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所以，是不是应该恭喜你终于和远志学长出去约会了。”
“请注意你的言辞。”我冷酷地给了阿加莎一个手刀。
我们站在第一中学的剧场舞台面前，身边人来人往，第一中学话剧社的道具部正在准备排练所使用的道具，对于我们这些没用接触过话剧表演的人来说，单单是准备过程就足够让人惊叹。不得不佩服的是，在康木叶的领导之下井然有序的这些学生们，各自都有各自负责的工作，而且大家都能乐在其中去完成工作。
出于热情和热爱才选择加入一个组织，这件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想也不敢想——
从纳新的质量就足够看得出来，对于文学，对于文学社，真正能表现出热爱的人少之又少。
是因为文学的普及程度不及话剧吗？还是因为个人的原因。无论是哪个答案，我都会因此伤心上一段时间。
“最终决定的方案是什么？”康木叶突然站到了我的身边，不知道这般询问带着的语气和心态到底是嘲讽还是友善的交流。
“大概是梁祝结合罗密欧与朱丽叶。”
“真是大手笔，我以为你会说出更让我吃惊的东西。”然而他还是耸了耸肩“不过从你脑子里出现再更奇怪的想法我也只能接受吧？”
“当作你在夸奖我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简洁版剧本，以及一份草拟的话剧方案。
“你到底有多喜欢莎士比亚，以至于把shakespeare当作你的外号来称呼。”
“也谈不上喜欢。”
使用shakespeare的理由，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复述一遍了。
舞台上的工作人员和踩点的试镜演员们来回走动着，正如莎士比亚所说，人生就是一个舞台，我们无非是上面形形色色的演员。
或许使用这句话来描述对于原句的含义有些偏差，但是这也是目前我所能直接想起的话语。
康木叶快速翻动着手里的剧本，看上去并没有专心阅读的样子。身边的阿加莎早就已经找个位置坐好等待我们的交涉结束。
真不容易，我在康木叶面前隐忍了大概五分多钟还没有要动手揍人的欲望。
“所以你打算怎么把这两个作品结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皱眉看向我。
“可能单纯只是觉得，这两个作品具有中外文学对于悲剧的态度，如果结合在一起会变得很有趣这样的想法。”我胡乱地在他面前说了一通，侧身避让正在搬运“城堡”的学生。
他摇了摇头，拉着我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下。
“这可不是儿戏，剧本没有办法确定好的话，我们也很难筛选演员最终进行排练表演。”
“我当然知道。”
“你在给我制造难题吗？”
“没有。”我指了指那份被遗忘的草拟方案，示意康木叶认真查看“我把几种结合的方案写在里面了，你看看有没有值得采纳的部分？”
他用同样的速度快速翻阅那份方案，这让我有些反感，看上去完全没有尊重被书写出来的作品的意思。
但是接下来，他开始在我面前朗读那些千奇百怪的方案。
“你们居然打算让罗密欧性转？”他几乎是用咆哮的方式在我耳边说出这句话。
“性转可是现在的青年学生们很喜欢的题材哦。”并没有！
这个题材的想法大概是出自于某个喜欢阅读日式轻小说并长期在国内的轻小说网站搜寻喜好书籍的死宅社员吧。我并不反感这种性别倒置的偏差感，在很多情况下，一定程度的关于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性别论述会是很有趣的描述，但是一旦用怪奇的语言和虚拟感的设定来讲述，这种描述就会更倾向于迎合男性读者兴趣的“女性”层面。
“很糟糕。”
“很糟糕，但是如果是《奥兰多》那样的改编，效果说不定会很好。”
“《奥兰多》？”他疑惑地看向我，少有地能从他的严重看到了某种求知的欲望，这让我感觉有些欣喜，这也是我少有地能站在比他更高一层面的高度和他交流。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作品，你想听听具体内容吗？”
“不想。”
“不，你想。”
“你都这么说了。”他放下稿子。
“地点是英国，时间大概是伊丽莎白女王一世？具体我记不太清了，总而言之，一个名叫奥兰多的贵族少年得到了女王的宠爱，被赐予了宅邸和不朽的青春。”
“不朽的青春和性别转换有什么关系？”
“不着急。在漫长的永久的青春里，奥兰多前前后后爱上了不同的人，也经历了时代的动荡，迎合着时代去喜爱诗歌。在一次长达七天的昏睡之后，奥兰多变成了女性。”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在奥兰多成为女性之后，她感受到了时代对于女性的不公，以及女性地位存在的问题。在工业革命的硝烟和世界大战的火光之中，奥兰多成为了一名母亲，带着她的孩子回到了原本属于男性的那个他的宅邸。”我挥舞着手比了一个大房子的样子，但是我猜测康木叶并没有猜出我在比划些什么。
“真是简单。”他摇摇头。
“奥兰多讲述的不仅仅是性别的转化——在性别的转换过程中，奥兰多用四百年的时间成长成熟，穿过生死性别爱情梦想权力，将女性的权益摆到了台面上，深刻讨论了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
“这么说，很受女权主义者喜爱吧。”
“话不能乱说。”我及时地住嘴了。
“你觉得老师会喜欢吗？”
“不会。”
“呵。”
康木叶继续翻动着那份大纲，接着再次在我耳边惊呼出声。
“你们居然还想让朱丽叶获得化蝶的超能力！？”
“让朱丽叶得到这种浪漫的超能力，在深夜中化为一只美丽的蝴蝶飞出窗外与罗密欧会面，这个故事会变成Happy Ending也说不定哦？”
扯淡，这个想法也肯定是来源于对超能力系小说上瘾的某个社员，这种设定无论放在什么样的爱情小说剧本中都会显得刻意的玛丽苏倾向。姑且不谈设定的严谨性，光光化蝶这一点就值得吐槽——虽然说要和梁祝结合可能会有不错的效果，但是为了化蝶而化蝶，本身就存在着功利性。
“所以朱丽叶最后会在结婚前夕服下假死药——或是直接平白无故变成蝴蝶去寻找罗密欧私奔？”
“这么考虑好像也蛮有趣的。”
“你根本没在思考吧！”
“下一个下一个。”我伸出手去帮他翻动文稿。
康木叶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最后直接把文稿合上，可以看得出来他在强忍撕碎这份文稿的冲动。
“是什么点子。”
“把罗密欧与朱丽叶改编成青春校园喜剧，真有你们的。”
“不予置评。”
大概是，哪个校园少女漫上脑的女生想出来的企划吧。说不定当面质问还会回答我“梁山伯和祝英台是在学校里认识的哦，如果要结合的话选用校园元素不是更好吗？”这样稀奇古怪的回答。
如果只是把作品用简单的几个标签符号来简述，最后再试图通过套公式的方法拼凑创作出新的作品，那作品本身就是缺失了灵魂的。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是能够用标签来简述的，简述的本身就是一种误读，这种误读只会让作品失去本身具有的魅力。
“校园标签，说不定老师会喜欢。”
“那还不如直接写一个新的校园话剧。”
“不要，就要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是哪来的执念？”
“不知道。”我靠在座椅上看向差不多被准备好的舞台，几位穿着正式戏服的演员正在紧张地对台词，身边有几个拿着剧本的大概是导演组的人正在点评示范。“你们还准备了别的剧？”
“万一和你们合作失败了，我们还有后手准备。”
“真是无情啊。”
“要什么感情，你不如先想个关于剧本的解决方案比较好一些。”他的语气里略带不满，虽然换做是我我也有可能会因此生气什么的，但是看到他为难的样子实在是难得可贵。
“不如我们从头开始思考。”
“为什么想要用罗密欧与朱丽叶啊。”
这种一针见血的回答确实让我稍微卡壳了。
选择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契机似乎有很多，可能是出自于shakespeare这个名号，如果不做一些符合shakespeare的事情总觉得有些对不起莎翁本人。
也有可能是，和远志学长在游乐园玩的时候，从他的耳机里传出的法版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经典曲目《世界之王》。但是实力证实了，我们是没有办法做出一场正常的音乐剧水准的。
“你得和梁祝的想法结合起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梁祝和罗朱分别代表了国内外两种不同的对爱情悲剧的理解。”
“怎么说？”他再次向我随口胡诌的说法屈服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虽然是一出悲剧，但是男女主角本身的爱情并不可悲。他们彼此相爱，大胆追求爱情，愿意为了新的生活面对家族仇恨，甚至为此付出生命。”
“那梁祝呢。”
“梁祝的版本有很多，但是本质都是一样的。通过祝英台女扮男装主动向梁山伯示爱的故事，表现古代社会女性尝试大胆追求真爱渴望美好爱情的个人感情，如果说梁祝二人的爱情葬送具有强烈的悲剧含义，那么化蝶的结尾全完是具有积极性的——在活着追求不到的东西，最后在死后还能继续追求。”
“教唆恋人殉情。”他点点头，被我猛地拍击后脑勺。
“什么玩意，这是一种对美好事物的追求。”
“你们文人啊……”
“我继续当做你在夸奖我。”
“所以，这两者是具有类似的部分。”他再次开始翻阅手里的那一份罗密欧与朱丽叶剧本“想要结合在一起确实是很有趣的想法，但是正因为存在着近似，所以很难把两者结合在一起。”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但是我两者都不愿意舍弃，怎么办？”
“建议重头再来。”他无情地把稿子塞到了我的手里。
再次陷入了僵局，原本筹划好的剧本思路被全部打乱——抱歉，我似乎并没有参与到太多策划的过程中。
选用剧本本身就是很令人苦恼的事情，值得表现的，想要表现的，能够表现的，满足这几种表现欲望的剧本并不多，更不用提如何在原本的基础上进行具有特色的改编创作。
“直接用原剧本怎么样？”我随口一提。
“可以考虑。”
“真的？”康木叶直白的回答反而让我感到了惊讶。
“那么，贵社到底在这个话剧的过程中参与了什么呢？”
我稍微愣住了。
果然，回到本源上，最主要的问题是——第二中学文学社，在这一场与第一中学话剧社的合作中，始终处于一个被动的地位。
作为文学社的名号存在，本身就具有一丝虚无缥缈地幕后工作的意义，尤其是要和话剧这种直接表现在观众面前的东西结合，文学社能发挥出的具有意义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
我们究竟有什么资本可以交付给话剧社呢？我们究竟能为话剧社提供什么样的援助呢？
如果，仅仅只是作为话剧的参演者，那么文学社在某种程度上也会扭曲成话剧社，这与废社并无太大区别。
“文学指导。”我不经大脑地说出这几个字。
“有意思。”
如果是远志学长在这里和康木叶交涉的话，一定会有更好更圆满的解决方案吧？至少不会和我现在一样狼狈到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和康木叶宣誓文学社的主权。
“罗密欧与朱丽叶不仅是一出悲剧，更是文学史上一部经典的文学作品。想要演绎好一部经典作品，对于我们来说还是具有一定难度的吧？但是文学社就是你们演出过程中的一味佐料。”
“继续说。”康木叶揉了揉下巴的胡须，大概是想表现出影视剧里常见的老大哥思考的样子。
“我们文学社不仅会提供人员参演戏剧，进行一些幕后工作，我们也会安排合适的人选对作品角色进行完全细致的分析，最终将人物分析的结果提供给演员们，让演员们能更深刻地了解角色的性格、行为方式、言语喜好等方面，这样对于人物的塑造会显得更丰满完善。”
我一口气把不知道是临时胡诌还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全部说了出口。虽然从我的角度看来，我们还是处于一种附庸的姿态，但是这也是目前我唯一能想得出来的，能够证明文学社意义和实力的方案了。
唯一存在的问题就是，文学社的社员们真的有那个实力承担得起所谓“文学指导”这种挂着虚名但是在计划中起着重要地位的身份吗？
不太可能，但是我也没有办法确保这其中存在成功的可能性。
是具有可能性的吧，既然选择了加入文学社，那或多或少是对文学社带有一定程度的期许的。就算只是为了提高语文成绩，这种程度的人物剖析和阅读理解对于应试题目说不定是很有用的。对非严肃文学作品喜爱的人，在人物塑造的方面说不准也会有着某种特别的经验。
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情，具有潜力的人就去发展他的潜力，这大概就是所谓用人之道吧？
正如康木叶对于话剧社的安排，合理的分工合作，试图给予每一个社员一种归属感——
“可以。”康木叶点了点头。
“可以？”
“可以啦。”康木叶露出了笑容，不知道是虚伪的逢场作戏还是真实的感情流露。
我们再次看向舞台，现在正在进行的是大概是感情戏，男女主角正拿着台词本互诉衷肠，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点做作的意味。
阿加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在我的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的表情不可莫测。
“真好啊，不需要远志学长就谈妥了。”阿加莎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强调着这句话，让我稍微感觉有些不适，又不知道该反击些什么。
“总之，现在我们只能想办法让文学社的那些成员们动起来干活了。”
“诶，这本身就有些困难吧，本来集合开会就能看得出来有很多人不爽了，如果强制让他们参加活动的话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反应。”
我在文学社的教室里整理着从图书馆借阅的书籍，有一部分是远志学长的，有一部分是他推荐给我的，想要短时间内看完要求似乎有些过分。阿加莎则是无所事事地趴在桌子上刷手机，近来也很少看到她看书的样子，是因为最近书荒了还是因为对阅读产生了厌倦呢？
“什么反应？”
“比如，退社。”
我倒吸了一口气。原本人员数量就已经岌岌可危，如果这种情况下还有人选择退社，恐怕之前所做的努力就都要白费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鼓舞人心的。”
“没有呢。”阿加莎漫不经心地刷着手机。
“加学分什么的，能做得到吗？”
“想太多。”
“……总不能花钱吧？”
“说不准。”总觉得阿加莎并不在乎这件事。
我无力地坐在座椅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下午好。”
远志学长准时来到了教室的门口，我们约好了一起讨论一下该如何进行和第一中学话剧社的合作事宜。不过目前最需要解决的事情应该是，如何调动社员们的积极性。
他今天穿着校服，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但是我总是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尽管远志学长的穿衣风格一般来说都比较统一，万一看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也会觉得有一种惊喜感吧？
反观阿加莎，平时就不太愿意遵守校规的样子，所以穿着常服的样子也很常见，打扮也一直是属于文学少女的那一类打扮，看习惯了之后就不会产生额外的需求——用需求这个词汇似乎不太好？但是总而言之，最终的感受就是如此的。
“下午好~”阿加莎头也不抬。
“远志学长，今天我和康木叶确定了一些方案。”
“什么方案？”
“直接使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原剧本。”阿加莎抢先一步回答。
“挺好，省力。”
“不啊。”我摇摇头“这样的话，文学社参与的部分就变少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远志学长直接坐到了我的身边，从我面前的书堆里抽出了一本《雾都孤儿》，随意翻阅着其中的内容。
“所以我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兴奋地看着他。
“文学指导！”阿加莎大声地叫喊起来。
“文学指导？”远志学长转过头来“类似于那些动画作品或电影作品的报幕表里那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这么说起来，稍微有些不好受呢……我的想法是，让文学社的成员去阅读剧本，然后提炼角色的身份信息和人物形象，把这种对于角色的理解剖析和演员交流，让演员能更好地展现角色的形象。”
“确实很有趣，但是要怎么实施呢？”
“在决定实施这个方案之前，最重要的事情果然是如何调动社员们的积极性吧……”我和阿加莎一样无力地趴在了桌面上，感受桌面的冰凉。
太苦恼了，实在是太苦恼了。七拼八凑起来的成员究竟要如何才能得到凝聚力。
说实话，在这一方面我非常羡慕康木叶，甚至到了嫉妒的地步——比起其他能让我嫉妒的项目还要更胜一筹的嫉妒。人际交流一直是我的弱势，尤其是担当文学社社长这样的职位，该如何统筹安排，让社员服从实在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如果全部寄希望于远志学长身上，那也太对不起学长之前所做的努力了。但是交付给阿加莎我又很难放心下来。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复杂的感受，但我却不愿意主动去做。所谓的担当和责任感，不知道是在情绪流失之前就已经从我的思维里消失了，还是跟着文学一起消失不见，现在的我只不过是神经敏感的懦弱的需要别人帮助的家伙而已。
“我有一个想法，但是说不定也没什么用。”远志学长打破了思考的寂静。
“那是什么？”
“大概是，读书鉴赏交流吧？”
“诶？”我和阿加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疑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