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层小门离开图书馆,经过一个杂物间,便会来到一处十米见方、有一面大落地窗的温室。温室里栽种着许多繁茂的阴生绿色植物,它们大多不是本地常见的植物品种,而是可用于施展魔法的植物材料。像这样的室内花园在建筑两侧各有一处,此外门厅上方三楼还有一间大得多的阳光房。塞隆城没有中庭,二楼的两间温室就充当了中庭的角色。

斜向穿过温室,从对开的大门出去,就来到了门厅二层的回廊。夏日下午五点的时间不早不晚,门厅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足以觉察到来自背后的目光,让焱停下脚步。这时,对方先开口了。

「大小姐脚步匆匆,打算去哪里?」

「回房。」

焱转过身,看见温室的门楣上坐着一位棕黑色短发少女。她身穿一件深灰色短袍,抱着一条腿,让另一条腿自然地垂下,慵懒地半躺着,恰如其分地嵌在老式装潢间,仿佛一尊原本就摆在那儿的雕塑。

「我可不像某些人,悠闲得像三岁小孩一样——香蒲!」焱将双手插进外衣的口袋,抬起头,盯着香蒲碧色的眼睛,「你可要小心,别把门给坐塌了。」

「要是这么不堪,就不是塞隆城了!」香蒲挺身从门楣上跳下,落到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如果不是我未老先衰的话,大小姐的房间应该走这边才对吧?」

说着,她用右手拇指指了指旁边的楼梯。塞隆城门厅四角各有一个梯间,每条楼梯都与二层回廊相连,她们身边这条楼梯就是其中之一。

「我去哪里不用向你汇报。」

「大小姐不愿意说,那就让我来猜一猜!」

香蒲上前两步,把手背在身后,开始一边慢悠悠地绕着焱晃来晃去,一边用古怪的腔调分析焱的行踪。

「大小姐从内厅出前堂,为什么不走地面直线,而是选择绕路二层走廊呢?是要顺道找书吗?——可是,大小姐手上没拿书呀……啊!该不会是为了躲开馆长吧?」

焱撇撇嘴,目光游移,没有理会。

「为什么要躲着馆长呢?是要偷偷出去玩吗?可是,以大小姐的身份,撒个娇出门,馆长和总管也拦不住吧……啊!难道说,不是出去玩,是出去做坏事?」

「你说够了没有。」

焱伸出手去抓香蒲的肩膀,被对方灵巧地闪躲开。香蒲顺势向后垫了几步回到温室门口,跟焱拉开几米距离。

「还没呢还没呢!我还没分析大小姐要干什么坏事呢!唔——为什么非要挑这个时间做坏事呢……啊!是不是,这个坏事跟内厅的『治疗』有关?」

「你再胡说,我就把你的嘴给缝上。」

「可怕可怕,那我可要把城里的缝针全都藏好,藏到大小姐找不到的地方!」说着,香蒲斜向跨出一小步,收腹含胸,双拳举到胸前,做出一副准备格斗的姿态,扬了扬眉,「来!」

话音刚落,焱双手向后一甩,褪下外衣,随即箭步冲向香蒲,向右侧身倒地,踹向香蒲的小腿。香蒲一跃而起,躲过焱的铲击,一个空翻落到栏杆上。焱立即起身,将重心移至左脚,右腿横扫,继续进攻香蒲下盘,但再度被对方跳起躲过。香蒲在狭窄的栏杆上一连做了四个前手翻,跟焱拉开了距离。

「呜哇——要掉了要掉了!」香蒲摇摇晃晃地踉跄了几步,胡乱地挥舞着双手。不过,她很快重新调整好身姿,跳下栏杆落到地板上,冲焱做了个鬼脸,「——才怪!」

焱不会放过对方立足未稳的机会。早在香蒲还在栏杆上摇晃的时候,焱便在心中默念念动力的咒语,抓准香蒲冲自己做鬼脸的时机将自己弹射出去,刹那间便冲到香蒲面前,一记直拳直接击向她的胸口。

香蒲早料到焱有这一手。她不紧不慢地向后垫了一步,同时将双手护在胸前,接下了焱的拳头。但尽管有所准备,香蒲还是被这拳给轰出去好远,娇小的身躯在门厅上空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好痛好痛!嘶——」香蒲落地后,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时而甩手,时而揉揉胸口,「没想到大小姐体重这么轻,力量却这么大!」

「你不也挺灵活。」焱站起来,侧过身去,眼睛还盯着香蒲,但手上收起了动作。

可香蒲却没有收手的意思。她重新摆起架势,「再来!」

但就在这时,一双手从背后悄悄穿过香蒲的腋下,直接将她抱了起来。香蒲在惊诧中抬起头,看见博罗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好孩子不能打架,知道吗?要以和为贵——」

「放开我,放开我!二打一,犯规了!」

香蒲在博罗怀里拼命挣扎,而博罗紧紧锁住她的肩膀,原地转起圈,把香蒲给甩了起来。回廊足够宽敞。

「哈哈哈,快放开我!哈哈哈——」

博罗只转了几圈就把香蒲放下了,「小小个子也太重了吧?你该多出门运动运动啦!」

香蒲挣开博罗,跑开几步,回头冲博罗做了个鬼脸。

与此同时,随着一阵「咿呀」声传出,门厅一层正中央通往图书馆的大门被打开,玛嘉总管、曈昽和冥域从中走了出来。几分钟前还空无一人的门厅,现在热闹了起来。

「你们在玩什么?」玛嘉抬起头,见另外三人都聚在二层回廊,于是问道,「小不点,你又捉弄阿焱了?」

「总管!」香蒲扒到围栏上,探出脑袋,好跟楼下的玛嘉解释,「明明是大小姐先动手的!我只是帮大小姐占卜!」

香蒲一边说着,一边望了焱一眼。焱还了她一个白眼。

「我回房了!」焱捡起地上的外衣,撇下一句话,转身走上了楼梯。

其他人都目送焱上楼去了,唯独曈昽和冥域的注意力落在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女身上——从少女率性的言谈和放松的姿态来看,她肯定在塞隆城里待了有一段时间了。然而,明明曈昽和冥域每周都来找导师开组会,却从未见过她。于是,曈昽小声问身边的玛嘉:「玛嘉总管,那位姐姐是——?」

「哦,她是……」

不等玛嘉开口,香蒲一跃翻过栏杆,直接从回廊上跳了下来,「咚——」地落到曈昽和冥域跟前。两人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躲到玛嘉身体两侧。曈昽见对方身高比自己要矮一个头,但气势却远比身形来得高大。

香蒲站起身后,左手叉腰,右手抚在胸口,向两人打招呼:「这两位就是馆长的高足吗?初次见面,我叫香蒲,是这里的苦力,往后可要好好相处哦!」

「香蒲大人!」曈昽和冥域一齐向香蒲点头致意,接着曈昽做自我介绍以作还礼,「我是曈昽,她是冥域。我们都是齐诺老师的学生。」

「劳您多多指教!」冥域补充道。

「喔——好乖好乖!你们每周都来吗?」

「对,」曈昽回答,「除了假期,我们每周日下午都会过来。」

「好,好……」说话间,香蒲目光游动,上下打量着曈昽和冥域,不时还把脸凑近,用鼻子嗅嗅,「嗯——不错!美味可口!」

「呃?什么?」

「没什么!总管,我也回房啦!」

说完,她一蹦一跳,「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待香蒲欢脱的脚步声远去之后,从另一侧楼梯下来的博罗才走到了三人身前。

「总管——」他一边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一边朝旁边楼梯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回头对玛嘉说,「既然焱出来了,那我进去找隐士。」

「好,」玛嘉顿了顿,又叫住博罗,「等等!呃——你走慢点。」

「走慢点?」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反正你慢慢散步过去就对了。」

博罗努努嘴,「好,那我去了。」又朝曈昽和冥域摆摆手,「再见!」

厚重的大门打开又再关上。玛嘉目送博罗的背影走进图书馆,在原地伫立许久,黑色的假面下,不知是怎样一番心情。关于阿焱学姐,关于香蒲大人,曈昽心中抱有许多好奇和疑惑,但在看着玛嘉总管的犹豫之间,还是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塞隆城的百米画廊有数百年历史。在作帕里邬伯爵府邸的时代,这里是陈列名画和珍品的地方。如今岁月变迁,画廊已经沾染了世俗眼中魔法固有的神秘,墙壁上挂着的尽是诡异瘆人的作品——硕大的眼球、狰狞的面孔、没有身躯的肢体,还有排列成行的尖刺和荆棘的形状、仿佛透着血腥和污秽的颜色,无时无刻不在挑动过客的情绪。

身为初阶魔法师,齐诺对类似的怪诞作品已不陌生。它们被创作出来的目的就是让观众感受悲伤、愤怒或恐惧,只消看过一眼,即便转过头去、捂住眼睛,仍然难免背脊发凉。但当你把鲜活的文字和图案还原为隐藏着秘密的一段密文、一句暗语,还原为一组风格别致的、指向特定内容的表征,那么悲痛、愤怒和恐惧都会顿时失去色彩,烟消云散。

画廊的布置是历代隐士的经营。它要告诫来访者的信息无非是:非请勿进。

「桑德士隐士,我有话要对你说。」

随着内厅大门「砰——」地被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涂画了满地满墙壁的符文和法阵。尽管在未注入魔力时暗淡无光,但魔法师的直觉还是让齐诺一眼就注意到了它们。内厅的窗户被幕布严严实实地遮挡住。幽暗的灯光下,神秘事务署的隐士大人站在房间的一角,背对着大门,在工作台前忙忙碌碌。

「亚历桑德里诺,我有话要对你说,」齐诺提高了音量,「以焱的监护人身份。」

听到这话,亚里放下手上的东西,不情愿地转过身来。

「我还以为你早就放弃这个身份了,」他斜靠着工作台,微微低着头,眼睛盯着站在门口的齐诺,用温和而不显软弱的语气应答,「怎么了,师兄?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把焱交给你,不是为了给你的古怪实验提供素材的!」

齐诺沿着墙边走向亚里,绕过内厅中央的桌子。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对方,但是余光从未放过视野中的任何一个符文。他意识到,这间屋子里不少符文的内容和功能他并不完全理解,但他至少能够先把它们给记在脑子里,留待日后。

「说过了,我只用安全的符咒。」亚里双手抱胸,扬起头来一声叹息,做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但语调还是尽可能压抑,「再说焱有什么好担心的?一个晚上,什么都好了。」

齐诺走到亚里面前三米的位置站定,深吸了一口气,「恢复能力强于常人是焱的体质,但她的体质决不构成应当受伤的理由。」

「没有人应当受伤!」亚里语气开始急躁起来,「但是良药苦口!没有实验的治疗根本是妄想,只要是实验就不可能百分百保证不受伤。」

「任何实验都能附会一个用于治疗的名目。即便我相信你的说法,半年没有效果的疗法,你也欠我们一个继续执行的理由。」齐诺转过身,往回朝大门的方向走去,「治疗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叫焱过来了!」

「那如果我说,治疗有效果呢?」亚里悠悠地来了一句。

齐诺停下脚步,回过头,眼神中满是警惕,「你说什么?」

亚里嘴角微微上扬。片刻沉默后,他解释道:「是密文。」

「密文?」

「是密文。焱身上的符咒是一段密文。你在地上看到的这些,全都是可能的钥匙。唯一的问题是,不知道它们的组合方式。」

「意思是解不开?」

「再给我点时间,我会给你答复——当然,你也可以把焱领走,反正人是你交给我的,如果你有更好的疗法的话。」亚里暗笑道,「你是监护人,你有这个权力。」

听了亚里的话,齐诺陷入了沉思。

「师兄,告诉我你的决定。」

「你似乎很有自信我会答应你的要求。」齐诺顿了顿,「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会行使这项权力。」

亚里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

「要我对伤害焱的事情视而不见,我做不到。」齐诺再度转身,朝大门走去,「这就是我的决定。以后别再让焱来你这里了。」

 

离开内厅之后,齐诺在画廊上碰见了博罗。此刻他正慢慢悠悠地朝内厅方向踱步,不时驻足欣赏墙上的怪画。看见监护从内厅出来,他快步迎上前去打招呼。

「哟,馆长!」

齐诺阴沉着脸,朝博罗点点头,没有停下脚步。但在错身而过的一瞬,他又叫住了博罗。

「博罗,我希望你分辨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是是是……」博罗笑着应和道。

打开大门走进内厅,面对的是同样一脸乌云的隐士。亚里还是方才双手抱胸依靠着工作台的姿势,微微低头,眼睛盯着刚进门的博罗。

「博罗,焱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博罗双手一摊,苦笑着回答:「我…我还想问呢。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