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虚伪的绿茵与探寻的神
（遥远的将来）
里昂的夏天再一次如约而至，智能调节的城市依据往日记忆中的时间，为人们提供了最完美的夏日来临的图景。困在虚伪的绿植之中的人们，与往来于街道与仓库之间的行道机器人一般，做着自己应当在夏季所做的事情。地表的温度随着太阳的角度逐渐攀升，坐在楼房里工作学习的人们自然无法感知到，不过还有许多景象象征着夏季的来临。
“接下来是今天的第二条新闻，里昂市智能城区将于今日正式进入夏季。随着天气管控所的调节，温度将逐步升高，晴天将陆续增加，请市民们出行时做好防暑准备。不过本周日将会有一场小雨，适时城市花园保持正常开放。”
弗斯一边吃着刚端来的早餐，一边抬起头看着面前墙上的荧幕。今天的晨间新闻播报员不是那个在每周一轮班的留着褐色短发的欧洲女人，弗斯稍微留意了一下，就继续吃着盘中的炒蛋和小番茄。他看了眼另一边的钟表，这个学校对于复古的执念似乎只在钟表上还能得以保存，指针指向八，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
“菲兹怎么还没来。”他喃喃道，今天菲兹又以太早了不想起来为由让他独自先来学校。
“早啊~弗斯同学~”
“早，请问你上楼时有看到菲兹吗？”
“啊这个！好像没有…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你的妹妹~”
金发的女孩儿挤了挤眼，然后又撩了下她搭在前额的斜刘海，
“怎么，她今天又不来上课了么？”
“我也不知道，开学以来她似乎一直有些抗拒学校。”
弗斯无奈地摇摇头，“谢谢你，洛维娅，我先去那边给她打个电话试试。”
“好呀，一会儿教室见。”
“好的。”
弗斯将餐盘放好，走出食堂，想要到楼道里给菲兹拨个电话。
“呼叫‘菲兹’”
“嘟——”
“喂…”
“你起床了么？”
“呜呜，今天也不想去上课了，哥哥你帮我跟老师说一声吧。”
“……”
“好嘛~”
“唉…我就知道，那你午饭怎么办？”
“我自己吃面就可以！我可以的！正好上午还可以试试我昨天看的蒜蓉海鲜焗意面。”
“……”
“哥哥哥哥你晚上想吃啥！”
“我…你看着办吧，不来上课就这么积极么？”
“……我先挂啦！”
“嘟——（忙音）”
菲兹慌乱地按掉电话，然后把屏放在床头柜，钻入被窝里团成一团。
一气呵成！哈！今天也成功翘课了！
“实在是……想不通弗斯为什么非要拉着我去上学。”
菲兹团成一团在被窝里，期望挡住窗外清晨透露进来的光。战争神布法罗离开后，他们好不容易在这座城市扎根落脚，弗斯又急匆匆地要去上学。
虽说是免费学校，没有什么经济上的顾虑，但让她这么快地又融入普通人中去，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对她来说，河畔福利院热情的阿姨和吵闹的孩子实在是让她对接近人类的恐惧雪上加霜，跟着布法罗在法国南部游走的那段岁月倒让她感觉舒适很多。
菲兹从床上跃起，光着脚走到窗边，今天是进入夏季的第一天，里昂的夏季是刻在她为数不多的回忆里深深的一笔。
推开窗，是初夏的伴着些许暖意的晨风。楼下有行色匆匆的人赶着去上班，还有社区的咖啡厅里的机器人端着早餐时间产生的脏餐具去清洗。
这样的距离刚刚好，菲兹心想。她享受着这一刻俯瞰的愉悦与自由，尽管身体仍拘留在这小小的一方公寓里，但她已开始幻想自己御着信仰，腾空于里昂的晨风之中。
“这样我才有资格说里昂很美啊。”
公寓里地板的凉还是透进了她的脚心，菲兹睁开眼，与地面紧贴着的皮肤提醒着她的存在，比一般人类还要弱小的存在。
她倒退几步，然后跃上柔软的床，迅速地将被子裹上她的身体。左脚的脚心靠在右腿上取暖，然后又反过来重复；有些凌乱的银白色头发瘫在被子的褶皱之间，菲兹拿过枕头，然后狠狠地埋在枕头里，属于她自己的气味和棉质品被阳光晒过的味道融合在一起，这样她躁动不安的心情才慢慢安定了下来。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哒啦啦啦~啦啦~啊~咿呀呀呀~”
“布法罗来电——”
菲兹把枕头拿下来，然后爬到床头柜边拿起了屏放到耳边。
“喂，您好，我是菲兹。”
菲兹接通电话。
“喂~小菲兹今天翘课了呀~”
布法罗声音从那头传来，仿佛信息通路都充满着他欢快的气息。
“是啊，我实在是不想上课。”
“没事儿，不上也没关系，反正也不靠这点儿学。弗斯才是真的不会享受生活。”
“也不要这么说哥哥嘛。”
“怎么样，这个公寓住得还习惯吗？”
“还不错啦……谢谢您愿意借给我们住。”
对于布法罗的好心，菲兹与弗斯一直以来都非常感恩，虽然神与神之间并没有长幼之序，但他们二人也依然十分尊敬这位战争神布法罗。
“我也给弗斯划了点钱，这方面不用担心，你们就好好生活吧。”
“一直以来都非常谢….”
“哎呀，不要说谢谢啦，可爱的菲兹住多久都没关系的~”
“那您也好好享受生活吧~”
“好的，暂且挂了~一会儿那几个美国佬还要请我去吃饭~”
看来布法罗又在借着谈生意的名头开心的吃吃喝喝了。
“好~”菲兹一手拿着屏，然后乖巧的点了点头，就像她以往在布法罗面前表现的一样。
“嘟——”
菲兹望着眼前的屏慢慢暗淡下去，布法罗的来电不知怎么又勾起了她在河畔福利院的回忆。
在去福利院的车上，菲兹就感受着强烈的不安。一路匆匆略过的都是一成不变的绿树、马路与高楼，风景像一副被无限延宕的静物画。苍白的日色一直照在车前，空调里呼呼排出的冷气吹在她的小腿上。她被封锁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副驾驶坐着的福利院阿姨和哥哥在虚伪地寒暄着。
“阿姨向你们保证呀，你们两个可怜的孩子一定会在福利院里获得幸福的。”
“谢谢阿姨。”弗斯有礼貌地点头，真诚地看向那个扭头过来与他说话的中年女性。
“那里的小朋友们都会非常友好的，以后大家就是你们俩的家人啦。”
吵嚷。
菲兹感觉耳边充斥着杂音，虽然车窗紧紧关着，但她感觉浑浊着灼热炎夏气息的风呼呼地吹过她的耳朵。
身为弱小的人类的丰富而敏感的感官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在此时此刻的存在：
一成不变，一成不变，难以言喻的体验萦绕在心头，眼前是一笔又一笔的颜料，绿色的，灰色的，蓝色的，涂抹在车窗之上。
女性尖锐的声音不断地变高，欢快的语调逐渐变得尖锐而刺耳，旧时代的蒸汽火车发出“呜——”的悲鸣。
冷气吹在她的小腿上，毛孔努力地封闭着寒冷进入的渠道，每一根银白色的毛发都警惕着冬天的入侵，她仿佛能感觉到它们在结霜，双腿被冻住。
冷汗在手心，她的左手与右手紧扣，汗液将它们紧紧的黏在一起，她的双手无法分开彼此而自由行动。
“不如来听点音乐吧。”
她听到司机这么提议道，然后他放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歌。
咿咿呀呀的女声宛转的唱起来，定音鼓和贝斯的鼓点带着他们在这一条通往郊外的路上以匀速前行着。
菲兹只能听到杂音，鼓点像火堆燃烧时在空中滋滋的炸裂声。
“哔——”车载音响突然发出刺耳的声音，女声变得扭曲而细小。
菲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嘟——”
“检测到三级波形！”
“请附近干员小组立即前往。”
“喂喂——乔安娜，起来干活了。”
红色短发带着眼镜的青年推了推旁边眯着眼睛熟睡的长发女性。
“修斯你在搞什么鬼啊？这里昂的郊外居然也有波形的么？”
“出发了走走走！别啰嗦了！”
两人发动了车，在里昂郊外的公路上顶着大太阳往波形出现的方向开。
产生波形的点似乎是保持着匀速移动中的物体，两人依照着仪器预估的路径加速行驶，没过多久，眼前就出现了一辆有些老旧的车。
乔安娜一踩油门，与那辆老车并排行驶，她的搭档则摇下了车窗，示意司机停车。
“您好，我们是里昂市安保，现在要对你们进行一个安全监测。”
“请配合我们工作，谢谢。”
双方都停车后，修斯掏出证件，给司机看了一眼。
“啊啊，好。”司机看过后，又扭过头对着后面的弗斯和菲兹说，“小鬼头们，下车让安保员们监测一下你们的芯片安全吧。”
弗斯伸直脖子往窗外望去，那个男青年腰间别的仪器让他意识到这并不是一次单纯的监测。
他扭头一看，不知何时睡过去的菲兹神色平稳，但是他的确在车载音响发出异常声音时感受到了来自菲兹身上的躁动。
弗斯靠近菲兹，轻轻摇了摇她，在她耳边轻声道：
“那些人来了。”
菲兹迷迷糊糊地醒来了，弗斯身上的气息让她不像刚才那么慌乱。
她跟着弗斯下车，面对着一男一女，她的脑袋昏昏沉沉。
“好可爱的两个小孩！”乔安娜望向二人，女孩好像刚睡醒的样子，搂着男孩的胳膊，两个小孩都一脸真诚地看着她。
“告诉姐姐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您好，我叫弗斯，这是我妹妹菲兹。”
乔安娜抽出检测仪在二人身上扫过之后，检测仪并没有什么反应。
“奇怪，这边也没有什么反应。”修斯走过来对乔安娜悄声说。
“可能最近组织上敏感过头了，检测仪的检测灵敏度调得太高，智能筛选变少了？”
“可能只是噪波而已….”修斯摸着下巴道。
“真是麻烦死了，这些领导上，除了麻烦我们就没别的法子了。”
乔安娜脸色有些不悦
“冷静冷静，声音小点儿，这还有人呢。”
“啊，抱歉打扰各位的车程了，祝各位旅途顺利。”修斯露出礼貌的微笑，然后拉着乔安娜回他们自己的车去了。
弗斯和菲兹先后上了车，他将菲兹搂到身边，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
“不要紧张，我在这里。”
菲兹随着弗斯手拍打的节拍，心渐渐地安定了下来。她感到睡意渐渐地涌了上来，窗外的风景、周遭的环境似乎都与她无关。
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了下来——她有些倦了。
弗斯感受到菲兹像一头乖巧的小兽睡在了他的身边，他依旧保持着手轻拍着她的肩的频率，心里却思索起了其他的事情。
与之前在警察局楼道里时的感觉一样，他有些察觉到了菲兹强烈的不安。而这一次，菲兹的不安情绪更是惊动了委员会那边的人。他心底虽然也有不安，但并未有如此强烈，比起不安，更多的还是对新生活的期待。然而要如何照顾好菲兹的情绪，这个问题也是必须要解决的。
也许阿姨说的没错，到了福利院就能过上更幸福安定的生活了吧。
弗斯这么想着，一边看到这条路渐渐到了尽头，前方好像已经抵达了福利院。
一座有些老旧的建筑，伫立在这条贯穿里昂的河流的一旁。
“这是幸免于那场核电站爆炸的建筑之一呀，真是天主赐福。”
阿姨脸上漾起慈祥的笑，为他们介绍道。
“好了，小鬼头们下车吧，你们到啦！”
“菲兹，菲兹醒醒——”
“嘘!小菲兹睡着了呀？阿姨来把她抱过去吧，她一定很累了。”
“谢谢阿姨，辛苦您了。”
“呜….”菲兹揉了揉眼睛，眼神朦胧地抬头看着正拉开后车门准备抱她的阿姨。
“……不要”菲兹往弗斯的方向又缩了缩。
阿姨尴尬地缩回了手，“醒了就好，快下来吧，哈哈……”
弗斯拉着菲兹下了车，他们二人没有什么行李，站在福利院有些陈旧的大门前，二人内心种下了不同的种子。
阳光直直地打在白色的建筑上，隔着铁丝门，能看到在前院的大树下嬉戏的小孩们。绿色的草坪与大树都是真实的植物，儿童们的笑声也在风中悠扬着，风中有沁甜的香气，也许一会儿就是下午的甜点时间了。
这是真实的生活，他们心想，真实生活的闹嚷真正进入他们的生命体验了。
弗斯看到屏上显示着电话“啪”地一下被挂断，无奈地收起它，然后径直朝教室的方向走去。
这所离他们家仅2站车程的学校，曾经是这一地区升学率最高的学校之一，人们将它称之为“平民的跳板”。而现在，它虽然外观上随着里昂智能城市的兴建，已经完全变为了一个现代化的建筑，但其内核所传承的恒久传统依旧是没有发生改变的。严谨细致务实，这与法国人的浪漫天性有些相违的词语，正是这座学校的最恰如其分的关键词。也正因为这所学校的治学风格与大多学校不一样，许多选择了这所学校的学生，都会在这里度过他们全部的学生时代。
正因为这个原因，转学而来又长相可爱的弗斯与菲兹，的的确确成为了一段时间的话题人物。
温和礼貌的弗斯很容易地，就在这里拥有了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当他进入教室后，洛维娅与奥巴赫就很快地凑到了他的身边。
“怎么样？小菲兹今天也不肯来吗？”
洛维娅看出弗斯无奈的神情，首先提问道。
“是啊…她又想赖床了。”
“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奥巴赫替弗斯忧愁道，“咱们学校这么看重学业成绩的，菲兹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唉…”
弗斯叹气道，“也许我当时不该自作主张的。”
弗斯的眉头微微蹙起，小嘴紧紧地抿着，银白色的发丝也没劲儿地耷拉着，显得十分可怜。
二人看着略显无助的弗斯，心里忍不住有些心疼，但是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话来。
妈的…好可爱。洛维娅心里悄悄嘀咕道。
“哦…对了！”洛维亚试图打破沉默的氛围，“今天早上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社团展的宣传已经开始了。”
“诶！那太好了！学校又要热闹起来了！”
奥巴赫欢乐地说道。
“带上菲兹一起来吧，到时候。”洛维娅仿佛想到了什么，
“也许她看了丰富多彩的社团活动，又对学校重新燃起热情来了。”
“是个好主意！”弗斯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
“谢谢你们，洛维娅，奥巴赫。”
“我真希望菲兹也能和你们成为好朋友。”
弗斯真诚地看向二人，然后绽放出爽朗的微笑。
“清晨收露后的太阳也不过如此吧。”洛维娅心里又忍不住旁白了起来。
“不过说起来，我们学校的社团有一大半都是与各种学科有关的呢……”
奥巴赫摸着下巴思索道。
“去年我参加了一个研究视网膜投影技术的社团…”
洛维娅摆了摆手，
“结果大家就组织在一起玩了几次VR游戏。”
“啊！是不是那个之前很火的联机版的DMMW5.0？那个好像必须线下聚在一起来着？”
“对啊……我外婆说就跟他们以前一群人聚在教室里玩桌面卡牌游戏一样。”
“我一直想玩来着，但都没有找到那么多人一起玩。”
奥巴赫低下头，有些懊悔道，
“没想到这个社团是组织玩DMMW的！”
“也许这意味着，我们学校挂羊头卖狗肉的社团还多着呢？”弗斯轻巧地提问。
“谁知道呢！”
洛维娅没好气道，
“我当时是真的想去找人讨论这个技术的啊！”
“哈哈哈哈…不生气不生气～”
弗斯顺毛道。
“也许你可以去高年级的图书馆翻翻相关的书，或者去蹭课试试。”
奥巴赫又认真地为洛维娅提出了建议。
“咱们学校也就这点好了吧！”洛维娅轻飘飘地说。
“不过这类技术的书，可能还是要去电子文库比较好。”
弗斯琢磨道，“电子文库里的VR技术相关的书又新又好。”
“我去过高年级的纸本图书馆，里面似乎都是学校珍藏的，那些为数不多与核技术有关的纸本了。”弗斯又道。
“啊…是啊…”奥巴赫突然觉得有些悲伤，“毕竟…核技术的电子书几乎被全面下架了…”
“这是应当的！”洛维娅正色道，“我也觉得不应当发展核技术了！”
“啊…这样啊……”弗斯有些沉默。
“难道弗斯你觉得应当接着搞核能么！”
“我……无所谓。”
神也好，人也好，我都无所谓。
一直就像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弗斯回想起那个夜里脆弱的、遍体鳞伤的自己，又想起菲兹无助而绝望的小脸，心里却隐隐作痛。
有什么东西在忽冷忽热地变化着，埋藏在厚厚的心愿之下，难道是本能么？
他想起离开前布法罗曾经对他们说的，现在他们与寻常人类并无二异，除了…不会有年岁在他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即便几年过去，岁月也没能在她与他的身上留下刻痕，但是那次爆炸，却成了全人类心中永远的疤痕。
他想要融入人群，同时也的确被人接纳了。但不论是第一次遇到的那位好心的警官也好，还是福利院的阿姨也好，又或者是现在站在他面前，对他露出友善的笑容的洛维娅也好，在提到核能时，都会露出恐惧与厌恶的神情。有那么些许瞬间，他能意识到他只是在伪装而已。
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的。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他和菲兹并没有什么其他出路。
或许菲兹正是因此而不安和抗拒的吗？
弗斯咬咬牙，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
对他来说，现在如何让菲兹也能好好生活才是关键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