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

她本无这样的口癖,她只是忽然很想大声吼出来,如果声音也能化为利刃,她定已将那不知躲藏在何处的对手撕成碎块,在她也不晓得的什么地方,忽然有强烈的感情涌入了此身。

是愤怒吧,是吧,一开始只是为了压倒死里逃生的恐惧,如果只是对这份恐惧感到羞耻,她不需要喊那么多遍。可她仍重复着那个无意义的词,显得癫狂又执拗。

“没用。”

因为她不会再迷惘,比起那种无谓的感伤,自己的性命才是第一位的,她还有很多年好活,只要活下去,无论犯下多少错都能弥补。

她会永远记住那一天,彼时冬日尚未化尽,春天才刚刚生发,那时本该出口的话语藏在了心里,从此再也没能传达。

为了改变自己错误的未来,为了成为心中的女神,那一刻她终于短暂地战胜了爱欲,而胜利的果实却是苦涩的,苦涩到让她绝望。那个春天,她没能把伊修达尔留在自己身边,而今四季轮转,只有心爱的他一去不回。

那个春天来得太早,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的心。如果当时说出了那句话,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那样的话,自己是否也会得到幸福?

一定是这样,如果有第二次机会。。。如果有,真的走上错误的道路又有什么关系?她有的是时间,就算一错再错也能回头;若是难免将谁伤害,只要想办法补偿就行了,她是女神,没有什么事她做不到。

除了死,只有生命的消逝无法挽回。

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了,不管是自己还是自己重要的人,这就是在悔恨的尽头她唯一明白的。

和性命的沉重相比,伊莎的事实在太轻了。

这不仅仅是觉悟,当然也是理性的思考,她知道自己是“正确”的。如果在那一瞬间犯错,那么她的命已不在了,如果换做别人,一定会欣然认同自己的这份“正确”,并多少因此感到自得吧,但阿干没有一丝一毫这样的感情,她反而愤恨不已。

“理性”也好,“正确”也好她都不要,如果偶然作出这种思考,她就会厌恶自己。两者在她心里都是属于女神的余孽,被迫动用它们最是让她难过,就好像家里遭到洗劫的人不得不从垃圾堆里捡回自己丢掉的大衣,她放不下,却也不甘心冻死。

自己必须活下去,当然了,为此则难免得放弃一些事,呜呼,这是必要的,是的,没什么错,只是,这样思考的自己真是恶心极了,就和过去一样,放弃?必要?不是付出过那样惨痛的代价么?得到什么了?留下什么了?为什么总是要她放弃?明明放弃不了,你去试试看啊。。。啊啊,不够强大,是吧,所有的苦恼都是因为力量不够,只会挥剑念咒的自己实在太弱了,如果能变强就好了,这种敌人那种敌人全部一剑斩死就好了,只要强大就不需要放手了,就能把重要之物牢牢抓住,可是。。。得成为女神才行。。。不行啊!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残酷!为什么要逼她想这种事?如果生命最重要,那么谁的命更重要?如果伊莎被活着绑来,自己是不是也一样要放弃她?如果是伊修达尔呢?如果那时有机会救出他,自己会不会宁可死了也要去?会吗?不会吗?犹豫了!犹豫了呀!为什么犹豫?不会吗?害怕自己死,不会救他吗?所有因他而生的泪水与追忆难道都是假的吗?难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自慰般的闹剧吗?

“下作的东西,你去死吧。”

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身后那根尾巴几乎膨大了一倍。

“给我看好了!”对方的声音在原处响起,阴影中似乎有光出现。

起初只是一道细细的光缝,渐渐地裂纹般扩散开来,也将其附着之物慢慢照亮了,一颗头颅摆在那里的地板上,被廊柱遮住一半,声音显然出自它的口中。与乌鲁德尔对话的不过是一颗头,对手利用这个制造了假象,直到这一刻才将其解除,阿干虽已猜到对手的本体藏在别处,却没想到靠的是这种方式。

“女人,我是低估你了,但是抗拒和逃窜都毫无意义,你们会被我炸死。”

随着冰冷的宣告念完最后一字,那张布满裂纹,红光四溢的脸急速膨胀起来,只要一眼,任谁都能看出危险的征兆。

阿干没有逃,她逃不掉,她的耐力奇差无比,不要说方才的战斗耗了她大半体力,就算准备万全,她也没有迅速远离此处的脚力,她没有挣扎的必要,她站着没有动。

那张男人的脸不断超越着自己的扭曲,终于连轮廓也完全失去了,整个化为庞大而脆弱的异形肉团,无数拼命扩张的裂纹一齐昭示着它的结局:爆炸,杀伤,夺命,那就是它全部的意义。

阿干的眼里没有那个玩意,她的瞳孔在燃烧,向不可见的敌人宣泄着来自心底的怒火,她哪里也不去,她会抓住凶手从藏身处撤离的瞬间,或者自己先被炸死。

犹如将死之人心脏的最后一跳,那颗头颅深深向内收缩,强化过的死人头骨已到了极限,它的碎片即将化作火焰和恶咒的暴雨席卷此地。

“阿干!”

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她扭头看向从屋中滚到自己身下的乌鲁德尔,这个男人在最后一刻回到了她身边。这样俯视着看去,他的眼睛还是挺亮的,蛮像个好孩子,只是她从没特别在意过。

他回来做什么呢?拿了什么过来帮忙吗?都已经到这个关头了,不会是没看到那个马上就会爆炸的脑袋吧,真是个傻瓜啊,如果留在屋里,运气好还炸不死不是?无所谓了,就算一起被炸死,这个男人也会当作“殉情”之类开心地接受吧,所以说,真傻啊。

“放弃吧!”不成形状的口吐出了最后的言辞,而后立刻被热浪吞没。

是吧,已没有反击的余地,放弃是唯一选择,阿干最后一次嘲笑自己的弱小。

无法达成“神迹”的她在旧神的年代里就是垫底的一类,无人追随,年岁增长,只有剑技精进。剑术是属于凡人的,并不适合她的身体,她只是喜欢而已,自己没有对权与力的欲求,至少她曾这样以为。然而,可以厮守的人终于遇到了,那时她却——那份对神性的执着,呜呼,那个愿望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她没有超脱的资质,在心底埋藏的、对弱小自我的怨恨其实从未消失过。

为何无法自爱?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悦纳人类的欲望与幸福呢?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恐怕那才是世上最难的事吧。

“这一秒的时间送给你。”她对乌鲁德尔说道,爆炸已然无法终止,但在她的时间里,这一秒也可以很长。眼前男人的脸很像那个她爱的人,他们正是亲兄弟,而这男人却参与了对他的谋杀。她一直记恨着他,从未原谅过,但只在这最后一刻,她决定不再恨他了。记恨是神的特权,因为他们活得很长,而且没有事做,而她想试着和凡人一样忘记,尽管只有一秒,就当作他对自己真情实意的报偿,是的,如果是人的话,理应如此。

“这可真是。。。意外地爽快啊。”她一边这样想着,就好像有沉重的东西从什么地方卸下来,心中的火焰也渐渐熄灭了。她忽然感觉到有一种新的情绪在身体里滋长,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仿佛从一场长梦中醒来,去做什么都来得及。她的鼻子一酸,她知道,就算下一秒自己可以重新开始,那样的机会也不属于她,不会属于这里的任何人。大家都要死了,只有敌人会看着他们的尸体发笑,这还真是充满了戏剧性啊,偏偏在最后一刻明白了什么,却只剩下后悔的时间吗?

她看着乌鲁德尔的右手极其缓慢地从背后伸出,好像那只手正抱着熟睡的婴儿,他手中的确有什么。在这一秒里,阿干对时间的感受是常人的千倍,在她眼里再滑稽的动作也不会好笑,可她还是笑了出来。

“你这么慢吞吞的,挡住了我根本看不到啊。”

如果乌鲁德尔能看到那个微笑,那么他将永远不会忘记,但是他没有,那个微笑在一秒的千分之一中消失了,和她的人一起。

阿干一步迈上了栏杆,轻轻跃下,脚下水面微陷,只泛起小小的涟漪,好好地将她载住。她轻快地行进着,仿佛脱离了重量的束缚,向着那颗正在粉碎崩解的头颅而去,她的手里提着一把剑。

一把真正的剑,纤细轻巧,配重却很趁手;没有剑镗,反正她不需要,这样已很充分了。

以掌为鞘,从那里将剑抽出来,拉出两行猩红,她用这把红色的剑斩向爆炸的中心,在这一秒的最后,她的加速抵达了尽头。

乌鲁德尔看着她的背影,手里握着空空的剑鞘,他看到了于阿干身前绽放的光。那是火光,混合了黑与紫,夹杂了无数死者的怨恨,它们呼啸肆虐,燃烧的碎片飞射,掀翻屋顶、击穿廊柱、碾碎地板,一切都在爆炸中化为齑粉,刺眼的明光描出她身体的形状,她的背影显得那么黯淡,可是除了光,再没有什么能越过她。

她把毁灭的浪潮从中劈开了,火焰、热力、冲击、诅咒,人骨的破片向着天上地下激射,唯有她的领域不可侵犯,那是神的疆界,隔绝了一切的毒害,剑刃之上血色灿烂如火,那是火焰中的火焰。

乌鲁德尔屏住了呼吸,昔日情形在他的头脑里苏醒:人群、黑甲、漫天烟尘、伊修达尔的尸骸、发疯般号哭着直冲过来的狐狸女子,身旁漠然的无名者对她抬起手臂。。。那一天,只差一步支配了撒兰、将他逐下王座的无名之神在眼前碎成了几块,阿干用自己的血咒杀了他,若他没有天国那无穷无尽的龙血延命,这个世界已经被阿干改变了。

那正是她的【血咒】。她说过那是唯一起效的一次,因为她再也不会有那时的感情,也不会有值得她那样做的人了,可是,竟能将这种威力的爆炸完全压倒,不是那一招又是什么?

借着爆炸的余波,阿干倒翻进天空之中,而后大鸟一般扎向某处,他听到那把剑击穿屋顶的声音,在那之前,还有什么一起被刺透了,数秒之后,黑色的粉末随风飘散到倾塌的水榭四处,也飘到泥汤似的水里,水上漂浮着燃烧的木块,像一只横渡苦海的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