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底下有着什么?
已知的只有沙蜃。
然而我们对它们又所知甚少,要称为“已知”都有些过于勉强。
对于那充满不可知的深渊,我们此时正触及其中一角。
地下甬道的空气和沙海一样干燥,却多了一份趋避阳光的凉爽。
“过渡区域很长,麻烦您耐心跟着我。”
从升降梯下来后,名为比尔的矿工青年接待了我们,并进一步为我们领路前往深处的采掘区,那之后我们就在甬道内开始步行。
甬道的宽度大约能容纳三人并排,为了便于动作,我们排成竖列小队前进。
芙兰达跟着比尔,我拽着麦茶防止她跟丢,0730则负责断后。
“真是黑魆魆一片……”
芙兰达低声嘀咕。
“没办法,为了节约能源,这一带的墙壁上的矿灯没有启用。”比尔侧过头去,让矿灯帽的光投射于壁面上。
在岩石质地的甬道侧壁上挂着一串不算稀疏的矿提灯,一直向前方蔓延去。
“不亮……是因为没有加入星砂吧?”
“是的,毕竟眼下有着诸多困难,不节约使用星砂可不行。”
芙兰达耸耸肩,没有再提意见。
“好在过渡区段基本是稳固的单行直道,即使是摸黑也不会跑偏或遭遇意外,因此只要一直走就可以了。”
比尔耐心地解说着,同时引领我们向前进。
在黑暗中漫步容易让人的体感产生迷失——就像是出入沙海时经过的都门隧道一样,只不过那时候有单车的速度,持续时间也不像此刻这么长。
过了多久了?我无法给出准确的回答。
衣摆依旧被麦茶攥着,她背着吉他盒一直跟着我。
0730的脚步声轻而稳健,倒也不必担心他会掉队。
芙兰达则是劲头十足的样子,双手插袋一刻不停地向前走。
“到了。”比尔终于开口。
像是在竞走的芙兰达突然刹车,我勉强反应过来站稳脚步。
麦茶显然没那么幸运,她的额头咚地撞击我后背,紧接着撞在肩部的大概是吉他盒上端。
“没事吧?”
我回身询问助手。
“咕……不痛。”
朴素而切实的回答。
断后的0730依然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漠然而稳健。
甬道前方衍生出三条道口,通往不同的方向,这份场景带给我以些微的既视感,仿佛置身于沙堤迷宫之中。
“这边左转。”他微笑着对芙兰达做出“请”的手势。
芙兰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另外两条岔道,随后听从指示迈步踏入最左侧。
我们跟上局长的脚步。
左侧的甬道向内弯曲,形成将近垂直的拐角。
通过拐角的那瞬间,视野骤然变得明亮起来。
一改狭隘拥挤的观感,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开阔的空洞。
整个空洞区周围绕满了大号的星砂矿灯,穹顶覆盖着坚硬的木板,其上也悬挂着吊灯,正向下投射柔和的光。
和漆黑的甬道相比,堪称灯火通明。
在这开阔的场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器械用具,铲子、鹤嘴锄、盛土推车,甚至还有一人高的蒸汽钻机。
头戴矿工帽的男人在空洞区来来往往,对着工程图纸商讨争辩,或是叮叮咣咣地检修着作业工具。他们浑身上下都沾着灰土,偶尔有干净的皮肤露出来,则在灯光照耀下显出异常的白皙——那是长时间未接触日照的证明。
熙攘热闹的景象让我第一时间联想到炼金协会——以及在费尔南斯的本部“药火之厅”。
无论所做的工作本身有多少差异,忙碌的人们给人带来的印象总是相似的。
“那么,是要进行勤务巡查对吗?作为负责人的工头正在忙,就由我直接带你们展开核实可以吗?”
“稍等。”
回答比尔的不是芙兰达,而是一直跟在后方的0730。
他举起右腕,米色手套的指缝间夹着一封信。
是昨天经由亚历克斯之手转达的信件。
“喂……那个是……”
我突兀地回想起它的含义。
经由“墓铭”0730投递的信。
换言之就是“讣告”,或是无限接近于讣告的内容。
“啧。”
明明连勤务巡查都还没开始,就要先进行如此沉重的内容吗?
即使不需要亲手投递,我依然感到一阵胃痛。
麻烦的预感。
“啊,就是那样,我的局员有信件要投递,可以先帮我们找到收件人吗?”
“没有问题,现在是休息时间,井下所有的工人应该都在这里了。”比尔对芙兰达表示肯定。“请问收件人是?”
“收件人是?”芙兰达扭过头,眼神盯着我。
为什么会问我?我哪知道啊。
“收件人是?”
“啥米?”麦茶偏着头,睡眼惺忪。
啊,没事,本来就不指望你复述。
“西弗斯。”
0730道出简短扼要的名字。
“咦?”比尔的语气有些吃惊。
“怎么了吗?”
“没……没事,请跟我这边走。”
比尔继续为我们引路,绕开杂乱的钢铁器具,绕着空洞区域的边缘抵达深处。
矿工们在地上坐成一个圈,被围在中心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他有着稍显矮小却无比健硕的身躯,面庞坚毅,孔武有力,欠缺打理的络腮胡显得颇为蓬乱,眼神中俨然透出一股精干的气息。
毫无疑问他是这一代的工头,任谁看了都会得出如是的结论。
“西弗斯老大!这几位是央都邮局的人!”
比尔的称呼印证了猜想,但意外的是这位工头居然恰巧是收件人。
“邮局的人?”
西弗斯粗着嗓子回答,他皱着眉,用眼神打量我们一行人。
“噢!”
用单音节表达肯定后,他又埋头跟手下探讨起图纸上的工程计划来。
连比尔也有些不知所措:“西弗斯老大?”
“嗯?怎么了?说事。”
西弗斯连移开眼神的空隙都没有。
“邮局的诸位是来进行勤务巡查的。”
“噢……又到了勤务周吗?”西弗斯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就按以前的流程走,你带着他们去巡查就好了。”
工头摆摆手,想赶快继续投入自己的工作中。
我微微有种不协调的怪异感,却说不上来具体是怎么回事。
“还有另外的事。”
“嗯?还有什么,一口气说完!我很忙!”
不仅仅是工头如此,那些戴着矿工帽的工人们也同样是一副毫无闲暇的样子,对我们的到来没有展现出注视几秒外的更多兴趣。
“咳,有给您的信件,”芙兰达微微躬身,以右拳低胸,行使央都邮局的政礼,“虽然百忙之中打扰很抱歉,不过能否请您抽出时——”
“好好好,我知道了,那就查收吧?邮递员呢?”
“咕——”局长稍稍露出不甘心的神色。
那个往日里高高在上的芙兰达居然在说话时被人打断。
我内心感叹的同时似乎还隐约有点幸灾乐祸。
不行,被发现的话就麻烦了,我强行抑制自己的表情。
“您好。”
身披神父服的0730踏前一步。
他背后的锁链十字架本就异类,在这地下空间里被矿灯照耀,更是显得颇具神秘感。
“您的信件。”他将信封翻转,展示写有收件人的那面。
这时我才注意到,书写名字的字体歪歪斜斜,笔触也透着稚气。
“那就给我……啊不,差点忘了,麻烦你读信吧。”
西弗斯挠挠头,催促0730。
“是否需要找个僻静的空间?”0730询问道,这是我近日来听到他口中说出的最长单句。
“不用了,太麻烦,请尽快吧。”
西弗斯拒绝了提议。
“您确定吗?”
0730再次询问,声音的质感像是塑料。
我有些惊讶。
0730难道是在为收件人考虑,才提出的这个建议?
我对永远一脸冰冷的这位同事产生了新的认识。
“想太多了,那只是按习惯例行公事而已,”芙兰达打着哈哈轻拍我肩膀,“不过嘛……这家伙倒可能确实是出乎你意料之外的角色。”
“确定!肯定!请立刻帮我‘读信’吧,有劳了。”
语气依旧粗犷,西弗斯似乎是以他最大限度的礼貌回应。
“明白。”
0730不再多问,他将手伸向背后的十字架,触及被钢铁圆弧包围的十字交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