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鬼使神差地从座椅上离了去，随便拽出一套最简单的衣服，三两下穿上了之后便出门去了。我低着头，逆着拥挤的人潮，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家门对面的便利店中。在从冰柜中随便拿了一瓶饮料，并把预先准备好的钱匆匆地甩在了柜台的桌子上后，我站在便利店门口高处地面的台阶上，一边小口喝着饮料，一边四下望去。眼前是一条还算宽阔的，可供行人与汽车同时通行的道路，右手边是繁忙的地铁站，而就在道路后面，只隔着一排栅栏的地方便是一座公园，公园的中央呦一条蜿蜒的河流，而河流两岸的山坡上生者茵茵的绿草和垂下枝条的柳树，星星点点的几座小亭在这一片浓密的绿意中若隐若现。此时是初夏的下午六点，刚下班的人们从地铁口中涌出，他们的喧闹声与路上汽车的鸣笛声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有点飘忽的热闹氛围。而此时斜阳已经在天边如烟雾般蒸腾着的夜色的过滤下褪去了最后一丝含着热量的光芒，变成了横亘在远处的淡红色影子，它那已经暗淡下来的光彩流过城市中的事物的身边，渐渐被它们遮出的影子冲淡，最终在什么不起眼的地方消逝，只是将一切的轮廓勉强照出，因而在我眼中无论是与伙伴热烈地讨论着日常生活的青年们，还是远处的公园里坐在凉亭中，默默地看着河中夕阳的倒影的老人，抑或是在晚风中摇曳着自己的身躯的树木，以及居住在这些树的顶端，晚风一起就藉着风势扑棱棱地飞入天空深处的鸟群，其颜色都分外地黯淡，如剪影一般，仿佛只有睁着眼睛向这傍晚的晦暗中看去的我是清晰的，但是我知道在别人眼中我也不过是这晚间城市的倒影中的一部分而已。

我又喝了一口手中的凉饮料，这份凉意顺着流淌着的血液冲向了我的大脑，在其的影响下那些已经在我的脑中盘桓了数日，令我苦恼不已，在暑气的烘托下变得格外鲜明的烦恼也被荡清了些许。然而那个最主要的问题却如一片阴影一般一直笼罩在我的思绪上。现在我是个说故事人，我这样想道，我想向周围的人讲述那个虽被深埋在太平洋对岸，北境的雪山中，却决然不该被忘记的悲剧。然而我无法让这个故事显得刻骨铭心。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去描绘那一份深深地潜入了日常的平静中，以至于不轻易地去分辨都无法察觉到的绝望，然而它终究还是过于显眼，以至于显得喧宾夺主。如果非要比喻的话，就像走在一条没有尽头，两边开满了花，但周围的景色却无比模糊的道路上一样，一开始那些凋零之后复又开放的花朵确实惹人驻足，引人感慨，但在于这条道上走得久了一些之后便会只觉得单调了。这不该是真挚的，发自心底的伤感之情应有的形态。真正的伤感应该是无形的，是溶在了影子里，潜入了灯火中的，就像我眼前的这城市的一部分一样：明明和我擦肩而过的人还在说笑着，明明黑暗还未降临，整座城市还在喧嚣着，但当这一切离我远去后，被交融的夕阳和影子所笼罩的城市却又那样空寂而压抑，仿佛多呆一会就要不自主地落泪一样。

而我想写出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只有将这种感觉确切地传达给我的听众们，我才可以达成我讲这个故事的初衷。

这么想着，我拿出手机看了起来。轻轻一划之后我用作锁屏的那张泛着不真实的粉红色调的漫画作品就淡去了。现在呈现在我眼前是我在关上手机出门前一直在看的，名叫“四月是你的谎言”的动画的画面。虽然自它开播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有余，但它蕴含的东西至今仍然被一部分对生活怀着别样的温柔的人所传唱着。而我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在我看着的这一集中，这个故事也终于褪去了一开始它展现给观众们的粉红色的色彩，其更为真实而残酷，但也蕴藏着更多的温柔的部分开始外露了出来。在看着它的时候我有种奇妙的感觉，那就是虽然画面的色彩始终明亮，但我却可以特别精确地在它希望我伤感的时候感到伤感，并且尽管伤感，但内心深处仍然充满了力量。

这就是我想让正听着我的故事的人感受到的。然而目前为止，我并不知道怎么做。

我打开微信，想要问问我置顶了的那个人。在手指放在手机的键盘上时，仿佛如感情突然爆发一般地打下了许多字，直到触屏的地方被汗水浸的滑了方才止住。不过很快我就又删去了所有的这些，转而敲下了很简单，但却也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悲伤是什么呢？”

我并不特别地期盼什么回复。无论是如何亲密的人，在收到了这种一个人在漫无目的的遐想后发出的莫名其妙的提问后也会觉得难办吧。况且自那时之后，我们已经离得很远了。

不过意料之外地，很快手机便震动了起来。我打开一看，她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反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觉得最饱含着悲伤的一句诗是什么么？”

“是什么呢？”

在沉默了一会之后，我再次收到了她的回复。

“是’得到太阳，这就是我的祝愿’这一句。”

“顾城吗？”我之前曾记得她分享过那首诗，我也点进去看过，觉得写得确实优美，所以现在我还是有印象的。尽管如此，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句诗中饱含着悲伤。

“嗯，对的。”

紧接着，她回复的速度变得快了起来，又给我打了一段话，解释她为什么觉得这句诗是令人悲伤的：

“因为你看，如果只是平淡地幸福地生活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人怎么可能会献给另一个人“得到太阳”这种过分地夸大，又明显不可能实现的祝愿呢？对于芸芸众生中的大部分来说，只需在远处享受着太阳的光就够了，执着地一定想要得到太阳的，只有那些经历过至暗的黑夜的人而已。所以再仔细地读读这句话吧。得到太阳，得到太阳。这句话与其说是一句祝福，不如说是一声呐喊，但这声呐喊并非中气十足，它本质上还是一种逃避。试问，这世上最为巨大，最为不可逃避的黑暗是蕴藏在什么东西之中的呢？”

“现实么？”我试探性地回复道。我虽则对诗歌不甚感兴趣，但也依稀知道顾城是一位希望永远保持孩童般的纯洁，永不向现实妥协的诗人。

“是的是的！所以啊，这句诗之所以悲伤，主要便是因为它是一个想要躲藏的人在面对着无法逃避的现实时一声无力的呐喊。但不止于此，光读这一句诗，你无法从中体会出任何悲伤，甚至还会觉得它甚为华丽，但在你终于揣摩清它的内涵后，你也会被它的表面与内涵的巨大反差impress到。”

确实是鞭辟入里的分析。我不禁点点头，这么想到。

紧接着，她仿佛能读懂我的心意一样，又发来了一段话：“我并不知道你具体在创作什么，但是如果你真的要描绘令人印象深刻的悲伤的话，就让你手中的人物更多地发出这样的呐喊吧。不必刻意地去直接描绘任何悲伤，只要你营造好了这每一声呐喊的氛围，即使全片都是温暖的字句，也是能让人感到伤感的。”

确实如此吧。

在了解到了悲伤的真谛之后，我反而突然觉得豁然开朗。我抬头望去，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但是天的边角却也在高楼的灯光的照耀下显出了辉煌的颜色。这也是一种反差吧，我这样想到，并且它可以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去被理解。

该动身了，无论如何，那个故事是一定要被完成的。

我走下了便利店的台阶，拿着喝了一半左右的饮料便径直向家里走去，准备继续写完那个虽然尚不为人知，但是却在我的精神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