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热核爆里昂和负罪的神

(2036年 里昂)

一. 蝉

某个夏天,一座花园。

七月的里昂,走在白炽灯般的阳光下,会让人微微发汗。新建的半边智能城市,在中国锡安的基础上改进了不少,比如说,这座花园。林立的模块式高楼大厦与电子显示屏之间,这座花园孤零零地为周围这四栋大厦的人们提供着鲜艳与生机。除此之外,就是在混沌的夕阳透过雾霭之时,才会应和着出现的屏幕上的纷纷落叶了。

在珍贵的花草之间,也仍然隐藏着不少伪物,但就算是这样一座真假参半的花园,也只在周末的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才会开放。今天是周五,但这座花园却误入了两位不速之客。

“弗斯!你快跑过来呀!”

说话的是一位拥有着白色长发的小女孩,她的发丝在阳光下显得透明却富有光泽。

“不,菲兹。你先在这花园里藏好,我去引开他们。”

金属丝与假花所编织而成的栏杆之外,另一个头发稍短的男孩眼神坚毅。

“弗斯!那我们在哪里汇合?”

“明天!你到新里昂第一警署门口去打听,也许我会在那里。”

“怎么这样!”女孩焦急道,“那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是女孩子,谁知道那群商人会拿你怎样。”

“哥哥!”

话音未落,弗斯便跑开了。

菲兹不甘地钻进花丛,抱着腿坐在几丛伪造的里昂玫瑰之间。夕阳让她的影子与玫瑰的花影连绵成一片,这个离开了孪生兄长的小女孩孤独而又无助。

他们从出生的那天起就一直在一起,到现在也不过几年的光景。然而,眼见了里昂在核聚变爆炸之后沦为一片废墟的样子之后,她的哥哥对此一直有些愧疚,对此她并不能理解。

“这些不过都是那群人类自己造的孽,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那时我们有能力控制自己,这城市也不会变成这样。”

“但哥哥你看,人类这不是建了个崭新的城市么?”

“不,菲兹,这不一样。”

“反正我们过得也不好就是了,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掉。”

“哥哥就先不要为了人类忧伤,”女孩撅起小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我和哥哥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呢...”

三五年的爆炸之后,受到重创的不只是小半个里昂和它的居民,还有那一片欣欣向荣的核能源发展。

在爆炸的光与烟尘之中,几乎掩埋了人们对于核能源的全部希望。

弗斯与菲兹,这对可怜又无知的神明兄妹,在诞生之初获得了无法掌控的被诅咒的力量,而现在,却只能依靠人们对于他们的恐惧与厌恶苟活。

“菲兹...”

弗斯伸手搂过菲兹,轻轻地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这让他也感到安心。

 

而菲兹现在万分思念着哥哥的拥抱,黑夜降临之后,这座花园更显得死气沉沉。

她蜷缩着身子躲在虚伪的里昂玫瑰之间,清冷的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要...坚持下去。”

她喃喃自语,此夜虽有月,但她是不会祈求庇护的神明。

 

第二天清晨,菲兹一边躲开晨起巡查的安保,一边开始向大门边缓慢地移动,等待着周末的游人,并混入其中。

大门刚打开,游人们便纷纷涌入了。菲兹身段小巧,灵活地混入了人群之中,朝着出口若无其事地走去。

“妈妈!那个人是小天使吗?”

一个女孩大声地叫道。

菲兹感觉到了几束目光投向她,宛如芒刺在背。

她愣了一下,回过头冲那个头发卷卷的女孩甜甜一笑,并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便加快了步伐,逃也似的隐匿在了人群之中。

“真的...是天使啊...”

这个头发卷卷的女孩,望着陡然消失的纯白身影,不自觉的念出了声。

菲兹急匆匆地走在新里昂的街道上,心里的不安使她想要赶紧走到新警署去寻找哥哥。

在智能城市建好之后,人们便沉浸于手中那块小小的薄膜之中。里昂人眼底的忧伤不再如从前那么多,哪怕他们现在正踩在曾经的废墟之上疾步行走着。

由于害怕前两年对于神明的搜捕,兄妹俩并没有去植入皮下芯片。西部的山地和残存的老里昂成了富人专属的休养之地,而平民只能植入芯片,然后适应智能城市的生活。

没有芯片,菲兹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腿行走,新的城市也没有阴暗的近道,一切暴露在科技的众目睽睽中,又隐没在浓浓的雾霭里。

菲兹继续走着,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这一片工作区里静悄无声,只有街道清扫机器人伸出机械臂收拾着人们歆享早餐之后的废弃物。她走得有些累了,抬起头一看,极高的大厦隐匿刺眼的阳光之下,这让她感觉有些无力:

“我们是因科技而诞生的神明,却在人类的科技之中原始地生存着。”

菲兹好想一屁股坐在柏油路上大哭。她还是个小女孩,不是么?

她擦了擦汗,拐了个弯,转入了大楼的阴影之中。

在这样的一片静谧之中走了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她终于到达了新里昂第一警署。模块化的建筑并没有什么城市风格,汽车停在坪里,大门敞开着。坪内伫立的似乎是一棵假树,在这样的夏天居然没有蝉鸣于其上。

“又或许是真的。”菲兹这样想,“也许这样的城市里不再有蝉了。”

那从书本中读来的小小生物,在短暂的生命中不停大嚷,这样静谧的城市里应该需要它。

菲兹又在门口等了会儿,这时有一名警察端着一个上面满是空咖啡杯的盘子,大概是出来交给机器人去清洗的。

“这不是...哎?跟昨天那白头发小子长得好像”

“您...您好,我是来找我哥哥的。”

“哦哦哦,小妹妹,你哥哥正在那边接受体检,真是苦了你们两个孩子了...”

“谢谢叔叔,可以请您带我去找我哥哥吗?”

菲兹没有听懂这警察的意思,心想找到弗斯再说。

“啊,好!你等我去放了这个盘子。”

这个年轻警察放下盘子,示意菲兹跟她过来。

菲兹有些警惕,但又不知道别的办法,只好跟了过去。

“昨天那小子来这里寻求帮助的时候,真是可怜哪,身上被那群恶徒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真不知道怎么能对这样的小孩子下手。”

“你们也是35年那次爆炸的受害者吧,听那小子说,你们不仅失去了父母,还被那群商人从西部的家里被赶了出来。”

“真可怜啊...”

“那场该死的核灾难,我当时就说了核能源不是什么好东西...”

年轻的警察看着年幼又可爱的菲兹,心中萌生的同情心更甚。又想起昨日弗斯那小小的坚强的身影,对这对可怜的兄妹的身世更不鸣了起来。

菲兹低着头不说话,心中一边消化着哥哥的谎言,一边期待着赶紧见到她的哥哥。

“来来来,小妹妹,你在外面稍等一下,你哥哥一会儿就会出来了。”

年轻的警察拍拍菲兹的头,示意她坐到医务室外的板凳上。

“那我就先走啦。”

“请等一下!”

菲兹扯住年轻警察的衣角,然后恭恭敬敬地鞠躬。

“谢谢您帮助我和哥哥!”

年轻警察不由得动容,蹲下来摸摸菲兹的头。

“以后一定可以好好生活的!”

菲兹的眼泪又有点忍不住了,昨晚和弗斯分别到现在,所忍的小情绪此刻颇有些涌出的冲动。

“菲兹!”

“哥...弗斯!”

菲兹惊喜地转头,然后扑到弗斯身上大哭。

她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强烈的不安,在与弗斯重逢之后好像消散了许多,但这唯一一次的与弗斯分别着实又让她成长不少。

年轻警察见状就放心的离开了。

弗斯见警察离开,举起左臂,对菲兹道:

“看,我搞到了!芯片!以后我们也可以像常人一样生活了!”

弗斯的脸上满脸希望,似乎那芯片就能够为他们带来广阔的天地似的。

“菲兹,你快进去拜托一下医生姐姐,我已经和她说了今天我妹妹也会过来。”

 “哥哥...”

菲兹心里又泛起了强烈的不安,但她不知道这份不安又源于何处。

或许是哥哥话音落下后,走道内太过安静,走廊上的狭窄窗户外,正是那棵不知真假的树。

它需要一些蝉噪,菲兹心想,

噪声让我安眠,我要大声吵嚷一番才行。

=======================================================================

二. 树

“咔哒”医生姐姐用一把小巧的枪,将芯片顺利地植入了菲兹的左臂皮下。

“好啦,小妹妹,很顺利吧!我说了不会痛的哟!”

戴着眼镜的医生对菲兹露出了一个开朗的笑容。

菲兹摸了摸植入芯片的部位,然后对医生恭敬地道谢。

“谢谢您的帮助!”

“好啦没事,你们快去楼下咖啡厅吃一点早餐吧,喏,拿上这两张券。”医生递给他们两张早餐券,然后道,“之后福利院的车会过来接你们,以后就再也不用流离失所啦。”

医生笑着摸了摸弗斯的头,然后又捏了捏菲兹的肩膀。

菲兹却对于这来自陌生人的好意感到越发不安。

那位好心的年轻警察的话仍然敲打着她的心:

“那场该死的核灾难…”

难道他们天生就应该是不被欢迎、不配被祈愿的神明吗?

这些人若是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大概也会马上对他们露出厌恶与恐惧的嘴脸吧。  

弗斯并没有察觉到妹妹的不对劲,对于他而言,拥有与常人相同的身份,能够正常地在阳光下呼吸已经非常满足了。在西部山林里东躲西藏的日子,在新智能城市里不见天日的日子,实在令他厌倦。

他发现妹妹打完针从医务室出来后,一直盯着窗外那棵树发呆,手里又攥着他们的早餐券。弗斯不知道该不该马上打断她,在这样的迟疑面前,弗斯第一次感到和菲兹之间的划分。

人类天生有着向往绿意的本能吗?弗斯不解,他也望向窗外,那棵虚拟电子树的确做得以假乱真。

这个废墟上或许很难再生出树来了吧,想到这里,弗斯心里又有一些难受。

他低下头,懊悔着自己当时要是足够强大就好了。

 

是啊,那天夜里,人们祈愿着核裂变与核聚变技术的发展,祈愿着他们带来的清洁的核能源,祈愿着蓝天和碧海汪洋,祈愿着他们带来强大、稳定、美好与安宁。

然后,一切全部沦为了泡影。

核电站…为什么发生这像氢弹袭击一样的爆炸…

本应熄灭的聚变…

“报告!辐射检测仪没有检测到任何不正常的辐射反应!”

“紧急派出救援队,立即执行搜救工作,寻找幸存者!”

“是!”

废墟之上,月光之下,是彻夜长明的救援灯,与持续盘旋在上空的直升机们。

参与救援的人们,一边用辐射检测仪再次确认了此地域并没有被核辐射污染的迹象,一边在瓦砾间寻找着他们的同胞的生存迹象,抑或是残骸…

“组长!再次确认过了,的确没有任何核辐射污染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但还是通知大家穿好防护服,以防万一!”

“是!组长!”

搜救组组长目送着过来报告的组员离开,一边摩挲着胡须,一边在物资处踱步。

“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难道是…那个…”

组长停下脚步,拿出他有些老旧的手机,用手在物理键盘上按下了那个他从未联络过的电话。

“您好,请问是自然规律正常化委员会吗?”

“这里是法国里昂核电站爆炸事故救援小组,我们这里发生了一些不大对劲的事情…”

“好的,那麻烦您通知在法国的小队过来查看一下情况。”

“谢谢!请您尽快!我实在是害怕,会不会还有什么变故…”

他收起电话,忧虑地看着那望不到尽头的废墟。

“这是算天灾,还是人祸?”

 

接到电话后,自然规律正常化委员会立刻行动起来。

法国里昂紧急观察小组随即成立,最精尖的成员们纷纷奔赴现场。

“报告!检测到十二级特征波形,在那座废墟里,已经有神明诞生了!”

第一名到达现场的成员在联络装置里的声音显得焦急而恐慌。

“十二级波形…甚至有可能是超出了仪器检测限制的强大的存在…请大家一定做好心理准备。”

“是!我马上向上面报告!”

惶恐与不安涌上了心头,知道这一消息的成员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不可控的强大神明对这个世界的威胁。

“立即搜捕,想尽一切办法,务必扑杀。”

上头下的命令。

紧张的救援活动也为这一命令让路,成员们一边用检测仪持续检测着波形,一边借助探测眼镜紧张地观察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对抗这样强大的神明,即使是他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况且,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到“扑杀神明”的指令。以往他们最多只是在神明与人类之间周旋,维持二者的和谐。

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废墟之上,警惕着手中的检测仪的每一次报警,直到——

突然,所有人手中的检测仪都从激烈的十二级波形跳转为了零。

“嘀嘀——并未检测到任何神级波动。”

“怎么回事?”

一个大个子寸头的成员率先发问。

“你们的检测仪也变成零了吗?”

“是这样的,我的也变成零了……”

另一名戴眼镜的头发微卷的成员应和道。

“这是怎么回事?”

“对啊,明明刚刚还是十二级的剧烈波动的?”

“难道……这个神死了……?”

“不可能吧?”

成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想,这个刚诞生的神明应该是在爆炸后耗尽信仰和神力而死了。”

这个略显年轻的声音来自角落的一名成员。

他并没有在巨大的探照灯的光照下,穿着厚厚的防护服,令人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那我们赶紧向上头报告吧!”

“嗯!最好再调一些设备来重新检测一下。”

另一名扎着马尾的看起来很精明的女性说道。

成员们陆陆续续地回到车上,预备回总部更新设备后再次来检测神明的存在。

另一边,大部分的救援队也在忙碌了一夜之后,准备回到临时救援作战部换班休憩一番。

废墟之上的巨大探照灯投射下的是比月光刺眼数倍的白光,在灯光的中心,是一座已然面目全非的教堂塔顶的古钟。

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一切都融化在了氢弹爆炸般的光晕之中。

在这光晕的中心,的确诞生了神明。

弗斯和菲兹,核裂变与核聚变有效利用的神明双子,在诞生之初获得了人们巨大的祈愿:关于爱与和平、关于平等与公正、关于强大与稳定、关于美好与安宁。巨大的信仰击溃了他们诞生之初并不完整的意志,他们渴望释放,于是就倾斜而出了。

人们的信仰倾泻而出,狠狠地摧毁了这座被祝福的城市。

半个里昂,在一瞬间变成了废墟。人们来不及思考,就被自己的信仰变成了秋风中的灰烬。等弗斯清醒过来,一切为时已晚。

“我想要满足的……不应该是人们的祈愿吗……”

人们对于核能一下子失去了信心,关于爱与安宁的信仰瞬间崩溃,因此二者而形成的菲兹为了存活,在一瞬间本能地变成了人类的婴儿形态。弗斯则保持着少年的样子,他抱起菲兹,将二人的仍剩的神力全部释放,以求躲避那自然规律正常化委员会的追捕。

弗斯脱下厚重的防护服,抱着怀中婴儿般的菲兹。在里昂冰冷的夜里,夹杂着灰烬的风,吹起少年的白发。他不由得搂紧了怀中的婴儿,释放了所有的信仰之后,他开始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这夜凉如水的寒冷。他握紧菲兹的手,将体内残存的一半信仰给了她。在巨大的灯光背后的阴影里,他们变成了两个看起来天真幼稚的孩童。

捏着菲兹肉乎乎的小手,为她拂去脸上的灰烬的痕迹之后,弗斯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他张开双手,似乎想要迎接他们的新生。尽管这新生看起来是如此令人绝望,命运从诞生的那一刻就降下了裁决的绞首绳。弗斯小小的身躯在巨大的灯光所造成的阴影里显得如此弱小。此刻,为了维持最低信仰的消耗,已然沦为人类中的最弱者的他,感到的不是空洞,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他发现,他想要发出声音。

“秋…风…”

他磕磕巴巴地说出了两个字。

“秋风…真好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下子汇入口腔的是秋天、灰烬还有血液的味道。

弗斯笑了,咧嘴笑让他的嘴唇又有些开裂,涌出了更鲜艳的红色的血滴。

而菲兹还在沉沉地睡着,安然的睡脸之上还看不出她刚刚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

秋风吹起一层又一层的灰烬,或许有要下雨的愿望。

秋雨能催起这片土地之上的树种吗?

弗斯不知道。

但他也开始渴望那从未见过,但如枪弹般打入他思想的——

那是树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