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醒来。

屋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于是杀手翻身离开床铺的时候被绊了一跤。他从地上爬起来,凑到窗户旁边。

窗外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恰巧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的月亮,然后是远处的树木和道路。他向下看,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栋建筑的二楼。杀手又回头看了看黑暗且寂静的房间,轻轻摇了摇头,两手撑上窗框,试图翻出去。

某种不知来由的蚀骨疼痛从他醒来的一刻起就萦绕着他的全身,不断折磨着他;同时某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不住地向他耳语,提醒他不要忘了是谁让他经受这种可怕的痛楚。杀手感到莫名的狂怒正在不断升腾,却不知道这份狂怒究竟该向谁倾泻,接着他就从二楼窗外摔了下去,在一楼伸出的屋檐上滚了半圈,后背着地。

杀手从湿润的草坪上爬起来,毫发无伤,甚至感觉疼痛有所减轻。他抬起头,凝视面前建筑物的木墙,然后低下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

月光照下来,杀手看到自己左胸的位置有个小孔。他把手放在胸前,没感觉到心跳。呼吸也没有。

疼痛一瞬间强到无以复加,杀手只能跪倒在地,断断续续地发出呻吟。他在湿润的草地上蠕动了半天,似乎意识到一个规律:只要他继续思考和自己现状有关的事情,痛感就会愈演愈烈;如果他试着转移注意力,疼痛就会慢慢减轻。

但是如果你要让一个人想到北极熊,最快的办法是什么?

告诉他,“不要想北极熊”。

杀手挣扎着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扶着墙休息。

远处有人在大声喊话,而且声源正在接近。

杀手的怒意越来越强烈。如果它们能化为实质,恐怕会从他身体里迸发出来。他靠着屋檐的支撑柱蹲下,把自己藏在黑暗里,紧盯正在靠近的火光。

愤怒本身不可能有颜色,但杀手此时似乎正在经历通感——血红色、深沉如海洋、炽热如岩浆的愤怒在杀手身体里涌动。火把,火把,一根接一根的火把。最后一顿晚餐,爱尔兰人的卷发和小胡子,胸前的枪伤……

杀手看到四团火光飘向建筑。四支火炬,四个人,一直喊着某个词汇。似乎是某人的名字。

这四个人在杀手前方停下,用他听不到的声音说了些什么,然后一个人原路返回,两个人进房里,剩下一个人走向杀手所在的位置。

疼痛和愤怒一浪高过一浪,他几乎忍不住大声咆哮。杀手安静地缩回身子,用柱子当掩护,把自己藏在火光和视线范围之外。目视此人比他矮半个头到一个头,根据行走的步伐应该是男性,戴了围巾,不好判断脖颈的具体位置。

杀手脚边的阴影不断移动,对方还在接近,更近——

一直到杀手冲出去将他撞翻在地。火把掉在湿润的草地上,围巾男人想要惊叫,脖子却被杀手死死卡住。杀手顺势坐在他身上,膝盖顶住胸口,手臂无视痛感强行发力。

对方猛地打了个颤,不动了。杀手很确信自己听到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于是试探着抬起手。围巾男人的脖子向后弯曲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黑乎乎的液体从他脸上的各个腔口渗出来。

杀手捡起一边还没熄灭的火把,野蛮且笨拙地扯下围巾男人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裤子小了一号,他索性横过来围住腰际,用裤管打个结。围巾男人的腰带上有个枪套,杀手看见了,顺手把枪拿出来,抄在手上。

屋里的两个男人还在吆喝。杀手蹬着围巾男人小了一圈的鞋子,大踏步走进房里;他意识到这地方是谷仓,于是忙往外走,把火把插在门外的柱子上。

房里的两个男人手上都举着一盏提灯,看见他进来,疑惑地喊了另一个名字。

杀手毫不迟疑,举枪便射。

一人当场倒下,另一个人没被打中,开枪还击,但杀手早躲到屋外去了。

杀手想了想,取下身旁柱子上的火把,比划两下,扔进屋里。

屋里的人果然第一时间开了枪,然后发出短促、尖锐且凄厉的惨叫:“不!”

杀手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门旁,于是闪身进屋;农民打扮的枪手正一手拿着枪,另一手去够即将点燃谷堆的火把,提灯放在身后不远处,于是杀手一枪轰爆了他的脑袋。

与此同时另一个惨叫响了起来——音色尖利且绵长,听起来像是女性,而且是年龄偏小的女性。

惨叫的家伙在二楼,杀手立刻作出判断。他不愿意放过隐患,捡起火把扔到谷堆里。火焰爆燃开来,热浪扑向杀手,却没造成什么妨碍。他拿起提灯和手枪,走向角落里的楼梯。

痛感正在逐渐减弱,可能确实消失了,也可能只是他的感觉麻木了。

杀手刚走到一半就听到重物落地的声响。对方难道跳下去了?

他先观察了一下二楼的布置,第二次从窗户向外看。

没有人,大概已经跑掉了。

杀手决定赌一把,跳下去看看。刚跳下去他就发现了问题:地上只有个装着半袋粮食的袋子。

对方不知道他在正门点了火,这时候大概在往正门跑。于是杀手再次从屋外绕到对面去。从大路到门口,半个人影也没有。

杀手感到了焦躁——对方这时候要么在森林里,要么已经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了。连续被同一个把戏骗两次,实在是有些反常。

杀手瞟见墙角闪过一个白衣人影,下意识贴紧墙壁,掏枪在手,小步靠近另一侧。

他认出来那身白裙子,前一夜的晚餐上他看见过穿这身衣服的人。是个小女孩,满脸雀斑。刚才被他打死的三个人一直呼唤的“莉莉”,可能就是这小孩的名字。

可惜她机关算尽,就是走得太慢。

但他们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找她?

对了,我为什么还活……

杀手及时遏止思路,转而研究怎么样才能干掉这个小女孩以及她全家;比起再次品味那种销魂蚀骨的剧痛,他更愿意死在子弹之下。

小女孩步伐蹒跚,一瘸一拐,尽力向前跑,大概从楼上跳下来的时候扭了脚。

杀手不紧不慢地跟着,甚至还有空研究怎么把衣服穿得妥当一些。

农场的房子出现在眼前,几乎所有窗户都亮着灯。杀手突然忌惮起小女孩,怕她出声示警,抢先冲她的位置开了一枪——不如说他试图冲着小女孩开枪,但是失败了。

月光不够亮,如果有电灯或者太阳光,就可以看见杀手的脸颊涨成猪肝色的一幕。

实在是莫名其妙,他发现自己无法对那个孩子产生敌意。

小女孩靠近房屋,摔倒在门廊上,一只手被压在身下,于是抬起另一边的手臂疯狂拍门。

杀手谨慎地与她保持距离。他试了一下,如果只是冲着她的大致方向举起枪,这没什么问题;一旦他想瞄准她,哪怕只是打算扣动扳机,就会产生剧烈的恶心感,像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人撬开嘴,再塞进去一大块变质的板油。

门开了。开门人发出一声惊呼,俯下身试图扶起小女孩,十米开外的杀手则瞄准他的脑袋,三点一线,开枪。小女孩发出带着哭腔的惨叫,动作却一刻不停,推开自己亲人的尸体,手脚并用地爬进屋里。

杀手退出弹巢看了看,还剩三发,感到颇伤脑筋。其他人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他得稍微花点时间跟他们周旋。他这么想着,退回到屋外的黑暗中去。

六七个喘着粗气、佝偻着背的老家伙拿着枪鱼贯而出,有人看到尸体便破口大骂,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凶手,剩下的人都沉默不语,寻找敌人可能的位置。杀手觉得这群家伙大概是老糊涂了,一窝蜂地涌出来,试图靠几盏提灯和火把大半夜在户外找人,而不是掩护某人去通风报信——不过结果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他伸手拍了拍落单老头的肩膀,老头惊得跳了一下,回头看他,于是杀手免费帮他的脑袋多转了半圈,接过他手里上好膛的春田来复枪,找了个合适的射界,趴在地上,开火,拉枪栓,开火,拉枪栓,开火……卡弹了。

幸好不是炸膛。

杀手把枪一扔,就地滚了两圈。

预想中还击的枪声没响。他停下来才看到两个向家门口狂奔的老人,大概是吓破了胆。杀手拔出左轮打了三发,其中一个老头扑倒在地,另一个成功逃了进去。杀手不打算拿自己的安全去猜窗边有没有人在监视,贴着墙根靠近房门,先踢了死掉的开门人一脚。

门内传出老人粗重潮湿的喘息声。

杀手双手平举着打空子弹的左轮走进门去,老头看到他,先是将两手举过头顶,等到看清了他的长相,吓得不住翻白眼。杀手没听清他在嘟囔些什么,只看到他哆嗦着伸出手画了个十字,然后把手枪顶上自己的下巴,开枪。

脑浆几乎溅满天花板,头顶传来女人和小孩的哭叫。

老人的尸体被杀手轻松地拎起来,像拎一块破布一样简单。他打量了下体型,脱下对方的马裤和靴子自己换上,再箍着脖子把尸体挡在胸前当作肉盾,先对着楼梯口开了两枪,再一步一步向上走。

二楼有四间房,三间开着门,另一间关着。杀手低下头,缩在肉盾后面踢开门,有什么东西炸开,肉盾被轰得皮开肉绽。

杀手举枪指向房中央。

“你赢了。”那个爱尔兰移民坐在床上,用被子遮住脖颈以下的部位,表情木然,“放过我们,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我会引爆身上的二十根雷管;雷管外面包着四个袋子,每个袋子里有一百个铁钉,要死就大家一起死。”

杀手的答复是一枪打穿他的眉心,然后扔下肉盾,野蛮地掀开被子。

什么炸弹都没有。爱尔兰移民的尸体什么也没穿,一个同样全身赤裸的女人抱着尸体的大腿号泣。杀手照例赏她头壳开花,再换上一轮新的子弹。

楼上响起一个男人带着哭腔的喊声:“饶了我们吧!”

另一个男声跟着喊起来:“你已经干掉跟你有仇的人了!上面都是女人和孩子,放过他们吧!”

杀手推着肉盾上楼去。女人的身形小一些,用起来确实更方便。

两个还只是大孩子的男人看着他,不,看着他们长辈赤裸的肉体,紧紧盯着禁忌的乳房和胯间,甚至忘了开枪。他们认真端详着,甚至感动了杀手,让他犹豫了一会是否要杀了他们。

两人相继倒毙在地,门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

杀手踏入陈列室,随手抛开已经开始变凉的尸体,所有人都在一刻不停地拼命尖叫、往远离他的方向挤。

不到半天之前他还是这家主人的座上宾。

视野所及确实都是女人和小孩子,地上用粉笔画着巨大的奇怪圆形符号,旁边还点缀了蜡烛。用枪想杀光这群人确实有点难,杀手这么想着,正在回忆先前有无看到什么便捷的引火物,突然一阵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