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算是件差劲的礼物而已,那种东西怎样都好,可她现在不但笑不出来,反而连表情都扭曲了。

她死死盯着方才坠落下来的那一团,它现在已站了起来,呈现出原本的姿态。

一个黑色的女人。

或许将其称为女人并不准确,那是活动的尸骸,和袭来的断手一样。阿干将视线移到身体右手的位置,那里只剩下半个手腕。想必站在这里的就是那只手的主人,而这紫黑色的赤裸肉体上许多地方她都很熟悉,因为她才离开它不久,就算头脸已经被破坏殆尽,但那个气味她还能记得,就算被刺鼻的毒药味层层掩盖,她狐狸似的鼻子还是认得她。

“伊莎——”

那个可爱的女孩终究没能逃出去,她没有死在乌鲁德尔的冲动之下,却被审判所残忍地谋杀了,她当然是因为自己而死,可她没想到,在少女开口吐露这里的位置之前,已有此等凌虐加诸她的身体。

脖子上面的那个与其说是头颅,不如说是打碎的罐子,里面的东西早已流干,只剩身体上它们曾经顺着伤口淌下的长长痕迹。碎片还没全部崩离,它们与底部断续的骨肉相连,勉强维持成形,随着身体的晃动摇摇欲坠,若是用一株花来比喻倒很形象,可世上不存在这样恶毒的形容,至少阿干不会允许。

一定很痛,一定痛极了吧?如果知道死后还要被这样注视,死者只有更加难过而已,数年后的此时此刻,狐狸女神心中忽然浮现了昔日心爱之人的身影,他的头被高挂起来,远远地与她相对,和现在一样。

是么?其实也没什么相似之处,只不过于她而言是没差的,那时候她没能保护好心爱的人,如今中意的少女也化为了冰冷的尸体,用死人的脚一步步逼近她,头颅大大小小的孔洞里冒出蜿蜒的黑火。

火焰还未接近就已灼伤了她,把刚刚挫败了突袭的她的满腔得意全部烧成了灰烬,她呆呆注视着那团并无温度的火光,噼噼啪啪地抠指甲。

“阿干!”

乌鲁德尔靠猜就知道这尸体是谁的,他不知道阿干是否还有什么留恋,但动手的优先权已经留给她了,他已给了她五秒钟做决定,不能再犹豫了。朝这边过来的这具尸体除了头部明显的黑焰外,说不定和那只手一样藏有别的攻击手段,他不能再让距离拉近了。于是他狠狠搓了一个响指,在十余根弩箭齐齐射向那个身体的同时,他一个箭步窜到了阿干的卧室之内。

锐器命中肉体的特殊声音告诉他得手了,利用这点争取来的时间,他迅速伏下身钻进了阿干的床下——那个女孩曾经的藏身之处,这张床足够大,他连脚都没有露出来半点。

他并不知道的是,阿干一个人要面对的并不是一具浑身被贯穿,如愿失去行动力的尸体,那些弩箭确确实实地命中了,声音没有说谎,只是他没能立刻理解全部的信息,他只听到了那些弩箭的命中,紧随其后的它们钉在廊柱上,坠入池水的声音他并没有瞬间反应过来。他太自信了,以至于产生了疏忽,他觉得阿干可以拖住那家伙,这份信任是否同样太鲁莽了?

但现在只能交给她了。

那个依然饱满的身体上出现了很多窟窿,紫黑的毒汁应声而出,四处溅射,如果莽撞地攻过去,想必已经中了算计,乌鲁德尔的安排歪打正着地诱发了陷阱,然而在阿干眼里,那些窟窿正以清楚可见的速度消失,黏糊的体液在一秒钟内注满了所有空缺。可想而知,组成这具尸体的人类血肉已遭到改造,成了胶泥一般的玩意,那些弩箭就是因为这个,没有一支能够停留在它身上,实现妨碍行动的目的。就连必然会射中骨骼的几支也全都毫无滞涩地一穿而过,若想阻止这具尸体的前进,单靠破坏对人有效的肢体关节恐怕意义不大。女仆们第二轮的齐射已然准备完毕,尽管对所见之物充满恐惧,但她们的动作仍然迅捷。

阿干手里的铁箸已经丢掉了,在那只手上的诅咒侵袭下,它们很快就从中间裂开缝隙。在那种东西爬上她的手之前,她果断地将唯一的武器丢掉了,如果地下的火炉不能算是武器的话,不过她显然不这么觉得。

她的速度快到吓人,没人能看清她怎样做的,总之那里的火炉不见了,连着上面几块烤得焦糊的不明肉类,以及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炭火。它们一起飞向了尸体的前胸,另一边第二轮的齐射也同时发出了。

阿干不知道乌鲁德尔在做什么,这个男人可恶归可恶,却绝对不是这时候抛下自己逃跑的那种,如果他有安排,那么自己就负责拖住对手,她这样盘算着。一个炉子可不是能控制尸体硬吃下来的了,如果对手不思悔改,这一下足以将傀儡的身子打断,高温造成的损伤无疑也是难以逆转的。火炉脱手,她等待着对方的选择,能应付这招的手段她已经想尽了。

黑焰,是的,果然用黑焰挡住了,她知道那是什么——灵魂剥离人格后的浓缩,是有形之物,可以当作武器,自然也能抵挡一般的攻击,但那不是什么坚硬的物质,要格挡沉重的火炉必须费一番功夫卸去力道,这就够了,她原本也没指望能靠火炉砸烂这个傀儡。

“射一支箭给我,快!”

一支弩箭应声没入她身前的地板,她暗暗赞了一句,伸手就要把它拔出来,弩箭的箭杆虽不甚长,那也不在话下,只要形状近似,不论是箸是箭,在她手中都是剑,至于对方抵挡火炉的细节,那种事她没有关心的必要,只要挡了,就是她胜。

不出意料,条条黑焰扭成螺旋,将火炉缠在当中。“已经卸去冲力了吗?接着自然是要丢到一边去,那种火只能靠接触伤人,还没结实到能拎起炉子砸回来,哦,竟然没有放开的意思嘛,对的,可以试一试,就那样慢吞吞地举起来吧,然后不得不放弃,转而对我进行直接的攻击——”

黑焰高举火炉,嘲讽似的顿了顿,好像要等阿干看清楚,接着,便将火炭全部倾倒进下方大开的头颅之中。

“啊——”阿干下意识地向前一步,不,半步,双方的距离还不太近,这半步既不能算是防守的破绽,也无法理解为进攻的信号,但在攻防博弈之中,这自然也被计算在内。

看到火焰在残尸上燃起,在这恐怖至极的场景前,她前进了,这一步虽小,可她终究不是在后退。

那张损毁严重的、本不该,也无法出现表情的脸突然扭动起来,从口中发出痛切至极、闻者落泪的呜咽,虽然不成言辞,可那音色她再熟悉不过,少女残留的双唇大大张开,扭曲变形的下巴痉挛般抖动着,仿佛那具身体真的还能感受到火炭的灼烧,它一步步慢慢地接近阿干,好像正挣扎着向生前的爱人寻求解救,黑焰仓皇地丢掉了火炉,缩回到少女的头颅里面去,看起来被某种力量暂时压制住了,呜咽声中似乎有模糊的词句出现,如果再靠近一点点的话,凭她的耳朵就能听清了。

“是陷阱吧,当然了。。。对方在想什么?如果折磨的是活人也就算了,蹂躏尸体算什么啊?做给谁看啊?有谁会难过吗?伊莎她就只是个女仆啊,不过是个下人而已,干嘛要搞这种声音出来?只是肉的声音罢了,不管是被火烧的声音,还是嘴巴里嘟囔的那些,全是骗人的玩意!这些声音,这些声音。。。吵死了,给我停下啊!”

“况且脸也毁掉了,真是个混蛋,想用这招的话,倒是留着她的脸啊!就凭这个算计我?但凡有点脑子的也不会拿她过来,少瞧不起人了!她什么都不是!她就只是我的玩物,最多算是稍微爱惜的一个,那也只是一起洗澡的程度啊!该死的!该死的!凭什么,凭什么你会觉得她对我重要啊!”

如果对手只是想干扰她的意志,那么他的目的达到了,纷乱的念头一时间涌入脑中,她不得不用两次呼吸将它们压制住,只不过她的表情没有哪怕一丝的变化。这机会稍纵即逝,而对方已经失去了。

“稍微接近一两步,用这支箭一下终结你,就算不是为了让你安息,就算只为了让这恼人的声音停下,如果真的有什么想要传达给我,那么就赶快说出来吧,在我送你离开之前。”阿干死死盯着那个身体,计算着最安全的距离,这一剑遭到反击的可能必须降低到最小。她的速度、手中这个的有效攻击距离、完全摧毁对方的完美力度和角度、黑焰的攻击方位,这些全部都要考虑。

可是,真的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么?不对,恰恰相反,如果目标是万无一失,这一剑根本不必由她先手,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对方逼近的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在试探,自己只要后退就可以了,只要后退,等待对方出手就可以了,无论多么微小的破绽她都能抓住,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非要这样?早已看穿了对手,却要孩子气地冒这种风险?

还差一步,那只脚颤颤巍巍地迈了过来,在空中滴下恶心的粘液。那个落地的瞬间就是最好的动手时机,她只出一招,眼前的身体就会成为碎块,在毒血迸发之前,她就能全身而退。

这一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弥补未能保护伊莎的愧疚么?为了证明自己已不再是那个无情的女神么?致使昔日那场悲剧发生的,到底是自己的无情吗?还是不知变通的自我束缚呢?还是,没能看清重要之物呢?

【要我说这世上最难的事,大概就是明白自己了】

“乌鲁德尔,你说得真的很对。”

她不知道答案,但这一剑的势已经起了,只是对方还看不到。她的剑就像风,人不知其始,亦不知其终,也就根本无从破解。

她的手微微一晃。

“伊莎,原谅我。”

在那只脚踏下的一瞬,在计算的极限,在风起的地方,阿干终究是退后了一步。

仿佛在静止的时间之中,她看到黑焰在眼前壮丽地喷发了,从那具身体忽然炸开的头颅,从被瞬间撑爆的双唇,从那些被弩箭击穿的每一个伤口中,从无数早已打好,再用血肉埋住的孔中喷发了,就像用两只手掌拢住萤火虫放到暗处,由内而外的,从每个缝隙中透出的光芒,只不过这光是黑色的,而且要命。

不过这些黑焰没能要了她的命,就差半步。释放者实在是太谨慎了,他生怕这一次不能要了她的命,所以他把时机捏得很死,可是有时人越是工于算计就越难以如愿。为了确保能炸死她,多余的距离转化成了致命的强度,他在每个角度释放的黑焰都无比充足,不论她攻击的是嘴巴还是脚趾,她都非死不可,可惜她没有出手。

阿干一个跟头倒翻出去,勉强躲开数股黑焰的夹击,等到她落地之时,她手里的箭只剩下半截,腰腹间裙摆般的装饰也不再飘荡,它们已浸透了冷汗。她低伏在地板上,大口喘息着。

她躲过了十一处黑焰,另有四处被她用箭杆拨乱了方向,其中之一从当中击碎了她的武器,在这样爆炸般的推动下,黑焰获得了惊人的冲击力和速度,就算重甲也能轻易击穿,它们对血肉之躯的伤害更加难以估量,她脆弱的肉体哪怕擦伤也不能承受。

没有庆幸的余地,她因畏惧而颤抖着,难以起身。她知道,假如距离再近半步,【十五】这个数字就会翻倍,而她也已经死了。在那个瞬间,她那引以为傲的反应力已发挥到了极限,那是在常人眼中等同于瞬间移动的极速,但她几乎放弃了自救。她确实无误地判断出了所有的攻击路线,却根本无法抵挡,任何闪避和后退的动作都需要身体肌肉的配合,而在那个距离之下直面爆炸,她连【反应】本身的时间都争取不到,直到某根焰柱停止在她的眼珠前,让她在一秒钟的千万分之一中得到了结论:敌人对距离的控制并不完美。

离完美只差半步。对手的确算透了她,可这半步甚至不在她自己的预料之内,又怎么会被他计算到呢?

但就算在这样功败垂成、任谁都难免懊悔的情形下,他依然很好地藏匿着自己,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怒吼自然也不是他发出的。

“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阿干终于站了起来,抹了一把眼角,大声宣告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响,连着眉毛也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