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流血了,让我看看你。”白色的少女背靠石壁,轻轻握住一只黝黑的大手。

“这就止住了,你没受伤吧?”

“不行,快把头盔摘下来,雷,你为我受了伤,现在你得让我安心。”

“我不想让你看我这张脸,就算自己触摸我都恶心,这不是我本来的样貌,毁了倒好。”

“行啦,别像小孩子一样,你知道你拗不过我的。”

“我像小孩子?我的天呐。。。”就算嘴里这么嘟囔着,黑骑士还是磨磨蹭蹭摘下了头盔,露出一张丑脸。

他暗红色的皮肤上布满坑洼和指甲大小的肿块,坚硬粗糙如岩石,最柔软之处是两片脸颊上垂下的肉褶。五官倒是没有怎么歪斜,可在这样一张脸上全都显得可怖,唯有那双眼睛例外,他的眼神很清亮,有时也能从中找到类似温柔的东西,比如此刻,他注视这少女的时候。

现在这双眼睛的上面破了一道大口子,把一边的眉毛分成两半,里面汩汩地淌出血来,少女撕下自己裙子里衬干净的部分,拿手捂住伤口,然而转瞬之间那几层薄纱就吸饱了血,染成深红。她把手腕贴得更紧了,让血顺着她的手臂流走,不至滴在地上,好像这样就算止住了血,等到发现这么做毫无意义,便把手上这块扔了,开始手忙脚乱地往下撕更大的一块,就像是要把自己的白裙子整个扯掉给他扎上似的。黑色骑士将这些看在眼里,他不再别扭了,乖乖地任她摆布。

“这样就好啦!”少女两手一拍,看着黑骑士头上那个大大的蝴蝶结,发出一声欢叫,随即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包扎上那块血迹,直到它不再扩大才安心地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猜到了。”黑骑士往自己头上瞟了瞟说道,看来他对这样的恶作剧早已经习惯了。

“龙血的效果变差了,就算是被诅咒伤了也不该愈合这么慢。”黑骑士摁住那个蝴蝶结,小心地戴上头盔,他的脸重回到阴影之中。

“你身体里的龙血已经开始朽坏了,这就回去换血吧。”

“这次又要多久?上次我两天不在你就差点死掉,而这些血持续的时间甚至不到三个月。。。越来越不管用了,莲,这不是长久的办法。”

“那什么是长久的办法?让我担心你可能死在我面前吗?”少女猛然提高了声调,头却扭到一旁去。

“你是为了我才选择这样,我知道的,你要是也能像他那样泡在里面,有个十几天就能与龙血彻底结合,一劳永逸。我。。。我是自私没错,我害怕你死了我也活不成,可我也有心,我也会像你一样在乎别人,我不允许你死。”

“回去我给你安排好,之后我找个地方躲起来,大不了把自己埋了,我不信他们还能闻到我,这样你的时间足够。”

少女仿佛下了定决心似的,眼里放光,为即将实施这危险的计划感到激动不已。

真是个孩子,黑骑士这样想着,如果他敢让她冒这种险,不用她说,他自己早都这么办了,事到如今提出这样的计划简直可笑,可看到她脸上的神情,他实在不能说什么反对的话,她关心着他,真心为他着想,事情已经不会更好了。

于是他尽量用自己的粗嗓子拟出一种温柔的声调:

“你还是不大能想象以前的我吧?曾经活在这世上的我。就算我和你提到过。”

“你曾是个战士吧。”

“没错,这是我唯一记得的事,我无疑是个善战之人,就算过去全都遗忘,生前的武技却还依稀记得,我本可以回忆起它们,可就因为这幅身体,战斗的技巧失去了意义,我很难受伤,受了伤也很快复原,我已经变得相当迟钝了,变成了只凭借蛮力取胜的野兽,这是不对的。”他活动着五指,看着指头上那些粗大的关节,反复地握起空拳又放开。“换作当初,它们碰不到我一根指头。我该锻炼自己了,这会比龙血更有效。”

“要是遇到那样的龙炎呢?以前你没有这种身体也能应付吗?”

“可现在我不再是一个人战斗了,莲,有你在,你不会为我做些什么吗?”

少女脸上一红。“我也会保护你的,可别小瞧我。”

“是嘛,那就是现在了,在你的翅膀恢复之前我们必须留在这里,我得检查一下周围,帮我看住身后。”

“当然了。”

他们一步步深入升月之塔的残骸。五年前,这里是阿苏那最具代表性的建筑,现在则是世上最美的废墟,流星将大半截塔身化为齑粉,留下基座无言地望着夜空。就算这样她也决不需要同情,因为她仍是那样宏伟而美丽,她凭这断壁残垣也足以傲视同类,只是曾经那镶月于顶的绝景已然永远消失在世间了。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沿着回旋的阶梯向下,月光从头顶无数的窗洞射入,那些洞里全都雕刻着起舞的女人,在不见尽头的环形石壁上投下她们纤长的影子,姿态各异,却有种难以言说的和谐。少女放慢了脚步,她抬起头,幻想自己身处曾经完好的升月塔内,头顶不是此刻所见的夜空,穷尽目力所见唯有无限的光影,身姿曼妙,舞步轻盈,实在是是如梦似幻的光景,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她的心口很痛。

“怎么了?”身后的人问道。

“没事,雷,没事,我只是。。。我有些想哭,这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为这一切感到惋惜吧,人类所造之美的极致就这么毁了,但这是他自己做的孽,你大可不必这样。还有为什么总叫我雷?我从来就没承认过这个名字。”

“那你本名是什么,告诉我啊。”

“海格力斯。”黑骑士犹豫了片刻,说出一个名字。

“你骗人,你不是记不得了吗?你上次还说自己叫阿瑞斯呢!”

“我随便想的,总比你这个强,你就是为了和你的名字配吧?雷,莲,听起来像哪个异国来的兄妹。”

“就是说起来很顺啦,兄妹不是很好嘛。”

“不好。”

“那我知道了,姐弟,这回好多了吧?不然就兄妹,你选一个罢。”

少女仍然迈着轻盈的步子一级级朝着脚下的黑暗行进,就在这一刻,月光的界限整齐地把她的身体分作两半,少女半身的背影洁白如雪。

她终将堕入黑暗,而骑士守护的正是这点残存的光芒。

黑骑士猛地停住,拽回毫无察觉的少女,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底下有东西。”他压低声音,抽抽鼻子。“味道很怪,腐尸还是活的什么,我说不准。”

“很淡,不过确实有龙血的味道。”

“跟在我后面,准备好。”

少女无声地应答,这是他们的默契,小小一团黑焰在她的指尖燃起,她伸指一弹,微弱的火光坠入幽深的空洞。黑焰固然不算明亮,可它不是真的火焰,所以也不会熄灭,眼看那光亮即将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少女拈动手指,黑焰在她可以把控的极限距离下炸成一团发光的碎末。借着这光辉,他们仅仅一瞬间看到了地下深处的景象。

尸山血海。

尸身乌青,血色猩红,两种不详的艳彩充斥了他们的视线,青色是个大圈,里面填满了红,在那荡漾的红色中央似乎有什么东西,可那究竟是什么?他们被这场面所冲击的双眼还没来得及看清,黑暗再次笼罩。

“冲下去!”黑骑士抱住少女,雷霆般的脚步声在广大的地底空间里激荡。在敌暗我明的状况下,企图隐蔽只会陷入被动,这样反而能打个措手不及,如果真的有敌人的话。他没有拔剑,以这样的高速冲刺的他自己就是一把剑,即将斩断任何可能出现的威胁。

回旋阶梯的周长超乎了少女的想象,她在黑骑士的怀里飞速前进,事实上他们大部分的路程都是在绕圈,真正向下的速度甚至不如一个拿梯子直下的普通人快,头顶的月光越来越遥远黯淡,渐渐地,她的双眼习惯了面前的黑暗,刚开始只能看见一片漆黑,慢慢地,从深处发出的一种朦胧的红光变成了唯一的光源,她甚至开始能够看清自己的手指和她的骑士手臂上铠甲的模糊纹路,他说的那种古怪的味道也越来越浓,吸入的空气粘稠腥甜,而且极度湿润,像是密林中的雾,在她的嗓子眼儿里化成水,她忍不住咽了一口,这下满嘴都是那恶心的血味了。

他们终于来到阶梯的尽头,升月之塔的最深处,黑骑士停下脚步,把少女放下,那只手臂顺势留在她身边警戒。此地一片死寂,除了少女因为恐惧变得急促的呼吸和他自己强行压低到极限的呼吸声音,再没有什么别的响动了,由他极度敏锐的感官构成的情报网向四周铺开,却没有收到任何来自活物的反馈,哪怕是虫豸的微小声响。这里只有死人。

坑底的地势向中心凹陷,并不是年久失修的缘故,而是建筑本来的设计,这就能解释为何眼前的小小湖泊呈现出如此匀称的圆形,超过一百具赤裸的尸体堆叠成它的堤岸,守护着曾属于他们的血液,那诡异的红光与气味显然来源于此,可是,没有人的血会发光,就算是一百个人的血加在一起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这样的血只能来自一种生物,那就是龙,而这里更不可能有龙。

黑骑士走近尸堤,少女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她见过人死,也见过死人,只是这些尸体实在是过于令人不适了,每个部位都明显比生前膨胀了一倍有余,胳膊粗得像腿,腿看起来像腰,而腰则消失在无数泛着乌光的肚囊中,上面的皮肉被气撑得透明发亮,至于面貌全都是黑黢黢的一团,缀着几个更加黑深的窟窿,并不怎么可怕,令她感到恶心的是这些家伙的状态,说不上是烂了,却比烂了还要糟糕,本应该因失血干瘪下去的躯体湿润滑腻得异常,黑骑士用带着铁手套的手戳了戳其中的一具,皮肤残留的弹性好得出奇,收回的指尖上牵着长长的黏涎,看到这个,少女险些吐了一口出来。

“都是男人,死了差不多有十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没烂,还有不管是谁杀了这些人,还给摆成这样的,他应该不在这里。”

他抬脚迈过厚厚一层的死人,踏进血池,落脚处的波纹悠悠地向湖心扩展。血水浸没他的小腿,脚下传来金属的摩擦声,有东西碰到了他的铁足具,他俯身在里面一捞,起身时手里多了个滴答淌血的头盔,那是阿苏那禁卫军头盔的式样,黑骑士探出一条腿荡了荡,弯腰又捞起来几块别的部位,这些东西到处都是。

“这都是不肯参与的人么?我全权交予奥尔多谋划这整件事,没想到他下手这样狠。”

“不,奥尔多就在这儿。”黑骑士将那个头盔递到少女面前,她这才看见那区别于士兵头盔的精巧护额,这正是禁卫军总指挥奥尔多的头盔,显然他现在就躺在这些死人中间,是他们的一员。少女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如果死的是奥尔多和他的心腹,那么今日包围广场擒王的军队又是谁指挥的呢?迪尔莫德的出现已经很让她意外了,毕竟他曾经是拒绝了她的拉拢的,所以她以为迪尔莫德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执掌军权的将军想要趁着外敌来袭之际夺走王位,原本也算顺理成章,可他就那么简单地送了命,单枪匹马地刺杀,然后被年轻的,他所鄙夷的王一枪捅死,这结局也未免太过仓促而富有戏剧性了,那么她必须考虑其余的可能。从一开始她就有所怀疑,阿苏那王宫里虽然有她的监视水晶,可为了隐蔽起见,安装的位置并不深入,然而女王驾崩后的混乱场面却清晰地传达给了她,就好像是谁刻意为之,要她马上动身一样。现在看来,她的行动八成在某人的算计之内,想要那位王垮台的不仅有她。

她回忆起那张糊满泪的年轻的脸,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些微的内疚,她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人,抹杀他是她的责任,为了不让更多人被他随意散布的魔法荼毒,她没什么错,就算她不杀他也会有别人动手,她就是有些难受。不同于以往面对的那些君王,不论是撒兰的先王,那位狡猾阴郁的老人,或者北方蛮国几个提刀便能上阵的剽悍家伙,面对这样的对手,她从他们的强大中汲取勇气,因而一往无前,可这次她怯了,她觉得自己要除去的对象可怜而脆弱,天性使然,她没法假装不在乎。

她不懂得失去母亲的滋味,也无法理解遭信赖之人背叛的痛苦,可她猜得到这一定很不好受,她从心里想要成为感情丰富的人,于是深深责备自己的麻木,越是无法理解就越要勉强自己,她得到的痛苦不过是自我折磨的产物,她却以为自己学会了同情。

莲曾以为自己没有母亲,至少没有抚养她长大的那种,她的记忆开始于云端的天之国,巨龙的尸骸上,那个人在沉睡前将净化人世的使命交给她,从那以后她只为了这一件事而活。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记忆的空缺,然而她无法可想,没有回避和选择的余地,就这样作为神的代言者前去降服地上的王,诛杀那些堕入邪道和不愿归顺的,在这条道路上,黑骑士是她唯一的同伴。她想,如果雷想要杀了自己,那是多么悲伤的事情啊,再没有别的谁可以依靠,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觉得这一定就是“被背叛”的痛苦了,领悟到这点让她很高兴。

血池浑浊的中心“咕嘟”冒出一个气泡,将她拉回到现实,她皱了皱眉,那里兴许躺着个已经泡得发烂的家伙了。她的人被杀了,她失去了对禁卫军的控制,也失去了对整件事的控制,黑甲叛变,阿苏那王的死活一时无从知晓,这一切都令她不快。

黑骑士转回身,头盔阴影下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仿佛来自一只警觉的兽类。

“莲,这里没什么好看了。”他这样说着,伸出手去拉少女的手臂。

她的手一直放在背后,此刻有黑焰从空握的拳头里悄悄淌下来。

他的手刚刚摸过黏糊糊的死人,他绝不会用那只手碰她,他想要抓住的是别的。

于是黑色的手臂弯过去握住了剑,同时黑色的火焰也如群蛇般漫过尸堆。

“封住水面。”

在他说出这话的瞬间,大剑脱手而去。扭身,抡臂,撒手一气呵成,那武器在半圆的轨迹中蓄满了力,随即化为一道凶险的流光,直射血池中心,那里的黑焰为它让出道路。藏着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在这刹那突破黑焰的封锁,水深不足以给他游动,被那武器撕裂是其必然的结局。

漆黑的剑身狠狠插入了血池底部,仿佛没有遭到任何阻碍,黑色骑士确定自己听到了刺穿血肉的声音,但他不会愚蠢到认为对方这就被一击毙命了。

“出来。”他说道。

没有回应,于是他们在浓重的血雾里等待了一会儿。

“莲,解开,让他出来。”

黑焰流回少女的掌心,不知道又被她收容在什么地方去了,露出池面的那段剑身这才晃动起来,看起来下面的家伙对于摆脱这束缚有些力不从心,然而他终于能够挣脱两只手出来了,随着那双手离开池面,上面的血液瞬间升腾为雾,犹如揭开一层疮疤,它们主人原本的肤色显露出来。

那是一种晶莹无垢的白色,让人想到白垩块或者最纯的月白石,然而这白不是属于死人和人偶之类的苍白,就算在这填满尸与血的布景中,它仍然散发出健康的生命力。

那双白手夹住剑身,想要拔它出来,徒劳地发了几次力。显然大剑插进了水中人的身体,把他钉在池底,若不是因为地基的石料特别坚硬,这一下的力道足以将剑整个埋进地下,单凭那双细弱的手是绝无挣脱的可能的。察觉到这点,他明智地放弃了,摸索着找到了护手,紧紧抠住,缓缓把自己拉了起来。

血水顺着洁白的肩膀和手臂滑落,残留下来的也沸腾般嘶嘶作响,转瞬蒸干,缭绕的血雾间,那具雪白的肉体犹如泥泞中即将绽放的水莲,强烈的反差呈现出某种令人窒息的美感,压倒了此处不洁的一切。或许是因为女性的敏锐直觉,莲一眼就看出那轮廓属于女人,而且无疑是一个相当讨厌的女人,对于身体尚未长成的她而言,饱满丰盈的女人全都可恶,尤其是胸脯特别大的那种。眼前女人的胸几乎达到了她能理解的极致,所幸现在那里插着一把大剑。

女人正在尝试将自己从那把剑上取下来,挽住剑柄的每次用力都让身子往上挪动那么一点。她的动作相当稳定,没有任何强忍痛苦的迹象,伤口里鲜血直涌,可她如同不见。如果不是这场面太过诡异,女人的举动简直可以用优雅来形容,她真像是在跳舞。

可终于她没法再向上了,巨剑的护手比剑刃厚实太多,整个卡在她的伤口前。她还没法站起身子,为了不前功尽弃只好保持这个姿势,看到这里,黑骑士动了,他必须趁现在控制住敌人,而不是给她更多的时间考虑脱身的办法。就在他即将到达女人的身前时,女人挣脱了她的镣铐。

她的胸口开了个狰狞的洞,正是她用蛮力将护手穿胸而过的后果,护手和锋利的剑刃不同,它造成的伤口没那么漂亮整齐,那个狭长的窟窿边缘一圈都凹进里面,透过晶莹的皮肤能清楚地看到一些破碎的骨片云朵般漂浮在她的血肉间,大股的鲜血随着她心脏的搏动一急一缓地冒出来,哗啦啦地汇入脚下的血池,然而不管怎样,她总算是挣脱出来了。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因此她无言地笑着,在来自天国的两人惊异的目光中微笑。她相信接下来不会有更具挑战的消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