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七年,二月四日,萨尔玛提亚地区,贝洛斯,科琴市区

风很冷,但并不暴虐。

它们安静地穿过街道,如同一支正在接受检阅的仪仗队,沉默而威严地前进着,无言的冰霜裹挟着刺骨的寒气,简单而缓慢地碾压着所经过的一切。

“风向西北,三级风,风速约四米每秒。”

“距离的话,五百米左右。”

“温度不详,湿度未知。”

银发蓝瞳的少女呼出一口气,带有少女体温的气息刚一出口,就被极寒夺走了原有的温度,化作一小片冰冷的白雾。

今天天气不错,破天荒的没有下雪。

伊芙喜欢雪,纯净洁白的雪花能让她感到舒适,但下雪会影响能见度。

况且现在也不是玩的时候。

她端起怀中银灰色的无托狙击步枪,凑到瞄准镜前,淡蓝色的眼睛盯着那一颗被十字线所锁定着的、有着淡金色长发的头颅。

曾经可能是同学?同事?战友?

这都不重要了。

现在,全部,都是敌人。

伊芙又想起三年前,自己通过CheyTacM200的瞄准镜见到的男人,如今自己的处境也变得和他一样了呢。

自嘲一般的,伊芙扣下扳机。

浓稠的血液混合着脑浆喷溅而出,将积雪染成刺目的鲜红色。

......

科什金因少将靠在结满冰霜的金属护栏之上,右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看上去就很廉价的粗制卷烟。他伸出手来,从中抽出一根,夹在手中,紧接着又去摸打火机。

“长官,您的打火机。”

少将转过头去,发现自己的副官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亮银色的打火机躺在她的手上,反射着冰冷苍穹所泄下来的寒光。副官微微屈身,将它递了过来。

与拥有魁梧身躯的少将不同,娇小玲珑的副官身上流淌着的是东方人的血液。少将喜欢她黑色的长发与深棕色的双眸,也喜欢她小巧的身段与细腻的肌肤,最重要的是,她的温柔与聪慧深深地迷住了少将,她懂得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从来不会惹少将生气,说话虽然细声细气,好像弱不禁风,但每当少将过得最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总是会出现在他的身后,帮助他、扶持他,做他坚实的后盾。这比战斗序列里那些只会踢飞桌子、摔碎瓶子、掀翻车子的别洛夫女人不知道好上多少万倍。

爱屋及乌的,少将也开始喜欢上东方人了。

当然,把科琴市搞成这个样子的那个罪魁祸首不算。

少将接过打火机,点上火,猛吸了一口,让烟雾在肺中游走了一圈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淡蓝色的烟雾。

他往身后瞟了一眼,发现他的副官依旧站在那里。

“为什么还不回去呢?”少将弹了弹烟灰,问道。

“对方是‘命轮技师’中最优秀的狙击手,她有可能藏在任何一个角落里向您开火,据我所知,经由她手射出的,具有明确可行的狙杀目标的一千五百五十八颗狙击步枪子弹,结束了一千五百五十四名敌人的性命,失误率只有千分之二,而现在,我们是她的敌人。”

“所以外面才很危险。”

“长官,这危险并不是针对我的,而是在针对您。有耐心地潜伏,直到消灭最有价值的目标,是一名狙击手的基本课程。比起我这个尉官来说,少将您的价值更大,被狙击的概率也更高。而我隶属于战斗序列,能够比您更快地发现潜在的威胁。我将会成为您的盾,长官,为了实现这个诺言,我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

望着副官执拗的表情,少将微微笑了。他想起当年她用充满稚气的声音说出这句誓言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爱哭、爱闹、不高兴的时候还会咬人,十年过去了,她不仅出落了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也成为了一名军人,不再会吵嚷着要见妈妈,也不会哭哭啼啼地说自己又在武装高校里被谁欺负了,唯一没变的,是她的忠诚与诺言。

“二手烟可不好闻,而且还对身体有害。”

“长官,我这具躯体还能用多久,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二十年?二十五年?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年,现在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又还剩下多久呢?所以长官,您不必担心我的身体,对于一套Autostaco系统来说,这是过于昂贵的仁慈。”副官苦笑着,眼中似乎充满着苦涩。

少将叹了口气,将手中只吸了一口的卷烟掐灭,扔掉。

“长官......”副官踏出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少将伸出手来,用食指轻轻地点了点她的嘴唇,示意她不要说话。

“你不在乎自己,晨曦,可我在乎你。请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副官欲言又止,突然想到这是她成年以来少将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用略带惊喜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以微笑回应。

“是!长官!”晨曦立正道。

“......这几天我经历了十一次失败,损失了五十二名普通士兵,二十名Autostaco特工,三名下级指挥官,还有一辆T90主战坦克,你说......我是不是很无能?”

少将说着,手指在栏杆上敲打出杂乱的节奏,如同他纷乱烦闷的心曲。

“不,长官,不会有人能比您做得更好了。”晨曦摇了摇头:“您还记得他们,他们也会很高兴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少将苦笑着,无论自己多么无能,多么失败,他的副官都只会坚定地对他说一句话:

“不会有人能做得比您更好了。”

这让他这个无能的长官很苦恼啊。

少将想着,心里暖暖的,郁结于胸的苦闷也散去了大半。

六座152mm“菲利波夫”速射重炮吊运到位,正在展开,身着白色风衣的技师们在重炮阵地上穿梭,手持信号旗的工程师正指挥着吊运机,将整打整打的炮弹塞进重炮的自动装弹机中,吊运机的动作简单而粗暴,丝毫不介意自己可能会触发炮弹上某些有质量问题的引信,引起一场毁灭性的爆炸,炮手操作着自检系统,银灰色的炮口转向,指向一片死寂的城市。

152mm速射重炮,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装备啊,五年前,就是这样一门炮,夺走了他整个连的弟兄的性命,至今仍有两枚炮弹破片残留在他体内取不出来,而他现在却要与它并肩作战。科什金因花了足足五年,在这五年里,他从中校爬到了少将,可每一次触摸速射重炮那银灰色的炮管,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阴沉灰暗的午后,夹杂着雨滴下落的炮弹和呻吟着的残躯与碎肉。

少将清楚,作为战争机械的它毋庸置疑的强大。

话又说回来,虽然没有见过几次面,可他正在追捕着的那名年幼的狙击手,却又恰巧是他五年前的战友,今日的他要用昔日敌人的武器去对付自己曾经的战友,命运还真是讽刺呢。

潜藏在科琴市里的那只小小的死神——伊芙·珐·范伦汀娜,看来打算在这里解决掉他们这群尾巴,可这只尾巴是少将指挥的一整只私人军队,外加从军械部租来的一系列战争机械,他们足以踏平整座科琴市,即使伊芙是最优秀的狙击手,最完美的Autostaco系统特工,若是想凭一己之力对抗一整只军队的话,未免还是太狂妄了。

这让他想起了他曾经的上司,那个他喜欢不起来的东方人,把科琴市搞得一团糟的家伙,也是这样的嚣张跋扈,伊芙总是和一名异色瞳的少女一起,像影子一般紧跟在他的身后,或许这份狂气,正是从他那里继承的吧?

五年前的伍佐科山脉中,那名少年证明了自己的狂妄是有资本的。

而在如今的科琴市里,银发蓝瞳的少女继承了他的狂气,并且打算证明自己,少将有理由相信,自己可能会步那些已死敌人的后尘。

仅仅是十五个小时的时间,少将便失去了他派入城内试探的所有部队,而时刻紧盯着战场的侦查卫星却只能在伊芙开火的一瞬间捕捉到橙黄色的枪口焰,而无法提前搜索到伊芙的行踪,至于紧接着的炮火打击却又总是因为伊芙的再次隐匿而失去目标,变得毫无成效。

更令少将无法忍受的是,除了那一队跟随坦克前进的火力支援小组之外,其他人的死亡顺序是按照他们踏入科琴市市区的先后次序排列的,第一个进入市区的,第一个中弹,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直至最后一名士兵倒下,依次排列、整齐有序、没有活口,伊芙让科琴市变成了死神的领土,凡是入侵者都将拥抱死亡,无一例外。

这让少将觉得自己送士兵走上的并非是战场,而是屠宰场。

......更糟糕的是,少将的对手,那个长着幼女外表的、不折不扣的杀人机器,是匹敌传说中的“白色死神”席摩·海赫的存在。

不过少将也发现了一个问题:伊芙在对付装甲目标时显得有些吃力,反装甲火力严重不足,明明是第一个开入科琴市的T90主战坦克却被放到了最后一个解决——还是因为被IED炸断了履带,车组人员不得不放弃坦克撤离时被狙杀的。

也许是破局的关键?

“晨曦,传我的命令,让所有机械化部队热车备战,炮兵部队在“菲利波夫”展开之后立刻进行作战准备,此外,让无人机立刻升空,三十分钟之内控制科琴市的所有空域,最后,召集所有的指挥官,五分钟之内在中枢作战指挥室集合,召开作战会议,告诉他们,试探已经结束了,现在我们要准备发动进攻!”少将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命令道。

“是!长官!”晨曦立正,敬了个军礼,然后打开战术板,阅读了一下上面的信息,又说:“报告长官!有件事情必须向您报告!”

“什么事?”少将挑了挑眉,问道。

“三连连长......那个问题士兵,擅自离队,独自前往科琴市内作战了。”

“又是她......”少将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一切照旧,再通知三连副连长,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限时明日七时之前。”

银色的打火机飞速旋转,又骤然静止,光华凝滞,镀银的外壳上刻印着一只独狼的头颅。

“蠢货,走也要走得干脆利落啊,连自己养的狗都不管,尽给我添麻烦。”

少将干笑一声,转身向前进基地的深处走去,在他身后,黑发棕瞳的副官寸步不离,怀中的战术板屏幕闪烁,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备战的指令。

......

下雪了。

云中的水珠凝结成六边形的冰晶,聚集成纯白的雪花,化为没有重量一般的精灵,如羽毛和花瓣一般轻柔地飘落,在屋檐、树梢与少女苍白的发丝上栖息。

她在无人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听到的唯有风声与雪声,除此之外,便是围绕着城市的一片死寂。

白发灰眸的少女头也不回,自顾自地走向仿佛要择人而噬的荒废城市,北风穿过高楼间的风道,在铁灰色的苍穹上刻下阴沉凄厉的哭号,少女的脚印一深一浅地嵌进雪地里,夹杂在同向的七十二串脚印与一对辙印之间,难以再辨认出来。

每一串脚印都通往那一座城市,每一串脚印都是有去无回,每一串脚印都承载着一条生命、一段故事的终结。

少女成为了第七十三串脚印的缔造者,并坚信自己将成为回程的第一人。

于是,她拉起了手风琴。

琴声悠扬,但在风声中显得有些震颤而单薄。

少将猛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去倾听那乘着寒风飘荡而来的,如游丝般微弱易逝的乐声。

是《歌剧Ⅱ》,诠释孤寂的经典之作。

前奏终了,少女闭上眼睛,手风琴声也骤然终止。

“Дом мой достроен. (房子建成了)

Но я в нем один. (而我却孑然一人)

Хлопнула дверь за спиной. (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Ветер осенний стучится в окно. (秋风吹打着窗户)

Плачет опять надо мной.” (在我头顶低声啜泣)

染血的天蓝色野花花瓣飘落,最终躺在了死去战士的手心中,战士靠着冰冷的矮墙,表情无助而迷茫,眉心的伤口处早已干涸,曾经炽热的血液将战士苍白的斗篷染成了暗红色,最终凝固成一片片黯淡的薄冰,她怀中的AK步枪依靠在她的肩上,就像一位母亲在安慰受伤的女儿时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不过,这位战士的母亲恐怕再也见不到她的女儿了。

前提是她曾经拥有过“母亲”,不论真假,能够相拥便行。

灰眸少女仅仅只是瞟了一眼,便继续她的路途,苍白的发丝被刺骨的寒风吹起,染上了淡白的雪的颜色,少女淡灰色的眼眸中充斥着孤寂与失望,更多的则是一片铅云般的沉重迷惘。

即使城市已然荒废,破败不堪,但生活仍然要继续,科琴市残破的街灯仍旧遵照着市政程序的命令陆续亮起,少女的影子被昏黄闪烁的光芒拉长,然后被投向数个不同的方向,银白色的枪箱挂在少女身后,复合材料的外壳被灯光打磨成黄昏与夕阳的颜色。

又一个不眠之夜将要来临。

“Ночью гроза. (夜间滂沱大雨)

A на утро туман. (清晨朝雾迷离)

Солнце остыло совсем. (太阳已然冷却)

Давние боли Идут чередой. (久远的伤痛接踵而至)

Пусть собираются все.” (让大家都准备好吧)

少女叹息,贝洛斯冬季冰冷的空气如刀般锋利,灌入她的身体,撕裂着她的意志。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拉开手风琴的风箱。

原本作为副歌的男高音被悠扬的手风琴声所替代,所宣泄的情感也变得愈发幽愁闭塞起来,像是在祭奠死去的战友,又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忠犬在深夜时的哀鸣。

伊芙·珐·范伦汀娜,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难道你忘记了教官的教诲了吗?

一曲终了,少女放下手风琴,双眸中仍旧充斥着浓雾般的迷惘。

她向前一步,踏碎深埋在积雪中染血的弹壳。

......

银发蓝瞳的少女睁开眼睛,眨了眨眼,将凝结在睫毛上的冰霜抖落。

今天是她逃进科琴市的第七天,无论是食物还是弹药都已经见底了。虽然在这废墟与瓦砾构筑成的城市中再搜刮搜刮又能找到一些补给,可供狙击步枪使用的.300WinchesterMagnum型号的子弹只剩三十二发了,伊芙可不指望在满是AK步枪的枪店里找到这种型号的子弹。

可如果伊芙放弃狙击步枪,改用弹药充足但射程较短的突击步枪的话,那么她隐蔽狙击的优势将荡然无存,暴露在一整个班的火力下的她会在半分钟之内败下阵来。

不过伊芙并不担心,剩下的子弹刚好够她干掉一个排,留下两颗当作冗余量,用来应对意外情况。

伊芙伸出手来,旋开军用水壶的盖子,喝了一小口伏特加来驱散侵入体内的寒冷,然后继续蜷缩着,准备再睡一小会儿。

当年很多人都嘲笑她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身板,作战基地里的汉子们都喜欢把她拎起来玩,但是身材小也有好处,随便找一个半满的仓库,捡一个箱子把自己扣住,扔进货物堆里,再加上身上裹的能隔绝红外信号的雪地迷彩斗篷,又有谁能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轻易地找到她呢?

箱中少女伸展着酸痛的身体,换了一个相对而言更加舒适的姿势,刚准备闭眼,却又听见了从极远处飘荡而来的乐声,她屏息凝神,仔细倾听。

乐器是手风琴,曲目是《歌剧Ⅱ》,至于演奏者,伊芙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休息终止,准备作战。

敌人是伊芙的师姐兼学姐,一个与她同样优秀的狙击手,是一个战争的幽灵。

看来这三十二发子弹要浪费掉了。

接下来是一场苦战。

不过伊芙不怕。

伊芙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