离开贤士堂后,冥域和曈昽拖着一身疲劳,脚步匆匆地返回了诺丽街的学生公寓。闷热的天气融化了每一个张嘴的念头。打开自己的房门,冥域解下挎包和帽子甩到玄关矮柜上,脱下外衣挂上衣帽架,径自坐到书桌前生闷气。曈昽跟在她身后,轻掩上门,转身解下背包和帽子放在玄关柜旁地上,身体倚在门边,眼睛看着冥域的后脑,想要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就这样呆站了一阵。

神秘学园的出租公寓,交到每位学生手里的时候,原本都是一整个空单间。冥域将自己的公寓精心布置了一番,间隔出玄关、书房和卧室三个相对独立的功能区域。两相无话,曈昽的目光在室内游离,偶尔落在玄关的置物架上,上面摆放着许多冥域从港口淘回来的小玩意儿。曈昽从中发现了眼熟的物件——那是一个星瓶,冥域往里折了99颗大小不齐、颜色各异的五角星。

三年前的一个春日清晨,神秘学园的钟楼底,一位平素孤僻离群的同学突然说着「给你看个好东西」的怪话,将赶早上学的曈昽强拉到工坊楼暗角处,从怀里掏出来一只厚玻璃瓶。折腾了足有五分钟后,曈昽看见了瓶中的绚烂星空,以及刚刚学会发光魔法的一年级新生脸上得意的微笑。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对于孤身进城求学的曈昽来说如同梦幻,尽管其间并非全无波澜。

「冥域,伤口要紧吗?」

「早就不疼了。」冥域一把扯下手上已经开始松动的帽带,露出一道长而浅的伤痕,已经不渗血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气氛仍然很僵硬。

放星瓶的置物架的下方是玄关矮柜,深蓝色带金衬边的挎包就躺在柜上,表面还有乌梅留下的擦痕。由于索西娅的袭击,栽蘑菇的小陶盆碎在了挎包里,曈昽在仓库捡起挎包的时候发现了这件事。现在既已回到公寓,她于是又开口说要帮忙收拾,想要缓和房间里的气氛。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冥域虽如此说,也只是手托腮侧过脸看着曈昽打开自己的挎包。

包内的境况让曈昽稍稍松了口气。冥域在里头放了两本大部头书,绿色那本书脊有花纹的是艾斯特里恩地区草药分布地图册,红棕色镶金的是符咒学词典。幸得小陶盆被塞在两书间一个狭小的夹层内,碎片、木屑和泥土大多兜在这个夹层,只沾染了几张记事用的便笺。碎片划伤了一处里衬,翻出了白色的夹棉。

那株荧光蕈还保持着完好形态,只是菌盖边缘翻褶发黑,再不复初生时晶莹剔透的模样。尽管自己家变成了废墟,这朵小蘑菇仍然倔强地挺腰抬起小脑袋,不服输地望着魔力指引的方向,发出黯淡荧光。这一幕让曈昽感到莫名恻怆,教她再度陷入一段回想。

这时冥域突然质问曈昽:「为什么要一直偏袒她们?」

曈昽回过神来。她轻叹口气放下挎包,将双手背在身后,缓缓退到墙边倚墙而立。一路上她想了一万个用来说服冥域的大道理,可如今话到嘴边,却又觉干涩。

见曈昽不说话,冥域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真想她们好,就应该让她们主动承担后果,而不是纵容她们犯错!」

「冥域,你知道吗?」曈昽顿了顿,「如果不是考上神秘学园,我现在多半已经在准备结婚了。」

「结婚?跟谁?」

「唔——也许是领主的某个小儿子吧,又或者嫁到另一个庄园去,『门当户对』嘛。」

冥域皱起了眉头,「连跟谁结婚都不知道,怎么就要结婚了?」

「是啊,就像课堂小测一样不可捉摸。你不情愿,但你知道它总会到来。」

曈昽眼睛盯着墙上挂钟的秒针,「咔哒咔哒」,彷如划过时间之流的孤浆。三年前那个冻雨绵绵的下午,她将帔肩扯过头顶,跟许多同考生一道站在心灵广场上,焦急等待入学考试张榜,直到天气放晴,人生的道路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冥域,如果当年我落榜了,也许不久后就有人上门说媒,双方父母来往交涉,订下婚期。到那一天,新郎会驾着马车来接我。我会在广场上出演一场婚礼,然后我会被带到一个新的家庭,被介绍给新的亲朋,跟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共度一生……」

冥域猛然站起身,却一时语塞,复又坐了回去,才张口说道:「我不明白,你说的是哪个时空的故事?难不成伊曼努区住着原始人吗?」

其实冥域的质问,也是曈昽一直以来的困惑:为什么平日对孩子百依百顺的父母,在谈及儿女婚事时会彻底换了一副嘴脸?她不理解,也只能劝慰自己说,传统的伟力,人们只有在挑战它时才会感受到它存在。

「这是在落榜时空的曈昽身上发生的故事。」曈昽苦笑着走上前,从身后搂住冥域的脖子,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那个时空的曈昽,现在或许正摇着怀里的宝宝,坐在窗户边仰望天空,想象自己当年若是考上了的话,生活会变成怎样。」

「她或许会想象自己正在埋头苦读,立志要成为大魔法师。她或许会想象自己结识了一位特立独行、却彼此交心的朋友。她或许会想象自己游历各个国家,见识种种风土人情。她或许会想象魔法的乐趣,还有孤身求学的酸楚。她或许会庆幸落榜的自己无需为学业操心,因为她要操心的,只有她的丈夫和孩子了……」

说着说着,曈昽的眼眶有些湿润。她侧过头想看看冥域的反应,却见她眉头紧锁,只是静静在听。于是曈昽缓缓做个深呼吸,稍稍平复了心情。

「冥域,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同情朝晢。我和她都来自乡村,我能体会那种对求学不成、不得不回家接受命运的恐惧。如果我处于她们的处境,大概也会不惜代价留在城里。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立场指责她们做错了什么呢?」

听到这话,冥域叹了一口气,答道:「没想到这种听起来发生在一百年前的事情,竟然就只发生在两日车程的地方……但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如果换作是我,只要我不愿意,没有人可以强迫我结婚。」

「你是说,我还可以选择离家出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好吧,那么这就是落榜了但是没有回家的时空、发生在曈昽身上的故事。」曈昽转了转眼珠,「或许我会在街头流浪,靠别人的施舍过日;或许我会加入帮会,成日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又或许我运气好一些,在哪个棉纺作坊找到一份每天十六小时的黑工;或者把自己卖给哪个大户人家,服侍哪位年龄差了五十岁的老爷……」

「这太残酷了。」

「是啊——如果这时候有人找到我,说可以给我提供食宿,还能供我上学,允许我结交朋友,条件仅仅是每天两个小时的宗教工作,我会做何选择呢?」曈昽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冥域,现实是残酷的。但既然现实已经这么残酷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尽力展示一些温柔呢?——嗯?冥域?」

曈昽摇了摇冥域的肩膀,冥域却把她的手拨开了。

「我当然可以不举报,我答应过你的。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就是这件事要告诉伶余学长知道,毕竟他才是当事人。」

曈昽原以为说服冥域了,这会儿听她这么说,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忙劝道:「不行!万一学长知道了要举报朝晢,可怎么办呢?」

「哎!」冥域站起身来,背对曈昽,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语气焦躁,「你要是真那么有道理,就用刚才那番话说服他不要举报。再说,我们又有什么立场替当事人做决定呢?」

曈昽本想再劝,但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两人再回到学园时已近黄昏。下午场的考试早就结束了,学园里只游荡着稀稀落落几位同学。曈昽本想去教室确认朝晢姐妹中谁来参加了考试,可又担心经历了中午的事件后见面会很尴尬。上到工房楼二楼,毕业生们打包的行李堆满了楼道,他们需要在假期前清空各自的工房。抱着碰运气的心态,两人敲开了伶余彦的房门,幸运的是学长就在工房里,但不巧的是他正忙着将行李搬下楼去。

「对不起,我约了驿车。」学长怀里抱着一个大纸袋打开房门,里面尽是各种实验用的瓶瓶罐罐,「如果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能委屈你们先坐一会儿吗?」看得出来跟两天前相比,伶余的身体健康和精神面貌都好了许多。

「没事,没事!我们不着急,您忙您的……」曈昽答应道。

于是两人走进工房。虽说学长叫她们坐,但房间里的家具只剩下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两人辞让了一番,最后还是都站着。房间北向有一扇大窗户,可以俯瞰整个中庭,风景绝佳,教两人好生羡慕。倘若每天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工作,想必效率也会提高不少吧?可目今阳光被高大的礼堂所遮挡,整个中庭草坪笼罩在一片阴影中,跟建筑二三楼被照耀成金黄的墙壁和橘红的屋檐形成截然对比,犹如两张画胡乱拼贴在一起,反教人心情愈发不安起来。

曈昽悄悄看了眼冥域,心想两天前在仰慕之人面前含羞隐媚的小姑娘,两天后却在仰慕之人的工房里板着脸冷眼望风景。如果有人知晓了朝晢姐妹的故事,再看冥域,会不会觉得又是另一对双胞胎?却不知这次是同一人,而朝晢的命运还要倚仗她。

小半个小时过后,伶余彦终于把他的箱子袋子搬完了。

「久等了!都怪我平时自顾自紧买东西,到搬家的时候就感受痛苦了。」伶余一边说着,一边用衣袖抹了抹额上的汗,见曈昽和冥域都还站着,便自己在椅子上坐下了,「两位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曈昽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正准备开口,却没料到被冥域抢先了:「伶余学长,是这样的……唔——您还记得朝晢吗?就是那位……」

「哦,你是说那对双胞胎?我记得。」

两人顿时怔住了。原来毕业汇演那天,篱织在贤士堂大门前偶遇曈昽后,转头就找上伶余打听朝晢的事情。顺着这条线索,当天黄昏时分,伶余拖着病痛之躯,在后街西二巷的群房里找到了朝晢的住处,把那封粉红色的信件交还给朝晢的同时,顺带发现了她的小秘密。跟曈昽和冥域苦兮兮地又是猜谜又是跟踪的不同,两位学园前辈展示了身为治安署官员的敏锐和干练。

「没想到白沙地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挺方便的,」伶余一边解释一边微笑着打趣道,「一个魔法师在贤士堂里外转悠了一下午,连上前问一句的人都没有……」

白沙地人的头发是天空的颜色,所以远远看见就知道是隆德人。

「那……那…学长知道她们……『交换』的事情吗?」冥域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其实知道信不是你写的时候,我就猜测了双胞胎的可能性。但是一个人变成两个,真的站到你面前来,那情景……还是吓了我一跳。很多事情都不需要她们交代,光看那一眼,就全明白了。」

冥域一时语塞。她为了找到合适的方式叙说此事而筹谋半晌,却没料到对方早已知晓,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还是曈昽先回过神来,忙问一句:「那学长打算怎么办?」

「嗯,我的第一反应是马上报告卡莱教授……」

「不行不行!」两人连连摆手,激动地劝阻道。曈昽又解释说,「朝晢会被开除的!」

「别急,听我说完,」伶余做了个手势安抚两人的情绪,「但我见她们住群房,环境恶劣,可能另有苦衷,所以我最后答应她们保守秘密,让她们自己找个机会向卡莱教授坦白。」

听他这么说,两人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一些,但是心情仍然好不起来——想来也是,如果伶余学长周日或者周一就举报了朝晢,那么朝晢今天上午也不可能参加考试了。只是没想到朝晢姐妹在已经被盯上的情况下,仍然选择铤而走险,顶风作案。

冥域跟曈昽对视了一眼,又对伶余说:「就算朝晢投案自首,恐怕也还是会被开除吧?」

「我想大概率会是开除处分,或者至少是劝退处理,毕竟单是替考一项就是严重违纪。」伶余又将语气放得更平和些,安抚两人道,「我能理解你们顾念同学情谊,但如果不严肃处理,对你们这些没有作弊的同学来说就很不公平……」

「但开除就公平了吗?」伶余话音刚落,冥域便抢着说道,「她们被开除回家,就要嫁给村里的老光棍或者丑八怪,一辈子就毁了!对她们来说难道就公平了吗?」她边说边挥舞双手在空中比划,「这是生活所迫!如果换做是我不作弊就要悲惨一生,那我也会做出跟她们一样的选择的!如果每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做相同的事情,那我们怎么能因为她们实际做了这件事就惩罚她们呢?」

伶余彦耐心听完,见冥域说得愈发认真,他便收起笑容,正经回应道:「朝晢姐妹的经历引人同情,处境也令人惋叹。但她们既然违反了纪律,就应当承担相应的后果。否则,纪律就会变成一纸空文。」

「我知道纪律!」冥域继续争辩道,「我说的是对朝晢这种情况网开一面。动动脑子想想,开除她对我们任何人都没好处,只是便宜了不知哪个山沟沟里的酒鬼醉汉!我觉得作废她这两年的成绩就足够了,德育分扣光,让她排名垫底去,这样我们十一个人肯定都会同意的!」

「这话说得真过分,冥域同学。纪律可不是专为你们十二个人制定的。」

「那就让所有魔法师一起投票!我就不信神秘城就没有讲道理的人了!」

「冥域!算了算了……」

眼看两人都开始上头,曈昽连忙拽住冥域的胳膊往后退了两步。她没料到冥域会主动为朝晢说情,更没料到她会用这么激烈的言辞跟伶余学长争吵。曈昽早前关于婚姻的说辞,都是为了劝服冥域不要举报的以己度人,至于朝晢姐妹的真实家庭状况,曈昽并不清楚,也许比说的更好,也可能比说的更糟。没想到冥域拿来添油加醋地当事实讲,说得曈昽心里一阵发虚,只好赶紧把她劝住。

伶余彦见状也没有马上接过话,而是扭头看向窗外,深吸一口气,让语气缓和下来。

「既然你一直想计算利害,那我们就聊聊利害。冥域,如果这次放过朝晢,你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吗?」说着,他再度转过身来面向两人,「那就是像朝晢这样出身的穷苦人,再也没有机会在神秘学院读书了。冥域,你在计算利害的时候,有把这些人的利害算进去吗?」

两人正对这话感到惊异,伶余继续解释道:「现在的学园是公平的,无论贫贱富贵都用成绩说话,所以乞丐的孩子也有机会通过入学考试,而贵族子弟若不学无术也会落榜。但这一切的公平都是由纪律保障的,如果这次对朝晢宽大处理,那么以后富人根本不需要参加什么考试,只需要向穷人购买学位就够了!就算碰上一两个有志气的不愿出卖自己,也难保权势倾轧下他们的家人能够扛住压力。到那时候,冥域,你会发现你的同学不是像你一样的富商巨贾,就是像破晓那样名门望族。到那时候,贫穷人家永无出头之日,你连同情朝晢的机会都没有了!」

冥域默默听完这番话,仍然不服,但语调弱气了许多:「这……这说不通。宽免朝晢是因为她为生活所迫,你说那些人是卖了换钱,或者受人胁迫,又算什么呢?」

「宽免固然不会马上让纪律变成废纸,但宽免释放了一个危险的信号,它会像白蚁蛀蚀树干一样让律法朽坏。再者,宽免是专门针对朝晢姐妹二人,还是说像他们那样的穷人所构成的边界模糊的一群人?」伶余顿了顿,「这就回到了我们最初的问题:你是在为你的同学朝晢请求宽免,还是在为所有像朝晢一样的人请求宽免?想明白这点,你们也就理解我为什么劝她们『自首』了。」

话说到此,冥域便低头不做声了。可是曈昽心里感觉难过,从她嘴里幽幽飘出一句感叹:「可是这样的话,她们两姐妹未免太可怜了……」

伶余长叹一声,双手托住下巴,语气疲惫地应和道:「是啊,太可怜了,太可怜了……但是总有一天,」倏尔,他眼神坚毅地望着窗外,「总有一天,我会让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悲剧不再重演。」

太阳落到了胡陌山那边,黄昏的阴影彻底覆盖了整个学园。伶余的双眼顿时显得深邃了许多,教曈昽和冥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两人没有理解伶余学长这句话的确切含义,只觉得他似乎在望着很远的地方。

第二天凌晨,曈昽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青砖灰瓦和一场准备中的婚礼——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梦到这个情景。刚开始时她只觉得惊奇,可随着重复次数逐渐多起来,梦醒后的感受逐渐被疑惑和担忧占据。虽说过去也曾有过做同一个梦的经历,但从未试过在短短一段时间里如此频繁反复,彷如一出短剧,演员们排练好之后,便一连公演几周,而她则是一场不落的忠实观众,尽管剧情走向早已烂熟于心,仍然在最靠近舞台的特等席上见证故事结局。

这一回,当曈昽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的时候,她正端坐在自己卧房的椅子上,眼前桌面摆满了各色染料瓶,身后身着墨绿色衣服的侍女正在为她篦头。侍女手中的梳子在她的头顶落下,一遍,一遍,又一遍,像是演员忘了台词,又像时间凝固在这一瞬。曈昽心情逐渐焦躁起来——按照先前的经历推算,画匠也差不多该回到了,但这次不知为何,房门外却始终听不见动静。

「好安静,」侍女也感叹道,「今天好安静。」

「哥哥还没回到吗?」曈昽忍不住回头问。

「还没有,」侍女不紧不慢地答道,「看来我们的车夫又迷航了。」

「哥哥再不来,就赶不上了……」

曈昽注意到侍女提及了车夫,这似乎是一个戏份很少的陌生角色。在她印象中,画匠原本是自己驾车来的,那时他总能准时赶到,直到有一次雇了车夫,之后反而开始迟到了。如此看来,车夫确实是画匠迟到的原因,只是曈昽想不明白,画匠为何不能在车夫迷路时接管马车的缰绳。

「大概是有了车夫就不爱亲自驾车了吧!」侍女像是看穿了曈昽的困惑,用让人半懂不懂的话解释道,「人与人之间的关联一旦建立就很难拆开,就像婚姻一样。」

听到「婚姻」二字,曈昽心头一颤,又问:「妹妹那边怎么样了?」

「好得很!就好像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哥哥。」

曈昽叹了口气,忧心道:「她还沉浸在结婚的喜悦中,完全不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

「这就像梳子属于头发、角色属于舞台,各有各的专属领域……」说着说着,侍女突然停下手中的梳子,低头凑到曈昽耳边,小声道,「大小姐,我有个提案:我们干脆别管少爷,提前开始婚礼吧!」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赶紧找人把新郎接到门口,赶在少爷来之前结束婚礼,」侍女盯着曈昽的眼睛,缓缓解释道,「大小姐也是知道的,少爷只会惹二小姐生气,然后在婚礼上哭个不停,所以我们不如——不要让他参加婚礼。」

「你在胡说什么!」曈昽噌一下站起身来,厉声驳斥道,「怎么能不让哥哥参加婚礼?!」

「对不起对不起!」侍女连连道歉。

与此同时,外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曈昽张口还要说话,竟被侍女一把捂住了嘴。侍女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门外,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刚放下手,房门就被推开了——原来是隔壁新娘房里的伴娘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特意过来探问一番。

「大小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一切顺利。」曈昽瞪了侍女一眼,接着问伴娘,「妹妹那边怎么样?」

「已经都准备好了,在墙边玩陀螺呢,就等新郎来接了。」

曈昽又问了几句画匠的事情,便打发伴娘回去了。转过头来,却见侍女在房间角落里暗笑,脸上一副阴谋得逞的表情,自言自语:「表征警察,原来是她……」语调温婉中带着戏谑,让曈昽又气又疑。

「你究竟在干什么,从刚才开始到现在……」曈昽边说边坐回椅子上。

「见谅,这是我的存在方式。」侍女微笑道,随后缓缓走到曈昽身后,又开始替她篦头。

「你的存在方式就是故意气我吗?」

话虽如此说,曈昽的心情倒是平复了下来。侍女手中的梳子像是有魔力一般,一下,一下,又一下,如同暖风拂起垂柳,教人感受宁静。

「刚才你说,表征什么?」

「表、征、警、察。」侍女一字一蹦,轻声答道。

「什么是——表征警察?」

「一种让『舞台』不要失控的『机制』。」侍女解释道,「一个『舞台』由四类不同表征构成:一动不动、看起来没有生命的『结构』;像机械一样重复做一件事的『模块』;为了某个目的而活跃的『机制』;还有看似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什么事情都想插一手的『系统』。表征警察是一种『机制』。」

「按照你的说法,」曈昽一边努力尝试理解侍女的话,一边顺着她的思路将周围人对号入座,「爸爸、妈妈和新郎是『模块』,哥哥、妹妹和伴娘是『机制』,柴房里的尖耳朵女孩子和那个跟我熬羹的女孩子是『系统』……至于你,则是一个假扮『模块』的『系统』?」

侍女停下梳子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向曈昽提议道:「先不说这个,大小姐,现在还有一种解法:不要让新郎出现。只要新郎不出现,婚礼不会举行,也就不会被弄得一团糟了。」

「你!」听到侍女又说这种话,曈昽一开始很不高兴,但马上联想到侍女的四类表征论,又觉得不那么生气了,「你在说什么?婚礼都准备好了,新郎怎么会不来呢?」

「原理是简单的:『舞台』上发生的事都出于某种理由。如果新郎没有理由出现,那么他就不会出现了。」

「新郎就是来结婚的,这就是理由,不是么?」

「不对,我们不是在说一般的『新郎』概念,而是在说马上要跟二小姐结婚的那个新郎。那个新郎并不是为了结婚的目的而来,而是结婚需要一个新郎。新郎是婚姻的副产品。重要的是婚礼,而不是新郎。」

侍女一连换了三种不同方式,反复提醒着新郎和结婚的关系。这似乎是她一向来说话的习惯,总是只说半句,在抵达最终结论之前一步驻足不前,用机辩的言语诱导别人顺着她的思路去想。曈昽不喜欢她这样卖关子,心想她无非是说:结婚是新郎出场的理由,所以只要没有理由结婚,新郎就没有理由出现,而如果新郎不出现,婚礼就无法进行。——至于结婚的理由,自然就是新娘想要结婚咯?

「没可能的,」曈昽摇摇头,「很难说服妹妹不结婚。妹妹她很天真,只觉得结婚很好玩,并不在乎是对是错,也没想过未来会怎样……还是说你有什么办法?」

用侍女的话说,判断对错和规划未来超出了新娘的领域,那么她也就不可能在这两方面被说服——曈昽是这么考虑的。

侍女握住曈昽的手,扶她起身。两人对面而立,侍女含笑看着曈昽的眼睛,解开原本盘起的发髻,取下一根蓝纹玛瑙发簪。曈昽认出来,这根发簪是上次换车资时,自己交给侍女的那根。现在,侍女变成了跟曈昽一样的发型。

「说什么对错、未来,不过是自我慰藉的后见之明罢了。重要的是,大小姐你自己想不想结婚呢?」听侍女这样说,曈昽低下头正要考虑,侍女却没有给她时间,「新郎马上要到了,要做决定就趁现在!」

催促之下,曈昽说出了自己的回答。尽管并没有十足的信心,却是当下最直接的感受。若不是时间紧迫,她本愿意花费更多时间去探索真相,为这个问题构想一个更加周全的解决方案。然而相比起攀爬真理天梯之所需,人生这幕剧实在是太短暂了——

「我……我不想结婚!」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年长的长工的吆喝:「新郎不来喽!婚礼不办喽!」

听到这句吆喝,曈昽连忙推门出去,眼前的世界发生了变化——檐廊下,工人们已经拆除了墙上悬挂的彩纸和装饰;大门那边,前来道贺的众宾客已经散去,迎宾的父母也回到了自己房里;前院围墙边,一身白纱裙的新娘坐在井口边抱着她的陀螺抽泣,为婚礼取消而伤心不已,旁边身着浅绿色连衣裙的伴娘正在安慰她。

围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车马声,姗姗迟来的画匠终于出现在了大门口。他三两步跑到新娘身边安慰她,又拿出画来让她看。新娘注意力被画吸引,这才停下不哭了。画匠和伴娘又安慰了几句,随后协力扶新娘回了房,前院顿时冷清下来。

下雨了。

目睹这一过程的曈昽还呆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喃喃自语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想结婚就不结婚——简单的因果关系。」侍女这话说得颇为亲切。她双手环胸倚在门边,果如看戏一般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又用剧场侍者的口吻问道,「大小姐,您对这幕剧的结局还满意吗?」

「我不确定……」曈昽低下头,轻叹了口气,「单纯因为害怕而不想结婚,不考虑对错,也不考虑后果,这样的我和妹妹又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是她考虑得太少而你考虑得太多。」侍女拍了拍曈昽的肩膀,「如果大小姐不满意的话,下次我们再试试别的办法就是了。」

「就当我自寻烦恼吧!」曈昽苦笑道,「想来也真可笑,竟然妄想在梦里寻找答案,这怎么可能呢?」

「这可称不上可笑,只是与其说是在寻找问题答案,不如说是在寻求自我认同。因为,大小姐很温柔,总是不想任何人受伤,对待别人是这样,对待自己也是这样——」侍女眨了眨眼睛,话题一转,「所以,温柔的大小姐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自己在做梦的呢?」

曈昽抬起头来,抿了抿嘴,回答道:「现实生活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原来如此。」侍女眯上眼睛点头称是,看样子很享受这个回答——这个关于生活的残酷真相。

「那可以换我问个问题吗?——你是谁?」曈昽话刚出口,又觉得很不礼貌,忙补充道,「我是说,你不像是我见过的人,也不像是我想象出来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呢?」

「『我是谁』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侍女无奈地撇撇嘴,「但若问名字,倒是有得说——我叫玛娜。你呢?」

「我叫曈昽。」

「曈昽,我记住了。」玛娜说着,双手在面前交握,深吸了一口气,动作如同在空气中捉住了曈昽的名字,像嗅芬芳一样要把它吸进鼻子里,随后说道,「谢谢你,让我获得了新信标。」

这时候雨势突然变大了。曈昽还想问问玛娜说的「信标」是什么意思,却被溅起的水雾迷蒙了双眼,周遭一切全都变得模糊起来。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是自己公寓的书桌。桌上放着一份学业帮扶的工作报告,暂时只写了一个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