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认你要穿这个东西?”

在部室里分配衣服,当其他人看到兔女郎装最终被摆在我面前的时候,眼镜男首先表达了自己的质疑。我把自己准备的化妆道具打开,一边回答。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你会在这个学校出名的。”

“我早就出名了。”

“我是说恶名。”

我耸耸肩,实际上我一直在出恶名。

我和眼镜男先换衣服,在换衣服期间他一直冲着我下面看,我只能严厉地命令他彻底转过身去。实际上隐藏菲勒斯也不是很难的事情,用胶带往后贴或者穿专用的裤子,我使用的是后者,胸部也有稍微垫起。我的肤色较白,不仔细看应该不会看出边缘的异处。等我转回桌子找兔耳朵和假发的时候,眼镜男的嘴张大得像是能直接塞进个鸡蛋。

他情不自禁说了个脏字。

“你是往你的下面丢了仙度瑞拉里面的魔法么。”

“我的想象力因为你而变得格外丰富,别用这种奇妙深刻的比喻。”

“那你到底是往上摆还是往后面塞了?”

“这是女孩子的秘密。”

他惆怅地看着窗外哼起了《女孩子裙下到底有什么》,我打开门邀请两位女生进来,她们也像是打算往嘴里塞鸡蛋——

“勿酱。”

“勿酱呀咩咯。”

我被拉出门外。

“那就勿学姐好了,好了那谁你别发呆了,快一起出来让我们换衣服。”

这时候五寻晴注意到了一个盲点。

“勿学姐这装扮不能呆在外面吧?”

“怎么你也给我起外号了……”

“说的也是,现在是勿学姐,风评还是要考虑一下的。”

两位女生看向我,我想了想。

“那我在里面捂住眼睛好不好?”

“怎么可能,你以为这是轻小说么?”

“没,我看这发展好像是想要这样。造福读者嘛。”

“造福的只有你吧……”

五寻晴指示道。

“你先把衣服换回来,然后等我们换完你再换。”

“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你们先换。”

“因为我怀疑那家伙会对着我和社长的衣服嘶哈嘶哈。”

另一位女生回答的内容过于现实。

照着五寻晴的话去换好衣服后,我来负责给社团的各位化妆。她们都不会化妆,所以让我来做、而且最终做的受到满意的时候她们都很震惊。那位女生问我“这化妆技术是在哪学的?”,我简单回答“业务要求”,惹得她思维飞跃。然后我们就搬了张桌子、带上宣传单去到庭院进行宣传。一开始除了被当做二次元社的活动之外都还在预料之内,五寻晴的社团得到了足够的宣传。衣服相对暴露的我本来是坐在桌子后面协助展示社团成果——我也有参加的一些文字创作成品——只是那男生一直偷瞄我,我于是调戏道。

“想做些刺激的吗?”

“硅胶有什么意思。”

他装起正经。

“可是真的事情你也没做过吧?”

“难不成你做过不成?”

“当然没有,我还是小孩子。”

话题暂停,我们接待了几位对社团感兴趣的学生,然后继续。

“你看你又开始偷偷看我了,诶,别把头撇过去啊,我又不是不给你看。”

我双手交叉在胸前,撑起硅胶。

“那么想看我就让你看个够啊。”

“这种剥离了实质的幻想物有什么看的必要吗?”

话是这么说,我看他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两位女生注意到这边的异状,鄙视地看着我们。

“你们在做什么?”

同样的话语在之后被某位不认识的教师说出,然后好挨了一顿骂,那三人被指派去劳动,反而是衣着最暴露的我被要求滚去把衣服换回来、然后逃过一劫。回到部室我把借来遮挡身体的白色军装大衣丢到一边,换回校服、打开手机,发现五寻晴哭丧着——表情如此——原本就是教师好心送来的部室被收回,轻小说部就地解散,变成了只有四个人的同好会。我还看到了九条千秋的短信,“别玩得太过火”,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想起了以前在世界各地找人打架的日子,想起了一部叫《Fight Club》的电影,在电影的最后四位主角一起看着高楼大厦在眼前崩塌。

“Trust me.Everything is gonna be fine.”

我看着我曾经的一切崩塌。

我在渡鸦一个人喝酒,我在轻幻文库参加着会议,我在Babel09最高层敲打着手机键盘,编辑却还在催着我的稿子,我在课室看着五寻晴,她正在烦恼着怎么增加已经不存在的社团的成员。答案是参加学园祭,负责戏剧部的剧本。

我看着我没有的一切重建。

我在九条千秋曾经住过的房间同不认识的小偷打架,我不停地对着电话说“对不起”,不必面对面说话,让生活更美好。我惊喜地发现九条千秋其实并不在意这件事。

我应该是惊喜的,我不确定,后来我还在晚上看月亮来着。

“You met me at a very strange time in my life.”

我和九条千秋相遇在最古怪的时候——我同她的相遇本身就古怪之至。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抽烟,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喝酒。

烟雾升起、酒的香气、九条千秋的味道正在从我该死的生活消失。

“和我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你有看见过我去写轻小说吗?”

没看见过。

但反过来说,现在的我终于看见了你。

招揽社员的那天,社团解散了,我当时没有受到劳动惩罚,不过放学后再被独自叫到教师办公室时收到了一封停课通知书,时间是一个星期,而且要找时间安排家庭对话——也就是我得叫上我的父亲。九条千秋之前还想着帮我压下这件事情不让那家伙知道,仿佛是那份原本不必要的同理心传递到了我身上,我也开始不太想让我的父亲知道我因为在学校穿兔女郎装而被停学的事情——他当时正在国外不知道搞什么东西,也就是说,只要不主动找他,他应该不会知道这件事。

家庭对话的事情确实是个问题,我想到了我的后母,一个平凡的女人,我已经接近三年没有见过她。上次见是在医院,我第一次因为打架受伤的时候,我的后母是在听到我受伤之后立刻就坐飞机到我在的城市,我当时躺在病床上,忽然房间的门就开了,她出现在我的面前,凑到我的旁边询问我是否还感觉到痛苦,痛苦倒基本消失掉了,我只是被石膏和绷带绑着、觉得做动作挺不方便的。那个时候我离家出走不过一年,对于她脸上的变化还能注意到很细微的地方,不过到了现在,我对于她的印象反而是只停留在小时候,连带着想起来的还有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躺在病床上的我念出我妹妹的名字。

“她呢,她不来吗?”

后母坐在我的旁边,握着我的手,眼里闪过失望和负罪感。

“她……比较忙,没办法一起来这里看你。”

我的妹妹有过一次歇斯底里的状态,大意是明明是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凭什么做她的哥哥,凭什么从她的母亲身上拿走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她的哭声很大,而且连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使得她的语言变成了含混不清的、仿佛不是人在说话的声音,如果不是我还能认出她的身材、动作、面容,只听声音的话,恐怕我会对那个生物害怕起来。然后那天晚上是很安静,可能是空气的原因。我和妹妹在别墅里,父母都因为一些事情出去了。一整天我的妹妹都闷闷不乐,我想到之前我和她的距离开始慢慢变得奇怪,于是我支开了守候在一边的家仆,让他们随便出去逛逛,然后我问妹妹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实际上自从我得知我是私生子的时候,那个事实就像是污点,因为一个污点、整个画面都变得难以忍受。我比以往要更加在意妹妹的感受,只要她表现出一点不满,我就惶惶不可终日。我说不定是只有通过过分的担忧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又是什么?我害怕妹妹表现出不满、指出所有我所做的对不起她的事情,但我更害怕的是沉默、是她安静下来,从头到尾,视线从来不放在我的身上,她在刻意回避我。所以我问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可以对我说、无论是什么——可是什么是“什么”呢?什么已经在发生了。我的询问保住了我的地位,却崩断了我和她其实本应该、实际上也非常积极去维护的一种交流形式。有些东西只要不说出来、不被认识到就是无事发生,可是她的言辞却逐渐激烈、我看到了我的错误却不愿承认。不知道是谁首先拉高了音量,我的妹妹将桌上的塑料大盘子甩到我的脸上,水果砰砰地落在地上、在我的脚边滚动着。我终于回过神来,看到她的眼睛已经红的要命,湿润的眼眶和弯弯扭扭敷在她脸颊的泪痕。

她失去理智地殴打着我,用尽四肢,我却在担心声音会不会太大然后传到屋子外面。

我都懂。

所以躺在病床上的我没有指出妹妹根本不愿意看到我的可能性,那对于我来说不是已经看到的事实,对于坐在旁边说着那些话的后母来说,那也不是事实。就像是当时家仆回来、看到家里的乱状时惊讶的表情,她看向我,我反而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在那之后就没人怀疑乱状的成因。我的妹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而我还没得到向她道歉的机会,就离开了自离城乃至整个国家。

我最初到的地方距离本国首都有十个小时的飞机程,我的后母花了一天左右的时间赶到这里。她照顾着我,突然地提起了我的身世问题——“这是谁告诉你的?”我几乎是立刻就反问出这句话,她楞了一下,说了我妹妹的名字。我不知怎的如释重负,我大方地笑着,和她聊了很多。我给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给了个解释。

“我想看看这个世界。”

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去迎接什么东西的残骸。可是当我这样说给我的后母听时,她却神色悲伤地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说。

惠已经不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只是似乎听说了我因为兔女郎的事情被停课,我的手机弹出了她的信息——“你到底想做什么?”,这是她第一次说这句话。我很怀念和惠还在交往时候的生活,那个时候我还在写自己的小说,屏幕上方弹出了惠的信息,我就打开,和她聊几句。现在的我还在写,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慢悠悠地按下字母的按钮,然后倒在柔软的沙发上,隔着玻璃、看着辉月区的天空发呆。我的手上总是夹着雪茄,我让家仆准备了相当的数量,我不觉得事情结束之前我能抽完,不过谁管他呢?我的责任编辑时不时来问我新作的状况,说轻小说出版应该趁热打铁,不过我把文档传给他时他就变成了苦瓜脸。

“能不写这个了么?”

“为什么?”

“这个……根本连字句都连不起来吧?”

我书写着无数个场景,那可以是任何时间,也可以是任何地点,角色随便来,聊的东西也无聊透顶不知所云。那是我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无端生成的东西,不经思考就出来的一堆碎片,而且放弃了将它们串联到一起——我在放任自己创作,最终出来的东西就像是精神病人的演说了。写到哪算哪,写不下去的时候就是这个场景该结束的时候,那时我就会按两下回车。

就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