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声轻响。

交叉部分的木块被轻易取下。

木块在手中翻转,接着被凑至脖颈上端的位置——

那是一支檀木口琴。

亦即是0730的“乐器”。

米色手套将信件拆封,缓缓展开工整折叠的信纸。

由于距离和光线的缘故,没办法完全看清信纸的内容。

不过那毫无疑问——或者说理所当然地,不是文字。

央都邮局的邮递员从不投递文字。

信纸之上,线条与黑点交错,勾勒出五线与跃动的音符。

寄件人的信封里封装的——从来都是经由芙兰达局长“编制”成的乐谱。

“哈。”

0730吐气。

明明周遭是嘈杂的矿工群,然而那声叹息却像是落入水中的石子,如同他本人代言词的冰冷氛围迅速扩散开,连噪声都像是为之抚平了般不觉悄然。

就连西弗斯也暂时停止了手头的工作,转而注视0730,等待着他的演奏——或许那是他表示尊重的举措。

0730一手抓着乐谱,将嘴唇贴紧口琴开始吹奏。

0730是央都邮局唯二没有助手的邮递员。

各中原因我不知晓,因为那些都是芙兰达安排的事项——

此刻倒是可以确认一点,至少他使用乐器时不需要助手代为展示乐谱。

杂乱的思绪仅仅持续了一瞬。

下一秒,悠扬的口琴声充斥了整个空洞区域。

神父双眸紧闭,即使他面无表情,吹奏的动作依然忘我。

他没有再次看向乐谱一眼。

在第一时间,他就记住了所有应该吹奏的旋律。

而那份旋律汇聚成浪涌,从耳膜灌入,直至心灵深处。

紧接着,浪涌携带着名为记忆的泡沫,在意识之海深处泛起波涛。

短发的男孩矗立于视野中央。

如清晨阳光般灿烂地笑着的他,像是要拥抱什么一般张开双臂。

“爸爸。”

少年呼唤道。

“井底下的工作还顺利吗?有没有挖到很多闪亮亮的沙子?”

“爸爸已经三个月没有回来过了,我很想你。”

少年的表情显得有些阴郁。

“爸爸,我感觉不是很舒服。”

视野在瞬间被黯白色覆盖——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色调,隶属于绷带的颜色。

目所能及之处铺天盖地全数缠满绷带,从某个缝隙中漏下布条的一角,轻轻缠绕着少年的脖颈,并进一步向下将他包裹。

“爸……爸……”

少年的声音在颤抖,愈发模糊起来。

“我还记得,和你约好的事情……我会……等你回来。”

“就先写到这吧,爸爸,再……见。”

少年绚烂的笑容也被绷带一并覆盖,白色的布条将他层叠缠绕,直至形成一只雪白的茧。

乐声转轻,细弱蚊呐。

少年的话语至此戛然而止。

只剩窸窸窣窣的轻响——

细沙从茧的缝隙渗出,一点一滴向下流淌。

好似逐步宣告终结的沙漏。

“咔。”0730收起口琴。

木质琴壳和十字架交界碰撞。

我的意识被猛然拉回现实。

细微的汗珠从额角滴落,不带任何温度,冷得彻骨。

芙兰达双手抱胸,死死盯住地面,像是在沉思。

写信的男孩是西弗斯的儿子。

而那绷带与沙流。

毫无疑问是“风蚀”。

我的指节在颤抖,为了让它们停下,我向着左手灌输力量。

“唔嗯?”

麦茶发出疑惑的声音。

咦?

不知不觉间,我正下意识地握着她的手腕。

是担心她聆听演奏时在广阔的空洞区乱跑吗?

还是说,仅仅只是想让她……或是她背着的吉他盒离我更近一些呢?

“这么说来……之前那个像是没睡醒的小姑娘才是你的菜?”

烧烤摊大叔的声音突然窜入脑海。

等等,我在想些什么?

现在不需要那种没来由的话题。

重要的是——

“头!”

“老大!”

从蜃景般的乐声中醒来,第一时间炸锅的是矿工们。

他们戚然地注视西弗斯,手中的工作早已尽数抛却。

“怎么会这样……”比尔低喃着。

而当事人本人则是带着错愕的神情,像一尊雕塑愣在原地。

多半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的麦茶一脸茫然,只是与我并肩而立。

在那份乐谱的诉说中……不为所动的人只有一个。

演奏完毕的0730将乐谱再度折叠,塞回信封。

他上前一步,将带着男孩稚嫩字迹的信递给西弗斯。

“请查收。”

简明扼要,毫无情感的话语。

就像是执行业务……不,根本就是在执行业务。

“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我才深切体会到芙兰达所说的话的含义。

和认为共情本身太麻烦,而总是尽力拒绝体会收件人感受的我不同。

0730彻头彻尾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动摇。

无论是取出乐谱,演奏途中,还是此刻递送信封的举措。

他就像一台机器,恪守央都邮局章程办事的机器。

西弗斯接过信件,眼神依旧有些茫然。

0730右拳抵胸,躬身敬礼,随即转身离开空洞中心,折返至我们所在的边缘区域。

“你……”

我想要开口,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我想对他说什么呢?

指责?

他的行为完全正确,没有丝毫违背条例之处。

批评?

与我一开始误解的相反,这家伙非但没有为收件人考虑,更可能什么都没想——

这是坏事吗?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不正符合我的信条,是避免麻烦的绝佳手段吗?

“辛苦了。”芙兰达局长淡淡慰劳道。

是啊,既然身为局长,她应该深知0730的本性,这种场景多半也是司空见惯。

不知为何我却始终无法释怀,像是有棉花阻塞在胸口,使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头应该放假!”

“事到如今才说这个吗?”

“不!现在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早就没时间了!”

嘈杂的人声裹挟着我的意识,阻碍我正常地去思考。

“安静。”

有人低吼。

但并没起到多大作用,矿工们仍在争吵。

“我说了安静!”

将音量提高了数倍,声音的主人咆哮着。

“……”

霎时间,整个区域再没有人说话。

因为大吼的正是工头本人。

西弗斯从身旁拖来了一把矿铲,紧紧握在手中,那架势简直随时会找人拼命。

鲜血从指缝淌出,渗入矿铲握把。

他究竟用了怎样的力气在克制自己?

“都给我……去干活。”

从他杂乱的络腮胡底下只吐出这六个字。

“头儿……”比尔担忧地凑近他身旁,似乎想说些什么。

“没听到吗?干活了!”

西弗斯闭上眼,深呼吸。

再度睁开眼的同时,他又恢复成了那个引领所有矿工开展工作的工头。

“真是强大的男人。”芙兰达感叹道。

“是……是!”

“遵命!”

在此等魄力的引导下,矿工们像是忘掉了刚才发生的事一般,空洞区内又重回热火朝天的工作盛况。

西弗斯将信封轻描淡写地放回口袋。

他对着一名年级偏老的矿工稍稍耳语,之后俯下身再次投入到工程图纸的探索中去。

那位须发有些发白的矿工走向这边,向我们做自我介绍。

“让诸位见丑了,我是詹姆,后续的勤务巡查就由我来带领各位进行吧。”

“那就有劳了。”芙兰达微笑着道谢。

“不过在那之前,需要给诸位配发一些必要的装备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