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们的突围开始了,他们在禁卫军的防线上撕开了一道浅浅的缺口,掩盖用的平民衣服被丢开,黑银两色的身影幽灵一样地突入,所到之处亮起刺眼的闪光,那是强力的魔法,伴随着士兵们的声声惨叫,一条通路渐渐出现。

透过缭乱的身影,禁卫军看到了那位曾经的王子,现在已经是阿苏那国君的家伙,他在两人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在最后面,手里某种金色的武器拖在地上,似乎连举起那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了。王的位置得到了确认,于是一面大旗高高竖起,全部的禁卫军都向这里包围过来,月影们撕开的口子在不断深入,像一把小而锋锐的剑,有力地扭动着,要洞穿怪物的身体,可阻挡在剑刃前的肌体越来越厚,两旁新长出的肥肉紧紧地包裹着,压迫着剑刃的活动,这个时候,就是想要拔出剑来,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人潮汹涌。何塞混在仓皇逃命的民众中间,仰望着那面旗帜,那上面绘制的纹样被刻意地涂花了,打着原来的旗帜造反,多少会有些负担吧?现在那面旗标志着王的位置,随月影们的左冲右突调整方向。这样下去,不论是王还是月影的同伴,没人能逃出去,那面旗帜必须被摧毁。何塞现在身不由己,被远远丢出来的他在人潮的推动下,离战场越来越远。能全身而退是很幸运的,可他不愿接受这样的安排,无论如何他要回到她身边去,就算她不想看到他陪自己死在那里。他要拯救谁,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一名月影灵活地窜上旗杆,他的口中衔着一把小刀。没人知道他是怎样接近那面旗的,他就那样爬着,血从身上大大小小的的伤口里渗出来。

他伸手去够飘扬的旗角,这时一支箭射中了他,他顿了顿,随即尽力尝试用体重将旗杆晃倒,可那毫无作用,看着下方握紧旗杆的那些钢铁般的手臂,他绝望地闭上双眼,在更多箭矢的攒射下坠入了枪刃丛中。

何塞认得他,月影里很少有人可以那样敏捷,现在月影里再没有那样的人了。为了保护王,同伴们的生命正在消逝,他是月影的团长,刚才冲上去的人本该是他,可他选择了私人的感情。

和他预想的一样,他没能保护任何人。同伴在死去,王将要死去,而她或许已经死了。

选择在此刻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只有一个人,凭剩下这点羸弱的力量,就算十个他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了。人群一刻不停地送他离开,他捂住脸,不再抵抗。作为指挥官,本应该无论何时都能控制住情绪,做出最理智决定的何塞.托雷斯,已经没有指挥谁的资格了。

芙蕾雅伸手捂住嘴,血还是从指缝里有力地射出来,她伤得太重了。

伤势大部分是她自己造成的,仅仅是是因为骄傲或者是渴望证明力量的自卑,她的体内被自己的龙炎烧得稀烂。还不会掌控这力量的她,给黑色骑士造成的伤害甚至没有给自己的多。

她索性张开嘴吐个痛快,两只手接在下面,做出捧起清泉的姿势,这样想着,她的气息稳定下来,很快细细的血流就盈满了双手,在她两只小指的缝隙间洒落。

“原来是这样的啊”,她第一次认真观察自己高贵的血液,她之前只是觉得自己的血很有用,现在看来这红色可真是漂亮。半透明的,绝不带一点粘稠的鲜红液体,比她见过的最上等的葡萄酒液都要晶莹,不过她从没喝过什么上等酒就是了。

黑甲们被这忽然强烈的气味吸引,如同体内的机关忽然锁死一般,那些伸出的利爪全部冻结在空气里。黑甲只是坚固的合金,拘束灵魂的力量来自于不可见的魔法封印,里面并没有什么开关,所以,他们只是简单地停手了。

抹杀原主不是他们感兴趣的工作,只是报酬至关重要,他们无法拒绝,亦无法强取。此刻,报酬已经被支付,委托的工作是否完成根本不在考虑之内。

看着身下涌来的黑色身躯,芙蕾雅微微合拢手掌,血液以更快的速度流下,滴在俯首在她脚下的黑甲们的头顶,渗入那些甲胄的缝隙。这些东西现在整齐有序得可怕,原本疯狂,凄厉如恶鬼,此时却无比虔诚地接受这洗礼,像群真正的士兵排队领自己的那份晚餐。

这场景诡异到接近神圣。她的姿态和艾因希尔的圣女开示没什么两样,她是那么慷慨,没有丝毫的吝惜,为受苦的灵魂施以救赎,可她知道这不过是场交易,这些东西没能满足她的要求,却自以为是地妄想得到她的血。

黑色骑士没有倒下,那个拄着剑才勉强保持着站姿的身影仍然高大,甚至还要比普通黑甲高一截,白翼少女紧紧缩在他怀里,黑色的灰烬从两人身边徐徐飘落。他缓缓直起身,把少女托在肩头,向这边看来,他的目光和芙蕾雅的相遇了,芙蕾雅松开手,又一捧鲜血浇了下去。

黑色骑士回过身,摇摇晃晃地离开,少女搂紧他的头盔,抓住上面只剩一边的飞翼,最后看了看,也不再回顾,她没什好不舍的,那些已不再是她的部下,那里的女人也不是她可以打败的了,直觉告诉她,眼前酝酿着的是一场恐怖的灾难。

看着他们的背影,芙蕾雅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脚下这群温驯无比的低等东西,嘴角残酷地上挑,眼里尽是不屑,就像一条真正高贵无情的巨龙。

从短暂的消沉中惊觉,何塞发疯一样抵住后面的人,他们狠狠地咒骂他,用手抓他的脸,拳头落在他身上,他好像都感觉不到。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走了,他要回去,去哪一边送死都无所谓,也许不会悔恨的选择根本不存在,除非奇迹出现,他唯有再度拼上性命。

然而奇迹真的出现在他眼里。

那是一个穿梭在林立枪尖上的身影,一个不能更熟悉的身影,他曾站在那人身后数年之久,其体型早已深印脑海,所以不会看错。那个人就是奇迹,从没有他突破不了的困境,拯救不了的人。

其名为阿尔德隆。

“阿尔德隆!”他高声呼喊着,几乎要撕裂喉咙,挤出每一分力气来。

他的心里充满了获救的喜悦,那个人回来了,芙蕾雅一定可以活下来,王和同伴们,大家都不用死了。泪水从眼眶里溢出,他一边大喊,一边脱下手套用力挥舞着。

是啊,没关系的,就算芙蕾雅再度投向那个人的怀抱时压根不会想起自己今日的所为,月影的大家重新拥戴那个人做团长,就算自己完全失败的事实已成定局。。。都没关系的,只要再没有人会死去,这苦果他也会流着泪笑笑吃掉。

他很希望可以肯定自己。即将解救大家的是他不停追赶的,发誓有一天要超越的人,那是心里的女孩深爱的男人,是遮掩他全部光芒的存在,直到那个人离开月影,团长的位置才轮得到他,他有恨那个人的权利。可是他的呼喊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嫉妒被压在心底,为了大家可以得救,他真心地欢迎那个人回来。

他知道自己是个好人,可惜好人大多是弱者,或是相对的弱者,无形中压迫着善良之人的,又何尝不能是善良之人呢?阿尔德隆从任何意义上都算个正直的人,他骄傲是因为强大,冷漠则是性格使然,在耀眼的光芒之下,这点缺点实在不堪一提,他几乎就是完美的,可自己讨厌他又有什么错呢?

何塞的鼻头微微一酸,可他没有停止动作,这是他最后挽救伙伴和王的性命,弥补自己失职的努力。“那面旗!放倒那旗!”他听到自己急切的呼喊。

于是那旗子就被从中间拗弯了。那身影扭头望了一眼何塞的方向,挥挥手示意听到了,回身几个纵跃过去,只一跳便抓住了旗杆,而下面那些手臂宛如铁铸的基座一般,旗杆晃也不晃一下。那个人伸手握紧上段,两脚蹬住中间,一用力,那条胳膊粗的钢柱就立刻变形了,随即他两手交替着在已经变得十分容易攀爬的上半段继续进发,够到了旗子就一把揪在手里,人吊在上面摇摇晃晃,像个喝醉后爬到桅杆上的大海盗,有股子不可一世的狂气。

射向他的箭全都没有效果,有那么几支可笑地挂在他不合身的袍子上,似乎在嘲讽射箭的人。现在这面旗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握着旗杆的手臂被怒意驱使着,正要将其放倒,用乱枪终结这位勇士。这时候那身影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身子猛地一颤,伴随着“呲啦”的声响,旗杆末端只剩下一点白色碎布,那家伙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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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知道自己的身姿在别人眼里是那么潇洒自如,可能我心里会好受一些,此刻我感觉自己操纵的并非这具肉体,而是牵着无数的丝线,那些丝线深埋在这躯体的血肉之间,我只需要提一提这边,拉拉另一边,预想的动作就能完美地完成,根本没有任何的限制和阻塞,这是种虚幻的美好,它自由到让我害怕。

如果这就是昔日的力量重新流回身体的感觉,我愿意同它和解,就这样,我所担忧的一切都将消散,不必害怕弱小的自己被排挤,不必再为芙蕾雅的事愧疚,我终能帮她救出母亲,得到她全部的爱,那正是我现今混沌无比人生的意义。

这喜悦只短短停留了片刻,我看到奋战在银色海洋中心的月影们,不知道芙蕾雅是否在里面,可那些也曾是我的同伴,拯救他们是我的义务,如果我真的是月影的团长的话,如果我可以做到的话,我会去。他们的抗争毫无希望,他们看不到我眼里的场景,这片浩荡的人海是无论怎样都杀不出来的,就算他们个个以一敌十,一时不至于被杀,可刀剑会折断,力气会使完,我不清楚魔法的概念,而那终究也不是无穷尽的武器,总有枯竭的时候,所以结局已经注定了。他们看不到,所以他们仍然勇敢。

我为他们悲伤,却无法可想,手中这点力量只是够我沾沾自喜罢了,或许阿尔德隆可以,栋是绝无办法拯救这些人的。可要是,她也在里面呢?

她说自己是龙。我知道龙是强大的生物,随便一条就能和上百的战士抗衡,如果她的母亲真的是创世的巨龙,毁天灭地都不在话下,而她,一条没有翅膀也没有坚硬鳞片的,在我面前女孩一般落泪的“龙”,又能做到什么呢?

远离战场的某位月影指示我毁掉那面旗,我便那样做了,之后呢?或许我可以战斗,那就是我冲进里面,为了一群人去伤害另一群人的理由么?不可以这样,我希望自己能活着,芙蕾雅她能活着,月影的战士都活着,不代表我就想这些士兵们去死,每一条性命都是独一无二的宝贵之物。

不想伤害任何人的想法和绝对的冷漠与自私是没有区别的,我清楚地知道这点,自己曾经的见识还在头脑里留存着一些。战争中如果不在战场上狠狠斩杀敌军,拖得越久,双方就会有更多的人死,无辜的民众也会被不断卷入,眼下的情况也是一样。只不过,加速争斗的终结这样的事是强者的专利,我没有必要苛责自己。

我要做的事,我有可能做到的事只有一件,救出芙蕾雅。

我闻到她了。对我而言这并不难,我喝过她美味的血,是她用柔软的唇喂给我的,那味道我永远都忘不掉,而我现在的五感都敏锐到超乎想象,空气中那种独一无二的,洋溢着罪恶感的芳香于我,就如同那面旗一样明显地指出了她的方位。

她正是在广场中央绽开的那朵妖冶黑花的花心。数十,也许上百的黑色人影以她为中心,整齐而富有仪式感地跪伏在她身下。我在士兵们的头顶奔向她,随着距离拉近,那景象渐渐透出让我胆寒的诡异和恐怖,我看见了血味的源头,浑身被鲜血染红的芙蕾雅一口接一口地吐出血,肆意浇灌给那些深深低下的头颅,她那种忘我的神情似乎正陶醉其中,没有丝毫被胁迫的样子,就像一位女神在赦免罪恶的生命,越靠近她,庄严和狂乱这两种互不相容的的气息就交织得越浓重,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粘稠的大网要将我吞没,脑中开始断断续续出现空白,心脏紊乱地悸动着,我难以抑止地想要扑向她,沾染她的颜色,烙下她的印记,拥抱她,舔舐她,吃掉。。。她。

在彻底恍惚的边缘,我控制住了那种可怕的渴望,大概是因为我的人性并未完全,又经历了方才剧痛的刺激,精神变得坚韧了些。冷汗打湿了额角,我一跃从士兵们头上下来,慢慢接近这仪式的边缘,身旁受到影响的银甲士兵已经丢下了武器,迷乱地朝着那位女神而去。中心站立的芙蕾雅的身影是那么高挑优美,那确是早已消失于世的女神一样的存在,可那是魔性的女神,那种笑容无比销魂,似乎没冲着任何人,又似乎在魅惑一切的生命,但唇齿间绝不带一点善意。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脚,踩在一个黑家伙匍匐着的背上,除此以外我想不出任何办法更接近她些,这些东西把她围得水泄不通,方才我大胆地踢了几脚,却得不到一点回应,这些东西好像是无生命的雕塑,又硬又沉,可我知道他们活着,强烈的生机弥漫在此地的空气中,我模糊地猜出这里正在发生什么,这确实是一场祭祀。

我轻轻呼唤她的名字,我看到她无神的双眼忽然亮了一瞬,她知道是我来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她应该还没有全然丧失意识,要是她没法自己走,我大不了背着她离开。我将身子探过去,向她伸出手。

“芙蕾雅,走吧。”我尽量克制住心里的恐慌,用轻柔的语调对她说,像是种亲近的安慰,和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一样,那时我为了某个不知道的理由和她道歉。我本可以用更快,更明确,更适合这种形式的方式呼唤她,比如“快走啊!”或者“快抓住我的手!”之类的,可话语离开喉咙就变成了这样子,一种莫名的爱怜抓住我的舌头,哪怕出于好意的微小命令都无法出口,这是她对我下的魔咒么?

那种远超她形体的庞然气息缓慢而明显地收敛起来,这种语气再次奏效了。她抬头看我,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我知道她回来了,那是属于芙蕾雅的笑容,从那种至高形态的桎梏里解脱出来,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朝我倒下来,我稳稳接住染血的少女,把她抱在怀里,忽然感觉脚下微微晃动,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喉咙。

我是踩着这些鬼东西进到中心来的,现在这场仪式被打断了,难不成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他们就会察觉然后醒过来?我必须马上逃命了,凭这两条腿我还是有些自信的,那边始终面朝地面的面孔僵硬地抬起,没有脸皮的空洞望着我,里面发出一种潮湿而令人作呕的“咕叽咕叽”的声音,这种感觉比被怪物凝视还糟,至少怪物还有眼睛,看着我这食物的眼神好歹算是种喜悦,而这玩意传达的仅仅有纯粹的恶,我扭头就跑,一个踉跄差点摔在他们背上,芙蕾雅比我想得重不少,我现在是两个人的分量,踩下去的每一步都能惊醒这些东西,于是抛下顾忌,我恶狠狠地抱着她飞逃,身后逼人的寒气刺痛我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