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者就这样死了。

最后一刻,它终于不得不用身体直面阿干,然而它并无丝毫畏惧,先前的袭击只是出于谨慎,双手才是它最强的武器。肉体经由魔药长年淬炼,皮肤和骨骼都已化为异质,拥有超越亚龙的强韧——这双手连巨大的亚种多尔戈也杀死过。女人的剑确实很快,走的路子也诡秘莫测,但它不会浪费精力考虑这些,它已打定主意要硬吃一剑,迎上去将她的胸口穿个窟窿。

但它还是接住了阿干的剑。不能说是它怕了,这只是战斗的常理,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因为没有人愿意真的挨上这样的一剑,而一旦看到了这把剑的破绽,无论是谁都没法拒绝。

那个瞬间,它看清了来剑的轨迹,或许这破绽是女人故意卖给它的,她的剑上定有古怪,但时机不会再有,与其让她刺中身体,不如在这里抢占先机。

触感只停留了一刻,明明已将剑刃抓在了手里,它却好像什么都没能抓住,它看到那把剑缓慢却毫无滞涩地滑向自己的脸,悠悠地宣判它以死刑。

不知为何,它找回了早已遗忘的恐惧心。

无疑是死刑,就算是古老的邪灵,百年来重复着借体还魂的过程,它的灵也已脆弱如常人,无法抗拒天之原的吸纳,一旦放弃这个身体就必须立刻找来另一具依附,而这里不是战场,没有空着的躯壳留给它。

没有刺中。

因为在那把剑刺中以前,要刺的脸已不存在,剑上的血咒先一步传导到了那里。

握住剑的左手从指尖开始粉碎,接着是小臂,身体和头部,由内而外的微小爆炸在关节间蔓延开去,装载这份灵智的身体寸寸化为灰烬。

事实上并不是爆炸,那种微弱的爆炸就算能累积起来,也绝对无法摧毁那具精铁般的肉身,那些不过是身体里的气泡争先恐后地迸发,就像受了惊的鸟群飞出森林。

此术名为【上克下】,顾名思义,是用以碾压弱者的咒法,由龙创造的生灵以血统分出强弱,而能使用咒法的唯有血脉驳杂的人们,神在这里面本就立于顶点,要杀死比自己低等的存在,方法应有尽有,使用这种原始的血咒简直是造孽,而凡人若想以下犯上,使用【上克下】等同于自杀,因此这个自我献祭般的“咒”被“法”的世界遗忘了,直到狂乱的神代末期也无人想起,只有阿干没有忘记,因为她不会别的更强的,然而在双方血统纯度的巨大差距下,这个术的威能成百倍地增加,这毕竟是属于神的东西。

阿干的血烧尽了对方的体液,尽管是改造过的身体,流淌的终究只是低劣的血。失去滋养,而后骨肉同尘,如盗墓者从黄沙下捞起的先代神骸,在见风的那刻消散殆尽。

一切都结束了。

“你倒是过来接一下啊。”阿干在屋顶的边缘蹲了下来。

“是接你吧?可别把剑丢下来啊。”乌鲁德尔愣了愣朝她走去,整个园林是一体的,他脚下的地板也难免受到波及,不过只是吱吱呀呀地叫唤,总算还没散架。

“你傻吗?自然是接我,剑我不是正拿着吗。”

“对啊哈哈,我太紧张了,你刚刚差点吓死我。。。那你就踩我手掌上,别让我吃到骨灰,喂喂,剑尖朝上,这把可是真家伙——”

没等他说完,阿干就毫不留情地从他的肩膀上一跃而下,留下一个黑色的脚印。

“你真是够了。”他嘴里这样嘟囔着,脸上却有笑容。

她真是可靠啊。

他从来只觉得她可爱,却第一次知道到她其实更加可靠,这或许就是他那缺少关爱的弟弟迷恋于她的原因之一吧,可他一想到伊修达尔,百种难受又涌上心头,他赶忙把那个身影从脑子里驱逐走了,事已至此,感伤死者已无意义。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阿干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虽然她的眼睛和平时一样好看,但被这个刚把邪灵打成粉末的女人盯着看的感觉相当不妙。

“我说——”

“我问你,这剑是哪来的?怎么像是特地给我准备的?”

“就是啊,只不过一直藏在床里面。。。”

她的脸突然凑近了。“藏这么近啊,你是瞧不起我么?有它我能把这里掀了,你信吗?”

“信啊,可是没办法,万一有今天呢,你自己要拿什么对付那种家伙啊?这个就和我一样,都是你值得信赖的伙伴嘛,所谓见剑如面,剑在人在。。。哇!”阿干的眉皱得更紧了,她扯着乌鲁德尔脸皮的手也更紧了,他很配合地闭上了嘴,心里却嘀咕起来。

自己怎么有些油腔滑调的?奇怪,是那一剑给了他什么幻想的余地么?她明明说过“没法再使出来了”之类的,却这样轻描淡写地。。。说起来阿干也是,她绝不会主动捏他的脸,这女人固然在表面上很亲近他,不时还火力全开地勾引他,反而这种小打小闹的动作从未有过。但是他绝不会过分奢望。

毕竟她的眼神还相当凌厉。

“太可疑了,我平常完全不知道有这玩意在,到那时又怎能用上?”

“有她们在啊。”他指了指女仆们藏身的房间。“我不在的话,到时候她们就会贴心地帮你翻出来咯,平时当然要对你保密,哦,那个最亲你的女孩也不知道这把剑,不然那时她躲在床下,一定会拔它出来砍翻我这个暴君吧。”

“可能吧,她其实胆子很小的。呃,现在成了这样子,我好像没办法安葬她了。”她叹了口气,眼神稍微柔软了一些。“我想说什么来着。。。哦,谢谢你为我拿来这个,不过你不要问别的,我也不会回答,你看到也就看到了,但是到此为止。”

沉闷的撞击声从密道的方向传来,还有女人的声音。

“陛下!陛下您还好吗?出什么事了?请让我进去!有人听到吗?开门!开门!给我把门打开!”随着一声声粗暴的凿击,外面那人的情绪也越来越激烈了,乌鲁德尔看看那边,又看看阿干,满脸写着尴尬。

“是你的希尔达。”阿干噗嗤笑了出来。“快去给她开门啊,再敲连审判所都知道你在这儿了。”

“你可别又惹她啊,你知道她的牛脾气。”他颠颠地跑过去,一边回头嘱咐阿干,在这誓要刨穿仇人坟墓般的连声巨响之中,他没有担心这话被某人听到的必要——阿干会明白的,只是她从来都不照做而已。

他来到隧道的尽头,降下梯子,将金属片插入机孔之中,锁簧轻轻一响,对面立刻安静了。暗门被掀开,来人正是卫士长希尔达,她早将上身的铠甲解开成前后两片,一手握住那根不知从那弄来的粗大铁锤,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冲乌鲁德尔露齿一笑,于是他也不得不笑了一笑。

“我没事啊,刚刚宰了一个审判所的刺客,爆炸的动静确实有点大。你不用进来了,里面都毁了,我收拾下这就出来。”

“不碍事,爆炸物我去清理就好,您别在这时候受伤了。”希尔达不由分说地跳了下来,梯子对精力过剩的她来说完全是摆设。

“喂喂,真的不用,仆人都在呢,倒是你别受伤了,他们还会再派人来,你受伤了谁管我啊?”他搂紧了希尔达的胳膊,坠在她身上,不让她再往里面去,她回过头来,那张线条硬朗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似温柔的神情,厚厚的唇角微扬,迎着光仿佛带点戏谑,他看不大清,但他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您这态度真是罕见,那女人就在这里吧,有什么关系呢,您喜欢的我就会支持,完全不用在意我。我只是您的剑,也会保护您心爱的人。”

“可你们一见面就要吵个不停,上次还被我捉到差点动手不是嘛!”

“再也不会了,我向您保证。”

“啊?你终于,想通了?”

“是的,如果我不能战胜她,那就说明我可以被她替代;如果我比她强,您就会同情她,反过来疏远我。”

“你这什么逻辑。。。好吧,对你来说也算是进步了。”

“毕竟我也是个女人嘛,哦,我会害羞的,请您日后也多多夸赞我吧。”说完她开心地跑向前面,留下乌鲁德尔愣在原地。

“害羞?你认真的么?”他嘀咕着。“算了,我也耐心一点吧。”

他前脚刚进到里面,两个女人便僵硬地拉开了距离,他只知道阿干总是能逮到机会嘲讽希尔达,原来她不用说话也能做到。

“接下来怎么办?我现在姑且算是和你一条船上的,因为你也要杀了那个混蛋,你说说计划吧。”阿干轻飘飘地坐回到断了半截的栏杆上去,她的尾巴看着大,其实并不占多少分量。“对了,不如让我们聪明的希尔达说说吧?”她笑道。

女卫士长变了脸色,却把发黑的脸低下了,她敬爱的王正在这里,她一个不满的字也不会出口,可惜阿干并不打算放过她。

“都说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呐,你今年大概考虑过一千件事了吧,这已经到秋天了,三餐加上睡觉的话,一天怎么都凑齐四件事了,算来也差不多了,该有一得了,你说呢?不必回答我了,别让这个问题占了你今年的份。”

“干嘛从鼻孔往外喷白气啊,你这样子更像牛了喂。。。”

“阿干求你少说两句吧,审判所还不知道杀手的消息,我们得利用这个时间差占据主动,王宫被监视了,逃走就会落入被动,我们恐怕连城都出不去,但如果我现在释放信号的话,两天之内接应的人就会到来,那时候我们正好里应外合。”

“你在外面还剩下谁啊,莫非是被你定了叛国罪的那几个家伙么?我说你啊,你才是狐狸吧。”

“是啊,我哪有那么好心,把人送走可不是为了让他们一去不回。”

“可敌人也能看到信号吧。”希尔达开口说道。“凭这里的侍卫守不住两天。”

“听你命令的有多少?”

“全部,一百六十三人,但陛下你不要寄希望于他们,这都是些王都长大的孩子,从没上过战场。”

“足够啦,你说的是城内守军全部攻来的状况,他们不需要守住那么多人,只要能给我们争取到时间杀光那些怪物,要流血的是它们,不是我的士兵。”

“真是不得了,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流不流血了?难道不该说【全都给我顶住,战到最后一口气,我先溜了!】这种话吗?”

“您要主动出击吗?也就是先发制人,趁现在一举攻下审判所?”

“不,不是我,我可做不到。”乌鲁德尔笑道。“是我们哟。”他不怀好意地靠向阿干,回头也把希尔达的手握住了,三人的手掌叠在一起。

“来做战前动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