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城的中央区,以东西向的柯尼逊道为主轴。两侧延伸出无数直街横街,却没有互相连通形成网络。古代庄园和旧时手工作坊留下的历史痕迹,将中央区划分成许多相对独立的街区。不同街区间的交通主要依靠柯尼逊道,惟有最熟悉地形的当地居民会选择穿越建筑之间九曲十弯、不知通往何处的狭邪暗巷。这些里街小巷时常会因房屋拆建或杂物堆放而改变走向,如同林间生长的藤蔓和黏菌。
目今,朝晢顺着贤士堂东直街往北,向街区深处逃离,无论是为了回校考试,还是为了躲避月见,似乎都不是一个好主意。不过,考虑到冥域正在她身后不到二十米处穷追不舍,她无暇顾及逃跑路线也就可以理解了。若单论赛跑,曈昽轻松追上朝晢不成问题,但她此刻仍然犹豫不决,于是有意放慢了脚步,跟在冥域身后。
时值正午,这个街区的居民大多正在参加午祷,直街里零星散站着几个商贩和工人,一边做工一边偷闲,用木头和帆布沿街搭棚子,用彩纸和花灯做装饰,像是在准备什么庆典,材料工具这儿一堆那儿一堆,致使街况愈发复杂,有的地方甚至狭窄到需要侧身通过。三人脚步慢了下来,距离也逐渐靠近。追逐的三人不时引起旁人注意,但他们都只当是年轻人打闹玩乐,一笑了之,不以为意。
「冥域!听我说……我们等她考完试再找她吧!跑不了的……」
曈昽一边劝说,一边在冥域抱着蘑菇的左手臂上拉了一把。冥域索性停下来,一只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不耐烦地回道:「说什么呀!……她这样子……像是……要去学校吗?!」说罢,又跑了起来。曈昽一时说不出所以然来,也只好跟上。
再跑出没多远,直街向左拐弯,变成横街。三人绕到了贤士堂背后,眼前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一座一米多高的地台横在本就不宽的街道中央,并且在地台北面靠着建筑那一侧,工人们用木头搭了两三层楼高、还未完工的脚手架,似乎是要搭一个布景或是要翻新外墙。木排、木桶、砂浆、帆布,各种各样的材料乱堆乱放,将路彻底堵死了。朝晢跑到地台前左右张望,回头又见冥域和曈昽追得紧,慌不择路中顺着右手边一条长直梯爬上了脚手架。
「自投罗网。」冥域见状,一边放缓脚步,一边冲朝晢伸出右手,开始低声念诵符咒,「……待到太阳熟睡,独行之人……将上路,去往最深的……山谷……最远的国度……」
土魔法「独行客」的效果是拉近两个物体的距离,用于抓人正合适。因为刚跑了一整条街的缘故,冥域的咒语念得断断续续的。曈昽抬头,见朝晢挂在梯子上,手里还紧攥着那本假冒的笔记,正吃力地往上爬。她担忧念动力会让朝晢摔下脚手架,想要制止,却害怕打断施法会让冥域生气,只得相信她能拿捏好分寸。
「……头脑中却有着另一个声音:与其孤身涉险,不如安然入眠,何苦如此等待,茫然无言……」
眼看朝晢就要爬上脚手架的上层,突然间,一股力量将她的左脚死死钉在梯子的横杠上,无论怎么使劲都动弹不得。她慌忙低头一看,知道是冥域的魔法,情急中用右脚踩掉了左脚的鞋,试图脱离念动力的束缚。可没想到,冥域早料到了这层,她的施法对象是朝晢的脚踝。结果就是朝晢鞋掉了,腿却没拔上来。
曈昽趁机在下面喊话:「快下来!上面危险!」
「放过我们吧!」朝晢在上面哀求道。
这时,一位工头打扮、围着头巾的大汉从一人高的木排堆背后饶出来,摊开手道:「喂,喂,姑娘们,到别处去玩儿,好吗?别在这……」
就在这时,朝晢从脚手架上抓了一把灰,用力往梯子下面一撒,顿时烟尘弥漫。底下两人领教过她致幻魔法的厉害,见状一惊,连忙蹲下身用衣袖和香囊捂住口鼻。这下,冥域的「独行客」便中断了,朝晢得以脱困,急急爬上脚手架,让木板把自己的身影挡住。
至于刚才说着话的工头正正被糊了一脸灰。他咳两声抹了脸,抬起头便骂道:「妈的臭小鬼!快给老子滚下来!」说着就要爬梯。
「对不起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曈昽解释道,「上面的人犯了纪律,我们是学联的,这里就交给我们可以吗?」
工头怔了一下,这才打量起她们身上的衣服,挠头道:「呃…你们是……魔法师吗?」
见这灰只是普通的木屑和沙子,冥域也不理会工头,把蘑菇往挎包里一揣,也往梯子上爬去。另一边,少了一只鞋的朝晢在满是木刺和钉头的脚手架上,只能踮着脚慢慢走,没走三两步便被冥域追赶上。
「还想跑吗!」
冥域伸手去拉朝晢的肩膀,却听见左边传来一声尖锐的爆鸣。她下意识转头看,只见一颗硬币大小的黑色弹丸,如同箭矢一般破空而来,就从她鼻尖划过,打在右边建筑门楣上,发出「啪」一声脆响。冥域吓了一跳,连忙放开朝晢,后退两步蹲下来,举起挎包护在胸前,但还来不及理解现状,又一颗弹丸径直向她胸口射来,「砰」一击击碎了放在挎包里栽蘑菇的小陶盆,震得冥域坐倒在木板上。弹丸滑落到她脚边——竟是一颗仪式用的乌梅。
「可恶!」
这回冥域看清楚了,攻击来自对面贤士堂西北角的塔楼上,距离大约有二三十米。塔楼顶层是天文台,下来这一层是不封闭的,隐约能看见攻击者正躲在这一层支柱的阴影处。冥域心里掂量着:能把乌梅打出这个劲力,不可能是用手扔的,对方要么有特制的弹弓,要么就是熟练念动力的土属性魔法师。趁着对方攻击的间隙,冥域捡起乌梅试图用「独行客」还击,结果乌梅到不了街对面就落下了。毕竟是从下往上打,难度不可相提并论。
另一方面,脚手架的长度只比地台稍长一些,很快就走到了尽头。朝晢见前方无路,于是攀上脚手架的竖杆,爬到了一旁写着「卒业斋」三个金字的店铺招牌上面。毕竟街窄巷小,店铺招牌是向前倾斜的匾额样式,顶上有三四十厘米宽的空间,盖着木板。朝晢就伏在那里躲避冥域的视线,免得再被念动力束缚住。不过这样一来,除非从上面下来,否则她自己也跑不了。冥域反倒乐见此景,好让她专心对付对面塔楼的敌人。
「冥域——」
这时,好不容易把工头劝走的曈昽,终于爬着梯子上来了。她靠着左臂弯夹着帽子和蘑菇,样子有些吃力。冥域见了心中一慌:对面楼的乌梅弹丸随时可能会打过来,慢吞吞地爬梯子可不是活靶子么?她忙上前想拉一把,却见对方也开始行动了。
「危险!」
话音刚落,一颗乌梅打在附近一个倒扣的铁桶上,发出「哐」一声巨响。曈昽被吓得惊叫一声,松了左手。幸得冥域眼疾手快,冲过去抓住曈昽的手腕。所幸帽子的宽檐卡在头和肩膀之间,最终还是被曈昽攥在手里,但栽蘑菇的小陶盆则抢救不及,落到了下面地台的沙堆上。
冥域一面用尽力气将曈昽拉上脚手架,另一面心焦街对面朝晢帮手的行动,眼睛不敢轻易挪开。果然,塔楼暗处人影调整姿势,瞄准目标又射来一颗乌梅。冥域见无处闪躲,索性用左手搂住曈昽的脑袋,再伸右手去挡——那颗乌梅「啪」一下从虎口位置弹开,留下一道五厘米长的口子。两人狼狈地躺地板上滚了半圈,匍匐几步躲到一垒木板背后,蜷起身体,警惕塔楼方向的攻击。
经过一来一回一番斗法,原本清静的街巷开始闹腾起来,更兼着对面午祷也到了众人齐唱赞歌的收尾环节,洪亮的歌声如同从地面上蒸腾起一般,飘进了横街的每个角落。像是凑热闹似的,脚手架下面也传来了一阵人声,是刚才曈昽好不容易劝走的工头去而复返,还带回三个工友。他们倒没有再找瞳昽和冥域的麻烦,只是围在一起商量了几句,无意间发现了曈昽掉在沙堆上的荧光蕈,便捡了起来,也不问一声就揣走了。曈昽透过木板的缝隙看在眼里,一时却也无暇顾及。
这时她注意到,冥域刚才受伤处渗出血来,「冥域,你受伤了!」
她匆忙把帽带解下来,撕下一段给冥域清理伤口,剩下的用来包扎。血又渗过粉紫色的帽带,形成一片暗红色的阴影。曈昽暗中庆幸对方射击的弹丸是乌梅,而不是石头砖瓦甚至铁片之类,否则伤口就不是这么浅浅一道了。
「还真行啊……」冥域扭过头去,不让曈昽看到自己喘着粗气、咬牙切齿的模样。疼痛所激起的怒火,反倒让她的头脑愈发澄明。她一边接受曈昽的包扎,一边回忆自曈昽承担学业帮扶任务开始便一直围绕着朝晢的种种谜团。她回想起蛇隐笑话朝晢学艺不精,回想起伶余学长和夹在作业簿里的粉红色信封,回想起曈昽曾说过,朝晢从形式魔法专业转到了草药学……
冥域又想到了焱,回想起她以飞石为媒介施展暗魔法,遮蔽了自己在伶余彦心智中的视觉表征,让他看不见自己;冥域还回想起焱在去塞隆城的马车上的那番话,说暗魔法缺乏直接的杀伤力,战斗中必须以速度取胜……
曈昽马马虎虎包扎完,想到躲在塔楼暗处的对手,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又见冥域一语不发,便问道:「冥域,你在想什么?」
冥域轻叹一声,答道:「我在想毕业汇演……」
曈昽不解,又问:「对面的人是谁?朝晢呢?」
冥域努努嘴,示意曈昽看左上方店招牌。正巧朝晢从招牌后探出脑袋观察情况,与她们视线对上,又急忙缩了回去。
「先对付乱扔东西那个。哼……」冥域冷哼一声,继续说,「她很擅长风媒,但难道我们会输给她?」
说着,她打开自己的挎包。挎包里已是一片狼藉,她气鼓鼓地翻出一个绸子囊袋,抖落上面的土灰,将里面一小把浅灰色孢粉倒在没有受伤的左手手心。
「这是蓝色小菇的孢粉。你帮我把它吹到对面,让那人吸进去,嗯?」
曈昽先是点点头,看着冥域手心的孢粉却又迟疑了:「那个……冥域,现在月见就在教堂里,不如我们……」
「你还想包庇她!」冥域瞪大了眼睛,又轻舒一口气,忿忿道,「我也不是非要让她受处分不可,只是我一定要向她讨个说法!我不能容忍一个欺骗愚弄别人的人,还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
见冥域眼神坚定,曈昽也只好松了口:「好吧,我们一起把这件事搞清楚。不过……冥域,探明真相后,要由我来决定处置方式。」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学业帮扶是我的工作。」
「随便!我现在只想逮住她,填她一嘴灰!」
曈昽无奈笑笑,双手轻扣住冥域受伤的右手:「我也答应你,过后会说明理由的。」
于是两人分别咏唱。头一回使用风媒,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念诵完整唱词。曈昽回头确认了一眼塔楼的距离和方位,开始默念道:「戴纳密道鉴,轻若鹅绒者,皆四散纷飞去……」
至于冥域则念的是:「以帕提柯之名,少女在水波中浮起,朝岸上的人挥了挥手,又没入水波中去。一切归于深沉的静寂……」
《帕提柯》篇第四节「水精灵」只有短短一句,一下就念完了,而曈昽的咏唱还在继续。
一如云朵,分割了天与地,终是随风飘泊总难定,或化烟,或化雨……
一如云霞,分割了昨与今,终是往昔消逝如涟漪,一枕梦醒,一声叹息……
一如云翳,分割了晴暄与幽冥,终是各人情意说不尽,看似二体一心,却道貌合神离……
《戴纳密》篇第六至八节「一如云」,效果是操纵空气聚散,以此达到控制风、把孢粉吹向对面塔楼的目的。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活儿。如果风力过于孱弱,孢粉便会纷纷落下街道,待到来年春天,路上就会长出一片蓝色蘑菇;如果风力过于刚猛,便会有乱流产生,孢粉会飞到哪里,可就说不准了。因此,这股风必须恰到好处地温和才行——而曈昽恰巧精于此道。
随着符咒完成,魔力在指尖流转,冥域手心附近卷起一阵气旋,吹起的孢粉被风拉扯成絮状,仿佛棉花漂浮在水中,弥散作直径超过一米的一团雾,若隐若现,缓缓飘向对面塔楼。正午太阳下,半空中的孢粉反射着星光点点。此情此景,正是唱段的通称,一如云。
如果做风媒的孢粉能够顺利飘到对面塔楼,那么寄寓其中的暗魔法「水精灵」就可以遮蔽对方心智里对两人的视觉表征,让对方看不见她们,就像下水道里冥域对月见、或者毕业汇演时焱对伶余彦所做的那样。这样一来,乌梅弹丸的威胁,一时就可得以解除。
小心维持符咒的同时,曈昽还留意到身旁的冥域,她抱膝斜靠在曈昽的肩膀上,低着头闭上双眼,肩膀随呼吸起伏。不了解状况的人或许以为,在工地打盹儿是文艺少女的午间小憩。曈昽恍然意识到,冥域不会因施法而眼神飘忽,或许是因为她习惯了在需要专心感受魔力变化的时候闭上眼睛。——这么一分心,飞到半道的孢子纷纷向地面落去,回过神的曈昽赶忙稳住,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空气和塔楼上。
然而躲在招牌上的朝晢待不住了。由于背景歌声的干扰,朝晢本听不清冥域和曈昽的谋划,但观察二人的举动,她也猜着了两人要对自己的帮手不利。朝晢心急如焚,又害怕冥域,情急下往外探出半截身子,冲对面大喊一声:「姐姐快跑!」
没想到平时温声细语的朝晢,嗓门还挺大的。
「姐姐?」曈昽疑惑道。
「闭嘴!」冥域随手抄起块碎木片扔过去,「啪」地打在匾额的「业」字上,朝晢又缩了回去。冥域见状愈发上火,也不顾街对面状况如何,就箭步冲出木板堆的庇护区,跑招牌下面开始爬杆,气势仿佛要将朝晢一口吞下。
「冥域!」曈昽本想拉住她却没赶上。于是,她回身趴在木板上盯梢对面的行动,想着如果对方又射弹丸过来,好歹可以用风魔法帮冥域稍作阻挡。但曈昽视力不算好,看了有半分钟时间,才发现对面塔楼早已经没人了——大概是对方听见了朝晢那一声喊,但没料到这正遂了冥域的意。
与此同时,爬杆不成的冥域从脚手架尽头推过来一个装过砂浆的大木桶充作脚垫,再次尝试爬上匾额。朝晢走投无路,见身下两块木板有所松动,原来是虚扣在匾额骨架上的薄薄一片,又看见只有三米宽的横街正对面、贤士堂北侧排楼二层的百叶窗虚掩着,心生一计,用尽力气将其中一块长条形的木板抱起来,横跨街巷架到对面楼做桥,平举手臂快步走到窗台上,双手攀住窗框。冥域紧随其后也上了木桥,朝晢见了,一脚把木板踹了下去。冥域看在眼里,还来不及想这意味着什么,便觉得脚下一空,一股失重感在身体里爆发开来,整个人开始往下掉。
「哇!——」她失声惊叫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地台上方竟卷起一阵暴风,吹飞帽子的同时,生生将冥域托在半空中,随后划出一道温和的弧线,将她平稳送往对面窗台。惊魂未定的冥域回头望了一眼,知道是曈昽的魔法救了自己,于是打消了疑虑,借势扑倒了窗台上一脸惊异的朝晢。两人从窗户摔进了屋子里。
百叶窗背后是一个小仓库。与贤士堂宏伟光鲜的外表相比,这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朽木的气味,地上杂乱地堆放着大大小小各式箱柜杂物,地板嘎吱作响。被撞开的那两扇对开百叶窗是房间唯一的采光,正对窗户的那面墙上关着一扇包铁的旧木门。
两个人抱着在地板上滚过一圈,冥域好不容易用手臂架在朝晢胸口,将朝晢压在身下。她想学焱在毕业汇演上那样,先把朝晢翻过来,然后将她双手反剪在背后,彻底制服她。不过朝晢手一直乱动,腰也一直扭,教她始终不能如愿。
「还跑吗!」冥域吼了朝晢一声,又厉声质问道,「你们到底犯了什么罪,闹到不惜要杀人的地步!」
朝晢听了,把头偏向一边,眼泪像开了闸一样淌出来,嘴上也不辩解,而是不停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见朝晢不再反抗,冥域稍微放松了紧绷的神经。长时间追逐消耗不小,她也需要缓一缓,好好喘口气,也好让脑子清楚一些——现在虽然拿下了朝晢,但是朝晢的帮手还在,就在这贤士堂里。一对二大不利,更何况对方有不俗的念动力能力,冥域需要曈昽的支援。
冥域坐起身望向窗外,只见得半截「卒业斋」的招牌。她知道,曈昽刚才那一下风魔法消耗必定也不小。这是一种名为「述谓后置」的施法技术:先通过指派对象和声明符咒名称以实际产生效果,然后再咏唱咒语,完成整段符咒。述谓后置的作用是让魔法师快速施展唱段很长的魔法,代价则是施法过后需要立即补完符咒,否则紊乱的魔力会让施法者非常不舒服,还有可能会对身体造成生理性损伤。
——想来曈昽是冒险救的自己,现在肯定躲在脚手架的角落里闭目调息,过后要好好感谢她才行。至于现在,就先把朝晢捆起来,等瞳昽过来再说……
就在冥域环顾四周想找一根趁手的麻绳的时候,仓库门「砰」一声被打开了,洪亮的歌声顿时涌进了房间。冥域惊抬起头,只见一位跟她一样身穿学徒装短礼服的少女跨立在门洞里,左手臂挽着一个手提篮,右手向前平举,直指向冥域的脑门——危险!冥域立即低下头躲避,果然,一颗乌梅弹丸「嗖」地从她后脑掠过,砸在身后窗台下沿。
「放开她!」
根本不用等对方开口,冥域早已抢先一步,连滚带爬地蹿到旁边一个大板条箱背后藏了起来。因一时松懈而错失良机,冥域又气又恨,但考虑到对方还有一发乌梅,如今也只能先避其锋芒。
「你呵护弱小的羔羊茁壮长大,你帮助穷苦的孩子找到新家……」
——成百上千信徒的齐唱声灌进这间小仓库,在旧木柜和板条箱之间回旋。
从「噔噔」的脚步声判断,那位校服少女跑到了朝晢身边把她扶起,小声说了几句,急促的语气听着有要逃跑的意思。不能让她们跑了——冥域猫着腰踮着脚往门口方向移动,小心翼翼走到一个高柜背后。可惜地板是公正的,不经意间一声悠长的尖叫,一样暴露了冥域的意图。
「冥域!不要动!慢慢走出来!走到窗户这边!」校服少女冲冥域喊道。她的声音中气不足,听得出来并不是经常这么喊的性格。
「哼,又让我不动,又要我出来,不如你先考虑清楚再讲话?」冥域一边回应,一边估算曈昽赶来的时间。就算念完咒语,要找到来仓库的路还需要花个几分钟。现在的合理对策是用言语争取时间。
对方愣了愣,答道:「没工夫跟你耍嘴皮子。我们的事情与你无关。别逼我动用暴力!」
这一句的语气沉了不少,不过话一说完,她就开始往冥域这边一步一「咚」地慢慢走来。冥域心里暗叫不好:这可不是虚张声势,如果不把她第二发乌梅骗出来,那么照面硬上始终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所以别怪我说你们虚伪至极,今天下来你们用的暴力还少吗!我出来了又怎样?不出来又怎样?」
说话的同时,冥域脱下身上的挎包和外衣,故意闹出一些动静,接着又用衣服上的金属扣划擦箱子和地板的表面,发出一阵有节奏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招果然奏效,唬得对方停下了脚步。毕竟现在互相看不见,对方肯定会疑心柜子另一面在摆弄什么符咒魔法阵。冥域暗自觉得好笑,差点笑出声。
「冥域,对不起!」刚才一直在抽泣的朝晢接过话来,「今天都是我的错,求你能不能放过我们?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可笑!当我是傻子?」察觉到气势在我,冥域胸中渐渐变得热血翻腾,语气也愈发得意起来,「我一走你那好姐姐直接人间蒸发,过后一问三不知只当无事发生,你还能理我么?保不齐还要反咬一口,说我污蔑呢!」
「那你到底想怎样!」校服少女恨恨道。
这倒是把冥域问住了。她帮曈昽完成学业帮扶计划,初心只不过是为伶余学长讨个说法,而后被朝晢的致幻魔法激怒,才一路追到这里的,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企图。若说为了学长而来,难免教人听着是犯了什么痴病,气势上萎靡三分不说,面子上还挂不住。踌躇半晌,她才勉强答道:「我不过就是操心你们学业罢了……」
「别开玩笑!」对方果然恼了。
就在这时,窗户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撞在窗台上,吸引住房间里三个人的注意力。而正厅那边的大合唱,也适时迎来了高潮——
「我们称颂你的崇高,我们赞叹你的伟大,我们要让世人全听你的话……」
机不可失!尽管完全看不见窗户附近的状况,冥域还是决定立即行动,直接冲出箱柜的掩蔽。那边校服少女听见这边动静,猛一转身看见冥域的身影从柜子右手边飞速闪出,立即将手中乌梅射向冥域。谁料出手了才发现,这「身影」不过是冥域的深色礼服外衣,她用外衣裹着挎包,从柜子背后给扔了出来!
这下对方两颗乌梅都用完了,冥域再无顾忌。上身只剩一件无袖内衬的她,直接现身冲向校服少女。靠窗两人见自己中计,都慌了神,校服少女急忙从篮子里再拾起一颗乌梅开始念诵咒语:「献给米加尼,月光透入密林,指引游人的路……如果不巧,是夜无月,去半山陋舍,找伴游人,他会扮演你的月亮、你的磁针……」
「太慢了!以帕提柯之名,一切归于深沉的静寂!」
正应了焱所说暗魔法以速度制胜一话,任凭嘴巴再快、脑筋再灵,任凭如何简化咒语,在这种促狭的场所中,三节半的唱段就是敌不过只一句的「水精灵」。
话音刚落,冥域已然近身。她左手扯掉校服少女挽着的篮子,右手抓住拿乌梅准备施法那只手的手腕。「水精灵」令冥域的身影在她眼前消失了一瞬,「伴游人」的咏唱不得不中断,并且由于魔力流动的副作用,她的双手像是被缚在了一团浆糊中,绵绵软软,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冥域顺势将她的身子推压到窗边的墙壁上。篮子里的乌梅滚落一地。
「姐姐!」
「站住!」
一旁朝晢上前一步却被喝住。冥域抬起左手,亮出系在手腕上的薄荷香囊,意在告诉朝晢,她的烧香魔法早已被破解。如此一来,校服少女动不了,朝晢不敢动,两人只能接受被冥域一人制服住的现实。午祷仪式也碰巧在此刻结束,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声。
「哼,木魔法?『伴游人』?现在怎样?还想再比试一下吗!」
冥域将胳膊架到校服少女的脖子上,一用力,对方顿时紫涨了脸,露出痛苦的表情,吓得朝晢使劲摇头,连声求饶。
「不要……」
这时候正厅那头的喧闹声总算平息下来,姗姗来迟的曈昽也终于从窗户翻进了小仓库。原来刚才那声闷响就是她弄出来的,她调理完体内魔力之后找来两个工人帮忙,将脚手架的那架长梯移到了这边窗外。她头上戴着自己的帽子,手里抱着冥域被吹飞的帽子,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待适应了室内的昏暗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被冥域拿住的,身上穿的是跟曈昽和冥域一样的蓝白短礼服,面色铁青;站在边上的则穿着灰褐色的常服,只剩一只脚上穿着鞋,双目含泪。
瞳昽愣住了:「怎么有两个朝晢?」
「你还不明白吗,从一开始就有两个朝晢!」冥域道,「我们见到的是那个木属性的,狐鸣见到的是这个土属性的,她们轮流上课,轮流考试,所以才会有考上形式魔法又放弃、学草药专业却对一窍不通、还有送了情书第二天玩失忆的奇事!」
曈昽看了看校服朝晢,又看了看常服朝晢。她让冥域先放开校服朝晢,冥域开始还不乐意,她又劝了几句才肯松手。冥域一松手,常服朝晢就拥上前挽住校服朝晢的手臂,两人站到一起,就更显示出她们一模一样,只在神态上有些微不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曈昽顿了顿,怕她们过于紧张,又补充道,「我们不是纪律委员,只是代表学联来帮助你们的。你们要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才知道怎么能帮你们。」
校服朝晢一边搓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面无表情看着曈昽,似乎是在下决心,犹豫了一阵才开口说道:「如你们所见,我们是双胞胎。我叫索西娅,是她的姐姐;她是我的妹妹,叫做利维娅,也就是你们熟悉的朝晢。四年前,我们从法因乡下来到神秘城,花光了路费,被贤士堂收留。后来,我们参加入学考试。再后来,利维娅就成了你们的同学。」
曈昽望了望躲在姐姐身后瑟瑟发抖的利维娅——这正是记忆中朝晢的名字——她又问索西娅:「那…那你呢?」
「我落榜了,但跟家里人说我们考上了,后来一直寄住在贤士堂。」说着,索西娅跟利维娅对视一眼,「我在贤士堂打杂工,利维娅到学校上了课,晚上回来教我。我们打算到她毕业的时候,再一起参加等级考试。」
「可是,呃…索西娅?不都已经是神官了吗?」
「到那时候我退教还俗就行了。原本贤士教就有修行圆满的说法,教里也管这叫做『毕业』。」
「贤士教有你这样的『善男信女』也真是悲哀。」冥域讥讽道。
「我当然知道这为人所不齿,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在神秘城讨个生活。」索西娅话锋一转,还击道,「我们穷苦人家下下等人的选择,锦衣玉食的富家大小姐自然是不会懂的。」
「哼!既然想得这么美,那你现在穿一身学徒礼服,又是什么意思?」冥域见索西娅缄口不答,又威胁说,「你要是敢说一句假话,月见就在楼下等着你们!」
索西娅不甘地叹了一口气,眼神中带上了失落:「去年年初,利维娅在学业上遇到一些困难。恰巧形原是我擅长的科目,所以我们想了个办法……」
「然后你就一步步地替考、替上课、替选导师,趁机抢了你妹妹的学位!」
「不是的!」一直沉默的利维娅抢过话来,「我害怕成绩太差被劝退,几次请求姐姐代替我姐姐才答应的!而且姐姐本来就比我聪明,入学考试只是个意外……中期考核我们是一起通过的,『朝晢』的称号,我们是一人一半的!这都是我的主意,不能怪姐姐……」
「不,这是我们商量好的,而且不过是权宜之计。」索西娅补充道,「我们已经说好了,等成绩提上来,就把所有课都还给利维娅。」
「所以说你就是虚伪,不仅对外人是这样,连对自己亲妹妹也是这样。她原本就成绩下滑,现在你又抢了她的课,又代她考试,那她的成绩不继续下滑已经是侥幸,哪还有重新提升的道理?到时候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彻底接管她的学位,『朝晢』就全变成你的了!」
听冥域斥责,利维娅又开始抽泣起来,而索西娅则狠狠地盯着冥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她是我妹妹。」
一旁曈昽心想:索西娅固然不会有这个想法,但利维娅未必不是这么打算的。见气氛愈发僵硬,她忙岔开话题:「所以你们故意疏远大家,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换人……可导师呢?怎么能瞒过导师?」
「法耶教授见的一直是我,卡莱教授见的一直是利维娅。教授们都很忙的。」
「那贤士堂的神职们知道你们的事吗?」
索西娅缓缓摇摇头:「他们只知道我们是寄住的两姐妹,一个皈依了,另一个考上了神秘学园。」
「所以……自始至终,信教的都只有索西娅?」曈昽试探道。
「对,」索西娅理解了曈昽的意思,接着解释道,「关于这点我必须说清楚,宗教信仰方面我们从未违规。童女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而我不是神秘学园的学生;利维娅是朝晢,但她从来没有参与过宗教活动。」
冥域打断她们:「你要搞清楚状况!现在是信不信教的问题吗?光凭冒名顶替一项就足够把你们开除出校了!」
「说的没错。但事情现在只有……我们几个知道,还请你们……不要说出去。」
尽管红了眼圈,索西娅的表情始终很倔强。她双眼直直地盯着冥域的眼睛,盯得久了,反倒让冥域感觉很不自在。她皱起眉侧过脸去:「嚯,害人见了血,还敢提这要求,看来脸皮厚也有脸皮厚的好啊。」
利维娅听了这话,「咚」一下跪倒在冥域面前,哭求道:「冥域同学!求你了!你让我做什么我都行!求求你不要告诉教授……」
「你给我起来!」冥域粗鲁地将利维娅拉起来,索西娅连忙把她护在身后。冥域继续说:「好,我可以不计较!我也没工夫管你们这些烂事,就只有一条:你们害伶余彦输了比赛,必须当面跟他道歉!」
冥域话说完,其余三人都一阵错愕。
「啊——原来你想要的是这个……」索西娅扬起眉,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眼神仿佛看穿了一切,「这你可以放心,我可以保证利维娅彻底退出,以后不会再跟你抢伶余学长。」
「你说什么?!」冥域不由大怒,一把揪住索西娅的衬衣衣领,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提起来。
「不是的!不是的!姐姐她不是这个意思!」利维娅慌忙上来拉冥域的手。
「索西娅误会了,冥域不是这样的人!」
瞳昽也上前试图劝开两人,但冥域不依不饶,非说要带她们下楼见月见。并且瞳昽和利维娅两个火急火燎的,当事人索西娅反倒一脸不卑不亢,仍旧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冥域,任由她揪着自己的衣领左拉右拽,更是激起了冥域心中的火。不得已,瞳昽只好对冥域说:「冥域答应过的,由我来处置。」
说着,她把冥域的帽子扣回到冥域脑袋上。这下冥域终于消停了,她放开索西娅,默默退到窗边。
于是瞳昽对两姐妹说:「索西娅,利……朝晢同学,你们的事情我们不会上报,我们也不想你们被开除。但我有一个条件,就是索西娅,你以后不能再假充朝晢上学了。我们能发现你们的秘密,其他人迟早也会发现的!明白吗?」
索西娅和利维娅互相看了一眼,随后向瞳昽点点头。
见她们答应了,瞳昽心感欣慰,继续说:「还有,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都赶紧走。对了……朝晢同学,快换回校服回学校考试去,不然缺考又说不清楚了。」
瞳昽一边说着一边拾起冥域的外衣和挎包。索西娅看着瞳昽忙忙碌碌,心里仍然不放心:「那……今天这一页……就揭过去了?」
「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瞳昽还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说完,她便要拉冥域离开。
冥域临走时还不忘讽刺:「亏你们还选到了晨曦的称号,做的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
索西娅听了,淡淡回应道:「『晦若晨星,晢明则隐』——所谓『朝晢』,不过是浮华中挣扎的卑微者的自嘲罢了。你们带着光环出生、炫耀得如同早晨的太阳,又怎么可能理解我们这些残萤孤星的心情?」
冥域闻言,转过身还想再说什么,被曈昽挽着手拉走了。两人前后脚翻出窗台,从曈昽搭起的那架梯子离开了贤士堂。
曈昽和冥域一走,一直勉强支撑的索西娅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姐姐!」利维娅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索西娅的胳膊,「姐姐!你怎么样了?」
只见她面色煞白,四肢颤抖,汗水沁透了衬衣。连续施法消耗了她太多体力,教她连站立都困难。她用仅剩的力气握住利维娅的手,哭着说:「都是姐姐的错……如果当初姐姐再考好一些,何至于有今天……」
说罢,两姐妹相拥而泣,哭作一团。
少顷,索西娅想起了月见的事情,于是勉强止住哭泣,问:「刚才冥域说,纳图尔大人就在贤士堂,是真的吗?」见利维娅点头,她挣扎着站起身,「我们快把东西收拾一下,马上离开这里。」
「那下午考试怎么办……」
「别管了。」
于是,利维娅搀起索西娅,往小仓库的门缓缓走去。她们走过的地板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就在利维娅伸手去够门把手的时候,原本半掩的门却自己打开了。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白衣服矮个子的手里,还抱着一盆翠绿色的小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