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走进漆黑的下水道，博罗都认为下水道里应该安上路灯。仅凭手上提一盏油灯，只能照亮眼前一小段距离，在这复杂的下水道里，确实很容易迷路。据说很久以前，学园曾经发生过学生跑到下水道玩耍而失踪的事件。从那以后，城中通往下水道的每一扇门都被上了一把锁。多年过去，这些门锁大多锈蚀了。

“有心要进去的话，几分钟就撬开了。”早在学生时代，博罗就认为这锁该换了。

“锁只是个象征。”当时，他的导师是这么回答他的。

诚如所言，在门锁生锈的这些年里，再也没有发生过下水道闯入事件，一直以来，门锁都很好地履行了职责——直到两个月前的某个夜晚……

近来天气晴好，下水道已经完全干燥，地上没有青苔，但也覆了一层灰。这层灰让大大小小的排水沟沟里沟外都是一个颜色，很难分辨，博罗只能小心前进。

不过，作为博罗的搭档，焱的视力仿佛完全没有受到黑暗的影响。她不仅不需要灯，甚至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下水道里健步如飞，远远地跑在博罗前面。

“慢点，大小姐！等等后面的老人家！”博罗晃了晃手中的提灯，招呼他的搭档。

前方的漆黑中传来焱的回话：“还是快点好。你也不想在这里久待吧？”说完，她的脚步声甚至比之前更急促了。

真方便啊，暗属性魔法——博罗心里这么想着，勉强加快了脚步。

如果不是为了工作，以博罗的身份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到下水道来，是为了给之前受损、而后修复了的枢纽水晶做例行检查——

1261年11月1日，纳图尔伯爵以特派员的身份向布政委员会提交了报告，详细说明了学园戍卫傀儡的异常状况，同时，她还做出了傀儡异常是位于学园地下的七号枢纽水晶破损所致的判断。第二天，高研所灰溜溜地撤走了两具傀儡，又派出研究团队讨论枢纽水晶的维护方案，再不到一周时间就依照方案完成了施工，把魔力泄漏的地方给堵上了。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样平息了下来。许多人甚至在完工后才听说傀儡异常的事情，并对纳图尔伯爵的越级举动不以为然，背地里指责她绕过治安署和高研所直接向布政委员会报告的做法是“小题大做”。

唯有了解内情的人才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作为形式魔法体系中最脆弱的一环，枢纽水晶的正常与否影响着整座神秘城中无数魔法道具、上千位魔法师的职业生涯、甚至是西国的立国之本。经过高研所的多次排查，从魔力流动的模式进行判断，可以肯定这颗编号第七的枢纽水晶，有某个模块受损了——至于这会造成什么消极影响，目前还不得而知。

倘若七号枢纽水晶的破损果真不是出于人为破坏，而是由于自身老化，那么可以预期同类事件在未来会愈发频繁地发生。如此，对第一个损坏的枢纽水晶进行慎重的调查和处理，就显得极为关键。

然而，枢纽水晶越是重要，就越像烫手山芋一样，谁都不想管。考虑到常用形式魔法的效力并没有因此事而打折扣，高研所宣称受损模块是一个冗余的无用模块。但这种草率的判断当即遭到了其他部门的反对。经过多方扯皮，最后布政委员会决定由高研所出资、神秘事务署负责对七号枢纽水晶进行定期检查，以防范未知的意外。

现在，博罗和焱两搭档来到神秘学园的下水道，所为的正是这项定期检查的工作。这次检查已经是第二期了。

七号枢纽水晶位于下水道系统里的一个立方大厅正中央，它被安放在一个半米宽的八边形的基座上。基座四周是一个半径约有十米的圆形蓄水池。尽管下水道的走道干燥，但水池仍然是满水位，深不见底。博罗和焱当然没有随身带着船，检查工作的进行全赖于焱的水上行走能力——不论水流多么湍急，焱总能够运用魔法让自己走在水面上，如履平地。

博罗第一次见识到这种神奇的魔法，还是在与焱成为搭档后不久。当时，两人到帕里邬南部出外勤，回到帕莱河畔时已深夜，摆渡的船家在对岸休息了。就在博罗犹豫是就地休息一晚，还是沿河寻找其他船家的时候，几乎让他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事情发生了：焱竟脱下靴子，提起长袍下摆，稳稳地站到水面上，信步走过了帕莱河。

焱的双脚所及之处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仿佛哼唱着摇篮曲让大河睡着了一般，湍流在她脚下温顺得像粘人的小猫。她走到对岸叫醒了船家，博罗才得以在天亮前回到江涯区——江涯区是距离塞隆城不远的城镇，博罗同塞隆城的仆人们都住在这里。

这一次例行检查也采取同上回一样的办法。博罗走到蓄水池边的时候，焱已经脱下了白色制服外套和靴子。博罗接过焱的外套，把一袋朗奎奇符纸递给焱。接下来他只站在池边，看着身上只穿着一件黑色背心和短裤的焱踏上水面，直走向水池中央，身影逐渐融入到枢纽水晶泛起的暗红色光晕里。

焱走到枢纽水晶的基座旁边，开始把手上的朗奎奇符纸一张一张地贴在枢纽水晶上。不一会儿，枢纽水晶上就密密麻麻地贴满了这种会发光的符纸。枢纽水晶比人稍高，焱够不着最顶上的位置。她踮起脚尖贴上最后的符纸。

借着枢纽水晶的暗红色光，博罗的注意力被焱踏在水面上的双脚所吸引。双脚踮起又落下，水面竟然没有泛起哪怕一丝波纹。在魔法控制下，现在的蓄水池怕是比一潭死水还要寂静。

真精准啊，暗属性魔法——博罗在心里暗叹。

“每次看你踏水而行都感觉不可思议。要是隆德人看到，会把你当成下凡的圣女吧？哈哈！”

“少贫。”焱没有搭理博罗的调侃。她双手扶在枢纽水晶底部，眼睛紧盯着贴满水晶的符咒，观察魔力在水晶内部的变化。符咒泛起的光晕缓慢地明暗变化着，和着枢纽水晶的暗红色光晕泛起的波澜，呈现出令人愉悦的韵律感。

搭档正专注于工作，百无聊赖的博罗只能绕着水池四处看看。春天的时候蓄水池周围遍地是发光的蓝色小菇，但现在一朵蘑菇都见不着了，也不知是枢纽水晶被修补好的缘故，还是说仅仅因为春天变成夏天。蘑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留下痕迹：大厅四壁的墙角下分布着一片片既像苔癣又像蛛网的浅色菌丝，仿佛蓝色小菇正等待时机卷土重来。

时间过去好一阵，博罗已经绕了水池一周。看够了菌丝，博罗再度把目光投向焱。此时焱将额头贴在枢纽水晶上，双眼紧闭，似乎在感受着魔力流动。魔法师感受魔力的方式多种多样，不论焱是用听的还是用触觉，或者其他任何方式都不足为奇。不过，相比起其他方式，博罗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晃眼间，博罗突然注意到，贴在枢纽水晶底部的一张朗奎奇符纸贴重了，两张粘在一块了，上面那张的边沿还起了卷，露出一小截下面那张。两张符纸贴一起的话，上面的符纸就变成在检测下面符纸的魔力流动了。这是焱的疏忽么？

“喂——大小姐！符纸贴多了！贴到一起了！”

只见焱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睁开眼，用不耐烦的语气低声答道：“我当然知道啊……”说着，她一把扯下了起卷的两张符纸，在手中揉成一团，然后往身后一抛——纸团在半空中忽而化作一团火焰，刹那间就只剩一缕烟。还不等博罗反应，她开始将其他符纸也一一扯下，每扯下几张便揉成一个纸团，然后用同样的办法销毁。

焱的做法让博罗感到意外——尽管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都是这样，稍微听到些逆耳的话心情便躁动起来，但是博罗的专业直觉驱使他故作惊讶地试探：“这就收工了？还是谨慎一点好吧。”

他的搭档没有马上回话。

随着贴满全身的符纸被一一取下，枢纽水晶开始逐渐重新展露自身——不得不佩服高研所的工匠修补紫水晶的高超工艺，七号枢纽水晶看上去确是完整一块的天然紫水晶。

等所有符纸都被烧掉，焱拾起刚刚放在基座上、原本装符纸的布袋，踏着水回到水池边。上岸后，她把布袋递还博罗，接着弯下腰，一边用魔法干燥脚底沾的水，一边说：“跟上次一样的。你不相信我，自己再去查一遍吧。”

博罗看到焱的表情轻松自如，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他抖了抖焱递过来的布袋——里面是空的。待焱穿上靴子，博罗把手上的外套还给焱，笑道：“误会了，误会了！我怎么会不相信大小姐呢？再说符纸都被你用完了，我想查也没有了呀，哈哈！”

焱没有接话。她披上外套，一边系领口的绳结一边往外走去。博罗等了几步后，也提灯跟上前去。

走到大厅的垭口，博罗再度回头，朝枢纽水晶望了一眼——枢纽水晶的光晕就像一团活火， 深红倒映水中，形成一幅对称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