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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对不起......”

是......谁在哭?

“要是我在你身边的话,要是我能早点察觉到的话......”

男人的抽泣声不断传入耳中。

我记得我被陈榆章用自己带来的平底锅打晕,应该已经遭遇不测了,现在是怎么回事?

抽泣声持续了大约一分钟,接着像是身体浸入水中,声音逐渐变得模糊杂乱。再次传来声响,是黑暗中一道像是挂扣被打开的声音。

“啪嗒。”

我探起头,朝着声源的方向望去。

在前边不远处,一线亮光从幽暗中隐隐透出,像是结成“暗”的壳被什么敲碎了,裂缝中透进了一点天光。

我凝望着那束光,神差鬼使的,双腿居然自己走了过去。

随着距离的接近,光线逐渐扩展成面,然后化出几何形的摸样,仿佛一扇正在缓缓开启的门......不,位置高于人的半身,应该说是窗更合适。

窗面完全展开后,笼罩的光雾也渐渐散去,彼端的光景浮现眼前。

中庭高大的老杉树,砌着白砖的教学楼,人来人往的课间走廊,在这些熟悉的事物之上,是堆积成各种形状的云和蔚蓝色的天空......

久违清澈的天光像甘露一样滴洒身上,让未曾预想过这番平和景象的我不禁出神。

随着外景的清晰,身周的黑暗也像被净化般地突然间褪去。

身着校服的学生踩在凳子上丢书本耍闹,旁边是插腰在喝止他的女生还有几个起哄的跟班。他们身上穿的校服是我没见过的款式,但在右胸的位置写着“璃清中学”四个字。是同名的学校吗?视线从学生身上移开,讲台上的老教师正在默默收拾教案,他对讲台下的情景毫无干涉的意思,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这时我发现自己不仅无法控制脚步,连目光的移动也无能为力了。

难道,这具身体是......

猜测刚刚生起,视线就忽然一高一低地摆动,应该是“我”在叹气。这之后,教室里的画面平移地转开。“我”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这回不是漫无目的的扫望,视线穿过楼宇间的杉树叶遮挡,精准地聚焦在了对楼的一间中层房内。

那是间看上去并没什么特别的房间,白色塑胶的窗沿,边上摆着套并不算新的木质办公桌椅。可是唯独这角度和画面,明明从未到过这儿,却给我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杉树叶随着微风徐徐摆动,恍惚间,窗口忽然掠过一抹轻纱般的白影。再细看时,窗边的空椅上已经坐下了一个人。

是谁......

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视线的主人在看到目标的同时精神一振,我也顺着他的视线看清了那人。

简单干净的白色长裙,系成单束马尾的柔顺长发,还有如清泉般剔透的黑色双眸......毫无偏差的景、物、人,随着视线近处出现一台白色相机,“咔擦”的拍摄声响起在耳边,所有的印象都对上了——

于锦汐......

一切都和在陈榆章家中看到的那张照片一样。

我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视线余光的位置,在邻靠着的窗上,玻璃镜面映照出了“我”的侧脸。低垂显得无精打采的眼帘,一头蒙垢的黑发,还有毫无特点的黑框眼镜,虽然形象和如今大相径庭,但我看过他的毕业照,是陈榆章没错。

他望着对楼的人影微微出神,大概连本人也没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在无意识地轻轻上扬着。那副笑容不是因窥视而产生的喜意,而是发自内心感到幸福和满足的样子。仿佛是望见了能把周围那些喧闹和纷扰都通通隔开的,于他而言最珍贵的财富。

“喂,他一个人在那里怪笑什么啊,好可疑啊......”

“他不是一直就这样吗?”

“也是哦。上次听谁说只是帮他解了道题目,之后就被他一直缠着,该不会以为把他当朋友了吧?这样没眼力劲的人我最不擅长应付了......”

这些家伙......

我刚想出声教训那些讥笑的学生,却反应过来这只是陈榆章的记忆,是已经发生过许多年的事。

生出的怒意像是重重一拳打在了空气里,无处释放之余,反而是一股无能为力的空虚感蔓延上心头。

我看向陈榆章。

他像是没听到这些碎语,又或者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只是静静望着对楼的人,仿佛错过这画面一秒都是极大的损失——

这就是陈榆章的过去吗......

每天都身处在这样沉重和充满恶意的氛围里,但只要有能够静静看着,能感受到那份微弱光亮的时间就足够了。

或许是因为知晓了这后来发生的事,我忽然有些不想再看下去。

画面不知不觉间流转。

我感受到身体在变轻,意识从陈榆章的身体里浮出,像吹胀的气球一样愈来愈快地升起到高处。

下方的画面又重新被迷雾笼罩,一股庞大的弹力,我被推出了那扇窗。

“对不起......对不起......”

之前消失了的男人哭声又一次响起,只是这回的声音里,掺杂了更多的沙哑。

从那时开始就没停过吗?

关上的窗复又开启,这次,从里面透出的是红色的热光。

我预感到那其中是什么,脚步没有挪动。

但不容拒绝的,那些热光汇聚成几条火蛇从内部探出,如同狂魅的舞蹈,顷刻便缭绕在我身周。

置身于火海,比起危机感,反倒是一股悲哀的情绪像游丝一样不断窜起。

火光所及之处映出了一条狼藉不堪的走廊,火焰窜上顶部的房梁和木质门,随着一声骇人的巨响,一扇连接处被烧断的木门轰然倒塌。

那木门的位置就在我的右侧,按理说我应该被它砸中,但结果却是木门穿过了我的身体,直接地摔落在地。

我望着那扇已经断裂成两截的焦黑木门,心里差不多笃定了答案,然后伸手去触碰身前的火焰。

果然,率先碰到的指尖没有被灼伤......

这里如方才所见的那些记忆一样,于它们来说我只是个意外的闯入者,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但说是一样,其实也有略微不同的地方。

手臂像探入帘帐般轻松地伸入火中,我将火帘揭开,已经摇摇欲坠的房梁下是翻倒得狼藉一片的桌椅废墟。

东楼在火灾后重建过一次,里面的房梁全部换成了混泥土,可这里的房梁是木质的,说明现在是重建之前的时间点。

也就是说,这场火灾是七年前的那场......

我朝前方走去,氧化过的木桌椅全都覆盖着黑色的焦壳,在那些“黑色”之上,一袭白衣的少女像只折翼的白鸟一样安静地伏在那儿。她雪白的脸颊枕着滚烫的桌面,眼睛却像睡着了般地轻轻闭着。

有人能在这样可怕的火场里安然入睡吗?

不可能吧。更大的概率是,她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对不起......对不起......”

那道声音的主人正蜷缩在阴暗的角落。

他依然是学生时代的样子,一头糟糕的蓬发,还有毫无趣味的黑框眼镜......但那头蓬发现在被他揪成了杂乱的一团,眼镜的一侧镜面碎了,血和眼泪混成的液体沾在上边,让人怀疑这样还能不能看清东西。

我叫了一声陈榆章的名字,但没有得到回应。

他的呼吸忽疾忽慢,音调也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不变的只有嘴里一直在喃喃的带着哭腔的字眼。

这样的他看上去像一个神经质的病人,又像一个失去了什么重要之物的小孩。

突然,本就摇摇欲坠的房梁忽然下滑了一寸。我意识到什么,连忙朝着陈榆章的方向跑去,但落下的房梁却像之前砸向我的木门一样,虽然发出了极恐怖的声响,却只是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没有产生实际伤害。

我恍惚地看着这一切。

是啊......于锦汐遇难的地方是在卫生用具室,不是在教学楼的过廊;而且当时陈榆章已经是大学生了,不会穿着高中的校服,也不可能出现在璃清中学的火灾现场......

如果说我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那他便是世界的缔造者,同样都是这个世界之外的存在。

只是不同的是,上次是“记忆”,而这次的则是“想象”。

这些,都只是他的追忆和悔恨所聚成的梦魇......

“对不起......对不起......”

“哪怕是在梦里我都会害怕......为什么是我这种人......为什么偏偏被拯救的是我这种人......”

他的咬字越来越低,仿佛是在轻喃着什么诡异的诅咒。而那个诅咒的对象,我想应该就是他自己......

怨恨自己没有在通信中察觉到于锦汐的异样;怨恨火灾发生的时候自己不在场;更重要的是,怨恨自己在孤身一人的相信和全社会的笃定间产生了动摇,最终连在梦里都没有朝她伸出手的勇气......

他就这样在这片懊悔和害怕的迷宫中,一直跌撞徘徊了七年。

可是,正如这些画面已经是他永远无法触及到的过去一样,陈榆章为此痛苦和癫狂的时候也已经不再。即便当时知道“那个真相”还有可能阻止一切,但现在的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场三方的注视,只是想告诉我们人类在时间面前是多么的卑微无力吗?

那么,我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

既然是陈榆章过去的记忆和想象,与他只相识了一年的我怎么会在这样?这种不合理的情况只能想成是贩卖机所为,所以,它也有着类似于“人类”的意志吗?还是仅仅无意义地碰巧让我看到这一切。

大脑里忽然传来一阵抽痛,讲不清原由的,我预感自己要离开这儿了。

我最后望向陈榆章,他将头埋进臂弯,嗓子已经因为长时间的嘶喊彻底哑掉,只剩下孱弱的肩膀在一阵阵地抽动。

他至始至终也没敢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哪怕火焰并没有触及到她的身体,但在他心里,那已经是一副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烈火高高飘舞,绕着被留下的人画下一圈不可磨灭的牢。自此,失魂的人便再不能离开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