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作品当然不符合出版的要求,连是否能称之为小说都有疑问。每次想写东西都是突兀的,不想写的时候就断开,前后不合,一堆场景的合集,连主题都没有,可是我却写的非常开心。不是说会笑出来的兴奋,我不认为兴奋可以称之为开心,我是说,如果一件事情在当时让你毫无反应和感想,可是事后你却觉得自己在当时是开心的,那么那才算是真正的开心。认识了一段时间的编辑的五官皱得更加厉害,就像是抹布一样,不过我倒是笑的挺欢快。

“我写的开心,而且这些东西好像是有意义的。”

“好像有意义那不就是没有意义么?”

我摇摇手指。

“当然不是,好像有意义的意思是,当你觉得它有意义的时候,它的意义就会在你面前消失殆尽,而当你觉得它没意义的时候,它的意义就在你的觉得之中。”

“别把那些奇怪的东西装进轻小说好吧。”

“呵。”

“当然,现在企划书都没有,我也不好对你的写作进度多说什么,我们一直都有捧红你的打算就是。”

“我知道了。”

拜拜。

我挥着手,目送编辑离开,然后回到了享受着的个人世界。

可是我想做什么呢?

虽然是耍耍嘴皮子去蒙骗读者,但实际上我确实是对自己该写什么感到了迷惘,我把我想到的每一个场景罗列出来,不仅仅是没有形式上的逻辑性——稍微认真看看这些文章吧,是我自己毫无逻辑。我不喜欢戏剧性,可剧情已经到了该到的转折点,戏剧性却还在轨道之外。对于作者的批判固然可以成为一篇文章,那文章的类型叫做“书评”。我想起了惠,我忘记了我和她看过的电影、看过的大部分风景,还有我对她说过的甜言蜜语。一些残留的东西只可以被称之为碎片,我想起来拼图,但拼图本身就是为了变得完整而存在,即使它拆开包装的时候是一堆碎片,也不能否定它是一个整体。

我的作品支离破碎。

我的人格支离破碎。

我很开心。

失去了九条千秋,失去了惠。

我走到五寻晴的身边,她也是愁眉苦脸。我和她坐在放学很久之后的教室,天色渐晚,红色的斜阳在教室拉出几道剪影,而她说道。

“我好烦。”

我侧着坐在椅子上,表示认同。

“看得出。”

“但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轻小说社解散之后不也可以以其他方式聊么,就像现在这样。”

不过另外两人真的进了回家部、研讨更快回家的技巧——我有那么一瞬间真的觉得那比现在我在做的事情要有意义的多。

“我不知道。”

五寻晴趴在桌子上长叹气,她的胸部即使是挤压后也能有一定纬度,我难得地关注这些。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应该回家,洗个热水澡,上弹幕网看看笑点奇怪的视频,然后关灯睡觉。”

“笑完之后容易睡不着。”

“能不能对我的建设性意见表示一点尊重。”

她转过脸来看着我。

“二勿载你在无聊的时候会做什么。”

我干脆回答。

“写作。”

“特别无聊的时候呢?”

“那是什么时候?”

“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想,到点吃饭,到点躺在床上,然后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是习惯侧着睡的。”

“那就看着你旁边的东西发呆。”

“让我想想。”

我思考着合适的表述方式。

“我会做些违反常理的事情。”

她稍微打起兴趣。

“比如?”

“没有比如,我不知道你的常理是什么,每个人的常理都不太一样——我自己的情况是,我会写作。”

“写作是违背常理的事情?”

面对她的疑惑,我笃定地点着头。

“没错,写作就是吃饱了撑的人会去做的事情。不过吃饱了撑的这句形容是常理之人说的无耻之言,写作就是违背这句话。”

“什么意思。”

“写作就等于是在对常理说,我不仅不是吃饱了撑的,还是因为你不能喂饱我,我才跑去做你不能理解的事情,写作就等于是在说,嘿,常理,你这个垃圾的东西,你不能满足我,你不能绑架和奴役我,能让我去实践的只有我自己,而在我的作品面前,你就像是中二病眼前的现实一样爆裂吧——常理从来都不是遵守的东西,值得遵守的只有伦理律令,那是相当个人化的事情,而对于常理的服从,对于一种主流公共秩序的迎合——原谅我用这个形容词,是对于宗教的迷信和盲信,而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仅此而已。”

伟大的革命导师如此说道,而我问道。

“所以你无聊的时候想做些什么?”

她沉默许久,吐出了这个动词。

“写作。”

“写什么?”

“轻小说?”

“你想写什么?”

“我不知道。”

“但是不能停下来是吧?”

她艰难地点头。

千秋组的人把天梯赛目前的情况报表送到了我的面前,九条千秋走后,我继承了九条千秋的很多东西,只有一样除外,那就是信任。我想我在他们面前是有实力的,但是相对于九条千秋,我似乎还差得远。他们服从我的命令,但执行的速度相对于我曾经在旁边看到的要慢一些,就像是丧失了主动性。曾经舌枪唇战的套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让人不舒服的沉默,而且在我坐在沙发间阅读报表的时候,坐在稍远处的其他人还在留意着我小心地动着嘴唇。七重家的次女七重雨茗开了研讨班,混入其中的卧底大部分要么说着“讲了一堆屁话”决心离开,要么有倒向那边的倾向——当然,那只是从天梯赛的表现和创作成品来看,搞文字狱是不好的。根据他们带回来的课堂笔记来看,七重雨茗是完全的精英主义,把轻小说当做可量产复制的商品来看,讽刺的是灵感典当计划最终要做的就是量产复制。而与此截然不同的写作理论确实有了成效,在天梯赛的排名中,研讨班的成员或多或少都有提高,而提高程度仅仅是因为越往上爬遇到的对手就越厉害。

问题很大。

七重雨茗在轻小说写作界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而且她的个人作品在轻小说消费者之外也收获了大量好评,也有她和青叶文库本身就不打算局限于轻小说的原因,而千秋组还在讨论如何进一步完善和扩大角色消费的体系——我也一直有在阅读千秋组的理论成果,可惜的是明显可以看出九条千秋没有参加。

“现在七重雨茗研讨班的人总共一百六十人正在集体逼近前百名,七重雨茗自己是第六十七名,然后百名内的有三人,两百名到一百名的有二十二人。照轻幻文库的标准,两百名以内就达到了初版数量十万级别的出版要求。”

无脸男在我的面前翘着二郎腿玩手机,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关心。

“天梯赛才开始一个月就弄成这样,轻幻文库怕是大势已去了。”

“那不是挺好的么?”

“怎么挺好的?九条千秋想要的是两个文库并立,向任何一方倾斜都会改变轻小说消费者的整体取向。”

我抽着烟。

“我觉得你搞反了。”

“什么搞反了?“

“不是出版质量影响轻小说消费者的消费取向,而是轻小说消费者的消费取向首先发生转变,然后才有了出版的迎合。现在的轻小说作者是不是太过自我中心主义了?”

“你想说,轻文学是众望所归?”

“是。”

“那你怎么解释网络文学的快餐化?”

“各取所需而已。”

他瞥了我一眼,不知道是想反驳还是想赞同。

“你是想说,有人喜欢看快餐的东西,有人喜欢看文学?”

“不是,是仓廪实而知礼节。问题在把轻小说当做独立自主的文化消费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或者说幻觉,轻小说的出生——当然我从来没去了解过轻小说是怎么出生的,你就当我是胡说八道好了——轻小说的出生是来自通俗小说的进一步通俗化,因为通俗小说已经不够通俗了。”

“继续。”

我一边思考着一边继续道。

“传统小说或者说严肃小说在形式上的陌生变同长篇写作本身就不适合现代平民生活,这点放在上世纪末的通俗小说来看也是一样,一次性长篇的单本在受欢迎度上比不过杂志——我临时起意这样叫它,碎片化纸媒——而同样的情况延伸到现在的网络时代,网络文学最初在文本内容上同通俗小说区别不大,但网络连载的形式就摆在那里,可能有谁想在网络文学身上找到文学性,但我认为网络文学,包括我们所创作的轻小说实际上是最没有文学性的文本,理由很简单,因为传统小说可以是短篇、中篇、长篇,决定他篇幅的只有作者自己,而通俗小说的真正含义反其道而行之,通俗小说最为根本性和重要的是它根本不会完结。”

“你是没看过轻小说还是没写过轻小说,难道你写东西就不会完结了?”

“我说的不是单独小说文本具体符号数量的无限制增长,我是说,通俗小说有着它深层次的连续性,我需要举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例子——你看轻小说或者网络文学难道不是看完一本之后再去找另一本?”

其他人的视线集中在我们身上。

“快餐化或者别的东西,用你们的话说是同质化,或者对网络文学去说的碎片化,实际上是其连续性的必要形式,同连续性不同的是你们会说现代人的生活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切割成碎片,然后这些碎片化商品占据了碎片的时间,实际上正相反,商品不是碎片化的,而是拼图化的——它同你被切割的生活一齐构成了一个整体性的、连续性的东西。文学同通俗小说的分野从美学视角下的形式去看根本抓不住重点,重点是,文学的意义在于揭穿被切割被异化的人的实践和素质,而通俗小说的意义在于对异化的补充,它是异化的一部分,然后同其他的一起构成了一台异化人的机器。所以它的碎片化掩饰的正是它的连续性——它不会完结这一点。”

落实到轻小说上。

“在通俗小说的位面去单独评价任何作品都是会落在空虚的境地,通俗小说所需要考察的是其互文性——一部作品同另一部作品的关系,它们是怎么互相影响,怎么构成了一个消费体系,比如说萌,或者再具体一点,比如傲娇、病娇、天然呆等种种东西,一个资深的ACGN宅会对它们的发展历程如数家珍,但我们也看到了,这是个发展的历程,发展就意味着它们被一道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最终构成了一个不会完结的、自我增值的系统。通俗小说的部分不通俗让通俗小说的位置让位给了轻小说和别的东西,当然,同样的东西也可以套在综艺节目或者奢侈品上,我们对于它们的消费从来都不是对于它实在属性的消费,更多时候,我们是在试图消费整个体系,而这个整个体系往往是不可能被任何个人得到的,正因为如此,消费才不会停下来,轻小说才会有发展可言。我或许可以在这里进一步说——真正理想的、完美的轻小说——无论是具体文本还是背后的写作理论——它们永远不会到来。七重雨茗的作为表面上构成了对轻幻文库的冲击,实际上,她正是对我们的轻小说体系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补充。就像你已经看到的,轻文学之于轻小说一样。”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抬起头,无脸男消失了,落地窗外的白天变成了黑夜,我一阵惶恐,几乎是跳了起来,看向周围,整个楼层仿佛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

关于我的父亲,我的记忆很深刻,但和他相处的时间实在不多。或许正是因为他在我的家庭环境的缺失才让我对他如此反感,我对家庭的记忆有后母和妹妹,父亲很少出现在我的面前,就是出现了,场景也像是两个人在做商业上的洽谈。他总是嘲弄我般坐在沙发上,询问我的近况,如果觉得满意了,他就会给我很多可以自作主张去用的钱,那都在银行卡里,或是信用卡的还款记录,一堆数据全部装在几张轻薄的卡片里,让我只觉得他给我的这些东西都没有实感,跟何况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满意什么时候是不满意。不管什么时候,我的卡里都会装着凭我的小爱好在下次拿到钱之前用不完的数目,仿佛我的父亲无时无刻不对我满意,但这又和不满意有什么不同呢?当我拿到钱之后,我的父亲大部分时间会说一声“多陪陪你的母亲”,那个时候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我的后母,而是一个轮廓模糊的脸,我试图还原那糊成一片的五官,可当我仔细一看,该死,那是从我认识的人的脸上截下来的。只有当我的母亲一片模糊的时候,我看着那张根本辨识不出的脸——一个椭圆形的马赛克团,我会觉得,啊,那就是我的母亲。生下我然后自顾自去世的女人,每次我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每次我想近距离看看她,“这是母亲”的感觉就会一下子烟消云散,留下眼前真正看到的冰冷画面。

在知道我是私生子这件事后,我在书房里问我的父亲。

“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我是私生子的。”

当时他看着我,就像以前一样,仿佛这样子就真的能从我身上得到所有的东西。他看着我的视线从来都像是蛇吐出的那条尖细的舌头,如果是对其他人,比如商业伙伴,比如对我的妹妹,他的眼里都有笑意,但只有看我的时候是这样。我深知那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被威胁的感觉在我的皮肤扩散,让我感到反胃。

当我这样子问我的父亲的时候,我还没有知道抽烟是什么样的感觉,后来抽烟的时候,我很多次无端生出这样的想法,如果,当时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嘴里叼着一支点燃的香烟,我吐出的烟雾阻隔在我和我的父亲中间,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改变他的回答。我得不到答案,而当时他先是反问了我一句。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

我嗤笑了下。

“你管我?”

他没有叹气,只是看着我、沉默了一段时间。

“我怕你会在意这件事。”

我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无论是为了后母和她和他的孩子也好,还是说有万分之一为了我也好,如果他真的在意事情,把事情坦白了对我说才是正确答案。可是他不仅之前没对我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害怕”我的态度。

我的回答之前同样间隔了沉默。

“你应该早点对我说。”

我的语气非常平缓,那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对他这么说话,这件事让我越想越生气,而且在我的回忆中,他的面目逐渐变得可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