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戈玛蜷曲起身体,跪在那具尸体上,浑身不住地抽搐着。手里的枪还留在他禁卫军的肚子里,现在那里已经深深凹进去,肚皮贴着脊梁。这人的内脏和全部的血都被这把枪吃掉了,而它却还未饱足。枪身生长出来的无数股藤蔓在他的血肉里肆虐,这种痛苦非亲历者无法描述,它更多带来的是控制和占据。那些藤蔓的尖端延伸出软韧的丝,布满他的全身,那是种威慑,如果他胆敢扯出手里这武器,也就亲手撕开了自己的心脏。

他刚刚杀了一个士兵,作为反叛者的、他曾经的部下。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杀人,在难以遏制的狂怒与悲哀之中,他杀死了曾视为亲人的迪尔莫德,眼下又有一具尸体倒在身旁,这一天,他的手终于不再干净了。

“大国的王是驱使战争车轮之人,一句话就能夺去无数性命,可王自己的双手无需沾血,因为王以整个国家为兵器,他所挥动的是千里之外士兵们手中的长枪利剑,正因为如此,就如死者不应怪罪杀死自己的兵刃,这些长枪利剑砍掉的头颅都得记在王的名下,所有的罪孽全部在于一人,而战场上的仇恨从来都混乱不堪。憎恨一场战争,于是憎恨一个国家,那么便也要残杀他们的士兵,凌辱他们的妇女,烧毁他们的城镇,这样强烈的恶意可以绵延几代,却唯独不能传递给真正的凶手,因为王实在是太过遥远而无法触及了,就连他自己都因为这遥远而丧失了实感,对深重的罪孽不以为意,自由自在,不计后果,这是多么可怕而荒唐啊。"

他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差不多只有十六七岁,和所有那个岁数的少年一样,他敏感,纤细,活在梦里,自以为看透了许多事情,对自己作出许多太过虚幻的承诺。他总是记录下自己的想法,想要勉励未来的自己不要忘记当时的心情。

“我的孩子会是个贤王啊。”,当他把这想法讲给母亲听时,她温柔地笑笑,伸手摸摸他的头发,那时的温暖已然随时间渐渐淡去,此刻想要回忆竟无从捉摸。

“妈妈,这有什么不对吗?”他看着母亲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不知何时被泪水盈满了。

“不,你说得很好,我。。。很高兴啊。”她轻轻摇头,长长睫毛上的泪珠摇摇欲坠。

“听着,阿戈玛,不要成为那样的人。你会长大,也许还要经历更多的悲伤,也许还是无法阻止重要的人离去,世事无常,战争中更是如此。”

“可我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记住这份心意,就算有一天妈妈不在你身边了,也不要忘记,答应我。”她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道。

“终有一天,你会超越你父亲,也超越我,你会熄灭一切战火,挽救人们的生命,让所有的愿望都不用破碎,所有相爱之人都不用分离。。。我这样相信。”母亲把他紧紧拥入怀中。

在那以后很久,他都将那作为理想,“熄灭一切战火,挽救人们的生命,让所有的愿望都不用破碎,所有相爱之人都不用分离。”那也是母亲的理想。贯彻着和平的母亲,作为大国的王,她被人民认为是懦弱的,而他下定决心坚持她的道路,成为律己而怜悯的王。

他亲手葬送了这理想。这些年他清楚地感受到母亲的悲伤,这使他痛苦不已,催他发奋,可一想到要坐上那位置,莫名的恐惧和心虚又使他退缩,于是利用母亲的温柔和伪装的坚强,他始终逃避着她和王位。远行,冒险,建立月影,四处行善为母亲正名,他躲在无可挑剔的理由中自得其乐。现在她死了,再没谁能包容他的任性了,残酷的现实把战争送到他眼前,难道他现在还能逃?

他尝试着面对这一切,承担自己的责任,可得到的只有绝望。他愤怒地想要杀死神,杀死全部的反叛者,于是他杀了人,鲜血溅满他的双手,最后的一点坚持也终于被自己吃个干净。

“母亲一定会很失望吧?如果她了解全部的一切,一定会很失望吧?自己是那么爱她,却辜负了她全部的期待,这和根本不爱她有什么区别呢?”

心中的悲痛是如此强烈,和那相比,身体上的痛楚根本不值一提。他拼命回忆着多年前那个傍晚,那时的风温暖轻柔,夕阳余晖灿烂喜人,可母亲的形象却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轻纱,那个怀抱的温度,那双手的触感,都已经无可追想,这时他明白了她的一去不回,从此同她的记忆只会减少,再不能增加了。

看护他的月影全部投身战斗,身边已经没有人剩下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冲上来砍这位王,士兵们仅仅是要将他围困于此,这是他们接受的命令,就是真的要当场弑君,也不会有人愿意再冲过去了,这事本就毫无荣誉,现在更变得令人恐惧。

方才,第一位舍弃了最后一点荣誉的禁卫士兵朝那个随时都会摔倒的身影冲去,汗湿的手掌紧握剑柄。杀了眼前的人,这场战斗就能结束,自己的弟兄们也不用再无谓地流血了。总要有人放弃荣誉,对王挥下这一剑,那就由他来做好了。他的机会找得很完美,没有月影抽得出身拦下他,有些士兵并不希望看到这一幕,可他们总不至于去阻止,是的,这事总要有谁来做,不然更多人会死。

那位年轻的王抬起头,因血丝胀满而变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冲上来的人,那士兵的心头忽地一寒。

在注视着这一幕的人们眼中,那身影忽然暴起,像一条疯狗般扑倒了那大胆的人。他劈手扭下对方的剑,折断的臂骨发出一声脆响,听到的每个人都好像能感受到那种疼痛,没等那人的哀号发出,下一拳便落在脸上,直接打掉了头盔,这下他恐怕就很难发出什么像样的惨叫了。

阿戈玛抓住士兵胸甲的颈口狠狠摇晃,一下一下把他的背往地上撞去,就算那人的脖子以下都还被精良的甲胄包裹,也经受不住地发出呻吟。

“快。。。停下。。。饶了我。。。”从已然肿大变形的双唇传出含混不清的哀告。

“混蛋!为什么造反!”

“不用上前线,白拿着我们的钱还背叛,凭什么!你凭什么!”

“再不说话杀了你!”

骑在背叛者的身上,他嘶吼着,哭喊着,拿枪指住其质问道,那家伙被面前人恣肆的愤怒与悲伤震慑,嗫嚅着吐出零碎的字句,那理由不外乎是为保全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阿苏那待他们很好,金钱绝无可能收买这些人,可没什么比性命更珍贵。

每一个字都是刀子,一点点剜出他的心。说母亲没能保护好他们?莫非说这话的人来自那些在条约中被纳入撒兰版图的城镇吗?那确实是她的不对。可并不啊,这些可都是阿苏那的人,惬意享用了多年的和平与繁荣,就算如此也无法抗拒恶神的恐吓,便将自己的软弱归咎于王的无能,埋怨她,憎恨她,连她同样“无能”的孩子也要杀死。

原来,母亲直到生命尽头都在守护的。。。是群畜生一般的东西啊。

“你知道我什么!你们又知道她什么!”

“给我死啊!死啊!去死啊!”

在已经变了调的,不似人声的吼叫中,他将枪捅进背叛者的肚子,一下,两下,十下。在他心里,自己报复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这里成千上万的愚民,杂碎,渣滓,所以他捅得很用心,也很用力,尽心尽力,不遗余力。

那样疯狂的姿态吓倒了周围所有的人,不论是月影还是禁卫军的士兵,看到的全都脸色惨白,王的周遭空出来一大片,他却如同不见,只是不断把枪戳进那团稀烂的肉泥中去。

可裁决之枪没有回应他的期望。那把枪饥不择食,不但榨干了那具尸体,连他的血也要,传说中的理性大概都是欺骗下一位持有者的谎言。

圣枪阿波力斯,象征绝对审判,王立图书院中的古籍上这样记载着,这饮血圣器具备的可怕神志同时裁判着持有者和他的敌人,如果持有者的杀戮足够公正,它必顺从其意志,仅以罪人之血为食,反之噬主,使其同堕深渊。

这原本是他赐予月影团长,他的朋友阿尔德隆的东西,用这兵器斩杀怪物不会触发反噬,因此成为那个人极大的助力。主人失踪后,它重新收归入王的宝库,阿戈玛本以为自己没可能用到它,可终于在复仇心的怂恿下将其装进了袖子。

他用它刺穿了迪尔莫德的头颅,捅进了背叛他的士兵的肚子的瞬间,心里没有一丝犹豫。那些尖刺就抵在他的皮肤上,下面就是血管,他从未以勇气闻名,他当然害怕,却自暴自弃地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将那当作一次残酷的考验。相信着自己的复仇是正义,他要杀的人罪有应得。如果说这世界真的没有道理可讲,连为了母亲这样的理由都不被承认,那么他宁可去死。

皮肉绽开,利刺突入。圣枪不承认他是合格的断罪之人,因此它将收取力量的代价。

万人皆平等,就算王也无权凭私人的好恶剥夺别人的性命,他想起自己曾坚持的信条。能够有资格审判人们罪恶的不是王,更不是所谓的神明,而是超越其上的,绝对纯洁,绝对无瑕的唯一,是此世无存的东西。在这之前的人生虽然从未染上过污秽,可此刻作为复仇者,被伤害之人,他的评判已经绝不可能公正了。那两人不是作为罪人被判下了应得的死刑,而是沦为他自我满足的牺牲品,因此他的罪也同时被阿波利斯所制裁。

想明白这一切,他惨笑着慢慢站起身,望着天空里遥远的某处,长长呼出一口气。

“让我走吧,行行好。”

他轻轻说道,脚步虚浮,行动迟缓,看起来疲惫不堪,可士兵们不由自主地给他让路,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被他的威严慑服。月影们舍弃了他们的对手,回来守护王的两翼,一条道路在他们面前分开。

远一些的士兵没能看到之前的景象,忽然前方的同伴让出了道路,看着王步步逼近,竟不知道是否该兵戈相向,一时愣在那里。年轻的王举起枪遥遥指着他们的脸,往旁边拨了拨,示意他们让开。

于是有人听话地让开了,也有人奋勇上前堵截,那些上前的有的身躯从中间分断,也有人胸口凭空出现一个窟窿,阿波利斯以几乎不可见的极速撕裂他们的身体,衣甲平过,血肉横飞。阿苏那的王向背叛者下达了死亡的宣告,他用那把枪代替他的宣判之声。就像声音只能在传达之际被感知,直到死亡的瞬间这些人才用肉体接收到了那武器的位置,随即芦苇一样折断,栽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踩在满地的鲜血上,王一步步前行,脚下没有任何的呻吟或是哀嚎,属于那些残骸的生命被完好地剥夺了,没留下一点残余。月影们看不清王的动作,在他们眼中他似乎连行走都很吃力,根本没有杀人的余力剩下,可在那身影前方纷纷倒地的人和乱飞的断肢都提醒他们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王在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挥动那把枪,那么只能是那武器自己在疯狂屠戮,难不成那里面寄宿着恶灵吗?他们以为王一定是被那危险的东西附身了,这些人实在很难把眼前血雾中的背影同那个谦和可亲的,他们熟识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震惊之余,他们感到惭愧不已,作为王的直属部队,没能尽到保护王的职责,反而要王自己挥动武器为他们开路,不过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他同死人一块流血,死人的血喷在空气中,流下满地,警示着其他的人,而他的血流在看不到的地方,作为那怪物的食料,交换它的疯狂。流血的量还远不足致死,这东西大概有自己的一套衡量标准。

所以就尽量发泄自己的痛恨,这里可有个公正而贪婪的监视者在呢,如果过了度,就会流干血而死,在那之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当的呀,因为复仇者也在缴纳自己的生命,这是等价交换,和对与错无关。

是的,和对与错无关,在这城市里这么多人眼里,自已和母亲都该去死,那总该也有理由,尽管那理由在他看来丑陋不堪,却是那一类人坚持的正确,他同他们是不可能互相理解的。

一个接一个的人冲到他面前,随后人形在一瞬间瓦解,像饱满的浆果被咬碎,喷出很多汁液来,可他没有感觉,不觉得绮丽,也并不觉得恶心,身后拖出一条淋漓的血路,如一卷红毯铺展开。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再愤怒,热血上涌是要血的,缺血使他冷静,也变得有些迟钝。眩晕阵阵,眼前所见模糊不清,胳膊上那些被填满的孔洞里依然寒冷又酸涩,这些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了,他感觉自己仿佛赤裸着飘在半空里,慢慢在阳光中融化成一块水渍,就像春天最后的雪。

他的手没有停,因为依然有人上来阻拦他,也许是来不及作出正确的反应,也许真的悍不畏死,可既然不怕死,为什么不留下和他一起抗击外敌呢?他已经有些疲倦了,再杀多少人也不能再让他感觉到畅快,这些毕竟都是些普通的士兵,最最该死的是隐藏在他们背后,用这些人当替死鬼的指挥者,上面那家伙不可能一下收买这么多士兵,唯一的可能是他们的上级和天国勾结,掀起了这场叛乱。

他本不想多杀人,只要他们肯乖乖地让开,让他离开,这不是很容易吗?为什么非要送死呢?看着一个个明明背叛了自己反而毫无愧疚的家伙挥剑冲来,他真的从心里厌恶他们,想着把他们从这世上抹掉就好了,而阿波利斯立刻响应了他瞬间的想法,没给他任何回转的余地。这真是个狡猾的恶魔,他想,它逼他顺从自己的恨意,好多喝点血,等他复仇的快感渐化为空虚,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一定要出去,他要离开这里,他还有要做的事,再来人阻止唯有杀死而已,难道在做梦般屠宰了数十人的现今,他还有任何道理可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