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黑甲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迅速恢复成为杀戮的武器,它们在安全的距离围成一圈,等待最后的指令,抹杀这女人,或是去截击那些打算突围的月影们,又或者,杀光这座都城里所有的人,如果不是迫于少女的某种权威,第三种大概是他们最有可能的选择,那些趾爪和盔甲摩擦,发出可怕的尖声,那是他们正在打磨餐刀,作上桌前的准备,一个女人远远不够吃啊,这些东西望着四周挣命的人们,发出兴奋的低吼,他们很少有机会杀这么多人。

他们曾是人类,却在神的“恩赐”下永远地失去了肉体,对于这些灵魂来说,存在是一种纯粹的折磨,失去五感,一切美好都被隔绝,痛苦成为奢求,生不如死。黑甲是常伴的枷锁,杀戮是唯一的发泄,而死亡是甜美的温床。

漫长的煎熬让这些灵魂变得邪恶而疯狂,对活人的嫉妒滋长成为扭曲的怨恨,他们希望这世上再没有一个活物,制造尸骸是他们最有兴趣做的工作。然而一切灵魂的归宿都是天之原,不会再有灵魂和他们一样被强留在世间受苦,对生者的报复毫无意义,却也是他们仅存的意义。那位神的威能不可抗拒,唯有战死可以解脱。

有一个味道飘进他们并不存在的鼻孔。不存在,所以也根本无从感觉,可他们就是知道这是什么。这种香气不可描述,舌头和声带还留在远方丑恶的躯体上,他们没有描述的能力,唯有沉浸其中,任往日回忆扑面而来。四季流转,春日为爱人的发间插上花枝,雨后重归湛蓝的夏空,儿时秋夜里谷堆上的月光,大雪中下葬病死的母亲,铁锹光滑冰冷的木柄在手中握紧。。。所有的欢喜与悲伤,相遇和分离,获得的,失去的,全都在这香气里升腾。他们空荡荡的胸膛里忽然温热,于是一齐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正是生命。

这和他们长久以来夺取的那一类邪恶生命绝不相同,那些混沌的意志之丝再攫取多少也不及这万一,面前女人的血液散发的,是全然纯净无垢的“生”,她定是天空之龙的后代,至高的创世之血是唯一能重塑他们肉身的宝物,是那位神所深深厌恶着却无法企及的奇迹。所以他们需要这女人活着,为他们献出神圣的血,实现那夜夜哀嚎中乞求着的“生”的愿望。

可这唯一的希望就要消逝了。黑色的身影纷纷弯下腰,有些伏倒在地,一扭一扭地爬向高热的中心,他们全都向剑刃下的女人绝望地伸出手,头盔深处的黑暗里悲鸣阵阵。此刻,对先前主人的畏惧被彻底抛弃了,在垂死的龙之少女面前,无法解脱的灵魂祈祷着救赎,发下奉上一切的誓言,请求她至少在香消玉殒之前,可以把那珍贵的鲜血赐予。

于是芙蕾雅笑了,她扬起下颌冲着她的对手挑了挑,好像下达了什么指令。她直直迎着少女的视线,想看看她的表情会不会变得有趣。她看也没看一眼这群恶鬼,她早就猜到了他们是些什么东西,为了她的血,他们当然可以做任何事。

第一具黑甲扑了上去,随后是第二具,第三具,没有丝毫的犹豫,钢铁的利爪刺向黑骑士和白色的少女,他们曾经的统帅。黑色的骑士抬脚把一具疯狂的黑甲踢开,带着锋利铁棱的靴子在黑色头盔上留下一个凹陷,那家伙打着旋摔开老远,黑色骑士正想如法炮制地对付下一具,他的腿就被两具黑甲紧紧抱住了,他们的爪子牢牢抠进甲缝里,无论如何都甩不下去,黑色骑士感觉到那条腿开始失去知觉,像是泡在冰窟中,他知道,那些东西不可能会什么冻结魔法,这是他们的诅咒开始生效了,麻痹最终会蔓延到整个身体,现在他要么立即击杀这女人,要么就不能再跟她纠缠下去了,更多的黑甲嚎叫着穿越滚滚的热浪,饿狼一样朝他窜来,臂上的少女急促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她大概害怕极了。只有他清楚,她的威严不过是一层薄纸,要统御可怖的部下,面对大国的君主,必须要拥有相应的气势,可她归根结底是个孩子,已然背负着残酷的命运,他更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谁都不行。

芙蕾雅咬咬牙,一甩手腕,就把几根手指全都撕下来。那把剑终究是收了回去,挥向了那些东西,这是她的胜利。看着眼前的一切,她轻轻摇摇头,真是讽刺,这可是又一场叛乱,掀起叛乱者的内部同样不堪一击。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忠诚呢?她虽然加入月影,却从未想过要为这城市献身,这些恶灵也不过是屈服于神威才为他效命,现在则为了重生服从于她,她想给他们生命,就能让他们活,决定权在她手中,没人强迫得了她。局势已经逆转,她不再需要勉强自己了,于是四肢被忽然来临的疲乏包裹住,绷紧的肌肉在麻木中失去了力气,那些压抑着的痛苦全都迸发,内外的无数伤口都在流血,可她只想躺下去,休息,睡眠,不要醒来。

“你是。。。那条龙的子嗣!”少女朝她大声喊道,芙蕾雅只听出来那话里的惊恐,再没有一点威严,高傲或是类似的情绪了,少女缩在小小的护罩里面,连翅膀都蜷到极限,尽量裹住身子的两边,护罩上的黑火被时不时到来的攻击扰动着,荡起大大小小的波纹,不知几时会碎裂,那些利爪的坚硬与锋利程度都远超金属的刀枪,月影们释放魔法都无法摧毁的黑焰竟然隐约有崩溃的迹象,她太害怕了,控制黑火的手在抖,连意志也战栗着,她就要无法支持了。

黑色骑士单手抡圆巨剑,一具具黑甲在他大开大阖的剑光里变成碎片,残余的部分也瞬间炸开,那标志着黑甲彻底的报废,长久被那牢笼所困的灵魂离开了这战场,去往应至的归宿。那些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在黑色狂澜的冲击下,那个高大的身影载沉载浮。他很小心地拦截住那些直指少女的攻击,砍断一条条黑色的手臂,尽力扭开身子,把少女藏在后面,从那里来的攻击她自己还应付得了。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被围攻了,上百的怪物,成千的撒兰战士都没能杀掉他们,没有谁能战胜他,他是唯一,他是最强。

有血从那一堆密匝匝的,前赴后继的黑家伙下面流出来,像石缝中的细流,随即被很多铁鞋底抹成一道一道的,这些东西没有肉体,这血不属于他们,只是不清楚那是两个人中谁的。

少女的脸被黑色淹没了,她再也无法听到回答。芙蕾雅呆呆站着,咧了咧嘴。她很想笑出来,想笑着回答少女的问题,像她读的消遣故事中那样做作地说一句“给你家主人带句话。”之类的,可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她的喉咙毁了。

她的神色黯淡下来,作为流着至高龙血的生物,假以时日,没有不能自愈的伤痛。身体受到怎样的伤害,总有痊愈的时候,可母亲带给自己的伤痛有没有可以解脱的那一天呢?唯独这一点她不知道。无数次的失败,然后绝望,身上的伤会愈合,可她的心不会自己补全,终于她把希望交付给别人,期盼他能让自己忘记那痛楚,不过现在看来,这只是虚无的梦想吧?

他那副样子,也许是温柔,也许是软弱,谁又能说得清呢?大概他也是爱着自己的,有他在身边,最终能得到幸福也说不定,可是要怎样支持到最后的时刻呢?她想一个人承担所有,事实证明她太弱小了。完胜了神之使者的现在,她却没有一丝喜悦,这不是她力量的证明,这算什么呢?贿赂成功?想到这场杀戮过后,真的要拿出血来喂给这群发了疯的恶鬼,她心里有些疲惫。

“真是。。。丑陋啊。”她这样想着,跌跌撞撞地退开,马上有几具黑甲警觉地退下来,直勾勾地盯住她,怕她突然毁约逃走。她疲倦地扭开头,把视线投向人海的彼方,那里的天空烟尘弥漫,毫无生气,她凝望着那里,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似乎从身体里缓缓抽离,那是个很慢很慢的过程,像石块风化成细砂那样,唯有耳边那把巨剑的咆哮提醒她时间的流逝,从开始的暴怒到低沉再到嘶哑,像一个人老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