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与黑骑士定定地看着眼前早该死去的女人,他们正在等待一个不想面对的结果。

女人的伤口开始愈合了,她赤裸而挺直地站在血池中央,瘪塌的胸腔重新盈满。世间本不该存在这样的奇迹,明明是超越常理的景象,看着却寻常无比,宛如花应当在春日开放,雪应当在冬季落下那样自然,女人胸口那巨大致命的创伤好像本就不属于她,她只是顺其自然地将这负担卸了下来。

“这是。。。那个?”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好像被里面的血味塞住了喉咙。

“错不了。”黑骑士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余光扫过他的剑,剑柄上涂满了血污,是女人的血。

或者龙血。

长久以来都用那个修补身躯的他不可能认错,比这更重的伤他也受过,不管是怎样的伤口,治愈的手法全都一样,那是超越了药理和魔法的,纯粹的“填补完好”的执念。他曾被撒兰的小王子斩断过一条胳膊,断肢不知所踪,然而龙血让他直接长出一条新的,眼下正在疯狂治愈着女人的只能是同样的东西。

不清楚她是什么人,不清楚她是如何弄到了龙血,黑骑士还不能完全确定她在敌对的一方,然而在他先发制人地插了她一剑以后,这事已经没法了结了。他所依赖的龙血已大半朽坏,而他的对手恰恰相反;她确是个女人,可女人的厉害他今天见识得够了,何况在她身上他感受到庞大无匹的魔力,这股力量无法被身体完全吸纳,以至于影响了周围的空间,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近乎完美的隐蔽中察觉到她,这样的力量他只在天国之主,那位无名者身上见到过,这女人完全可能是个神裔,如果给她出手的机会,他与失去黑甲的莲两人的胜算可以说接近零。

但并不是零。

黑骑士向他的剑伸出手去。他耐心地等待了这么久,不是在等敌人治好伤口,同她来一场公正的较量,而是等一个女人眼神里流露出松懈的瞬间,就在这一刻,也只有这一刻。

借着一个霸道的蹬地,他竟在这不能更短的距离下掀起疾风,巨大的身躯压低到极限,化为一柄攻城重槌,在电光石火间朝女人发起了冲锋,锋利的肩甲直指她的胸口。他真正的剑隐藏在身后,那是能决出胜负的一击,巨剑将在冲锋的尽头露出獠牙。

无需确认剑的位置,它必将在自己的前冲之势下毫无滞涩地破土而出,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内,剑会在他精心制造的空隙中横扫而过,把女人拦腰劈成两段,如果说龙血包含恢复的执念,他就要以完全的切裂来超越,不能一击必杀就可能被杀,这正是所谓千钧一发。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

黑骑士的手臂停在空中,牵引女人视线的动作才刚刚开始,肩甲的佯攻已收回了大半,他的手握住了剑柄,他的剑纹丝不动。

疾风止息,血浪归寂,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滑行了一段,粗糙的池底将他的势头消磨殆尽,女人轻轻往旁跨了一步,与他擦肩而过。在他的身后,少女的惊呼脱口而出。

并非是时间停止了,转瞬间他已然明白,仅仅是他的时间被停止了。因为女人伸出了一只空空的手,把他血管里的血液全数替换成了铁条一样的东西。

这无疑是神力。

“想都别想。”女人笑道。“没有那家伙的本事,倒要学他偷袭吗?”她扭头拍拍黑骑士的背,指甲在黑色甲片上敲打,发出并不清脆的声响。

“不要伤害他!”莲大吼道,女人眯起眼睛瞧了她一眼,少女立刻咬紧嘴唇,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是翼人的女孩儿啊,好久没见到过了。”女人的眼光落到莲身后的翅膀上面。

“你是什么人?”莲紧张地发问,然而她比看起来要镇定得多,两只空手在小腹前交握示人,黑焰在她颈背的肌肤上无声流转。

“安苏娜。”女人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可莲越发感到恐惧了,她不会以为面前站着的是个仁慈之辈,她怀疑女人接下来会杀掉他们两个,所以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不过她仍然注意到女人在说出这个名字时奇异的发音方式,通用语中没有那样的鼻音。

“阿苏那?”她尝试着用通用语重复,那和这国度的名字是如此相近。

“你以为阿苏那是用谁的名字取的?”女人仿佛猜到她的心思,轻轻说道,“安苏娜便是阿苏那。”

“月。。。月神?”

女人用微笑表示默认。

“你不可能是她,没有古神能活到现在,更不可能像你这样。。。”

“年轻?还是美貌?”女人打断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王位可以继承,神座有何不可呢?非得头发胡子一大把才算神么?你那个神才多大?够做我弟弟么?”

“果然继承名字这种事已经变得稀奇了吗。。。这么说来这儿的王也早就不用相同的名字了。”女人发出一声叹息,收回游离的目光。“阿戈玛,好个单纯的名字,适合早早刻在墓碑上,用雕花装点得漂漂亮亮的。”

莲不敢吭声,她仍在思考女人的身份对她、对雷而言意味着什么,眼下唯一的任务是在这位自称月神的女人手中逃得性命,女人漫不经心的态度只会引向两种结果,痛下杀手或者。。。放她离开?后者的可能性真的存在么?莲不知道,但她必须寄希望于此,这就是她为什么仍然按捺着待发的攻势,而没有做出和雷一样的选择。

“我知道你也想要他死,而你的身份比我更适合干这件事,结果怎么说呢,你们还真是无能啊,现在那孩子肯定会缩在宫里再也不出来,让人把他围得密不透风,再派出月影那些小猎狗来逮我吧,你说说,我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去死?”女人的笑容变得有些古怪,莲尽量把眼里的厌恶掩盖起来,看着步步逼近的雪白肉体,她稍微扭开眼光,却不敢转身逃走。她没把握能逃掉,何况雷还在这女人手里。

“我们可以合作。”

“哦?”女人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趁这时机,莲试探着想要夺回一点主动权。

“他本该死掉的,如果不是你杀光了我安插的人的话。”她抓住了时机倒打一耙。

“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放纵地大笑起来,随着这阵毫不做作的笑声,整个血池的光芒开始黯淡,那些看着似乎能永远保持新鲜的血水由鲜红转为暗红,终于化为一池黑汤。原本的光源消失了,此刻照亮这里的一切的是自称安苏娜的女人的身体,在这样的黑暗中,她竟散发出和月光相像的淡淡银光,柔和的光线从她的里面射出,将她本就纯白如雪的身体照得通透起来。

犹如一棵倒逆的红树在白夜中舒展,莲清楚地看到女人接近体表的无数纤细血管像极袖珍的树枝,从稍微粗壮些的血管上面延伸出去,将血传递给身体的末端,流转不息。这奇迹般的场景美到不可言喻,就要激起她由衷的感叹,然而有更为显眼的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是阴影,是瑕疵,如滴落在白纸上的墨水,让人非在意不可,黑色区域不规则的边缘像活物一样蠕动着,似乎在身体的排斥下受到了相当的压迫,然而无法用肉眼看出实际的缩小。细密的血管网从外部包裹住它们,莲能看出女人体内的龙血正在与这些东西斗争,然而效果却并不怎么好,能够将致命伤轻易抹除的龙血碰壁了,这究竟是什么留下的伤害呢?她想起无名者身上可怕的创伤,一位女神极恶的诅咒,强大到如果不在龙血里浸泡就会立刻发作的程度,无论如何,这样的力量是她不具备的,她自认没有能伤到这女人的东西,黑甲或许能拖她一时,然而黑甲也被夺走了,离开那些恶鬼本是她心心念着的愿望,此刻这愿望却变得滑稽了。

“在我的年代,阿苏那的禁卫军可是高人一等的差事,不过荣耀必有风险相伴,不知道这一批有没有在我们面前起过誓啊。”

莲听得半懂不懂,她并不清楚阿苏那的禁军们有什么传统,这女人如果活了那么久,应该是用什么法子延长了生命。

“不成国,便死国。”女人吐出一句冷硬的誓言,顿了顿,渐渐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笑容。“背叛阿苏那便罪不容诛,能为我而死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不过叛徒果然是渣滓,一百多号才榨出来这么点血,当着外人真是丢我们的脸。”

看着眼前少女微微颤动的嘴唇,女人伸手摸了摸少女的脸,指尖传来柔美的触感,她无视了那些毒蛇一般对她盘缩起身子的黑火,敛起笑容叹了口气。“正是龙血啊,是你和你的神唾手可得,多到不必珍惜的东西,可我想要就非得杀人不可,如果你的神真的如他所言,谋的是世人大计,为什么他不把龙血分给地上的人呢?强健他们的身体,不让他们因为伤口化脓就轻易送命,不让母亲被腹中无辜的孩子杀死,这不是神明应该去做的事么?还是说你的神根本就没流着我们的血,只是个利欲熏心的人类混蛋?”

脸上被女人轻轻拍了几下,少女只是很迟钝地缩了缩脖子,她的目光有些涣散。女人的几句话说到了她心里,至于这些言辞是怎样作用的,究竟是替她说出了埋藏心底的怀疑,还是“母亲”这个词触及了她早已忘却的遥远记忆,她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心里很慌很乱,好像有什么一直在逃避着的东西就要追上她了似的,她不能任这女人说下去了。

“你能做得到?”莲反问道,“如果你得到了,你就一定会拿来做好事么?”

她无意替她的神辩解,他就是个残酷冷血的家伙,就算真是个人类也不奇怪,因为除了他口中的理想,她找不到他任何的伟大之处。现在,她只想知道女人的回答。

“当然,神应当爱她的人们,就像爱自己一样,引导他们往正确的路上走,弥补他们的错误,解救他们的痛苦,这是做神的道理。”女人的回答毫不迟疑。

“可你试图让这里的人失去他们的王,你想要阿苏那的王位,龙血在你手里只会用来实现你的野心。”

“没错,直到你的神和撒兰人无法毁灭这里。神属于她的国家,她的人民,而不是任何一个无能的王。”

“那么我们是敌人。”

“我们是。”

“你会杀了我。”

“不见得。”

“为什么?”

“因为神必须怜悯她的人民,就算他们犯了错。”

“我不是你的人民。”

“你是。”女人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直到这一刻,莲才真正意识到面前的女人确实是神明,作为一位神,她的全部皆展露在这一笑之中,让莲感觉到一种居高临下,然而无比温暖的包容。

“而这,就是对你的怜悯。”女人微笑着,以无法反应的速度将食指摁上莲的额头。

在少女自己也无法触及的深处,在光芒无法抵达的,记忆之海黑暗的底,永世的封刻崩碎了一角。

这里的海水已经不会流动,它们被静止在在多年以前,在某人的意志下化为封印,为了让沉没的航船永不得见天日——本该是这样。或许是因为长久的沉寂而变得极度敏感,温柔的触碰得到了十倍百倍的回应,在此处掀起了不可见的狂澜怒涛,平滑的泥沙仿佛突然失去了凭依,大片大片地塌陷下去,一声悠长的呻吟充满了整个空间,这条船苏醒了,怀着未能抵达彼岸的愧疚和愤恨,它在上浮。

早已死去的海水压迫着它,椴树打造的龙骨发出濒临折断的声响。陈年泥沙顺两侧披流而下,船体的碎片夹杂其中,这艘船在重压下变得破烂不堪,然而它是无法阻挡的,就算成为碎片,它的意志也不会分散,总有一些会抵达光明的海面,那些重要的讯息,这一次定会传达到。

莫可名状的悲伤在少女的心里撕开裂口,纠缠成为巨大的螺旋,泪水盈满双眼,止不住地流淌。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胸口好像灌满了海水,她嗫嚅着想要发出一点声音,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泪眼模糊之间,她看到女人怜悯地垂下眼眸。

“想起来吧。”

下一刻,劲风袭来,巨大的剑脊从身后将女人砸飞,莲感觉到一只强壮的手臂抱住了自己,头顶遥远的月光在颠簸中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