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玩笑了,阁下,我可不想招惹督察……”年轻人非常紧张。

“什么督察?管他们去死。”杀手装模作样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医用酒精瓶子,抓过年轻人的手就往里塞,“尝尝吧,我请客……你再这么紧张下去,恐怕不利于健康。”

年轻人把自己的手抽回去,脑袋摇得像脱谷粒的筛子。

“这样吧。你把酒喝了,我就替你去找送信来的人,你看如何?”

年轻人噎住了。

“我……阁下,如果您要找人试酒,大可以去外面……”

他紧张地眨了眨眼,又补充道:“如果您能告诉我送信人的打扮和长相,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会尽可能补偿您……”

“啊,那算了,我突然感到很困。”杀手打了个哈欠,“明天再说吧,明天我会来找你。”

“阁下!阁下!”

杀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年轻人一直在后面叫他。

第六天,天亮前杀手来到学生宿舍的门口盯梢。没多久他就看到年轻人出门,于是远远跟上去。年轻人在公共汽车亭犹豫了半天,又迈开两条腿,杀手跟上;两三个小时之后年轻人走进了邮局。杀手突然产生了一个妄想:万一年轻人给自己家里打个电话,就会发现一切都是子虚乌有,进而对杀手产生怀疑。

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份不切实际的疑虑。年轻人没钱打电话,而且说真的,他家里有这个级别的奢侈玩意么?乡下最有钱的爱尔兰移民家,都只有一台老式的电报机,借给教堂用;移民自己也亲口向杀手保证过,谁都不可能向另一家的老太婆通风报信。

年轻人从邮局里出来,神色一如既往地灰败。杀手看着他走进一家招牌上标榜墨西哥风味的破败小餐厅,半小时后又走出来。

年轻人一路回到学校,太阳已经西沉。杀手目送他消失在宿舍门口,然后转过头来,在脑中仔细规划明天的行动路线。

最后一天了。

年轻人起了个大早——他还打算出去找找看。一走出宿舍门,就看见某个人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他认出对方是前天送信来的高年级生。

高年级生气喘吁吁,人还没靠近,一大股酒液和血夹杂的异味已经飘了过来。年轻人看见他满脸血污,浑身战栗,只说了一句话:“他们来了!”

说完他抓向年轻人的手。年轻人这次没甩开,他脑袋里已经乱成一片,下意识跟着高年级生跑起来。

下雨了。

这时候天还不是很亮,两个男人在街头狂奔,靴子撞击地面发出响亮的声音,一路都没有出现第三个人。

年轻人终于想起来甩开高年级生,停下脚步。他们已经跑到城外去了。

“阁下!我不明白。”

他实在是喘得厉害,过了好一会才说出下半句:“谁、谁来了?”

“我道歉,我之前对你说了谎。”杀手举起双手,“信是我送来的——他们绑架了你母亲。”

年轻人目瞪口呆。

“不……这不是真的。”他失魂落魄地伸出手,也许是想抓住杀手的衣领,但伸到一半又收回去,“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当时在你家后面的山上写生,所以看到了全程。你叔叔认出我的袍子,托我回学校之后把信送到你手上。我之前没说实话,是因为不愿意扯上这种事……现在看来我已经扯上了,真该死。”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年轻人语无伦次。

“你要回家去么?”杀手明知故问,“如果你要去,我可以借你枪,帮我多崩几个该死的混混。他们一早就来宿舍门口找我的麻烦……操,差点被打死。”

年轻人听到枪,神色一瞬间现出了光芒,但也只有一瞬间。

“我……我不知道。”

他咕哝着,慢慢蹲下来,伸手去抓头发。“他们人太多了……”

“那你该去报警。”杀手说,“我们先回城里去吧。”

“没用的。县警都和他们是一伙的……”年轻人干脆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这么夸张?”

杀手绕到年轻人的后面,小心地比划了两下。

“那你还可以去法院,状告他们受贿渎职……”

“不,你不懂!十多年前就告过了,没用。”年轻人咬牙切齿,“当年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记恨上我父亲……”

他正准备起身走两步,突然脑后一痛,天旋地转。

铲子上居然沾了东西。杀手看着这东西皱起眉头,放低铲柄,用年轻人的袍子蹭蹭,再用力一甩。一团带着血污的褐色毛发从铲面落下,掉在年轻人背上。杀手跪下来按压年轻人的脖颈,伸出手指探查鼻息。

成了。

尸体面朝下安静地伏在地上,如果不去看后脑勺上醒目的伤口,跟睡觉的人没什么区别。太阳高高挂在空中,这让杀手不得不加快挖坑的动作。日光直射并不能杀死尸体里的细菌,只会给它们再次提供适合繁殖的温度。

土还没刨掉一层,杀手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说话声和嬉笑。有人来了。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片隐蔽的空地,介于大路和无人问津的山野之间,土壤平坦松软,挖起来非常轻松;只不过他忽略了一点,一块开阔平坦的林间草地,既是合适的尸体处理场,也是普通人呼朋唤友、带上亲眷,一同去野餐的好地方。就算是在神圣的主日也一样。

杀手把尸体扛上肩膀,铁铲抄在手里,大步走开。嬉笑声越来越近,他甚至能看到重重树影间突兀闪现的衣物颜色。他把铁铲和尸体都塞进一截已经被蛀空的倒塌树干下面,自己躲在树干另一侧一枚巨石的阴影里,距离空地起码三十米。

野餐爱好者们铺开毯子坐下,几个中年男人讲起粗俗的笑话,发出他们标志性的咳痰失败似的怪笑;妇女们忙着张罗酒瓶和装着三明治的柳条篮,以及阻止小孩子往森林里跑。杀手在一旁默默看着。

他们开始吃东西,在杀手旁边,有许多他叫不上名字的飞虫和爬虫也开始吃东西。看起来这些小动物不属于食腐类型,但也不一定。它们也可能是试图在尸体上产卵,杀手边看边想。

天气很冷,但野餐爱好者们并不打算很快离开,在这么远的距离上杀手还能听到他们的憨笑,以及喝酒时发出的响亮水声。尸体已经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异味,这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太阳快落山了,这群人也终于要走了。但是杀手的耳朵陡地竖起来——他听到一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如果他什么也不做,脚步声的主人再过十几秒就会看到他,以及大树洞里爬满虫子的尸体,于是杀手就地一滚,把尸体的下半身拽出来,掀起它的袍子下摆,分开两条腿,用自己的胯骨有规律地顶撞尸体的髋部。

脚步声停了,女人的尖叫声响了起来。杀手转过头去,野餐妇女之一捂着嘴巴,看着杀手的胯下。杀手挥舞起拳头,让她快滚。女人跌跌撞撞地跑开了,杀手再次钻进树洞,如果那几个男人逞勇跑过来,那他就不得不动手把他们全杀掉。

他一直蹲着观察外面。女人和男人的说话声在远处响起来,接着所有的脚步声都远去了。幸好最糟糕的情况并未发生,杀手心中稍安,正准备出去继续刨坑,突然感觉肩膀上湿湿的。

他偏过头看了下,上衣肩膀的位置多了一块深色痕迹。

“咝——”

他又感觉自己背上好像搭上了什么东西。

“要——”

杀手呼吸困难。

他的脖子上掐着一对死人的爪子,他伸手去抓,爪子像铁铸的一样,丝毫不动;他张开嘴低下头去咬。根本够不到。“杀——”

杀手眼冒金星,嘴巴像干涸的金鱼一样尽力张开,但一点气也吸不进来。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掏出手枪,把枪管从另一侧腋下伸出去,左手用力按下击锤,右手果断地扣动扳机。

“了……你……”

那对鬼手终于松开了。

杀手发出年久失修的老风箱似的响亮喘息,伸手揉捏着自己的脖颈,不时干呕两下,回头望去。年轻人的躯干几乎被他打烂了,肚破肠流。杀手退出空空如也的弹巢,叹了口气,拿起铲子继续挖坑。

他从回忆中惊醒,发现自己一直在用路石搓靴子上的湿泥巴。那些泥巴怎么搓也搓不干净,好像吸饱了年轻人的血一样,泛着令人反胃的暗红色。

杀手猛地摇摇头,走向前方不远处的农场。

他打算拿了钱就走,但爱尔兰移民留他吃晚饭,告诉他要明天才能取到钱。杀手听完耸耸肩。饭桌上的东西都还不错,但杀手注意到有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孩——没人向他介绍过,可能是爱尔兰移民的外甥女——一直在偷偷看他。

他讨厌任何人盯着自己看,所以吃得并不痛快。

杀手略微有些困,向爱尔兰移民借了个房间休息。他越走越昏沉,心想自己上次喝酒都快九个星期了,这种眩晕感实在是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

杀手推开门,又听到女人的尖叫,略微抬了抬眼皮。有个女人躺在床上,抓住被子一角把自己盖在里面,却因此露出了两条小腿。她的身上大概没穿衣服。杀手转身就走,爱尔兰移民和他那些头发夹杂着不同程度白色的兄弟堵在楼梯口,满面怒意。不知道谁一声令下,七八个大汉冲上来,却不打他,而是用绳子把他捆得结结实实。

他意识到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付钱。不过他实在是太困了,比起关心这种小事,还是睡觉更加重要。

周围的景物似乎变了,天上有一团光,那是月亮;地上也有好几团光,那是人们手里拿着的火把。

爱尔兰移民出现在杀手面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把枪口抵上他的胸膛,对他说:“不好意思,得请你去地狱里写你的故事了。”

杀手整张脸都在发麻,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