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是什么呢?

蜷缩在我身边的她此时正在从睡梦中渐渐醒来,她似乎做了个好梦,在伸开四肢并缓慢睁开眼睛的时候嘴里还发出着意犹未尽的呜呜声。她伸出的一只脚踢开了帐篷的门的一角,一缕晨光便顺着那里照了进来,令这个已经封闭了一夜的空间亮了起来,我也得以看清周围的东西。散乱地放着的衣服,倒下的矿泉水瓶和被撕开的食品包装袋,以及一片杂乱之间翻开倒扣着的几本书都只是不起眼的细节,我的视线很快便聚集在此刻已经半坐起来,坐在靠近帐篷的门,光线较为充足的地方的她的身上了。一如既往地,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身上的衣服因为她并不安分的睡相而起了不少褶皱,我还注意到她的头发上粘了一根小小的,在光线里显得亮闪闪的松针。在我把它拿下的时候,一滴露水从上面落下,在下落的过程中即散开,转瞬即逝。但是就在它下落的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它映出的倒影。倒影里所包涵的就是我所处的世界,但是比我所见的更为朦胧,也更为晶莹,似乎还折射出了彩虹。不过不等我细细欣赏,那倒影便连着露水本身一起碎裂开来,消失在阳光通透的空气中了。

那露水中所倒映的东西;在它消失之后仍然坐在我面前,表情有些茫然的她;帐篷外一直铺向远处的群山;以及将这一切都连接在一起的,厚重而一言不发的土地,这些就是阿拉斯加吧。对于一个人来说,他的阅历实在是有限的,所以在他的眼里,一切事物都只是由他最关心的那些部分组成的而已。这个道理很是直接,但只是在最近才时常会浮现在我的脑中。

“喂,你饿么,想要吃些什么?”看到她终于整理好了自己的仪容,有些不稳地站起来的时候,我这样问道。

“蛋糕。”意料之外地,她直接干脆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一直以来在食物方面她都是很随便的,在回答这类问题时从来只备有“我还不饿”和“怎样都行”这两个答案。

也许是她梦到了什么吧,又或者是纯粹想撒娇。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从装着食物的大塑料袋里翻出了一个蛋糕卷,撕开了包装袋的口之后递给了她。于此同时,我还是习惯性地嘱咐到:“真的只吃蛋糕就行了么:今天咱们还是要走很长的路的....”

“你之前不是说食物中只要含有糖分就能提供能量么…”她还没有咽下正在嚼着的蛋糕,便这样含混地回答着,紧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把包装又往下撕了一点点,之后把蛋糕捧到嘴边,凑了上去小小地咬了一口。

坦白来讲,她这样仔细地吃着东西的样子还是挺可爱的。不过我知道现在不是欣赏这种场面的时候,我还需为今天的旅程做些准备才行。我首先再翻了翻装食物的袋子。这一大袋是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的超市里买到的。彼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地在货物充足并且价格正常的超市里买过东西了,因此便直接搬空了半个货架,最后两个人合力才勉强将这些东西搬到了我们的营地。而后来我又在山脚下一家专卖登山用品的商店里购得了折叠式的帐篷,两把登山杖,便携式的暖炉和可以运送一些物品的推车。本来只凭这些物资就想翻越6000多米高的麦金利山是异想天开的,但还好,登山用品店的老板,一个已经在这片山区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人告诉我们在半山腰有一条虽然狭窄,但是可以通到山体另一端的小道,并在地图上为我们标了出来。就这样,没有举行任何隆重的仪式,我们便直接了当地向着山的深处走去了。藉着高纬度地区夏天黑天晚的优势,我们在第一天就得以抵达了那条小道的起点。那里的风景比我想象得还好,在我们的脚下,一条山顶的积雪融化形成的山涧湍急地流过,但在离我们不远处的地方就注入了一个还挺深的水池中。虽然这里的植物都是松柏一类,故而也不存在落叶,但是那个小池的水底和周围覆盖着的枯草却也让那水面上泛着人们的印象中秋天特有的琥珀色,小池的旁边有几棵生着低垂的树枝的树木,而池中还有几块船型的石头,看起来就像深秋时被荒废,水温会渐渐冷下去的渡口一样,寂静而美丽。我们本来都是想驻足下来去拍几张照片的,但是我们都是那种一拍起照就没完没了,一定要拍到画面完美地反映了眼中所见之物方才罢休的人,而我们的电量是有限的,所有的充电宝加起来只能维持四到五天,我们都明白这点,所以谁也没提拍照的事,只是在那水池边搭起了帐篷过了一夜。

在这么随便地想着昨天的事的同时,我已经将剩余的食物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后打包,之后将电暖炉关掉,再将帐篷中的杂物收拾干净,一并放上了推车了。这时我感到被人戳了一下后背,回过头去时。看见她不知何时已经吃完了蛋糕,并且以朝我前倾的角度跪坐在地上,眼睛睁大开来,显出有话想和人说的表情。

“怎么了?有事的话咱一边走一边说吧。”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撤下了帐篷的支柱,之后将它叠成一小块后收好,推着推车朝前走去。不过她很快就从后面追了过来,拉了拉我的衣角。

“喂喂,突然想问你一个问题。”她这么说着,声音甚为轻快,似乎有些好奇,但又带着戏谑的意味。

“唔,什么?”一边响应着她的对话,我一边侧过身去,让正在快步朝前走的她从身边经过。她心情看起来很好,在走了几步之后跳起来了一下,从松树的树枝间拿下了一个松果,仔细把玩了一番之后方才扔掉。和昨天一样,她在前面走着探路,而我在后面跟着。

在做完了那一套游戏之后,她将双手背在身后,踱着步转过身来,盯着我认真地说道:“就是说,你在将来想做些什么呢?”

“将来么?时间跨度是多少?”突然被她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令我惊讶,不过我还是以我习惯的方法应对着。我们在聊天时有种进程,那就是无论是多么宏大的话题,都能在我们闲淡的调侃中变得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关,而之后在关于日常的讨论中我们会惊讶于自己对对方的了解之多,都会变得很开心,以至于没有了讨论最开始的问题的动机。

“就是很久之后哦,等你进入了社会,乃至走完了这一生之后。”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兴致勃勃地用脚踩了踩路边的积雪,之后作出被凉到的姿势,向旁边轻轻一跳后才继续向前走去。

她今天真是有点异常,我这样想着。就在两天前的火车上,在听着她唱歌的时候我还觉得,或者说相信,她是在忍着眼泪的,而今天她的精神却变得这样高昂。不过这终究是件好事,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回答了她的问题。

“嗯...既然学了生物,那果然还是想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吧。在实验室,或者去相关的公司什么的…”对于这种问题我承认自己的回答缺乏创造性,因为自己也没有多想过,我也知道这种回答大抵不会令她满意。

“诶,那听起来还挺酷的,是不是以后就要叫你科学家了?”

“科学家就免了,我不够格。不过,话说你在未来又想干些什么呢?”突然想起我们之间虽然相熟,但却对对方的理想没什么了解,所以我决定也顺势问问。

“我要当个作家!”出乎意料地,她回答的十分爽快。

紧接着,不等我回应,她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就像动画里那样啊,我想搞台打字机什么的,之后从傍晚开始坐在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自己对生活的感想敲在纸上,一直敲到后半夜,之后在看看星星和月亮后熄灯睡觉,直到第二天。之后如果有一天你要发表什么论文了,我会为你把论文打出来….”

“等等,为什么在这个年代还要用打字机?”打断她的遐想真是抱歉,但是我仍忍不住吐槽。

“因为好玩啊!”

“呵呵。”

对于我的冷笑,她并不以为意,反而拿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插在了她的手机上的耳机,并且把一个耳塞递给了我。

“嘛,要听歌吗?”

“免了。现在没有这个兴趣。”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过,有些歌只有在走路的时候才能听出真正的感觉么?”

“总之我现在确实是不想听的,在这种环境下还是侧耳聆听一下自然的声音为好吧。”

“那要不然我们来唱歌吧!”

“……”

“在沉浸在大自然的时候欢歌这种行为并无不妥吧。”

“嗯,那好吧,你大概也知道我会唱些什么,你起个头,我跟着唱就好了。”

我本来是还想回绝的,但是看着眼前兴趣盎然的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和我说这些话的当,她已经又在两片积雪上留下了她的足迹,还站在路边,朝着紧挨着我们的悬崖下面眺望了好一会。她这么兴奋怕不是全是因为这周围的自然环境带给她的新鲜感吧,我这样想着,不过转念一想,在这样的群山深处,她的这种反应可能才是正常的吧,毕竟我们都是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人,之前都没有这样地贴近过自然。

在我终于同意加入她的狂欢后,她显得很高兴。甩了一下头发后,她抬起头看向天空,之后放声唱了起来。

“雨上がりの虹も、凛と咲いた花も…”

她自顾自地往后唱了好几句,直到听到我还没有接上的时候才转过身来。

“喂,我都唱了好几句了,你也该唱几句了吧。”她转过头来这么说着,眉毛微微挑起,语气有些不快。

“呃,这首的话还是算了吧,要不要换一换。”

“为什么啊?”

“因为嘛,还是不吉利的吧。”

“这有什么不吉利的,你不也会唱么?这首歌的歌词中可有一丝消极之意?”她丝毫不买我的账,这么质问道。

也不知道她是故意在为难我还是真的不解,我这么想着,回答到:“因为你看,你也知道这首歌背后所承载的故事。所以这会一定要唱这个终归不太好吧。”

我满心地等待着她毫不在乎的反驳,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却陷入了沉默,由于之前稳步推行的对话突然遭到了急停,所以我也措手不及。所以在那几秒钟内,我们便保持着那种互相看着但一言不发的姿态。这时一阵风在山谷间吹起,吹得她的头发和衣服下摆都微微上扬。

这时她转过身去,朝着路边的一块石头走去,之后在它的阴影遮出来的角落里蹲了下去。我本以为是风把她的什么东西刮到了那里去,不过她蹲下后却并没有做什么,只是面对着那块灰黑色的巨石,一言不发。

被她突如其来的行动所搅乱的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陪着她沉默下去。我往四周踱了几步,之后抬头朝天上望去,此时时间已经接近了中午,而风也吹散了原本层层叠叠地聚集在一起的云朵,银白色的阳炎在整个天空中流淌着,看起来眩目,或许也有些温暖,但是并没有很强的“明亮”的实感。

我感觉这段时间很长,但实际或许也就一分多钟而已。这时蹲在石头旁的她站了起来,转身向我走来,脸上带着幅度大于一般微笑的笑容,脸颊间有些潮红。

“喂喂,刚才的对话让我突然想问你一个问题,可能有些严肃,但是还请务必回答哦。”

“嗯,没事,说吧。”经历了刚才的突如其来的沉默后,我急迫地想要了解她在想些什么。

“那就是,嗯...”她有些犹豫,抿了抿嘴唇,这对于今天的她来说是反常的,不过她很快重新开口,说出了她的问题。

“那就是,对于一个人,如果他的死至少在外界看来是一个唯美的过程,所有人都坚信他会上天堂,而同时他的死还带给了旁的人以启发,使他重新振奋起来,如果所有这些条件都成立,那么这个人的去世本身还是个悲剧,或者说是件坏事么?”

还真是沉重的问题,从她口中说出真是令人觉得不自然,不过也确实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很遗憾,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因为它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心结之一。

我有些想要逃避她注视着的视线,于是便抬起头来四处看着,在我的视线范围内,顽强地生长在石壁的缝隙间的雪松的树冠仍然葱郁;凝结在山体上,已经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夏季的冰雪在太阳下闪烁着寒光,一只我不知道是什么的鸟从空中飞过,很快消失在了地平线的远处。所有的这一切看起来似乎都保持着自古以来的样子。

“真广阔啊,这名为永恒的东西。拥有了永恒后,哪怕是一截树木也可以显示出皇帝般的威仪。”我在心底这样感叹道。

所以时间,尤其是承载着生命的时间,还是值得尊敬的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低下头来,告诉来她我的答案。

“这个问题我不好说,我只知道一句话,叫’死生亦大矣’,而它究竟大到什么程度,我想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答案吧。”

这真是我们之间罕有的严肃时刻,我其实是真的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还好,她在若有所思了一会之后,脸上露出了会意的微笑。之后她便继续向前走去了。

“喂,还要唱歌么?这次你起头,找首你不觉得晦气的!”她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这样向身后的我喊着。

“不了,我确实没有心情。”此时我的心情确实已经达到了可以让我说这话的程度了。因为在刚才那段有些突兀的对话后,我突然想起我们还没有脱离危险,一切都得在我们翻过这座巨山后才有的说,现在我们确实是得意忘形了,以至于连讨论生死都变得困难了。

“喂,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突然问你关于未来的问题么?”也许是感受到了突然凝重起来的气氛,她再次试图挑起别的话头。

“为什么呢?”

“因为啊,昨天晚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了,再过两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啊。”

“哦?真的么?”这倒是令我意外,在这里的几个月中,我对时间的流逝的直觉变得有些迟钝了,也忘掉了一些原本记得很清楚的重要日期。

“嗯嗯,是啊!”她使劲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期待。不过紧接着,她便放低了声音,轻声说道:“那时我就20岁了。”

“20岁呐,听起来已经是相当大的年龄了。感觉和你并不是特别配呢。”

“我就当这句话是赞赏了。”她开玩笑地这样说道。不过紧接着她略有沉重地接了一句,“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啊。”

“早就不是了啊。两年前18岁生日的时候该疯闹的都疯闹过了,自那之后我们就是大人了。”

“切…装成熟,说起来,如果一定要算的话,你不是还比我小两天么?”

“啊,嗯?虽然记得有这么回事,不过果然如此么?”

“肯定的啊,因为我还记得你的生日是五月七日,而我是五月五日。”

“确实啊…真谢谢了,之前我自己都有点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了。”

“这可不是好事啊。”

我们毫无厘头的对话就这么进行着,除了这样,我们确实也没有别的方式去消解走山路时的寂寞感了。

“嘛,总之,提前先祝你生日快乐。”在停顿了几秒后,我这样说道。

“嗯,谢谢。”

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我们就再没说过别的话。

前面的路突然被一段突出的山体截断了,想要继续向前走只能紧靠着山,贴着悬崖的边绕过去。她没有丝毫惧色,依然迈着轻快的步伐,灵巧地绕过了那段山崖,她的那一缕随着微微的山风而飘荡的长发很快便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是不是如果我不绕过这里,不去追寻她的话,那么对我来讲她就等于不存在了呢?

这个想法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

“噗,真是幼稚的想法。”这样自嘲着的时候,我有些费力地推着手推车从那里绕了过去。

虽然在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深处觉得那是个奇迹,但那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仍然在那里,向着远处走去,身上颜色鲜艳的衣服清晰可见,但是和周围的悬崖峭壁比起她的身影终究还是过于渺小且模糊,仿佛要溶进苍翠的山色里的一样。

我加速向她走去,然而我毕竟推着手推车,所以行走的速度不可能与一心只想着向前的她一样快,在我的视线里她变得越来越小,不知为什么,明明知道只要叫她一下她就会回过头来,但我却感到有些不安。在注意到的时候,我已经朝着视线中的她伸出了手去,并试图攥紧之,手在空中握成了拳头。恰巧也就在此时,她回过了头来,看见了目不转睛地朝着她的方向看去,一手握成拳举在空中的我。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诧异,不过很快就转为了毫不掩饰的,爽朗的笑容,紧接着,在我的视线里这笑颜开始离我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楚,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仍维持着刚才的动作的我。

“喂喂,你这动作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病了吧。”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开玩笑地伸手探着我的额头。

“不,没事没事。”我轻轻地推开了她的手,之后只得低头看着地面。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之后说道:“啊,我明白了,你是想着要击碎笼罩在你眼前的现实,如你自己所说的一样,在这种环境下战至最后一刻,对不对?”

“嗯,你可以这么理解吧。”

“哈哈,这么想来竟然有些帅呢。”

“是吗?”

这是很长时间内我们所进行的最后一次成段的对话。

在那之后,她放慢了脚步,和我肩并肩地走着。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时而从我的脸上略过,我可以清晰地听见她呼吸的声音。就像几年之前,在我房间里时的样子一样,我这样想到。不过在距离变近后,我们反倒失去了不断说话解闷的兴趣,所有无意间挑起的话头都在三句话之内被利索地结束了。之后她戴上了耳机,自顾自地听起歌来,而我则一边走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试图把山石间生长的一草一木的姿态都印在我的脑海里,自然,这是因为无聊所致。

我们就这样向前走来很久,虽然其实不过只有几个小时,但感觉仿佛有一整天那么长。直到滋长的夜色漫过了山头,在天空的中央汇合,使得天色显著地变暗的时候,我才发觉已经是晚上了。

这里远离城市,天空中没有都市里弥散的灯光,所以与城市晚上时深紫色的天空不同,这里的天空呈现出纯粹的蓝黑色,看起来更为幽静,但同时也更令人感觉寒冷。今天天分外地晴朗,刮了一天的风吹散了云雾,群星清晰可见,虽然它们有些零落,也并不明亮,但至少可以确实地看到它们在闪烁着。

“时间已经晚了,我看看...哇都七点半了,该吃饭了,我准备一下吧。”我这样说道。她没有异议,毕竟已经走了一天,而她早上只吃了一块蛋糕,想必也是饿了吧。

我于是拿了一块布在地上铺好,把装食物的袋子从手推车上卸了下来,从中拿出了之前计划好作为今天晚饭的东西:三个三明治,两盒真空包装的蔬菜,还有两瓶酸奶,一盒饼干。虽然简单,但是包含了所有必须的营养。我打开了所有的这些的包装,把她的份递给了她,只有三明治需要分一下,我正准备把其中的一个掰成两半的时候被她制止住了。

“别就这么掰开了啊,我有更好的分法。”一边这么说着,她一边先把两个三明治拼成正方形,之后将第三个放在顶上,仔仔细细地拼出了一个房子的形状,之后用硬质的包装盒子从中间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那三块用双手拢了过来。

我并没有对她的小动作产生任何不满,因为我知道,她是那种偶尔会在小事上过分追求精致的人,这也无妨。在这一天的跋涉后我们确实都有些饿了,所以便很快递吃完了自己的食物。之后她撕开了饼干盒,我们便一块块地从中拿出饼干吃,手不时会碰在一起,不过我们谁也没有在意。

“好怀念啊,这种感觉。”她幽幽地开口说道,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却看不清她的脸。

“确实。”我一边这么应和着,一边又拿出了一块饼干放在了嘴里。

“如果能再来点青梅绿茶,有足够大的地方供我们半躺着把腿伸开,再看一遍秒五,就真的是完全还原了。”她思忖着这样说道。

“秒五我手机里有哦,要不要看?”

“算了吧。”

“没事,想看就看吧,电量的问题应该是还好的,咱俩不各还有一个满电的充电宝呢嘛?”

“算了算了,还是不看了,没有那个气氛,还有最关键地,黑暗里看手机,毁眼睛。”

“好吧。”

之后便又陷入了沉默,一段时间后她轻轻地笑了笑。我没有听见她的笑声,但是我确实看见她耸了耸肩,之后把双腿伸向前面,两手撑着地,抬头注视着天空,一言不发。

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为何笑,又为何看向天空呢?我这么琢磨着。

这时一股新鲜的感觉袭上了我的心头,现在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的脑子里正在想着什么,而她却自顾自地笑着,不过同时我们又挨得很近地坐着,处在同一片星空的笼罩下,并且可能是这方圆几十公里内仅有的两个人。这时的我和她就好像是…朋友?似乎可以这么说,此时的我们仍然亲密,却保有了一定的距离感,不像平时,我们都完全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我会不由自主地去帮助她,而她也有些理所当然地接受着我的帮助。

而那种关系,又算是什么呢?

青梅竹马?知己?互相扶持的人?也许还有更为精确的形容词存在吧?

“喂…”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叫了叫她,然而她没有回应。凑近去看,才发现她就那么保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睡着了。

“喂,醒一醒啦,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这会睡半夜会醒的,不是,至少躺平了吧…”我一边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膀,一边压低了声音这样说道。

“唔,嗯,我又做了那个梦了…”她在慢慢醒过来后这样说道。

“什么梦?哦,就那个,有大湖的公园,你所谓的水园,是不是?”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次还和平时梦境的内容一样么?”

“不,有些不同,这次水中没有出现怪兽,那个园子一直都在,水波反射阳光形成的金色涟漪也越来越温暖,我就那么走着,阳光下的一切都很安静,最后我在湖畔的树林里迷了路,不想再走,那时我的身影就溶进了那阳光中了。”

听起来似乎静美,不过我从这番话中听出了些许的绝望。为什么她会抱有这种心情呢?

未及细想,我便顺着说道:“还是要保持进取心的…”

她没有对我的话做出回应,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有时候想想,不再走了,在自己所在的地方建一个那样的园子,如迷宫一般,在其中终其一生,不也挺好的么?”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感觉她突然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沉醉之中,便急于叫醒她。

不过就在这时,什么东西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那时我抬起头,想和她视线相交,去确认她心中所想的东西,但这时我的余光注意到了正在天幕中展开的什么变化,就昂起了头来。

紧接着我就呆住了。

在我看到的地方,极光正在浮现出来。一大片晶莹剔透而又有些朦胧的蓝绿色光线布满了天空,像窗帘一样从天上垂了下来,仿佛触手可及。这些光仿佛是有形态的,在相互交错中形成了曲折的纹路,仿佛一条条通往天边的小道。在这巨浪般的光芒冲过天空的时候,整个夜空也看起来更为明亮了,星星的光芒看起来也变得辉煌了。

而她也在注视着这片极光,被那纯粹的美所震撼,我知道她一定会这样,甚至不用回头去确认。

“你会用哪个词来形容我们看到的景色呢?”过了半晌,她这样问道。

“Flamboyant.”我直接说出了心底所想的。

“嗯,就算我不知道它的意思,我也能感觉到它所描绘的情景和这是相似的。Flame是火焰,buoyant是浮动的,漂浮的,一团火光在浮动,鲜艳,明丽,却又诡谲,就是这种感觉,对不对?”

“嗯,可以这么理解。”

“呐。”

“嗯?”

“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么?”

“什么呢?”

“小时候上完课,经过一个黑暗的路口,只有路口的电子展示栏仍亮着光,而展示栏里所放的是一部电影的海报,海报上也画着一盏独自在黑暗中静静发光的明灯。当这两幅画面重合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心里有什么被触动了,那不是特别的什么感情,只是突然觉得在夜里所有的东西都会有和我们平时所见的不一样的,却也很美丽的形态。感觉夜里会有童话,也会有奇迹存在。”

“嗯,这就是你为什么一直以来喜欢夜行的原因么?”

“是的。”

“真好啊。能从平凡的景色中感受到这么多东西。”我发自内心地这样说道。

“喂,你在说这话的时候应该看着我说吧。”她有些不满地这样抱怨到,之后不等我反应,就站在了我的面前,睁大了眼睛正视着我。

在从天空向四周散发,无差别地照亮一切的极光的光晕中,我清楚地注视着她的脸庞。我似乎很久没有认真地这样做过了,所以在现在才发现,原来一直被我在一定程度上忽视,被我当成生活普通的一部分的她其实是如此美丽的存在。原来我只注意过她在刚睡醒时乱滋着的头发,而现在我才发现在整理好了之后她的长发是如此的柔顺,似乎隐约还反射着光,仿佛她是将一小段夜空取下后戴在了自己的脑后一样;原来我对她的面容的印象只是永远有些失落之感,有些睡不醒,长相很普通,而现在我才注意到原来她的长相完全称得上漂亮,脸颊饱满而不过分臃肿,下颌与嘴唇的轮廓明显,而星星点点的几颗雀斑反而更衬托了这自然的美;原来我很少真的去注视她的眼睛,只记得在她变得慵懒的时候眼睛会睁不开,但此时我才发现她的双眼在睁开的时候也是炯炯有神的,我可以从中看出熠熠的生机,以及那纯净如水的眸子里映出的极光和我的轮廓。

就好像在翻箱倒柜时突然找出了已经遗忘的宝物,之后就抱着它回忆了很久一样,在之后的几分钟里,我就那么站着,一言不发,和她对视着。

最后,她轻轻地开启了她那美丽的嘴唇,说出了令我震惊的话:“要不,来试试亲吻吧。”

“eva吗?”惊诧之余,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在玩梗。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什么eva,真的,一直以来我觉得你什么都好,唯一的问题就是有时有点不近人情。我现在是在表达我的真心,诉说着从一个少女的心里涌出的真实的情感。那就是,你,要不要试试与我亲吻?”

我没能做出任何有效的回答。

不知道是我还是她在往前走,但我们之间的距离越缩越小,最后真的变得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个毛孔,感受到她的肌肤辐射出的热量,依稀嗅到她身上发出的淡淡香气。

就在这时,她向后倒下了。

那个与我面对面地站在极光下,站在北国无人的雪山中,甚至还恶作剧般地试图亲我一下的女孩,在这时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快速倒了下去,这一切都太过突然,以至于在这过程中,她的嘴角依旧上扬,脸上还泛着憧憬的神色。

我急忙向前一步,拉住了她。

在这个视角下我看到了她的双眼,此时她正面朝天空,极光之中最为明亮,最为绚丽的部分在她的眼睛里被映得清清楚楚,我甚至从那倒影中依稀地看到一颗流星在那光幕之中一闪而过。

而她的手心的温度热得吓人,仿佛我拉住的不是她,而是一团和她一样耀眼的,浮动着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