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从后面凑上来,凭着一腔蛮力把杀手压倒在地。他大幅度扭动身躯,用肘往背后顶,试图甩开自己身上的敌人,对方则用拳头猛揍他的后脑勺。
杀手眼冒金星,似乎听到自己脖颈的位置发出脆响,一时间动弹不得,意识越来越模糊。
背上突然轻了,于是他挣扎着抬起头。
刚才还挤作一团惨叫的女人和小孩,现在正亢奋地对着他的方向欢呼。杀手反应过来,继而意识到这是他第二次遇上诈尸了。
也可能是第三次,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诈尸。
杀手强忍着疼痛,不肯闭上眼睛。他看到两只穿着皮鞋的脚一前一后跨过自己的头顶,然后是两条腿,以及拖在地上的一串肠子。女人和小孩不欢呼了,他们呆呆地盯着自己死而复生的亲人,眼神不是先前面对杀手时的恐惧,而是单纯的疑惑。
诈尸的年轻男性发出被扼颈似的嗬嗬声,走上前去,对离他最近的小男孩伸出沾满鲜血的两只手。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包括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人的杀手,都一动不动地看着。
小男孩充满期待地凑上去。
杀手听到小男孩喊了一声:“爸爸?”
年轻男性慢慢蹲下来,直到他和小男孩一样高。
小男孩问他:“爸爸,你肚子上是什么?”
活尸再次发出模糊的呻吟。它伸出手锁住小男孩的脖颈,用力挤压。小男孩没有乱踢乱蹬,死得非常干脆——活尸松开手的时候,所有人都能看到变形的颈部。
幼小的尸体被随手扔在地上。
哭喊声在不算宽敞的房间里突兀爆发开来,有如雷鸣。
杀手从地上站起来,打算趁早离开,回过头却发现门外的另一具尸体也爬了起来。在这个时候,他心中翻涌不息的赤红色愤怒也蓄积到了最顶点。
如果说哭喊声响亮接近雷鸣,那杀手发出的怒吼就是摧毁高楼、拔起大树的风暴。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两具活尸像两团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几乎看不出人样。杀手低头看看自己的拳头——满布旧伤,却没有新添哪怕一处伤痕和红肿——又看看旁边地上似乎动了一下的小男孩尸体。
“弄掉那些蜡烛!”妇孺群里传出一声变了调的尖锐呼喊。
小男孩确实开始在动,从手指到手掌。在某种难以解释的心理驱使下,杀手上前两步,抬腿踹出去;不光是蜡烛被踢飞,地上用炭笔画的巨大圆形符号也被靴底擦去一角。
尸体果然不再动了。
妇女们七嘴八舌地吵起架来,简直当他这个煞星不存在。他走向他们,吵嚷声骤然减弱。一个拼命挣扎反抗的人被推出人群,倒在杀手面前。
“都是她干的!”
“她是女巫!”
“饶了我们!”
“是她复活的那些怪物!”
“女巫,去死!”
“妈妈,我要妈妈……”
活人们叽叽喳喳得厉害。
杀手低下头,他认出了那条白裙子。
是那个女孩。
她脏兮兮的脸颊挂着两道冲出来的泪痕,手掌染成炭黑色;那条白裙子也不是裙子,而是浆洗得发白的围裙,围裙下是给男人穿的背带工作裤。女孩双手撑着地抬起头,状似凶恶地瞪着他,实则全身上下都在战栗。
杀手看了看手里的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都是你干的?”
女孩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
“它们是什么?”杀手伸出另一只手,指向那两具不可能再动起来的尸体。
女孩摇摇头。
“不知道。”她用干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看起来一副要哭的样子,“我……我没想过会这样。”
“你是什么人?”
女孩再次摇头,抽了抽鼻子。
“你……”杀手犹豫了下,“你能复活死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崩溃的女孩边哭边喊,踉跄着站起来跑开。
杀手立刻举起枪,举到一半又放下来,恶心得龇牙咧嘴。
女孩绊倒在门框上,接着手脚并用往外爬。杀手耸耸肩,转头看剩下的人。
“你们告诉我她是什么来头,我可能会考虑离开。”他说。
妇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推出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她是我们最小的妹妹的女儿,”头发斑白的中年妇女犹豫着说,“可我们一直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曾经小妹是我们几个当中最漂亮、最受父母疼爱的,但万能的主似乎并不是那么疼爱她……有一次小妹和几个亲戚出门,遇上了强盗,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从那时起她就疯了。请来的医生告诉我们她被人蹂躏了,还怀了孕……那之后不久,小妹生下了孩子就去世了……”
杀手听得直摇头。
“所以是谁教她的巫术?”他问。
所有人都跟着摇头。
“你们真的不知道?”
被吓坏的小孩又开始哭闹,妇女们则用力掐他们的耳朵、用衣襟罩住他们的头,试图让自己的孩子闭嘴。
失去兴致的杀手收起枪,大步走出陈列室。
女孩趴在楼梯拐角。
“你又扭到脚了?”
女孩没理他,继续向下爬。
他想起先前进门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姿势,大概脚扭得挺厉害。杀手一步一步地下楼,小心翼翼地接近她,伸出手抓住背带裤的肩带。
“告诉我,”他谨慎地组织语言,“我没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女孩回过头,龇着两排牙齿盯着他。
他能从她虚张声势的凶恶表情背后看出极度的恐惧。
“我不会杀你。”他把不住发抖的女孩搀起来,面对她摊开双手,“不如我们先正式地介绍一下?”
“我,雅各。”他尽量轻声细语,用大拇指指着自己,又指向对方,“你?”
“……莉莉。”
女孩发出极细微的声音。
“好的,莉莉——我来问问题,你就像刚才那样,点头或者摇头。如果你同意,就点头告诉我。”
女孩点点头。
“你能复活尸体?”
女孩摇摇头。
杀手想了一下。“你能让尸体再次动起来?”
女孩点头。
“你能操纵尸体?”
摇头。
“我是尸体?”
点头。
杀手喘起气来——竟然还能喘气!
他马上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还是没有心跳。杀手用力甩了甩头,继续思考该问什么问题。
“是你让刚才那两个人诈尸?”
点头。
“为了杀我?”
点头。
“为什么他转而掐死了他儿子?”
“不知道。”出现了预料之外的回答。
女孩接着说:“没有仪式的限制,活尸只会憎恨活人。他会去杀任何人,可能只是那个小孩离他最近。”
“为什么?”杀手反应过来,连忙改口,“谁教你这种事的?”
女孩摇头。
她看起来不超过十五岁,浑身上下却透露出与年龄远不相符的成熟。这绝对不是童年困苦之辈能达到的程度,有人一直在教育她。
杀手隐隐有些恐惧,不知道这个小孩表面之下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内在。
“之前在那栋房子里,你对我的尸体做了什么,对吧?”
点头。
“你所谓的仪式?”
点头。
“那你救了我一命。”杀手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抱歉杀了你全家……不,杀了你家一半人。他们想杀我,你救了我,本该扯平的。”
“你欠我的。”
女孩抬起头,视线仿佛化作实质。
杀手被瞪得浑身一激灵。
他刻意放慢动作掏出枪,威胁她:“我欠你什么?子弹么?”
“你没有变成发疯的活尸,那么我的仪式就没有失败;”女孩目光灼灼,“既然仪式没有失败,那你也就杀不了我。你要是杀了我,那就不欠我什么了,你可以试试看。”
杀手感觉自己被下了个大套。
“他们不是我的亲人。”女孩还没说完,“我的父母和这家人没有血缘关系。现在你才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忠心且不朽的奴仆……”
“我——”
岩浆,岩浆,岩浆,痛,痛,痛,愤怒,愤怒,愤怒!痛!痛!痛!
痛!
杀手跪倒在地,手脚不听使唤地剧烈抖动,只能挤出半句垂死的呻吟,枪也不知道抛哪儿去了。
痛感慢慢消退,眼前的重影散去。
女孩居高临下看着他,手枪拿在她手里。
杀手不确定她会不会贸然开枪,暂时不敢妄动。
“我听说你是杀手。今天起你不再叫雅各,你的新名字就是杀手。给我上去,杀光他们。”
杀手决定争辩一下:“你大概是记恨他们刚才把你扔出来那回事,在我看来大可不必——”
他又一次倒在地上,像离了水的鱼一样疯狂挣扎。
“让他们活下来,放他们去报警、去捅给媒体,然后等着看用跨页版面刊登的通缉乡村杀人狂?”女孩握枪的手剧烈颤抖,“杀了他们,或者我杀了你。”
杀手沉默着站起来,踏上楼梯。
“不许留手,我要看到他们所有人死透!”女孩在他身后尖叫。
过了十来分钟,十来具或大或小的尸体在陈列室一角堆叠起来。
女孩检查了一会,跪在地上边流泪边呕吐,房间里一股食物消化到一半的臭味。
杀手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引发小女孩反胃的元凶。这具尸体的脑袋侧面凹下去一块,花白色的头发染上了些发黄的膏状物,太阳穴位置的裂缝露出几块对称的小碎骨,看起来有点像牙齿。先前头颅的主人掏出藏在身上的猎刀,发挥屠宰牲畜的技巧捅向杀手;杀手干脆伸手抓住刀身夺下来,将刀柄的配重铁当做锤头,猛砸对方的脑袋。
女孩终于不呕了,喝了点水,又开始狼吞虎咽她从楼下搜刮来的食物——接着她开始剧烈咳嗽,细长的脖颈不住前伸,向杀手投来乞求的目光。
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既没有产生痛觉,也没有感到生吞板油般的不适。
看来让她死于某种客观外力是可行的。
女孩的脸涨得通红。
杀手看着她。
然后再次摇摇头,走过去拍打女孩的脊背。
她显然运气不错,很快就吐出半个提子,喘得像过呼吸一样。
“我死了你也会死。”她伸出拳头虚挥一下,警告杀手。而他回以一笑。
“天快亮了。”他说,“你准备自己报警还是我来代劳?”
“为什么报警?”
“他们都死了,你不打算借此洗脱嫌疑么?”
“不。”女孩再次用那种可怕的眼神注视着他……仿佛某种绞杀植物的根须刺进他灵魂深处。
“我理解错了么?”
“你要跟我一起走,天亮就上路。”
“去哪里?”
“去找我的父母。”从他们两人初次见面到现在,女孩终于笑了出来。
但这个笑容和她的下一句话惊得杀手寒毛直竖。
“他们在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