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唔......”

脑袋昏沉沉的,离奇的还有些痛,我伸手去摸,却遇到一股奇怪的束缚感。

“啊,你醒了!”

听见声音后,我艰难地睁开眼,第一时间便见到秋穗儿惊喜的表情。她没事真是太好了,不过在视线的更近处,还有一块靠在我脸旁的椭圆状异物,黑黑的,塑胶材质,波浪状的纹理。

......鞋?

我摇了摇头,随即抖下来一片的灰尘。

“你刚刚是不是踢了我?”

秋穗儿注意到我诧异的目光,连忙将脚收了回去。

“......没办法呀,现在要叫醒你只能这样。”

挡住视线的鞋底移开后,我终于看清了目前的处境。

这是一间大小不超过八平米的小型密室,连一扇通风的窗的都没有,悬顶的白炽灯泡早不知何时拆除了,只留下几条断掉的电线管,唯一的光源是摆在地上的一盏黑色台灯。台灯的开关是触摸式的,没有连接线,看起来是电池的款式,和密室里其他物件比起来很新,应该是最近才被人带进来。正对我们的墙面有一条五级高的台阶,上面是一面灰色的转门,因为涂色和墙面非常接近,如果不仔细看门缝轮廓的话很难注意到。

“这里好像是一间地下室......”

我扭动身子,将身体从侧躺的姿势中坐起,这才看清楚自己的手脚各被两条麻绳结结实实地捆住了,用的还是我自己带来的“准备物”之一。因为绳子捆绑得过于用力,指尖略微地感到有点麻痹。

而秋穗儿那边更狼狈,她的校服外套丢落在地,身体固定在一台等人高的刑拘架上,双手摊开地被摆成了一个“十”字,用的都是货真价值的铁手铐。刚才她说的“想叫醒我只能这样”,应该是指她只有腿的活动范围可以够到我吧。

“我昏迷了多久?”

“不知道,我也只比你早醒几分钟。”

“外面没有动静,看来火灾还没开始......”

我想站起身子,但还没等膝盖使上力,被束缚着的双脚马上连累着屁股又一起坐倒了。

“嗞......好痛!”

秋穗儿望着我,叹了口气地说道:

“你会出现在这里,说明你也失败了对吧?”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迟缓地答道:

“嗯。虽然带了武器,但还是一下子就输了。”

体质孱弱的我本来就不是陈榆章的对手,不过秋穗儿已经事先提醒过我要警觉,这样还中招了,不由得就让我生出一点愧疚。

“唉,亏得我特地发短信提醒你。”

“你不是学过武术吗,怎么也被绑在这儿了?”

她撇了撇嘴,看上去有些不服气:

“我去质问陈榆章的时候他没承认,然后我想去卫生角找证据,就被他从背后偷袭打晕了。”

和陈榆章说的一样,难怪我见到陈榆章的时候他毫无搏斗过的痕迹。

“不过,这样就可以确认幕后的黑手是陈榆章了......”

回忆起刚才在教室里和他的那场交锋,不由得就让我生出一股寒意。

“现在知道这个也没用,我们被捆成这样,已经没办法阻止他了。”

我打量了眼四周,台灯的光线是朝着秋穗儿的刑拘架打的,别的地方可见度很低,我挪动身体去够脚边的台灯,好让光束往其他方向偏去一点。

“怎么了?”秋穗儿注意到我的动作,扭头看来。

“我在想,这里会不会就是档案里说的国际班卫生用具室。”

“欸?”

“你看,角落里放着个水桶,那根旁边破破烂烂的木棍,像不像坏掉的拖把柄?坏成这样也没有更换,说明这里已经废置很久了。”

“确实,陈榆章如果要进行爆破的计划,肯定也没时间将我们带出去太远,现在我们肯定还在旧校区内。”

“当时我想靠近教室的卫生角,可陈榆章突然极力地阻止我,甚至不惜出手袭击,一定是因为卫生角就是通往这儿的入口。”

“你是说,这个房间跟109教室是相连的吗?”

我点了点头:“嗯,阶梯上的那扇转门,后边应该就是刚才的109教室。”

秋穗儿的目光也望向对面的转门,声音不经意间压低了许多。

“也就是说,他现在还留那儿吗?”

“很有可能......”

“陈昱晃你跪过来。”

“哦......啊?”

我方才一直在观察房间内的情况,听到秋穗儿的声音后回过头去,竟见她不知何时将自己的学生鞋蹭掉了。她一边在嘴里嘀咕着“这个好难脱哦......”,一边将套着雪白色短袜的双脚再边互相纠缠搓弄着。

我看得有些懵,许久才反应过来问:

“你在干嘛......”

“可恶......搓不下来,你帮我脱掉吧。”

“啊?我......我吗!?”

我差点舌头打结。

“你不是只被捆住手腕吗,背坐下来应该可以够到我的脚吧?”

“可以是可以......”

“快点,磨磨蹭蹭的要来不及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地喝斥我,情急之下,让我也暂且把缘由放在一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背对着她坐下。

“不要乱摸哦。”

“当然不会,不过事先说好,我这边看不见,所以难免要......”

“这我明白啦!总之......你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就是了。”

与她说好后,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将被捆住的手往身后探去。

虽然速度很慢,但两人现在的距离几乎是挨贴着的,没过一会儿,手指就碰到了秋穗儿小腿的肌肤。冰凉凉的,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她的身体随之轻轻一颤,然后蚊子般的声音悠悠地从头顶传来。

“还、还要再下边点......”

“啊、嗯......”

我轻声应着,然后将手指沿着碰到的弧线下划,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能感觉到耳朵和脸颊的位置已经像烧沸的水壶一样涨红了。

冷静冷静,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我屏了口气,然后什么也不想地将她足上的两只白袜干脆地扒下。

挂在指尖上,还留有暧昧温度的两团柔软物让我无所适从,我愣了许久后才想起来将它们丢掉。

完事后,我像在大热天刚做完体力活地舒着气,然而还未等我休息,手掌上就传来一抹酥软的触感。

“诶?”

那道感觉只在我的手掌停留了一瞬,接着便转移到了手腕上绳结的位置。我下意识地想要逃开,但她的话像有魔力般,让我的身体也一时顿住了。

“不要乱动,我帮你解开......”

“你......是为了这个才脱袜子的吗?”

“不然你以为呢?”

能感觉腕上的绳子正在被一股力慢慢扯着,但方向和力道都有些拿捏不准,好几次还险些蹬到我的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唔哇......这个比我想的要难。”

“你可以吗?”

“还行......只是需、需要点时间。”

她似乎在憋着气使劲,话音刚落,我的手又被踩了一下。

“我是不是又踩到你了?”

“......呃。没事,你继续。”

我忍着痛答道。

*

我们正艰难地尝试着解开绳索,可就在这微弱的希望之火刚刚燃起时,外侧忽然传来了一道惊人的声响。

我随着响声怔怔地抬起头,秋穗儿在扯绳结的脚也一并停住了。

“被发现了吗?”她像对我,又像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

对这个问题同样存有担忧的我没法回答,现在能做的只有在心里好好祈祷了。

等了许久,台阶上的转门依然没有打开的动静,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男人愤怒的吼声。

“你啊......到底想要干嘛啊!”

我被这道声音吓得一颤,而身后的秋穗儿则是先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校长,”她的声音既透着惊讶,又像为危机解除而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里真的是和109教室相通的......”

“已经到他们会面的时候了,我们要抓紧。”

“嗯。”

我将身子前仰了些,好让秋穗儿方便去够我的手腕,同时也能更清楚地听见教室内的谈话。

“我没想干嘛啊,金校长......”

充满威严的厉喝声后,回答对方的却是一道丝毫没被震慑到的悠然语气。

“是陈榆章......”

“别急,先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嗯......”

*

“你在短信里说,如果不在此时只身前来的话,就会让我付出会后悔终生的代价......”

“我确实是这么写的,不过这句话亲口念出来是这样的感觉呀,比我预想的还要吓唬人~”

“你到底在计划些什么?”

“哈哈哈,任君想象咯。”

“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陈老师.......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校委,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前途?呵,前途......哈、哈哈哈哈......前途,你说前途......”

校长的声音已经明显听出怒意,但陈榆章依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即使隔着一堵墙,也能明显听出两人话语间的火药味。

“我在信件里说了,我只是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而已。”

一直气势汹汹的校长,听见这句话后也忽然停止了叱责。数秒钟的沉默,他仿佛用了浑身的力气缓缓开口:

“你是于锦汐的什么人?我查了你的生平履历,虽然你曾在璃清中学念过书,但并不是她的学生。为什么要一直追查七年前的事?”

“我是谁跟真相有关系吗?还是说......你们不允许这世上还有愿意相信她是无辜的人?”

虽然不是那次事件的当事人,但在看过那份密存档案后,此刻他们在对峙着的每一句话也在同时拨动着我的心弦。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就算之后我从录像带里看到了那样的画面,但目前的所知仍是一份不完整的拼图......

“那是由学校和警官多方调查过后的结论,人证物证皆在,于锦汐就是个实施霸凌,导致那么多无辜学生丧命的暴徒!”

校长的语调随着话语越来越激动,就在我以为陈榆章也差不多要反击,两人的冲突即将爆发时,突然听到的声音却让我大感意外。

“花......”

“什么?”

“在那件事不久之前,她在教师节给你送过一捧感谢师恩的康乃馨......她说过,金老师是她最想感谢的人,虽然生气起来很可怕,有时候也很严格,但却是让自己下定了决心要成为一名老师的人。”

“她一直都在以你为目标......”

“......这些,是她跟你说的?”

“听到这些,你还讲得出刚才的那些话吗?”

空气刹得安静了下来。陈榆章忽然变化的语气,是自今天他撕下伪装的面具以来,第一次让我觉得那个曾经的他又回来了。

摘下癫狂妖魔化的面具后,隐藏在其下的那颗柔软内心,仍然在渴望着“那个人”的一切能够被认同。但是——

“人其实......是很多面的动物。”

“什么......”

“我说,也许她感念我过去与她师生一场不假,怀念曾经的记忆并以此激励自己也是真。但是,人总会不自觉地在将这些事情转述时进行情感的放大。明明没有那么深刻却讲得无比动人,明明只是恰巧在那时想起,却像是时时记在心头一样。不管是为了在倾听者面前提升自己的长情形象也好,还是真的连自己也催眠了,分不清自己真实的感情,其实人身上的美好并没有他人想象中的那么耀眼和璀璨。而相对应的,那份光芒下的污秽也从来不是可以两两相抵的关系。”

“这......就是你想说的吗?”

“她曾经以当一名好教师为理想,但这也不妨碍性格里的施虐欲火偶尔蹿升,这种矛盾的反社会人格是有先例的。比起这些,我更愿意相信摆在眼前的证词和证物。”

“......证词?当年的真相是怎样的,那次欺凌事件里的当事人,他们说的话就那么可信吗!”

“当事人的证词当然是最有效的凭证。”

“我也有去找过他们当中的人,这里有份录音,你想听听他们现在是怎么说的吗?”

人证......

档案里写过,幸存者学生家庭在调查中承认了于锦汐曾经霸凌学生的恶行,陈榆章是在说那些供词有问题吗?

“不用了——”

陈榆章的声音在颤抖着,显然情绪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而校长却仍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断了他。

“七年前的事件,事到如今再更改的证词又有多少可信度。况且这份录音,就能保证不是你通过什么威胁手段得来的吗?”

“呵,威胁......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你的回答吗?好,我知道了......”

这么刺激陈榆章是校长的风格吗?虽然讲不出来,但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何他好像一直在刻意回避那次火灾事件的重点。

“解开了!”

正当我正出神思考的时候,身后的秋穗儿突然发出了一阵惊喜的声音,我转动腕关节,发现原先缠在上边的绳子没几下就挣落了。恰在此时,寂静的空气中传出了两人以外的第三道声音。

“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对不起、对不起......”

那是一道颤抖,而又夹杂着某种挣扎的男性声音,其间伴随着劣质设备录制时的电流。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就没有一天想起过她吗?”

“当然不是,我每天、每天都......”

“那——”

“我不是在为自己害怕!可是这件事,不只关乎到我一个人......”

“......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我只是想知道那个答案,你回答是与否就好。”

“......”

“和当年事件有关的学生,现在还留在国内的只有你了......只有你......可以帮我了......”

“你要保证,在这之后都不再来找我......”

“好,我答应你!”

“......”

“没有......”

“诶?!”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没有......当年老师并没有欺凌我们,于老师对我们一直都很好,甚至为我们......”

“为你们......你接着讲,她为你们做了什么?”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对不起!”

“等等!喂,等、等一下!”

“滴——滴——”

即便陈榆章不甘心地劝阻着,那头的通话线还是决然地掐断了。

听起来对方似乎是当年国际实验班的学生,他说当年于锦汐没有实施霸凌,却又对细节遮遮掩掩。不只关乎到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在忌惮着那起事件的真相吗?

“喂,你愣着干什么?”

“啊,不好意思。”

双手自由后,我轻松地将脚上的绳子也一并解开,但轮到秋穗儿那边就一筹莫展了。

“怎么了?”

“这个手铐,没有钥匙的话打不开......”

“欸?不是吧!”

“别急,我试试看能不能破坏掉。”

我往铐圈的外侧用力,但还没过一会儿,她就耐不住地低声叫疼。

“好痛......你轻点......”

“啊,我、我尽量。”

与此同时,录音播放完毕的教室内传出了声响。

激烈的重物碰撞,像是学生凳砸在石墙上的声音。

“呵......忍不住动手了吗校长,这份录音就这么令你恼怒吗?”

“你这家伙的脑袋已经不正常了,和你继续谈判没有意义,有什么事等到了警局再说吧。”

“......我一直都在想办法证明,希望能用真相给她带来真正的公平。但原来我错了,其实你们这些家伙一直都知道真相对吧?明知道她是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但是当时你们那么多人,却都联手选择了构陷她!”

“我说了,有什么事等先到了警局再说......”

“喂,外边好像动手了......”

“你的手机还在吗,有没有办法联系到其他人?”

“被陈榆章收走了......而且贸然让人来的话,万一牵扯更多的人到爆破里就糟了。”

“也就是说,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吗?”

我更加专注地集中于怎么去破解镣铐,为了方便使力,双腿往两侧站得更开了些,这一举动恰好碰倒了放在脚边的台灯。

“呼......还好外边响动大,不然被听到就糟了。”

没有照明就没法看清楚镣铐,我刚伸手去扶台灯,却恰巧留意到光线所照到的石墙上,似乎有着什么东西。

“你怎么了?”

“那里好像有一行字。”

“字?”

*

教室那边的搏斗声持续了一阵,虽然看不到他们两人扭打的画面,但此间不断传来的桌椅翻落声也听得人心惊胆战。

这场争斗的胜者最后会是谁,不管是凭着直觉上的判断,还是过往轮回里的结局,我和秋穗儿都大致能猜到了答案。

随着安静后的一声叹息,陈榆章喃喃的声音从外侧依稀传来。

“.....真难缠啊。虽然没有问出来,但你的反应也差不多告诉我答案了。”

没有意外,已经将近六十岁的校长不可能是每天锻炼的陈榆章的对手,而且按照之前轮回里的发展看,陈榆章每次都可以在火灾发生前全身而退,说明他并没有被校长拖累在东楼。

制服了校长之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什么......

“他在往这边来......”

我和秋穗儿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都默契地有了答案。

“哒,哒哒,哒哒哒......”

颠簸,同时透露着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别管手铐了,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可是......”

“不要正面交锋......我还清醒着,你还有行动能力,这是目前我们和以往轮回不同的最大优势。还没有结束......我们要看清楚他到底会做什么,就算为下一次的时光倒流搜集信息也好。”

下一次的时光倒流......

可是“时间的弹力”已经这么吃紧了,那种东西真的还存在吗?

“没时间了,快点......”

在秋穗儿紧迫却又刻意压低的催促中,背后慢慢地渗上了一股寒意。

他来了......

即便是在这样极度慌乱的状态下,我也能差不多感知到这个事实。转门“咔吱、咔吱”地作响,凉风趁缝隙而入,很快就袭上了我满是汗水的后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