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烩在碗中散发出浓香,切成大块的番茄几乎炖得脱了皮,露出十分细腻可爱的内层,软糯的猪肉用勺子一碾就裂开细丝。这无疑是相当家常的菜式,不怎么适合款待客人,除非这些客人已经饿坏了,没错,说的就是我。

女主人贴心地给我准备了大碗,直接把锅端到桌子上。她才吃完没多久,添了半锅菜,给我们重新炖了一锅,这回还加了超多肉。作为回报,我相信她能从我的吃相中得到相当的自信。

她的丈夫和孩子可能都不回来,给他们准备的份归我和芙蕾雅了。可当我得知她儿子是阿苏那的禁卫军时,心里颇有些不好受,她这一天都在家里忙活,对外面那场混乱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以为只是出了什么乱子,自己的儿子大概要连夜巡视了,她怎么能想到加冕大典竟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呢?她也不会知道,我和芙蕾雅所属的月影和禁卫军已然成为互相残杀的仇敌,我们不配得到她的款待。看着她热情的笑容,我不想告诉她真相,就让她相信我们是外出狩猎怪物归来,精疲力尽的战士好了,我把芙蕾雅的月影牌子递给她的时候,手臂感到十分沉重,不仅是疲劳的缘故。

我看着那位母亲转身进屋收拾东西,她知道我要喂饭给芙蕾雅吃,于是给我们两个年轻人留下独处的时间,芙蕾雅呆呆地靠着椅背,双手垂下,似乎在温暖氤氲的香气中迷失了。刚进来时她坚持不让别人扶她走路,两三步就打翻了柜子,把花瓶摔得稀碎,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丧失了行动力,便任凭我们摆布她,弄干净她满脸的血迹,将脏兮兮,沾满尘土的发辫披散开,简单地擦洗一遍,她再没说一句话。我已经替她向主人道过歉了,解释说她是个十分要强的人,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可谁知道她这又是搞哪一套呢?芙蕾雅变幻莫测的心情可不是我能揣度的。

我捧着勺子把食物喂给她,她吃得很乖巧也很干净,收回的勺子上看不到一点汤汁。她的脸上到处是细小的白痕,那些都是已经愈合的伤口,我不清楚她今天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清楚她的心,她究竟在想什么呢?有菜汤从她的嘴角淌下来,我还没来得及伸手给她擦去,她就很快地伸出舌头舔掉了,继续她的咀嚼,两片嘴唇像蝴蝶翅膀一样轻柔扇动着。

她真美。

如果每一次看她都是初见,不管多少次我都会这样认为。芙蕾雅仿佛是按照人类女性的典型诞生的,我无法说出她的容貌哪一样特别突出,因为每一样都是完美的,它们不相上下,如果我只能说“她的眼眸十分迷人”,那么必然会因为这描述的片面感到惭愧不已吧。

如她所说,我渴望得到她,在各种意义上。我不再寻找借口开脱了,唯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对自己的厌恶,这不过就是人的爱欲,虽然来路不清,却没什么好羞耻的。我是可怜她,可若不是因为这绝美的容颜,她背负的一切也不过是人们共同的悲惨命运——求而不得的某一种形式而已,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

我爱着你呀,芙蕾雅,就算这份欲望是丑陋的,可只因对象是如此美好的你,我竟然不以为耻。我在心里这样说道。

“我没有吃饱。”她轻轻说道,看着我停在半途的勺子,困惑地眨了眨黑眼睛。我吓得一哆嗦,菜汤全洒在身上。

“算了,栋,带我走。”

我帮着女主人收拾了桌子,把盘子摞成一叠,不过刷洗它们的工作我无法胜任,刚刚恢复的这点力气还不容我这样挥霍。芙蕾雅坐在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当女主人取走她面前没有动过的餐具时,她露出一个迟钝的微笑,似乎是为自己的态度感到抱歉。

“没关系的,你身子还很虚,快去好好睡一觉,不然在这趴一会也成。”这位母亲亲切地说道,一边麻利地用一块抹布擦净了木质桌面。芙蕾雅的肩膀动了动,好像是想把胳膊拿上来,随即歪歪头,脸上泛起苦笑。

“可怜的孩子。”女主人叹息一声,把头转向我这边。“我去儿子的屋里住,你们俩就睡我和先生的床罢,这样可还方便吗?”

“方便方便,十分感谢您。”我忙不迭地道谢。

“你应该能照顾好她,要是有个万一,我就在另一边,还有水壶在那边茶几上,厕所在屋外面。。。”一串巨细靡遗的叮嘱。

“那么我这就回屋了,已经不早了,你们也早点休息,我儿子每次回家住,天刚亮就得到王宫外报道去,你们也差不多吧?”

“啊哈,是啊是啊,不过您看我俩这样,怎么着也得请几天假了。”我顺口应付着,在女主人的帮助下搀扶起芙蕾雅进屋,把她稳稳放到床上。门被轻轻带上,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端详她的脸,一时无语。

“帮我把鞋脱掉吧。”

于是我开始放松她露趾靴的系带,将它们从她的裸足上取下来放到床脚,缓慢地直起腰,我似乎期待着她下一步的命令,却又在畏惧不知什么东西。

“衣服也脱了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她闭着眼,神情放松,似乎就要坠入美梦似的,烛光在她脸上点起两团小小的红晕。她的声音很轻,可怕的是,我每个字都听清了。

月影的长衣早就丢掉了,她穿着贴身的衬衣,看她胸房的轮廓,我想这层布料底下什么都没有,或者,什么都有。我呆呆看了半晌,最终收回了目光,也收起了那颗雀跃的心脏。

“芙蕾雅,有什么话就问我吧,别再试探我了。”

“我没有。”

“栋,我们做吧。”沉默片刻,她睁开眼睛,从她的脸上我找不到任何不自然的情绪,只有一种掺杂了痛苦的渴望,她在深渊之底向我伸出了手,仿佛我可以解救她,她选择了我,要我用言语和肌肤融化她的伤悲。

可是我回答“不要。”

“你不管我了么?”她带着哭腔说道,她的语调让人心碎。我感到自己如果再说出一个“不”字,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当然不会,你需要我做什么,需要我陪你多久都可以,只要你不先丢掉我。不,就算你丢掉我也一样,就算不施舍给我任何恩惠也一样。”

“那么我要你死,栋,如果我这样恳求你呢?为了救我的命牺牲自己,这你也会做么?”

“用不着你恳求我。”

我又自作聪明了,我以为她真的在向我寻求安慰,我真傻。明明看不透她的真心,却还是没能忍住。我对她想在我的回答中寻找的东西一无所知,我本该更加谨慎的,可既然一无所知,我又该怎样迎合她才好呢?我想不到更好的言辞了,这句话就是我心中所想,没有半点虚假,更谈不上是伤害,可我完全没能预料她的反应。

芙蕾雅痛苦地用两手捂住脸,打了个滚,脸冲下在床上蜷成一团,大片床单被她扯到身下,我吃了一惊,我还以为至少她的精疲力竭是真的。

“多么残酷,多么残酷呀!”她撕扯着床单,揉乱自己的头发,不停捶打着,嘶哑的嗓音好似喉咙的伤口重又裂开了似的。

我不懂她因何悲伤,我只觉得被愚弄的难过。

“看来你对试探出的结果并不怎么满意,可我已经尽力了,你完全骗过我了,芙蕾雅。”我的话里带着不怎么掩饰的怨气。

“我要是不小心答应了,怎么样?就会认为我已经变得十分不堪了吗?就可以抛弃我了是吗?”

“不,栋,唯有这件事我是认真的。”她直起腰,慢慢扭回头,从凌乱的发间看向我,或许是阴影的缘故,她眼里光采已经消失,显得黯淡无神。“我爱你,我发誓,你什么时候都可以答应,我等你。”

我叹了口气,不再看她了,我终究没法朝她发火。

“栋,你尽管发脾气吧,是我太任性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我没有,我想你总不会害我,反而我很同情你,你一定很难受吧。可是,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都不了解。”

“自己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认得你,我想了解你的感情,你什么样子是真的快乐和难过,喜欢我或者讨厌我哪里,我想知道。”

“我不问不该知道的事,我只想为你做点什么,不想像个白痴一样,看你一个人受苦。”

“求你了,至少像朋友那样聊聊天吧。”

她沉默了片刻,指着自己的头,“我这里面有东西,从出生就在了,它要我死。”

“它不是要杀我,它只想让我去送死。我不可能救出妈妈的,可它不能理解,它只是折磨我,逼我不得不想。可我长不出翅膀,哪里去得了呢?就算我会飞,也绝不愿意白白死掉。它不能占据我,就尽力让我受苦,让我发疯,把对我好的人都赶走,只留下它的声音。”

“五年了,栋,如你所见,我正逐渐失去作为人的常态,原谅我此刻的不堪吧,因为日后这只会更甚,如果你对我有所期待,一定会伤透你的心,除非。。。”

“除非怎样做?”

“除非你走。”

“栋,你觉得自己是我的累赘,你害怕我丢下你,不是这样的,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我不能没有你。”

这是最动人的情话,我却不忍感到丝毫喜悦,那是对芙蕾雅的侮辱。

“你不记得我了,我很害怕,所以我想讨好你,我一定要把你留住,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我愿意用十倍的心意换你的一份,让你带我离开这里,用你的吻覆盖我无法愈合的伤口,我相信那样的未来会实现,只要我忍耐一点,至少在你爱上我之前,在我向你索取之前,能像一个理想的爱人那样陪伴你,把我好的东西全都为你拿出来。。。可是,全部,全部都叫我给毁了啊!只为了一个答案!混蛋!大混蛋!明明不想知道的,能骗过自己就好了,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我的心要碎了,栋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啊!”

她一头扎到我怀里,宣泄着我所不懂的悲哀,她呼唤我,一遍又一遍,呼唤那只有一个音节的名字。有脚步声来到我们门前,停驻片刻后离去了,沉默中,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我梳理着她背后干涩的长发,微微张开嘴,却吐不出任何言语。

半截蜡烛燃尽了,屋内的月光显现出原本的清冷颜色,窗外的小园里,一只铃虫唱着它此生的歌谣,留给它的日子不多,它很珍惜。

“栋,你不奇怪吗?你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你已经忘记我了,你没有理由救我,或者为我去死。”这句话她说得很平静,那个芙蕾雅回来了。

“我变了。”我搪塞道。

“你脑子里也有声音吗?”

我没有回答,我感觉到芙蕾雅滚烫的身躯开始发冷,似乎连呼吸也停住了,正凝固成一块石头。

“没人强迫我,我愿意怎样做就怎样做。”

这句话或许糟透了,因为她好像不为所动。

“芙蕾雅你屋里的镜子是新搬来的吗?”

“啊,啊?不是,怎么提这个?”她好一阵才作出反应,明显心不在焉。

“你都不用的吗?”

“每天都用呀。”

“你这么美,自己竟然一无所知,我很好奇你怎么做到的。男人愿意为你而死不是很正常吗?你问我这是什么东西?这不就是一见钟情嘛,你有好好研究过人类吗?比你想得肤浅很多。”

她笑起来,头离开我的肩膀,自顾自地摇了摇。“我有点心疼你了,栋,算了,我们就这样凑合吧。”

“你真好。”她想了想补充道。“真的很好。”

“芙蕾雅,我能救你。。。是这样吗?”

“恐怕不行。我是说,在我杀死自己那天以前,有现在的你陪在身边,无论如何我都很满意了。”

“我要去院子里待一会儿,陪我。”

“好。”于是我扶她摸出门去,来到小小的庭院里,整个庭院就只有一棵树,树下垫着几排砖,剩下的地都种上了一种叶子大而脆的青菜,看来是随用随取的佐餐物,我们在树下坐着,芙蕾雅的衬衣和树皮摩擦,沙沙作响,她抬头望着夜空,却没有寻找母亲的所在,我看到她只是在看星星,那些月光也不足以掩盖的遥远光辉。目光在她安详的侧脸上停留片刻,我也抬起头,头顶那棵树光秃的枝丫向天伸展,整片夜空都是它的树荫。

“看得见树的枝条么?”她轻声问我。

“这棵?”

“我说的是兹戎树,你把它忘了?”

“有点印象,那是传说的神树吧?”

“生长在世界中央,天之原的尽头,守护人们灵魂的神树。它可不是传说,我见过一次。”

“很大么?”

“嗯,很大,每片叶子都能托住我,我就那样掉下来,花了好几天才到树下,我想,我们俩要是在树的两边随便走,也许很久都找不到对方,就是有那么大。”

“真是神奇,不过我比较想知道你是怎么上去的。”

“我要是能上那上面去,星星也能摘下来啦,真是的,是妈妈把我丢下来的,就像她最初创造的那些人一样,我是最后一个这样诞生的人,我本该是龙的样子,可是那棵树大概没准备好,毕竟一千多年不干活儿了。反正我觉得当人比当龙有趣,龙一点都不好看,脸都不会洗,饭也不吃熟的。”

“它肯定不这么想就是了。”她大概在说脑袋里的那家伙。

“天之原。。。那里是治愈之地吧,我记得那里连时间都不会流逝,人也会不老不死,你回得去吗?也许能治好你也说不定。”

“喂,你认真的吗?那真是永恒的折磨,我脑子都得烂掉了,那时就求死不得啦。从此天之原多了一个守门的怪物,把进去里面的人都咬死,专门吃他们的脑子,你要不要来讨伐一下,为民除害?”

“还有,天之原哪有那么容易找哦,我一出来,回过头,那里好像整个消失不见了,连个门都没有,抬头还看得见树的枝叶,再往下全被云雾包裹住了,跟长在空中似的。”

“注意那些特别深的影子,那些枝条生得很高,比星星要低一些,不过在这里看的话都差不多,你会发现,就像树把星空撑起来了一样,对吧?你找到了没?如果我们能看到天之川就再好不过了,你见过那个吗?”

“一条星星的河流,彩色的,里面有很多很多的星辰,比地上的人还要多。我自从来到阿苏那就再也没见过呢,其实我诞生的那个夜晚就有,我躺在草地上看了一整夜,那时候脑子还不像现在这样乱七八糟的,我就想着我这一生要怎样度过才算有意义,那时候也不知道孤独,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求着别人来爱我,栋,我没别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就是趁着能好好说话多说一点。”

“嗯,我很喜欢听。我在想我有没有见过天之川,好像是见过的,不过在哪里呢?芙蕾雅,你知道我出生在什么地方吗?呃,那个,我有没有家人?我记得是有个姐姐,我和你提过她吗?”

“你家在格罗,那是个挺不错的镇子,你自己说的;家人肯定有啊,姐姐我倒是不清楚,我以为你是独子呢。”

“那么,哪一天陪我回去看看吧,我想见他们,不想让他们担心。”

“好呀,等我养好伤就动身,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然后再也不回来。”

“再也不回来?就这么走了没人管吗?”

“有人管呀,当了月影哪有想跑就跑的道理,何况是战争前夕,没有王的批准就是犯罪。可我例外,大家都希望我这样的人离开,没人会给自己找别扭不让我走,栋,恐怕你也是的,原因你不会猜不到。”

“我大概知道。我会被现在的团长赶走,对吧?”

“你若是要走,何塞非但不会拦你,反而会隐瞒这件事,可你要是坚持要他还你这团长的位置,恐怕他不得不打垮你。现在的你确实不适合这里,我相信你,可事实如此,你以前和现在是截然不同的。”

“我还以为你会全力支持我夺回团长的位置呢,给我出谋划策之类的,要是有什么应付不来你就帮我解决。”

“其实是我成了月影的头子,在背后操纵你实现我自己的野心吗?”她笑道。“要是有本书能教人长出翅膀,而且只有团长才能阅读,那我恐怕会这么干,你以前的翅膀是神启得来的,我也很无奈呀。”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聪明,一定考虑得很远。”

她笑得更开心了。“栋你是不是傻,怎么看谁都聪明,我都这样了,你现在看我还聪明吗?”

“你能这么随便说话,我觉得很好,也很聪明啊。”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家伙是迷上我了吧,这就是人的热恋期,不太会在意对方显而易见的缺陷,所以我怎么着在你眼里都好。”

“龙没有热恋期?你的应该过了吧,我都失踪一年了,也该凉了。”

“龙哪有,龙都是母的,可没有公的。”

“这样也能繁衍后代吗?”

“是的,龙可以自己生出后代,他们,呃,我们本来就很长命,一生留下一个孩子就足以延续种族了,话说我对龙的了解也很有限,都是在书上看的,我还在学。你的意思是问龙有没有爱情吗?也许没有吧,你看我干嘛,我除了血根本没有什么像龙的地方。”

“那么孩子岂不是和母亲一个样?”

“按书上记载,龙类一共就十几种,明明白白,从来只有说哪一种死绝了,可没有新的出来,可能你是对的,不过按你这么讲,我就算不像妈妈,至少也要有她那么大才对。”

“因为你还没有长大呀,可能某一天你忽然就会飞了也说不定。”

“我长不大啦,我要死啦。”她轻松地说着,好像已经打定主意不再让这件事困扰自己了似的。“栋你想想,他们连妈妈都能打败,我就算变得和她一样强大也不行吧?”

“我虽然很多东西都忘了,不过,你妈妈她是生命的源头吧?”

“是一切动物的,花草树木地上原本就有。”她纠正我。“这也是书上说的,我真没见过她。”

“她应该强大到难以想象,比如能一下创造出一万条龙之类的,她能被那个神打败,应该是过分大意了,不然就是中了什么圈套,你说呢?”

“也许她只是个温柔的母亲,连龙炎都没有呢?我们都不过是在凭空猜测罢了。去北方或许能找到答案,去那个古老的屠龙教团,这个混蛋神八成就是他们的神,那里应该有关于妈妈比较详细的记载,或者能找到拯救她的办法。”她顿了顿,“你说他们看见我会不会把我也宰了?”

“你不说谁知道你是龙。”

“呵,我偏要说,要是谁不信,我就往他脸上吐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