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还记得自己听过的第一个童话。

那是名为“夜莺与玫瑰”的童话,是他的母亲给他讲的第一个童话。

“很久之前——”

听说,任何童话都有着相似的开头。那是发生在遥远的过去的梦幻一般的故事。正因为知道故事不可能发生,正因为那是在现实中不存在的舞台上上演的故事,童话才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有一名学者,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女孩戏弄他说,如果他能给自己带来一朵红色的玫瑰,那自己可以跟他去约会。”

小武无法理解那个叫“学者”的人。如果他喜欢女人,去抢过来就好了。只要有力量,那他就能做成任何事。至于那玫瑰,他从没见过玫瑰。部落里也没人见过玫瑰。

“学者很苦恼,他不知道去哪寻找玫瑰。这时,夜莺为他衔来了白色的玫瑰。”

懦弱,可怜。这才是母亲部落灭亡的原因。就因为他们沉迷于这种童话,坚信会有人从天而降帮助他们,才会招来最后的灭亡。

“但那是一朵白色的玫瑰,白得就如同早晨的足履,白得就像黎明的翅膀。夜莺刺穿了自己的胸膛,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玫瑰。

学者兴高采烈拿着玫瑰献给了女孩。当他找到女孩时,女孩拒绝了他。

‘大臣的儿子送给了我珠宝,’女孩尖着嗓子说,‘人们都知道珠宝多么珍贵,玫瑰和珠宝一点都不搭。’

学者恼羞成怒地离开了。在故事的最后,他扔掉了那朵用鲜血染成的赤红的玫瑰。”

这就是小武听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最后一个童话。

 

我还记得自己听过的第一个童话。

那是名为“夜莺与玫瑰”的童话,也是博士给我讲的第一个童话,却并非我看过的第一个童话。

我从书本上看过很多童话。白雪公主、美人鱼……只有夜莺与玫瑰,是博士亲口给我讲过的童话。

那是在我十八岁的生日上,作为我的生日礼物,博士给我讲述了这个童话。

“很久之前——”

任何童话都有相似的开头,我早已熟悉。那是不存在世界上人们的幻想的作品。现在是人们生活的舞台,未来是可期的预想,只有过去,是剔除了悲伤的充满了诗与梦想的梦想。

“有一名学者,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女孩戏弄他说,如果他能给自己带来一朵红色的玫瑰,那自己可以跟他去约会。”

听上去这就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男人为了女人愿意付出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一支玫瑰也不在话下。可惜我没见过男人,博士是我见过的唯一的人类。

“学者很苦恼,他不知道去哪寻找玫瑰。这时,夜莺为他衔来了白色的玫瑰。”

这就是童话,只有童话里才会有诸如夜莺、鬼怪妖狐之类的怪力乱神出来帮助人类实现各种愿望。

“但那是一朵白色的玫瑰,白得就如同早晨的足履,白得就像黎明的翅膀。夜莺刺穿了自己的胸膛,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玫瑰。

学者兴高采烈拿着玫瑰献给了女孩。当他找到女孩时,女孩拒绝了他。

‘大臣的儿子送给了我珠宝,’女孩尖着嗓子说,‘人们都知道珠宝多么珍贵,玫瑰和珠宝一点都不搭。’

学者恼羞成怒地离开了。在故事的最后,他扔掉了那朵用鲜血染成的赤红的玫瑰。”

让我印象深刻的不是童话,而是博士之后问我的问题:“这个故事你怎么看?”

我想了一会,回答博士:“这个童话不合常理。我知道童话一般不合常理,但这个童话里的人也太傻了。夜莺为了玫瑰而死,可是学者根本不在乎。那个女孩根本不爱学者,学者又何必去在乎那个女孩。”

博士的样子看上去有些生气:“我不是让你给这个童话挑刺。如果是你,你会选玫瑰还是钻石呢?”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钻石了。一朵玫瑰怎么能跟钻石相比较呢?”

我还能记得,在听到我回答后博士的神情。从她垂下的眉毛,到抿紧的嘴唇,全都映刻在我的脑海里。她那沮丧的神情我至今难忘。

这就是博士为我见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最后一个童话。

 

三个男人在山间的密林中奔跑。为首的男人伸出一只手,这支三人小队停下了脚步。

繁茂的林叶遮蔽了阳光。黑暗的密林中,伤痕累累的战士走了出来。“陈!”为首的男人一把扶住了男人,“我们看到你刻在树木上的记号立刻就来救你了!”

战士热泪盈眶,他搂住男人泣不成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男人说,“我们先回部落。”

他刚要离开,却被战士拉住。“我还不能走,”战士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杀死了我的儿子,凌辱了我的妻子。此仇不报非丈夫!”

三人面面相觑。一个人迟疑地说:“可是,以秦山族的实力,哪怕举回望族全族之力都难以与之抗衡,更何况我们四个人。”

战士拿出一张纸,塞到了领头的人手里。“这是什么?”男人问。

“秦山族老巢的位置,”战士剧烈咳嗽着,拼命说出了后半句,“还有秦山族所有守卫暗哨的位置。”

三人眼前一亮。如果战士所言非虚,那就代表他们可以绕过秦山族所有的岗哨,无声无息的潜入城市中,甚至暗杀他们的首领。毕竟他们首领所在的位置就标记在地图正中央最为醒目的位置。

“我必须走了。”战士艰难地说。

“什么意思?你不跟我们走吗?”三人中年龄较小的那个不解地问道。

战士摇摇头:“不行。如果我这么一走了之,他们一定会产生怀疑,说不定还会改变岗哨的位置。”他握住了领队的手,激动地说:“我将消灭秦山族的机会送到了你们手上。你们可以选择放弃战斗。但我不会,如果三天之内我等不到你们进攻的信号,我就会拼死一搏,献出我的生命。”

“我知道了。”领队的男人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他示意剩下两个人跟他离开。三个人飞快地朝森林深处离开了。

战士松了一口气。他回过身,朝自己来时的方向走过去。在哪里,大武和一个女人就站在那儿。战士跪倒在大武面前,温顺地像一条狗。

“主人,”他匍匐在地上,哀求着,“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办了。”

大武半跪下来,捏着战士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陈,”他温和地说,威胁的意味却不言而喻,“你确定他们一定会袭击秦山族吗?”

“我确定,我确定,”战士急切表明着自己的忠心,“回望族本来就对秦山族恨之入骨。他们绝不会怀疑我,他们一定会进攻秦山族的。三天,只需要三天,他们一定会来的。”

“很好。”大武站起来,拍拍裤腿。

“主人,”战士摇尾乞怜,“您答应我的,只要我这么干了,就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大武仿佛才记起一样恍然大悟:“哦,我险些都忘记了。你先站起来。”战士一脸喜悦地站起来。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大武的匕首准确地刺进了他的心脏。

“白痴,我怎么会让知道秘密的你活下去呢。”大武凑近了战士的耳边,悄声说道。他向前推了一下战士。战士的尸体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

“他的妻子你准备怎么办?”一旁一直默默观察地女人说道。

“谁知道呢。”大武漫不经心地用树叶擦拭着匕首上留下的血迹,“我怎么会关心一个奴隶的妻子是谁。”

女人低下头。大武走到女人面前,抬起了她的脸,剧烈地吻上了她的唇。良久,两个人才分开。“等我,”大武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我一定会把我那个该死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赶下来。我会让你成为部落族长的夫人。”

女人再次吻上大武的嘴唇。

她知道,男人所说的话不过是哄自己开心的玩笑话。他想要的只有自己内心的秘密。这是一个被权利与力量束缚着的男人。但自己不在乎。从自己的三个孩子在眼前被杀死的那天起,她就不在乎了。她想要的,只有绝对的力量,和一座不会坍塌的靠山。

 

望舒用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训练场上战士们的训练。小武似乎是教官一样的角色,大声呵斥着那些比他大很多的人,不论是年龄,还是体格。

一个星期前,望舒通过了战神的试炼。她后来找到小武询问当时的情形。在听到了当时的详细情况后,望舒目瞪口呆。在她的印象中,她在上台后不久就昏了过去,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印象。更让她惊讶的是,她被安排的职位是小武的贴身侍卫。

在望舒向小武说明了战斗时失忆的经历后,小武仍然坚持了他的意见。在望舒再三拒绝下,不耐烦的小武对望舒说:“祭司大人还需要一个神的信徒,也许你愿意去那里。”望舒立刻闭了嘴。从那时起,她就一直跟在小武身边,看着他处理部落大小日常。小武一天绝大部分时间要待在训练场上,和部落的战士们打成一片。

在小武走上训练场时,望舒就坐到场边,怔怔地看着小武,今天也不例外。唯一出现的意外情况,就是昨晚她又做梦了。在梦中,“博士”给她讲了一个童话,而她完全不理解这个童话代表着什么。

——难道那就是我失去的记忆吗?可是这一切又跟秦山族有什么关系呢。从表面上看,秦山族就是一个普通的原始部落。望舒没有在这里发现半点和自己记忆有关的线索。“去找秦山族的人”这句话仍然在脑海里回荡,望舒却对此感到厌烦。如果有可能,她几乎想立刻逃离这个部落。

“姐姐。”奶声奶气的声音突然想起。望舒抬起头,发现自己被孩子围了一个圈。秦山族是尚武的部落,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要接受战斗训练。只是这些孩子也太小了,看上去只有六七岁。所以他们只是在场边看着前辈们训练。往常他们也只是远远带着星星眼看着战士们跌打滚爬,不知道今天他们怎么突然围了过来。

“什么事?”部落里女人的地位不高,虽然不是奴隶,但是必须遮住自己的面孔,平常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人被视为男人的财产,女孩自然也没有接受战斗训练资格。想必这些孩子平常也没怎么见过女人,对女人产生好奇也是理所当然的。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其中有个人说道::“我们听说你是战神大人的转世,是真的嘛?”

望舒听过那个传言。她曾经跟小武询问过。小武的回答模棱两可。倒是祭祀给了她明确地答复:“战神大人转世的案例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那个人也确实是个女人。但我不能仅凭你的战斗能力就认为你是战神转世。上次战神大人的转世带领着部落走出了困境。如果你真的是战神大人的转世,你一定会有机会证明你自己,相信我,一定会有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望舒挠挠头,说道。

孩子们眼中失望地神情溢于言表。“那你通过了战神的试炼是吗?”其中一个人发问道。

“……算是吧。”

“喔!”孩子们兴奋地叫起来。“好厉害,我们听说根本没人能通过战神的试炼。”

在那天之后,望舒才知道,战神的试炼一般是跟部落的战士战斗。或许是为了激发她的战斗潜力,和她战斗的对手是奴隶中的佼佼者,双方是实打实的死斗。这些孩子们对杀戮浓厚的兴趣让望舒感到可悲。但是这里是原始部落,她必须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在夹缝中生存下去。

“姐姐,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哪?”望舒楞了一下,“我是从……很远的地方吧,我猜。”

“姐姐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另一人问道。

“我的家乡吗?”所谓的失忆,并不是忘记一切,而是遗忘了过去的经历。至于常识,望舒倒是还记得清清楚楚。她想跟人说说话,这几天她只是跟着小武奔波劳碌,每天跟自己说话,险些让她患上失语症。哪怕是一群孩子,她也想跟他们多说几句。虽然忘记了自己来自何方,但望舒却能给孩子们讲述自己印象中世界的模样。

“我来的地方也是像秦山族在的地方,住在城市里。但又和这里有所不同。”

“什么地方不同。”

“我来的地方,有坚不可摧的高楼大厦,哪怕是大地震动也没法摧毁其分毫。我们的大楼外面并不是破损的。我们有着一种叫玻璃的东西,就镶嵌在大楼外面。日出的时候,会在玻璃上映出波光粼粼的日光,就像湖面一样。”

“喔!”孩子们发出了赞叹的声音,他们一个个拖着小脸,痴迷地看着望舒。望舒越说越起劲。

“我来的地方还有一种叫‘汽车’的东西,有了那种东西,我们可以轻松做到日行千里。还有一种叫‘飞机’的交通工具。你们猜猜那是干什么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猜测着,望舒在否定了他们的答案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飞机可以让人飞上天。”

“你们在干什么?”小武低沉的声音再身后响起,“你们不是应该看战士们训练吗?”

孩子们一哄而散。望舒慌张地站起来。这几天的相处让她知道了小武是个辞色俱厉的人。她惶恐不安地等着小武的训斥。

小武并没有训斥她,他坐到了她的身边,抬起头看着她:“坐下吧。”望舒不知道这个喜怒不定的一族之长卖的什么关子,只好乖乖地坐下来。

“能再多给我讲一点吗?”小武的语气温柔得不像部落里骁勇善战的战士,“关于你家乡的事情。”

“那只是我说着玩的,我也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也知道,我的记忆很混乱。”

没等望舒说完,小武立刻说:“没关系,再多给我讲一点吧,什么也好。”

望舒想了一会,她讲述了脑海中最深刻的部分:“我记得在天上的感觉,坐在飞机里,通过窗户可以看到天空中的景象。其实我什么都看不到,那里只有白云,和一望无际的蓝天。很傻吧?”

小武摇了摇头。

“不过飞机起飞的时候,倒是可以看到地面上的情景。飞机一点点升高,地面上的景物一点点变小,原本庞大的建筑物最后变得和蚂蚁一样小,真是很神奇的景象。”

“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见到。”小武轻声说。

望舒眉毛一挑,她试探性地问:“如果你能找到我的家乡,也许就可以——”

“你的家乡在哪?”

望舒哑然了。她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当然不知道自己要前往哪里。

小武回过头,看着远处训练的战士们。肉体与肉体,金属与金属碰撞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递过来。周围静悄悄的,风卷起了尘埃。小武没有说话,望舒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再开口,片刻之后,小武突然说道:“在很久之前,有人跟我说过这种东西。”

“什么?”

“飞机,”小武说,“她告诉我,乘坐这种东西,可以一直飞入云端深处,一直向前,一直向前。”他向着天空伸出手,用手指指向天空的深处:“甚至飞到比天还高的地方,传说中那里是诸神居住的地方。每一颗星星都居住着一个神明。战神大人就住在北方最亮的那颗星星上。”

小武指着天空中被日光隐去了的星星的位置。那是北极星所在的位置。望舒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神。但小武说的飞机让她相切另一种东西。

“你说的,是航天飞机吗?”望舒试探性地问小武。

小武猛地回过头:“你怎么知道?你的家乡也有这种东西吗?”望舒点点头。她可以确信,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小武眼中迸发的光芒,但很快,这光芒就消失无踪了。“这样,可惜你不知道你家乡的位置了,不然我们倒是可以给他们成为战士的权利。”

望舒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她问小武:“你们为什么不出去探索呢?”

“什么?”

“出去探索,出去寻找。秦山族是在大概200年前才来到这座城市的对吧?那这200年的时间里,秦山族为什么不去探索其他地方呢?”

“放肆,”小武突然大吼着,吓了望舒一大跳,“这里可是神赐的土地,岂能说放弃就放弃!”

“我知道了,我给你道歉。”望舒赶忙说着。她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某处地方突然被刺痛了一下。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梦中的自己,对着“博士”诉说着对于人类的喜爱。耳边响起了自己的声音。

“你能相信吗,博士。高温,低温,冲击……有太多因素可以轻而易举摧毁人类。然而就凭着这样的肉体凡胎,人类竟然自己爬出了摇篮,用自己的双手触碰到了其他星辰。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

不自觉的,她的眼里留下了眼泪,为固步自封的人类,为放弃了信仰的人类。

小武也曾提过相同的问题。

在她的母亲跟他讲过关于“飞机”的事情后不久,他就兴奋地跑去找到了自己的父亲——部落的上一任族长。他对自己的父亲说,人类曾经能飞上天空。他还听说了一种叫大海的地方,那是蔚蓝无垠,比城市更为辽阔的湖泊。他恳求着自己的父亲,能够让他离开这里,在这片大地上探索。他想看到更多的景色,他想看到大海,想看到高山,想看到皑皑白雪。

他被自己的父亲一巴掌扇倒在地。“混蛋!这里可是神赐的土地!”当时的小武不会想到,这句话竟然会从十数年后自己的嘴中说出。

他哭着跑到了母亲的怀里,却发现母亲被父亲殴打的遍体鳞伤。母亲没事人一样还对他说着那些自己族群的传说。小武却对母亲说:“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别再说了。”

他放弃了探索的欲望,放弃了飞天的梦想。他开始训练,开始像一个部落战士一样生活。他用肉体的伤痕麻痹着自己,试图让自己忘记母亲流露出的失望的眼神。

直到他母亲死去的那一天,所有的记忆倾泻而出。

 

“其实小武的母亲,是一个奴隶。”

望舒小心翼翼地坐在祭祀的面前。祭祀似乎很喜欢她,经常派人叫她过来。有时候叫她只是给小武传话,更多的时候则是叫她来喝一种饮料——掺了某种药草的水,味道辛辣,但据说有强身健体的功效。祭祀叫这种饮料“茶”,这和望舒印象中认知的茶可是相去甚远。

望舒捧起了茶,刚抿了一小口,祭祀突然开口说。望舒险些被呛到。“小——族长的母亲是奴隶?”望舒惊讶地说,“那他是怎么成为族长的?”

祭祀坐到了望舒的面前,啜了一小口茶,说:“那是因为,小武的母亲是‘恶魔’。”

“‘恶魔’?什么意思?”

祭祀走到窗前,罕见地打开窗户,一束阳光照射到屋内。祭祀指着外面,说:“从这个方向到城市的边缘,再向前走五千米,在那里,有一片曾经是部落的废墟。那片土地,是神所遗弃的土地,也就是秦山族的禁地。”

“禁地?”望舒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好奇心不禁涌了上来。

祭祀依靠在窗户上,看着窗外,遥望着远方的禁地,回忆着:“在传说中,神赐给我们土地后就返回到了星星上。神特别嘱咐我们,绝对不能靠近禁地。那里隐藏着恶魔。秦山族世世代代遵从着神意。直到某天,我们发现,在禁地上生活着另一个族群。我们就将这个族群,称之为‘恶魔’。”祭祀走到望舒面前,问她:“如果是你,遇到这种情况,你会做什么呢?”

望舒尝试着用部落人民的思维思考。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一个她不愿意面对的答案。“会去……消灭那个族群吧,我想。”

“没错,”祭祀赞许地点点头,“你已经越来越有部落战士的样子了。”

望舒觉得一阵恶心。

祭祀继续说:“不用多说,我们自然是立刻发动了战争。不过对方的骁勇善战出乎我们的意料。这一战,就是十年。”

“可是,这和小武为什么当族长有什么关系。”

“恶魔一族虽然被诅咒,但是拥有无边的力量。因此我们抓到的男性俘虏全部就地格杀不留活口,而女性俘虏则留下来。帮助秦山族的人传宗接代。我们相信,经由神与恶魔之血混合产生的孩子,能够拥有更强的力量。”

望舒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小武会成为族长。但她突然发现,如果接受了这个说法,一个巨大的矛盾就会产生了。或许是看出了望舒的疑惑,祭祀对她说:“你一定想的是,部落里的人对小武的态度很奇怪,对吗?”

从开始时在森林里遇到的两个守卫,到后来的大武,再到这一段时间的日常起居,部落的族群都对小武呈现一种奇怪的态度。如果真像传说中说的那样,神与恶魔之血混合产生的孩子会拥有巨大的力量,为什么部落的人会对小武呈现一种轻蔑的态度,而不是畏惧?

“那是因为,在十年战争的期间,人们开始认为传说只是无稽之谈,”祭祀说道,“恶魔根本就没有任何过人之处,和他们混血产生的孩子也不会有超人的力量。哪怕所有人都这么想,只要一个人不这么认为,小武就仍然可以成为部落的族长。很可惜,我们的上一任族长坚持认为,神与恶魔之血混合产生的孩子一定会带领我们百战百胜。”

在望舒看来,这件事确实只能停留在传说。小武尽管确实骁勇善战,但也只是正常人类的水平。这么看来,这件事也只是部落中流传的诸多传说中最普通的一个。

等望舒回过神来时,发现祭祀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们的脸几乎都要贴在一起。望舒轻轻啊了一声,没来得及后退,祭祀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这种话。你要来成为战神的信徒吗?”没等望舒回答,祭祀就赶忙说,“先别急着回答。我说过,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战神的转世。成为战神的信徒无疑是你最好的选择。我给你半个月时间思考,可以吗?”

望舒本想直接拒绝,但还是点了点头。大家都在说战神的转世这件事,也许这和她失去的记忆有关呢?

 

“传说并不全是无稽之谈的,”女人缓慢地说道,“传说都是建立在真实与想象之中的,经过扭曲的现实。只要抽丝剥茧,就能看到隐藏在虚幻之下的真相。”

大武饶有所思地挠着下吧,夕阳红色的日光透过窗户照射到他的脸颊上,映出了他沉思的侧脸。“我还是很难相信你所说的话,”大武说,“神,是不存在的。所谓的战神,只是我们的先辈看到的某个正常人。只是因为对她杀戮行为的崇拜,所以认为她是战神?”

女人点点头:“是的。至少,在我们的人民中是如此传颂的。”

“有趣,很有趣。”大武的双眼中射出了喜悦的光芒,“神是不存在的。其实在我们族群,曾经也有人质疑过传说。甚至有一任族长杀死了祭祀。但是很快,战神的惩罚就降临到了我们身上。外族险些毁灭我们。我们杀死了族长,拥立了新的祭祀。我们立刻取到了胜利,这你又怎么解释?”

“巧合,”女人平静地说,“能打赢战争靠的是你们。而不是神的祝福。当你们杀死祭祀的时候,族人内心恐惧,打败仗也是情理之中。而你们重新拥立祭祀后,族人们觉得自己又收到了神的庇护,自然以一敌百。帮你们赢得战争的不是神,而是人们心中的信仰。”

大武在房间中踱步。他在思考女人话中的分量,女人也很清楚,自己是在冒着生命的危险否定了秦山族的神。“再跟我说一次,你所说的‘恶魔’究竟是什么。”

“武器,”女人说,“拥有巨大力量的武器。”

大武走到女人面前,一把呃住女人的喉咙。“你在耍我吗?”他低声吼着,“如果真的有武器,为什么你们的族群还会灭亡!”

女人的眼中没有惧色。“我们的人民,是绝不会动用这种武器的。”她的话语艰难而又清晰地从喉咙中吐出,“使用武器,除了会毁灭对手,还会毁灭自己。哪怕族群灭亡,我们也不会使用武器。”

“那你为何现在又告诉我武器藏在哪?”

“因为我的人民都已经死了,”内心一阵触动,眼泪滴落到了大武的手上,“信仰只存在于活人心中,对于死人,毫无意义。”

大武松开手,女人跪在地上剧烈喘息着。大武微笑着蹲了下来,捏着女人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我要你跟我去找到武器,”他温柔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我会娶你当我的妻子,我会让部落所有的人对你俯首称臣。我赐予你新的名字,从现在起,你的名字就是秦。”

她被迫同大武接吻,嘴巴上宣示着自己的忠诚。她重新获得了名字。她不再是奴隶,她的孩子也不会再是奴隶。她会再次成为万人之上。

她再也不愿意看到,死去的三个孩子在她的梦中浮现。

自己究竟要不要接受祭祀的建议呢——望舒思索着。如果真像祭祀所说的那样,跟着小武并不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部落的运作方式类似于政教一体的国家。祭祀所拥有的权威与权力并不比小武差多少。如果自己改投祭祀门下,应该可以更安全地在部落活下去。

唯一的问题似乎就是自己的“自由”问题了。或许是觉察到了她的顾虑,在望舒离开前,祭祀给了她另一个选择。

“你也可以成为一名修女。那是我的继承人。是的,你猜的没错。如果你愿意,你就是下一任祭祀。战神信徒需要用他们全部的身心侍奉神明,但祭祀并不需要被限制出行。因为战神大人始终看着我们,我们需要的是在内心深处虔诚的祈祷。”

根本没有理由留在小武身边了。原本她来秦山族只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记忆,为了弄明白自己脑中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跟着一个有权势的人,能够探索的地方更多,才能更快找回自己的记忆。

望舒来到了小武的门前。她坚定了自己的决心,敲响了门。等了一会,始终没有人开门。她推开门。

房间内空无一人。这是望舒第一次进小武的房间。她不禁好奇地看着。小武的房间意外地朴素。除了一张床,一个桌子,几乎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了。他的床上披着一张硕大的兽皮。墙壁上挂着一个个野兽头骨。

望舒突然发现了隐藏在头骨中的异常者。她走到了墙面前。在两个头骨中间,挂着一张木板。板子上被人用简陋的涂料汇出了花的形状。望舒仔细辨认着。那似乎是一朵玫瑰花。赤红的,鲜艳的,带有尖刺的玫瑰。

这可真是奇了。望舒从来没在部落里见人画过画。部落的人崇尚武力,更加追求实用性。部落里所有的产业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着自己的功用。所以这里没有文学,更没有美术。人们会口耳相传属于神明的传说,却不会记录下来。

那么,这幅画是谁画的呢,又是为何出现在小武的房间里呢?

“难道是,他的妈——”

“你在这里干什么!”望舒被小武的暴喝吓了一大跳。小武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一把拉开望舒,挡在了画的面前。“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入我的房间!”

“我……我有事找你。”望舒磕磕绊绊地说。当真正需要摊牌的时候,望舒才发现说出口是多么艰难。毕竟小武救过她的命,还给了她自由。“我——”

他们的对话被意外打断了。几乎是小武站定的一瞬间,弓箭破窗而入。在听到风声之时,小武已经有了动作。他朝着望舒扑去,将望舒扑倒。与此同时,飞失掠空而过,直透入了石质墙体之中。

望舒被扑倒在地,看着弓箭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刺客?”她本能地想到。她是小武的守卫,需要在小武遇袭时保护他。但她现在被小武压着,身体不住颤抖,恐惧立刻笼罩了她的内心。

小武立刻站起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两把明晃晃的匕首。房间中突然冒出了两个人。他们一直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房间中,直到那支破空飞过的弓箭射偏才跳了出来。他们想要趁着小武还没站定给他致命一击。却没想到小武的身手敏捷地出乎他们的意料。在砍刀落下的同时,小武已经瞅准了两人之间的空隙。他微微侧身,让过砍刀,匕首从两人的腰际滑过,冒出一连串的火花。

在确定完两人铠甲的位置后,小武立刻转变了动作。他用手肘顶住一人的肋部,突然发力。一名刺客飞了出去,撞到了墙壁上。与此同时,小武贴近了另一名刺客。在近身战中,较长的砍刀反而不利于挥舞。小武转动匕首,改正握为反喔,用力扎向了刺客的脚。

刺客痛苦地尖叫起来。破空声接踵而至。早有准备的小武揪住刺客的身体朝前推去。弓箭精准地命中了刺客的心脏。刺客登时丧命。

在第三支箭射出前,小武抢先一步跑到另一名刺客身边。后者才刚刚从痛苦中缓和过来。小武一脚踢开了他的砍刀,用匕首毫不留情地扎进了他的脖子。

他拔出了匕首,看着鲜血喷涌而出,才肯作罢。外面传来了守卫的嘈杂声。有人喊着“抓刺客”。有肉体掉落与碰撞产生的声音。小武松了口气。这时,他才看到了呆坐在地上的望舒。

他走到望舒面前,伸出手,望舒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恐惧地看着他。小武内心一动。他记起了自己第一次战斗后。立下了赫赫战功的他来到自己母亲面前,闻到血腥味的母亲,也是这种表情。

“你去洗洗脸,然后跟我来。”小武不敢相信自己的嘴中会说出这种话。看着望舒离开的背影,他还记得,自己捡回了这个女人是因为她超强的战斗力。而现在,他确是因为另一种原因想要把她留在身边。

那是因为,她同部落里的其他人都不同。小武能感受到,她描述的故乡,她曾向往的天空与自由,她的善良,正是自己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更看到了那个深陷泥潭中却矢志不渝的女人——他的母亲。

 

重回故乡是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涌上来的不只是童年时快乐无忧的回忆,还有家破人亡时痛彻心扉的感伤。

秦带领着大武,走在前往“库房”的道路上。在秦山族进攻之前,他们一直称这片土地名为“藏窟”。她还能记得,在某个清晨,在太阳刚刚开始散发光芒的时候,伴随着第一支弓箭射入了他们的堡垒,秦山族对他们发动了攻击。那之后,他们才得知了这里是秦山族的禁地。当时的头目心中想的是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不知多少年。这片土地的名字是藏窟,根本就不是什么神所说的禁地。

天真,这就是杀死他们种族最致命的武器之一。在死了不知其数的人之后,头目才确信无法同秦山族交流。而他们抵抗的时候处处留情。他们同情秦山族的女人,同情秦山族的孩子,善待他们的俘虏,释出了己方的善意,得来的是无情的屠杀。

这之中,包括她的孩子。

“走这边。”秦走出几步,发现大武停在了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犹豫地看着她。秦突然明白了,大武也会害怕。传统与信仰刻入了他骨髓深处。这里毕竟是秦山族传说中的禁地,想要突破心理防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秦淡淡地说,“杀死我们的是秦山族,而不是禁地里的妖魔鬼怪,这里也没有妖魔鬼怪。”

“走。”大武似乎被激怒了。他走到了秦的身边。秦朝前继续走去,内心对大武充满了鄙夷。

“沉迷于权力中的男人,自私,懦弱。自以为能将一切握在手中。”秦在心里暗暗腹诽着。大武让她记起了族群中的男人们。哪怕秦山族的攻势越演越烈,他们思考的也是如何争夺领导权。最后一任头目被杀死在他的王座上。有那么一刻,秦觉得他死的罪有应得。

秦走到尘封已久的“门”前。说是“门”,实际上在他们面前的是洁白无瑕的一面墙。这里隐藏着他们守护至今的秘密。

她走到墙的一侧,用手抹去了墙表的灰尘与苔藓,露出了隐藏在底部的数字按键。秦依次按下了4396四个数字,如此反复七次。最后她将手指摁倒了凸出的小方块上。细微到纳米级的针不需要刺破她的手指就能收集到血液。墙体发出沉闷的巨响,随机慢慢向两侧移开,露出了延伸向下的阶梯。

她回过头,看着胆怯的大武,突然笑了。她已经不是那个哭喊着被从家里拖出来的小女孩了,也不是无助的剩下孩子的奴隶了,更不是看着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杀死却无能为力的懦夫。她用尽浑身解数,一步步爬到了大武的床边,等的就是现在这一刻。哪怕自己依靠的人是自己最讨厌的人也无所谓。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大武能带给自己多大的权力。

“这里,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地方。”秦笑着说,“如果有恶魔,那恶魔并不是我们的族人。”

她指着黑魆魆的洞口,说:“恶魔,就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