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最里侧的那扇门，背后是一条长长的画廊。顺着画廊一直走，尽头是一处十米见方的跃层内厅。内厅原是帕里邬伯爵的起居室，左右耳廊连接着六个豪华套间，是领主一家的卧房。伯爵领并入西国之后，这里先是用作帕里邬地区布政官的官邸，神秘事务署迁到塞隆城后，又归了隐士所有。
如今的内厅被改造成魔法工房。高处的四面玻璃窗被厚厚的幕布遮挡，阻挡了热浪，也隔绝了阳光。室内昏黑一片，厅室四角的四盏落地式魔法灯笼散发着黯淡冷光。密密麻麻的符文画满了地板，不时泛起深红色光，引导魔力流向内厅中央盖着白色桌布的长桌。
长桌上躺着仿佛身处古老祭台上，正要被献给神明的少女。她全身一丝不挂，长发像山涧的瀑布，从桌子边沿垂下。魔力从四周流进她的身体，红光在她身上勾勒出复杂的图形，被灯光映作银色的白皙肌肤，唯在此时才显露出一丝血色。
像这样的「祭仪」早已不是第一次。体内流动的魔力带来独特的异物感，初时曾让她瘙痒难耐，抗拒不已，但在适应后，她反倒开始尝试捕捉这种感受——闭上双眼，屏息凝神，心中的每一份涌动似乎都带着一个世纪那么丰富的故事，她每每想要了解其中意义，结果却只是徒劳。
「可以了，焱，今天就到这里了。」
内厅一角用黑色幕帘做了隔断，青年男性的声音从帘后传了出来。随着话音落地，魔力的红如潮水退却，皮肤上的纹路也随之消失，内厅再度沉浸在冷淡的灯光中。焱调整呼吸，睁开双眼，起身坐在桌边。魔力散去留下的空虚，让她感觉手脚麻木，头脑晕眩，好像这副躯体并不属于自己。她双手撑着桌沿，低头盯着脚尖，一番努力让意识从故事的碎片回到当下的现实，这才下桌穿衣。
随着身体知觉逐渐恢复正常，焱开始觉察到右手手腕隐隐作痛。穿好内衣之后，她用力甩了甩右臂，痛感并没有消失。她用左手握住右臂打算检查一下，没想到手腕登时像火烧一样疼痛。
「啊，嘶——」
她紧紧握住痛处，试着压制着声音，不让幕帘后面的人听见。可内厅实在太安静了。
「怎么了，焱，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
她咬着牙，暗里对自己施法，让手臂的疼痛稍稍减轻了一些。
「没事就好……我可以出去了吗？」
「等下。」
焱拿起腕带，在右腕上狠狠缠了几圈。接着，她将外衣甩到肩膀上，想了想又取下来，抖了抖，披到身上，整理衣服的同时转过身去，背对着幕帘的方向。
「好了，亚里。」
听到焱的招呼，亚里端着双手，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的脸以及白色长袍上的复杂花纹都因为背光而几乎看不见，唯独披风对襟的金色镶边在蓝色灯光下散发着微微荧光，沿身体两侧工整地垂下。走近后，见焱还没有完全穿好衣服，他在距离还有两三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身体真的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吗？比方说，有没有哪里没有知觉？」
「没有。」
焱将发带叼在嘴里，双手背到脑后，开始扎头发。
「那就好。」说着，亚里从袖袋里掏出两张讲座门票，「焱，法耶教授周三有一场讲座，『魔力的自然起源』，一起去听听怎么样？」
焱侧过身瞪了亚里一眼。亚里也不着急，耐心等待着，直到她把叼在嘴里的发带取下。
「地点？」
「商贸署。」
焱绑好了头发，又转过身去，像是考虑自己的日程安排一样，沉默了一小会儿。
「周三我要回学校一趟。」她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开始穿鞋袜。
「那周五怎么样？周五还有一场。」
「周五巡查水晶仓库。」
「那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让博罗带人去。」
焱站起身来，又扭头瞪了亚里一眼，皱着眉，撇撇嘴，「不去。」
亚里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还想再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脸上露出了遗憾的神情。
「那好吧，以后再找找机会……」
不等他把话说完，扎好头发的焱就快步离开了内厅，「砰——」一声关上了门。
从内厅出来，经过长长的画廊，走到底便是图书馆后门，大门两侧各有一条楼梯，通向图书馆二层的走廊。焱选择了左手边的楼梯，来到二楼，穿过几个小房间，便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图书馆。
图书馆的两侧各有一条横跨了整个图书馆的走廊——说是走廊，其实也是图书馆的一部分。图书馆书架的分布是中间的矮，四周的高，于是，高达五米的巨大书架竖立在走廊当中靠左或者靠右的位置，形状、分布都不甚规则，让原本笔直的走廊变得蜿蜒曲折，教行走其中的人仿佛穿行于参天巨木间。
透过书架之间不时闪过的缝隙，倒是能看到一点图书馆的中间区域。图书馆的灯笼还没有点亮。从明亮程度来看，现在时间应该还不到傍晚六点，齐诺应该还在跟他的学生组会。焱朝图书馆中央瞥了一眼——没人。反倒是走廊前方隐约传来说话声，听远近，大概发自整条走廊走到一半的位置，那里有一段连接图书馆中央的阶梯。看样子，他们的组会从一楼开到二楼来了。
「嘁——」
焱放慢脚步，凝神细听他们的对话。
「……也就是说，只有缠绕的方式相同，它们才会长成一块，对吗？」这是那个暗属性矮个子的声音。
「理论上方向相同，一种的密度是另一种的数倍，或者两种的密度可通约的情况下也能密合成一块。除了这些简单的情形以外，应该还有若干种不同模式的可能性。」这是齐诺的声音。
「就像编织一样……」这是那个学联干事的声音。
——他们说的什么鬼，算术吗？
「阿焱？治疗结束了吗？」这是玛嘉的声音。
并且不是来自远处，而就是在身边极近的地方——意识到这一点，焱心中一惊，但表面上仍然装作镇定，脚步慢慢停下来。在这短暂的几秒时间里，她的注意力像是被意志牵扯着穿过了一条漆黑的隧道，终于从远处返回身边。
就在焱的左手边侧后方，玛嘉总管右手抱着一摞书，左手扶着梯子，一步一小心地从书架上走下来。像她这么高挑的身材，又穿着一身黑，扒在书架上本该很显眼才对。大概是她站方才在梯子上很高的位置，而焱的注意力又在别处，以至于错身而过都没有察觉。
「今天有没有什么进展？」
「没有。」
焱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腕，不料右腕又一次传来一阵剧烈灼痛，顿时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嘶——」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动作，可还是被玛嘉捕捉到了。
「嗯？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
玛嘉绕到焱的右手边，腾出左手想要检查她的右腕，却被她先一步跑开了。焱在书架间闪转腾挪，沿着走廊飞快地向前跑去，很快就碰到了组会中的三人——冥域手里捧着一本大书，齐诺和曈昽围在她身边，他们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啊——我明白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有的菌核同时有两种菌物的特性，是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两种菌丝缠绕成的！」
三个人把本就狭窄的走廊堵得死死的，焱只能再度停下脚步。
「啊——艳然学姐！」
面朝这边的曈昽首先看到了焱，点头致意。接着是冥域半合上书本，向她投来带着敬畏和怨念的目光。
「焱。」看见两人的反应，齐诺也转过身打招呼，随即看见她身后抱着书喘着气追赶上来的玛嘉，「发生什么了，玛嘉？」
「馆长，大小姐的右手好像受伤了……」
「我没事！」焱一边说着，一边重新迈开脚步，先是经过齐诺身前，又从曈昽和冥域中间钻了过去，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还没走几步，又被齐诺叫住了。
「站住。」
焱闻声停下脚步，但仍背对着齐诺，没有转过身。
「把手给我。」
「说了没事！」
焱的语气越发不耐烦，但齐诺并不理会，而是直接走到焱身边，伸手去抓她的右手，却被焱狠狠地甩手拍开。
「不是跟你说了没事吗——？！」
众人没有料到焱反应这么大，全都愣在了原地。焱发作完，背过身去抚了抚腕带，语气回复了平静。
「我回房间了。」
她撂下这句话便快步走开了，留下沉默的四人，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层叠的书架后面。·对于「大小姐」的叛逆，监护和总管似乎很受打击。前排的齐诺望着焱离开的方向，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后排的玛嘉止不住地摇头，连连叹息。剩下曈昽和冥域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老师——？」曈昽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我们还继续吗？」
「今天的组会暂且到这里结束吧。对不起。」
齐诺转过身来，脸上的友善和亲切都消失了，变得像卡莱教授那样板着脸。他微微低着头，银灰色的瞳眸闪烁着恼怒，指向内厅的方向。
「玛嘉，带她们去外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