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7年,离冰岛惨案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

民众们似乎已经淡忘了这件至今看来仍留有许多疑点的案件,虽然网络上的危言耸听与阴谋论依旧偶尔冒出来,但事情已经有了定论,联合政府最终将事故责任全部甩到了安保科科长老茨温利的头上。

在法庭上,年迈的老茨温利破口大骂督委会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和垃圾。随后老茨温利一家悉数入狱,并且不出意料地都死在了狱中。也许是预感到了督委会的做法,老茨温利紧忙在风波前把家中的独子—年少的小茨温利送到了某个偏远的小国,而冰岛惨案的真相似乎也已经永远的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北海之中。

现在的民众只关心,由GST上一任执行官赫尔曼提出的‘巨冰期’什么时候到来。

因为从种种迹象表示,巨冰期的到来比想像的要快,所谓两个世纪的应对时间只不过是拟合模型的一厢情愿罢了。冰岛惨案后,赫尔曼的‘思维社区’计划也被搁置,全人类都在焦急等待新任CEO做出决策。

不过让民众欣喜的是,GST在仅仅六年的时间里,股价就回到了事故之前的状态,并且十分稳定,GST投资的各种基建项目和社会福利也都在短暂的停顿后,重新开始。在很多经济学家看来,GST的复活简直是个奇迹,甚至有些反常。很多人觉得,一个失去了百分之九十以上骨干成员的高科技公司,就算是有联合政府扶持,居然能在两年时间内就回到原本的地位,完全不符合市场规律。

因此这些学者在研究GST重建时,更多地将重心放在了一点上。

GTS的中兴者——莫世心。

 

“谢谢教授,我先下去了。”

“嗯,非常好。”

听完员工的报告,莫世心一如往常的用这句话作为结束。

其实在员工陈述报告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员工要说些什么,事情的全貌如何,但是她选择耐心地让员工们把所要表达的东西说完。这不影响她思考的效率,还会提升员工们的自信心。

一个善于倾听,接受建议的领导者,显然比一个自以为是的专断者要好。这一点来说,她做的比赫尔曼出色。毕竟GST重组不过六年,像她这样年轻的领导者,笼络人心是必要的。

在GST重建的过程中,她提拔了大量原本不被GST高层重视的基层员工,在这些人中,不乏有一些很有能力的家伙,他们有专业的素养,和不拘一格的思维,可堪一用。在此之前,GST几乎所有的高管职位都是被以邓凯尔德家族编织的裙带关系和血统论所垄断。因此在这些基层员工看来,莫世心就像是一个极富亲和力的伯乐,他们亲切的称呼其为教授,而不是冰冷的‘总裁’或者‘莫总’。

莫世心转过工作椅,透过落地窗从高空俯瞰着外面的风景。据说站在八百多米的迪拜塔顶端朝下看,能让人产生一种仿佛为神的膨胀感,而莫世心的办公室在GST总部的最高处,距离地面足足有一千五百米。

就在这时,有人悄悄地走近了莫世心的背后,轻手轻脚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一个鬼魅的入侵者,凭空从空气中冒出来的一样。

来者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距离莫世心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向她伸出了手……

“阿月。”

莫世心轻轻呼唤着站在她身后的女人的名字,而女人轻轻的把手搭在了莫世心的肩膀上。

这个女人名叫若月浦木,日俄混血,是莫世心的私人保镖,原隶属于联合政府安保系统。

虽然她只有16岁,但身高却达到了180公分,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感。飘逸的金发和性感的身材,霸气的俄式军装风衣搭配着外穿的紧身内衣和热裤,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莫世心心里非常喜欢这个私人保镖,在她看来,若月高调的气质并不会影响公司的氛围,还会让员工对自己多一份敬畏。

“我不是说过吗?进来前要敲门。”说着,莫世心拍了拍若月的手,然后顺势从肩膀上拿了下来。

“我忘了……教授。”若月用着略显撒娇的语气回答道。

“嗯。”

莫世心说道,将椅子转了回来。

实际上若月这样神出鬼没的进入她的办公室已经不止三次了。她很少给一个人太多次机会,不过眼前的这个少女让她觉得似乎有这个价值。

“报表拿来了吗?今天我要出门,待会你准备一下。”

“是的,教授。”

说着,若月毕恭毕敬地将手中的报表递给了莫世心。

若月不仅是莫世心的保镖,平常也作为莫世心的秘书,因此偶尔会负责一些拿取报表类的杂务。

这是一些GST在公益上投入的报表,这些投入虽然名义上是GST的项目,但却是用联合政府的资金做的,毕竟联合政府许诺过不计成本的支援GST重建。事实上,联合政府对莫世心用他们的钱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事情心知肚明,只不过短短的一年时间,GST与联合政府的地位已经完全颠倒了过来。

最初联合政府控制了GST的大部分股份,甚至连GST一直用来要挟联合政府的采矿业也被联合政府巧取豪夺的收回了上游的矿脉,而赫尔曼之前保有的下游矿脉质量和产量都不尽如人意。

莫世心本身对于矿冰的开采的态度是厌恶的,因为这根本就是GST为了自身生存而谎造的骗局。但是为了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坐的牢靠,她也不得不选择妥协。

现在想来,兰娜和赫尔曼或许也是这样的人,他们最初也想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但是他们咽不下一口气,不接受现实的鞭笞,而后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兰娜说的很多,人改变不了环境,只能改变自己。

要从联合政府的手中收回上游矿脉的开采权犹如虎口夺食,但也并非不可能。莫世心想到了一个巧妙的办法,她虽然没有控制矿冰开采的权利。但是作为联合政府扶持的技术权威,她可以给矿冰本身增加诸多的限制。

在赫尔曼时期的GST里,矿冰只是一种天然燃料,和石油,天然气一样,虽然它们有着不同的型号,但并没有其它额外的价值。莫世心破天荒地想出了个法子,她给矿冰的某些并不重要的属性进行了分级,然后对其大肆宣传和包装,就像是钻石一样。

在莫世心的鼓动下,原本是低劣矿冰的下游矿一下子从能源变成了奢侈品。讽刺的是,下游矿的劣势,反而成被硬生生地颠倒成了优势。

譬如下游矿的高燃点,低燃率,被认为是环保的,虽然这也等于变相的承认了矿冰与橙天效应的关系,但是承受压力的却是联合政府的控制下的上游矿。

自从上个世纪的天灾与气候剧变之后,一提到环保,人们谈虎色变,也许是意识到环境保护的重要性,环保成为了时尚的代名词。

因此以环保为名的下游矿冰正好符合人们的需求,一时间富豪们都以在家中用独立发电机烧下游的矿冰为荣。莫世心顺水推舟还推出了经过雕刻与塑形的矿冰,一个个都像是艺术品,配合整套的发电机,外加与各种奢侈品的联名推出,让全世界的富豪都为之疯狂。

借此机会,莫世心结识了大量的权贵,并和这些人的太太们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她们私下里姐妹相称,这些富豪的太太们对莫世心称赞有加,愿意提供一切莫世心所需要的便利。毕竟,谁会拒绝这样一位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懂得察言观色又充满野心的‘可爱妹妹’呢?甚至就连联合政府的一些高层官员也千方百计地想要用下游矿冰,甚至不惜悄悄地出卖一点联合政府的利益。

而当督委会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他们已经没有和莫世心对抗的资本。莫世心重组了GST所有的部门,这其中也包括天文部。

就在几个月前,莫世心甚至向世界公开了聚变发动机的存在,这一看似玉石俱焚的举动,却让莫世心收获了大量的名望与财富。联合政府手中对于矿冰的开采权也由于能源的更新而变成了一张废纸,莫世心的下游矿则依然被少数上层阶级消费着。联合政府不得不在莫世心的主导下将各种权力像割肉一样一点点地还给她。

GST又一次获得了独立,完完全全地掌握在了莫世心的手中。

也许是幼年作为女性对于美的需求被压抑的太久了,莫世心悄悄地开始追求奢侈与高端。她手腕上戴着价值上千万的定制腕表,表盘上布满了星空和银河,这是根据她儿时记忆所制成的。她学会了开车,忙碌的工作之余喜欢开着自己的敞篷宾利带着若月出去兜风。而在此期间,她不出意外地染上了恶习,在若月的鼓动下,莫世心尝试了人生第一支雪茄,此后便不能自拔。 

她有时候怀疑,是不是所有得到了权利与金钱的人都会这样,站在高处不胜寒的地方,莫世心似乎有些明白赫尔曼当年的作风了,她偶尔也会感到有些羞愧,毕竟赫尔曼虽然行为像一个商人,但是生活作风却还是保持着学阀的样子。

“就这些了吗?从冰岛带回来的那个小男孩怎么样了?听说很淘气?”

莫世心将若月的报表拿来翻看了两眼,一把甩在了桌子上。

“缺乏管教而已,您放心吧。”

“先别把他和莫晓分到一个班级,再观察一段时间,有些狼崽子,养不熟的。”

话毕,她又转身去瞭望着还在她脚底施工着的城市了。

若月沉默了一会,突然从手中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军刀把玩了起来,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做了。

她觉得莫世心应该是知道的,自己是联合政府以保镖的名义派来的间谍和眼线,所以她不知道为什么莫世心能够如此放心的将后背交给她,被莫世心耍了一套的联合政府要求她把莫世心做掉。虽然若月对于这个大自己几岁的女人颇为欣赏,甚至是有些依恋,但……

“喂,若月,你是日本人对吧。”

莫世心起来突然开口,若月觉得莫世心毫无疑问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想法,所以并没有收回手中的军刀,哪怕莫世心现在按下警报,这样近的距离,她也有把莫世心杀了然后安然脱身的自信。

“有一半的血统,我的母亲是俄罗斯人。”

“你了解日本战国的历史吗?”

“了解一点。”

若月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那中国的春秋战国呢?”

“也懂一些。”

“那么你知道春秋战国和日本战国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嗯?不知道。”

“最大的区别,就是幸存下来的方法。”

莫世心说着,嘴角浮现出了一抹不显眼的笑容。

“春秋战国,人以国为家,要想幸存下来就必须要保护自己的家,依靠的是自己的能力,就算像齐王建那样知时宜的投降归服,最后也只能落得个饿死他乡的结果。”

“那日本战国呢?”

“站队。”

“站队?”

“日本战国的家就是自己的家,哪怕是远离故土,就像忍辱负重被改封到江湖的三河人,在关键时刻选择了非亲非故的丰臣家而非亲家明智家的细川家,只要人还在家就还在,无所谓这个家是在谁的领导下……那么,你觉得联合政府对你而言是哪一种家呢?”

“家……”

若月沉默了一两秒,自言自语道,然后收起了刀。

“我不喜欢这把刀,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了。”

莫世心的嘴角轻轻扬了扬。

说着,她转动着办公椅站了起来,将手头的文件随意地一扔,伸了个懒腰。

“走吧,要出门了。”

“去哪里?”

“回家。”莫世心朝着若月笑道。

 

由于昨晚工作到了很晚,莫世心选择在副驾驶上休息,她们二人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这个地方若月倒是不陌生,早在最开始被派遣到莫世心身边监视这个女人的时候,莫世心就经常到这里来。

根据她被派遣到莫世心身边时得到的资料来看,这里是莫世心家的祖宅,但和她在资料里看见的照片不同,这里现在装修得富丽堂皇,和照片中那破败的模样根本是两处地方。

若月将车停在了门口,走下车为莫世心打开了车门。

“你在外面等着就好。”

莫世心说道,然后向着宅邸的大门走去。

若月应了一声,然后坐进了车内,她在泊车的时候看到宅邸的大门里走出了一个男人,那人是与莫家关系匪浅的陈阳。在若月得到的资料里,他被认为是莫世心的亲信。由于从小接受了联合政府的秘密特工训练,若月的听力异于常人,她可以听见两百米内人类的低语。

“陈叔,辛苦您了,您回去好好休息吧。”

“唉,多看看你父亲吧。”

“我会的,您也多费心了。”

“嗯,我没事,世心你先别走,陈叔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陈叔您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唉,世心啊,有时候我也在想,孩子长大了,跟父母的想法不一样也很正常,但是我……”

“什么?您今天怎么了,怎么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您啊陈叔。”

“我听说天文科接收到了不得了的东西,这件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还年轻,一些生活中的小事陈叔不跟你计较,但有些大事你得跟我商量。还有啊,现在外面都在传,说你在新米兰附近给你父亲建造陵墓,到底是不是真的?”

“天文科确实有一些发现,但没有到在集团内公开的程度。至于父亲的事,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妥,父亲为了集团操劳一生,把一辈子的热情都献给了集团的事业,提高一下丧葬的规格也是理所应当的。”

“世心,你……当年赫尔曼都不敢这么……”

“我先进去了,陈叔您自便吧。”莫世心将陈阳推开,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内。

陈阳愣住了,盯着莫世心看了好一会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车里的若月听到了这一切,她也在思考着什么。

 

死亡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曾几何时,希腊先贤伊壁鸠鲁这样说道。

的确,细细想来,当一个人死亡时,最先伤心的并不是他本人,而是他身边的人。佛陀将死列为七难八苦之一,而人们也往往认为死苦乃是最难克服与忍受的一苦。

那么反过来说,诞生的福分,也未必是婴儿的,而是其亲人们的。

幸福与不幸交替往来,就像是生与死互相纠缠,如同晴朗的天空落下的点点雨滴那样。

让人不知道是该对灿烂阳光微笑,还是该对落下雨滴展现愁容。

 

‘国葬’这个词,对于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可能会非常的陌生。

在海平面还未上升的百年之前,这种最高级别的仪式代表的是荣誉,美德,责任的坚守和对于故土的热爱。但现在这个没有多少土地,也缺乏一些美德的时代,这个词听起来毫无吸引力。

甚至在某些‘思想进步’的人士眼里,这是阻碍世界一体化的元凶,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是一种应当被扫除的陋习。无论如何,自从联合政府成立以来,‘国葬’这个词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了,

在毗邻新米兰的白丘附近,一场浩大的工事已经持续了一个月有余了。GST的工程师与施工无人机在此不眠不休地工作着。

起初,人们猜测这是GST在建造新的办公大楼,他们看见良木,大理石,还有稀有的矿物被成箱成箱地运到这里,运输机仿佛轰炸机一般急急忙忙地卸货。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打着十二分的干劲在干活,他们的勤劳与活力甚至让新米兰那让人喘不过气的日常都显得慵懒。渐渐地过了两周之后,GST在修建的东西稍稍有些雏形了,但还是看不出是个什么建筑。

很快,工程师们似乎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乘着飞机离开了。但让人们没想到的是,飞机又送来了一批艺术家,这些穿着花花绿绿,行为举止古怪乖僻的人接替了工程师们的工作。

人们最初并不能从沉默而忙碌的工程师口中得知他们在建造的究竟是什么,但某个艺术家不经意间走漏了风声。

——陵墓。

他们正在修建一座陵墓。

先前的工程师们只是打了个底,而艺术家们在做接下来的工作。

这下人们明白为什么GST要在白丘这种地方来建造工程了。自古以来,东方的帝王都选择深山老林,雄伟的山峰亦或者壮丽的河川来成为自己的安息之所。

白丘……以前似乎叫做勃朗峰,是阿尔卑斯山最高的那座山峰。在世界水平面上升之后,这里就没法叫峰了,只能称之为丘,又因为这里是极少数能保有高处积雪的地方,所以人们索性就叫它白丘了,而这里过去的一条山壑变成了一条河,莫河生的墓地就建在此处。

白丘距离新米兰并不远,只隔着个被淹没的都灵,但是在用地面积匮乏的新米兰,联合政府依然没有去打白丘的主意,他们宁愿把大楼盖的越来越高,宁愿将地铁不停的往下挖,哪怕挖到地核,也不打算去碰白丘。

因为在白丘要建些什么实在是太麻烦了,一来这里气候算不上合宜,二来地势太糟了,就算建了什么,维护也一定会花费更多的资源,因此在联合政府的城市规划中,白丘只能算是个景区。而莫世心选择这里的原因是她要让联合政府和GST集团永远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们欠父亲的太多了。

人们不知道莫世心和联合政府做了什么交易,GST在白丘大兴土木,让他们有一种GST……不,是莫世心已经控制了联合政府的感觉。更何况在这里建的是一座陵墓,是私人性很强的建筑。

而外界也悄悄有了一种声音,这个年轻的女人已经权倾天下了。

 

老人躺在病榻上。

他的呼吸急促,脸色由于疾病而发紫,但是他的面容却并没有将死之人应该有的那些感情,像是释然,认命,或是恐惧,悲伤——通通没有,他的脸上只有一种专注。

老人身上的肿瘤已经扩散到了全身,通常这样的病人,医生们会把他绑起来,放到重症观察室的床上,在他的浑身上下插满管子,让他被滴滴答答的电子音与仪器包围。

但这位老人的身上什么都没有,他甚至不是被绑在床上的,单纯只是靠着自己的毅力在床上一动不动。也可能是他太专注了,因而忘记了疼痛。

在他所面对着的天花板上,有一面巨大而复杂的仪器。这个仪器是一台被固定在天花板上天文望远镜,用了GST最先进的技术,能够不需要把眼睛凑到镜片上就让人躺在床上进行观测。而其镜片移动的原理,除了人脸识别和虹膜捕捉之外,据说还有关于脑波的技术。

老人躺在床上,微微地颤动着自己的头颅。

这是已经病入膏肓的他,现在唯一还能动的部分,他的虹膜里映照着从镜片所反射来的点点繁星。

看,那里的星云连成一片。

那里的银河延绵不绝。

乳白星路闪耀依旧。

望远镜的镜头不断地放大,缩小,让他回忆到每一个自己曾经观测的星球。

他能够说出每一个他所看见的天体的名字,有一些甚至是他命名的,那颗是莫河生 751,那颗是莫世心 439,还有那颗,最漂亮的蓝色巨星,以他挚爱的命名 771。

据说人在快要死的时候,由于身体的停滞,大脑反而会飞速地运转。

莫河生干涸的眼睛稍稍有些湿润,他回忆起了太多的东西。

他的一生都和这面天空脱不开干系,无论是他的目标,还是他的梦想。

他的视线最后停留在了凤凰星座。

在那里,那只凤凰已经不在了,那扩散膨大的雾气已经完全盖住了凤凰星座,像一只巨大的卵壳,将凤凰困在了其中。

而他甚至不知道这一过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他甚至没能在雾气完全盖住这只美丽的凤凰之前去看它最后一眼,那时候的他被赫尔曼关押,无法触及他的望远镜。

看到这里,他还是哭了。

传说凤凰会在将死之时投身于火焰之中,而后涅槃。

他宁愿相信这只星空中的大凤凰只是在做涅槃的准备,但是他无论如何已经看不见了。

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对自己的死期很清楚了,如果不是这样,又如何能说知天命呢。

“爸……”

在他的眼泪缓缓从眼眶滑落的时候。

坐在他身旁的莫世心用手绢替他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这个忙碌的女人日理万机,她的每一秒钟都是被压缩过的,但她还是特定地抽出了一天的时间,来这里陪伴自己的父亲。既然自己生命的第一天,是父亲和她在一起,那么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天,她也理应与父亲待在一起。

陪伴父亲的这段时间里,莫世心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甚至没有打个盹。她就只是这样呆呆地看着父亲。她觉得父亲也许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父亲的心思全部都投在了那架天花板上的望远镜,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老实说,直到今天,她大概能够理解父亲之所以要强制使她成为一个天才的目的,这个目的并不是单纯的望女成凤或是恨铁不成钢,甚至有点自私。

但她却一点也对父亲恨不起来,这大概是因为她被教育成了和父亲一样自私的人,所以她能够理解父亲,父女俩为了理想,以及自己的目标,都愿意付出一切。

“我……”

她想要对父亲说些什么,但是却开不了口。

父亲的病已经没有救了,即便是利用GST难以置信的先进技术,也永远不可能将父亲治好。那些听起来堪称魔幻的科技,到头来根本无法给人健康,仅仅只是能让人活下去。

更加讽刺的是,一向讨厌烟味,对香烟避之不及的父亲竟然会患上肺癌。一个不抽烟的人居然和一个烟鬼死于同样的疾病,这让莫世心觉得命运根本没有公平可言。

虽然莫世心在GST掌权之后,给了父亲一切他想要的,需要的东西,没想到却疏忽了他的健康,可谓百密一疏,如果她能再关心父亲一点的话……

“爸…爸爸……”

莫世心觉得自己算是个情感淡薄的人,但此刻她想方设法的想要让父亲开心一些。

“那个,我和唐仁有了,就是一个月之前发现的,婚礼打算之后有空再补。”

老人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根本无法动弹。他依旧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目光凝视着透镜背后的夜空,空洞地守望着自己梦想存在过的地方。

“我做过检查了,说是一个女孩儿。”

莫世心说着,将父亲的手拉了过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仿佛是想要在这对注定将阴阳两隔的爷孙之间搭建起一道桥梁,为他们建立唯一的连接。

“我觉得这孩子以后肯定像妈妈……不,说不定会像您呢。”

莫世心说着,沉默了。

她突然怪罪自己的愚蠢,说这些事情只是在为这个可怜的老人徒增遗憾而已。

抱孙子,本就是他们的民族中传统文化的重要一环,而将唾手可得的天伦之乐摆在即将逝去的父亲面前,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

莫世心想要给父亲留一个念想,她想让父亲安详地走。

“爸,我会好好照顾您的孙女,让她和您一样优秀,我会教她地球上所有的知识,会传授她记忆宫殿……”

她继续说着,同父亲谈及自己的事业,回忆着自己这些年的丰功伟绩,她把父亲的家乡重建,并且取名为戴森湾,这是父亲一定会喜欢的名字。然后她又跟父亲谈起了兰娜,以及赫尔曼的末路,当然,还有近期天文科的重大发现。

但是莫河生通通没有反应,甚至是在莫世心提及她接收到了不寻常的宇宙信号时,也一动不动。

莫世心哭了,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不行了,她有些颤颤巍巍地从身旁的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包裹严实的小盒子。

盒子被轻轻打开,从中飘散出了低温所带来的白雾,而后转瞬即逝,就像眼前老人的生命一般。

那里面是一根针管,针管中的药液散发着诡异的荧绿色,就像是人们幻想中冥河的颜色一样。

莫世心擦了擦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她要亲自来送父亲最后一程,因为这个决定是她下的。

她轻轻的抬起父亲已经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将针管里的药剂慢慢的推入了莫河生的静脉中。

莫河生就这样躺在床上,依旧一动不动,只是嘴角仿佛微笑般地抽动了几下。

“您已经去往那片星空了吧,”莫世心看着父亲,淡淡地说道。

2057年1月,54岁的著名天文学家莫河生在自己的家中去世,他没有留下一句遗言,更没有留下遗书,所有的科研成果都被GST上任执行官赫尔曼下令销毁,他的前半生意气风发,而后半生却倍显凄凉,除了一些虚名之外,什么也没有剩下,没人知道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心里在挂念着谁。

 

莫河生出殡的那一天,联合政府以及下属多个部门和GST集团全体成员为莫河生送行,按照预定,他的骨灰要从亚洲的GST本部送往在欧洲建成的墓地。

土葬在世界海平面上升之前就已经逐步被火葬所取代,到了现在这样土地紧缺的时代,土葬甚至直接被禁止了。而作为一名科研工作者,莫河生也对土葬非常的不屑。

但莫世心没有遵从父亲的想法。

她为父亲保留了全尸,用法老规格的防腐来处理父亲的遗体,以确保父亲的尸身不腐。接着又用上好的檀香木外加金银加工的板材制成了父亲的棺椁。

在莫河生出殡的当天,棺材上盖着三面旗帜,从下到上分别是联合政府的旗帜,然后是GST的旗帜,而最后一面,也是最上面的那一面,是一匹印满了繁星的布画,这是莫河生一生向往的地方。

人们站在路边纷纷地低着头,他们对着送葬的一长串黑色宾利抛洒白色的花瓣,对着死者微微欠身,以示尊敬。GST控制的媒体大张旗鼓地为其造势,联合政府都降了半旗,几乎所有在新闻上抛头露面的政要都公开表示哀悼。

按照莫世心的要求,参加葬礼的所有人都要身着白衣,白色在东方的传统文化中是哀悼的颜色,而在莫河生的葬礼上,这除了哀悼还有别的意义。因为白色也是科学的颜色,科学工作者们总是穿着白大褂,这在一位科学工作者的葬礼上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位于白丘的陵墓非常宏大,即便是很早之前就已经听说过这座陵墓传闻的GST员工,在扛着棺材踏进这巨大到难以置信的建筑里时,都倍感惊慌。

实在是太奢华了,他们在不经意抬头望去,只见头顶星穹璀璨,五色斑斓,加之周身照明昏暗,仿佛置身于银河之间,举头与星辰为伍,垂首同日月相伴。

莫世心挖空了大半个山体来建造这座陵墓,并且还不准安装任何照明。为了让父亲永远与梦想相伴,一个巨大而精密到难以置信的天文投影仪被安置在陵墓的银色穹顶之下。而这样浩大的工程却没有用哪怕一克矿冰,因为莫世心知道自己的父亲生前多么憎恶这种会遮蔽天空的燃料。

而在走过这令人震撼的星空之后,送葬者们又来到了一个迷宫般错综复杂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无数从世界各地网罗来的古董,收藏品,但凡父亲在日记中称赞过的建筑或是美景,莫世心都取下了其中的一部分放到这个房间来。

最终,送葬者们终于精疲力竭的来到了主墓室。

他们的脚下踩着青青的绿草,头顶着参天大树,整个墓室是一间由电脑控制的大温室,里面的植物是莫世心不计代价从世界各地移栽过来的,就是这些珍贵而美丽的植物簇拥着莫河生最后的归宿——一个天文台状的基座。

送葬者们打开了基座的盖子,又小心翼翼地将棺材放到了基座之中。

在莫世心的注视之下,基座的盖子缓缓闭合,将这个一生命运多舛的男人留在了这里,和他的梦想与天堂。

 

事后,莫世心有意透露了这场葬礼的花费,以及为其做的准备还有各种各样的细节,用来彰显莫家的地位和荣耀,世界各地的媒体也都聪明的争相报道这场葬礼是多么的隆重和奢华。这份奢华超出了不仅仅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更超出了GST乃至联合政府诞生至今任何一位大人物的丧葬规格。

而奇妙的是,在这场葬礼之后,联合政府似乎进入了一种‘失信’的状态,莫世心的一举一动都严重的伤害到了联合政府的威权性。莫世心能为了一场葬礼一掷千金,而联合政府却无能为力。

 

莫河生下葬9个月后,莫家迎来了一桩喜事,莫世心和唐仁的孩子出生了。

就在GST的公司职工医院的产房里,那个发生过数名医生离奇失踪的地方,莫世心在若月的陪同下秘密的生下了一个女婴。

但诡异的是,女婴一出生就带着稀疏的白发,莫世心惊讶之余给这个孩子做了全面的检查,结果让她大吃一惊,出生报告上显示的各项数据表示,女婴的智商达到了7岁儿童的标准,简直就是不世出的天才,她还有着不同寻常的健康,几乎不会生病,寿命长到好像不会死一样。

“也许这就是天命吧。”躺在病床上修养的莫世心淡淡地说道,她联想起自己那份消失的出生报告,又看着屋外自己掌管的一切,顿时觉得自己本该就是天选之人,那份藏有她所有秘密的报告上也一定是这样写的。 

“就叫莫忧吧,跟我姓,他不会反对的。”莫世心对若月说道。

“不用和唐科长说一下么?”若月问道。

“不用。”莫世心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莫忧的头发,她和唐仁的结合本来就带有很强的目的性,没有过平凡女孩生活的她,当然也不知道何谓爱情,恐怕连莫世心自己都不清楚,她对唐仁到底有多少感情。

“莫忧,莫忧,不要忧愁……她长的真可爱,我好羡慕您。”若月拖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婴。

“若月,扶我起来。”莫世心说着,在若月的搀扶下,走到了房间的落地窗前,她看着远处的GST的大楼和脚下自己统治的科学王国,不知为何,竟然有了观星的雅兴。

若月赶忙下楼从车里拿了一架望远镜,然后和莫世心并肩坐在一起,静静地欣赏着美妙的夜空。

莫世心将目光定在了那个让父亲魂牵梦绕的星座上——那只为云雾所掩蔽的凤凰,如今只能展现出一个朦胧的血色轮廓,仿若孕育着生命一般,缓慢而坚定地成长着,令人不由期待着它将会展现出何等绝景。

“那里好美,美得不真实。”莫世心喃喃道。

 

                                                           

第二卷《低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