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
时间回到现在,我和安履霜穿过刚刚发生过伪霸凌事件的小巷,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泛着酸的无力感从脚底板一直涌到胸口,并且随着呼吸溢出,“你昨天把PSP一摔,大声喊出,好,一切就交给我了!”
当事人在听我口述过去的故事时,捂住了脸。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我有一个解决这类事件百分之百有效的方法!’这句话里的那个方法吗?”
并不是错觉的,安履霜似乎又缩小了几分。
“难道不对吗!”
压缩到了极致的安履霜弹簧,再也无法忍受我给予她的精神上的压力,终于“噼丟”一声爆发了出来,“本小姐可是自认使用的方法圆通无碍而且成功率十分之高,并且能够在短时间内高效解决问题,你这区区叶藏青,有什么意见吗!”
“没意见没意见,”我打了个哈欠,“不过啊,安履霜。”
“怎么了!”
“是什么给了你,一切都圆通无碍的错觉?”
安履霜哼了一声,撇开了头,“这种说话语调,你当自己是蓝染吗。”
诶呀,被听出来了。
刚才确实有故意耍帅的嫌疑。
不过我在心里打赌,安履霜自己肯定都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圆通无碍的,她只是认为这样会好玩,然后秉着那种三分钟热度的情绪掺和一脚罢了。
“通常来说,这种校园霸凌就应该以暴制暴,只有让霸凌者能够体会到被霸凌的痛苦,也就会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错误。”
安履霜用手按住了自己的下巴,小脑袋在我身前来回晃动。
“呵,你的通常是哪来的通常,GTO吗?”
“GTO怎么了,GTO能够感动一代又一代人,肯定不是没有原因的,我就曾经在家仔细研究过鬼冢英吉的教育方针,得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结论。”
听到安履霜的话,我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妙。
这个人是认真的,这个人真的是认真的,这个人的中二心是不是从初中二年级出生开始就从来没有成长过。
不过这个人的身体也是中二级别的倒是了。
“那……你都大概研究出了一些什么呢。”
我仔细一行一行看着手中杂志的目录页,随意地应承着安履霜的话。
安履霜沉默了一小会儿,想要刻意营造可怕的严肃气氛。
“能制服一切的只有终极的暴力。”
安履霜用冰冷的话语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差点没把这条小巷变成喜剧表演现场。
不是,现实中原来真的有人能够一本正经地说出如此中二的台词啊。虽然怎么看都有点蠢,但是,啊,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也有些被感动了。
“安履霜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安履霜得意地向后扬起了头,“怎么样,学长,难道学长也有和我一样的想法?”
“不,你的话,让我突然想对昨天有一瞬间相信了你的自己,骂一声大!傻!逼!”
“什么呀!”
安履霜双手环胸,“学长不是一直是个大傻逼吗。”
你这句话的这里和那里,不,无论哪里都是错误!
根本一点重点都没说到!
“啊!吐槽不能了。”我和安履霜走到了校门口,抬起手和值班的学生会成员打了个招呼。
值班的眯眯眼学生会成员,看到我和安履霜从校外一起走了进来,露出了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用脚趾头末梢快跟死皮一起代谢掉的残废神经元都能够想象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但我懒得解释了……
安履霜倒是,大概因为刚才反呛了我一下的关系,现在心情显得格外好。
“听我说啊,”我重新把杂志小心合上,然后卷成一卷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你的立场从一开始就错了。”
“一开始就错了?”
安履霜似乎不能理解。
也是,如果她这种身份的人能够理解,才会是比较奇怪的事。
因为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而安履霜自身从来没有所谓的高高在上感。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的身高,让大家都以为她是低龄儿童。
“对,如果说想要让被霸凌者认识到霸凌是错误的,让他们感受到被霸凌的痛苦,”我开始说出自己的想法,“当然这在听上去有种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爽快感,但是事实上却很难做到。因为……他们并不会觉得霸凌是错误的。”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
“他们只会觉得,啊,我运气不好,这次居然是被人霸凌了。”
这个时候是中午,离下午上课的时间还有四十多分钟,午休的时候常有在校园里走动的人。九月,中午微醺的阳光透过无数遮拦着的翠青树叶,深浅不一地投映在地上。树微微摇动,于是随之一起摇动的光影,让所有行走在道路两边的人,看上去像是身上都被细碎的剪去了一些颜色。
然后增添了一些。
“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不喜欢那种简单粗暴的做法,虽然有的时候确实有效。”
“因为这会给人一种世界就是凭借那种做法运行的错觉,对吧?”
“对。一旦这种方式被广泛运用,那么很快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遵守新的更简单的更暴力的规则。而这种暴力的规则其实是我们所拥有的,我们拥有的那些教养和理性原本极力驱使我们规避的道路。”
就比如安履霜如果真的通过这种霸凌的方式解决了这样的事件,就证明了霸凌的确有效。那么人人都会觉得,只要能做得到,找人霸凌自己看着不爽的人就行了。而忽视了,原本应该有的,虽然麻烦但是正确性更高的道路。
寻找那样的道路需要思考,需要磨砺自己的思维和品质。
那才是我们应该致力于去寻找的东西。
“但是……”
安履霜皱起眉,感觉有些犹豫,“虽然很正确,可是于解决事情无益的话,那样的思考再多也没有意义。”
因为正有人在受到伤害。
她的眼神里微微有些谴责我的意思。
寻找道路意味着时间,这对于我们这些置身于事件之外的人来说,可能只是花费的一些成本而已。
但对于那些正在身处困境的人来说,现在我和安履霜能够在校园闲庭信步的每一秒,对于他们,比如殷夕照,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痛苦的延续。
“我还是觉得,能够快速解决问题的方法才是好方法。”
安履霜视线没在看着我,而是看向了学园庭院中心的抽象雕塑喷泉。
中午十二点半到了,喷泉被打开。
阳光下,飞溅的水珠和泡沫泛着彩光。
几乎所有人都在这是看向了那座造型独特,轮廓看上去像朵紫荆花的喷泉。
“学长的思考如果长时间没有结果,说到底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种逃避而已。”
“或许吧。”
安履霜在一楼的楼梯间向我挥了挥手。
“不过这件事你的方法欠妥,所以这件事由我负责了。”
听到我说的话,安履霜不快地收了下嘴角。
“我知道了,不过,如果学长你如果一个星期内都没动静,我就会用回我的办法。”
一个星期?
我险些笑出声,你一个星期以后如果还记得这件事我直播日五档电风扇。
“嗯。”
“这件事我可是很认真的,”安履霜一反常态,掏出了手机,设了一个闹钟,“一个星期之后的这个时间点。”
“这对你很重要吗?”
看到难得的,认真的安履霜,我感到胸腹里什么东西在燃烧。
不理解?
不,更接近愤怒和不满。
一种还没到愤怒那种程度的压抑情绪在酝酿着。
“对,因为……”
她仰起头,看着我,目光并没有闪避。这让我烦躁不堪。
她说,在稍稍的停顿之后,她精致如珐琅瓷人偶的脸上,双唇张开。
“因为……”
她的后半句话随即——
犹如小小的漩涡被洋流吞没。
她的话语被吞没在了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聒噪的铃声中。
*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学姐?”我做完最后一项作业,抬头看向了学姐。
穿着姜黄色高领毛衣的学姐正在翻动着米泽穗信冰菓系列的其中一册,大概是《库特莉亚芙卡的排序》,从眼神可以看出,她看得专注而认真。
在阅读的时候。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阅读者都是这样,但大多数都会露出近似怜悯和痛苦的表情。
“你是指殷夕照的事吧。”苏凝和的视线并没有从书页中抬起。
时间是殷夕照进行委托的那天晚上。
安履霜被同学叫去跑第二天政治课的课前报告流程,房间里又只剩下了我和苏凝和学姐。
“校园霸凌啊……”苏凝和说着,又翻过了一页的书,“你说的是如果我遭遇校园霸凌了会怎么做吗?”
后半句说话的时候,学姐的嘴角稍微上扬了一下。
连说话的音调都高了些许。
虽然我本来想问的是学姐对于校园霸凌的态度,但是,这个假设的场景却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觉得兴奋了起来。
“嗯……嘛,差不多吧。”
我言不由衷地这样接了下去。
“我会直接申请更换班级,或者申请退学在家自修。”苏凝和想都没想,就这样说出了口。
“诶?”
我把作业收进了包里,听到学姐的话,因为这回答过于不像是从学姐口中说出而愣神了两秒。
“那不就是直接逃避了吗?”
“最差的结果就是真的更换了班级或者在家自己学习啦。”
学姐没有在意我的质疑,而是接着跟了那么一句话。
那意思就像是,如果是藏青你的话,应该能够知道吧。
然后我也确实随即就意识到了学姐这样行动的策略。
每个确实在管理着班级的老师是班主任,也就是,无论是教务处还是年级主任实际上很少接触到每个班级的确切事务。甚至大多数的教务处老师根本没法对每个年级每个班大体上有个概念。
殷夕照已经在遭受欺凌了,并且持续了至少是月考结束之后快一星期左右的时间。
在这期间,班主任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举动。
所以她才会来这里,才会去找一个根本连学生会机构都算不上,跟非法行医的密医差不多的学生事务委托处理会。诶呀,糟糕,这样我们不是就成了怪医黑杰克了吗,略帅气啊。
咳咳,总之,她对于自己的班级会处理这件事并不感到希望。
而学姐提出的方案。
无论是申请更换班级,还是申请退学,都不是班级层面能够处理的事。
在学生个人表达了强烈意愿之后,班主任无论再不情愿也必须得把申请交由年级层面的老师去办,也就是交到年级主任或者教导处。
班主任的强压是没用的,因为这份申请一旦交到过班主任手上,就证明了其“合法性”,班主任如果没有及时处理或者强制压下,学生就可以直接找教务处,之后,反而会是班主任的过错。
这件事一旦到了年级主任或者教务处那里,基于殷夕照的特殊性,以及月考才刚过发生的事还没被事物繁杂的教务处老师忘记,只要老师问一句,“这个,同学啊,你想要申请换班级,或者自修的原因是什么啊……”
目的就达成了。
因为教务处,比起偏向一个刚作弊过的学生,怎么看都是揭发了作弊,品学双优的学生比较值得青睐。
最差的结果也不过就是真的换了班级,或者自修。
对于殷夕照,对于她的学业来说也是比起现在更好的环境。
进可攻,退可守的策略。
一如学姐平日水准的计算。
“真是八面玲珑的做法,而且实际操作上十分简单。”
我这样感慨。
“这就是我的做法。”学姐看完了手上的书,缓缓地合上,然后露出了一丝笑容,“校园霸凌这种事,直接用最正确的程序碾压过去就行了。”
是的。
这就是,对于整个学校的运作来说最正确的方法。
“霸凌的人通常并不会觉得自己是错误的,”苏凝和学姐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裙子,然后将书塞回了书架,拿起了下一册的《绕远路的雏人偶》,“通常他们会觉得有错的是被霸凌的那一方,因为他们觉得被霸凌的一方有地方不被他们所喜,或者说厌弃吧。”
“这也是为什么霸凌人的一方多是人多势众。”
“对,因为他们首先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然后在这个团体中,肆意地以评论别人为乐。当然了,在这种评论里,势必会有一个他们投票公选出的‘讨厌鬼’。那份恶意从这些闲话般的讨论中,犹如黑色的泥沼一般缓缓渗透出去。”
学姐的语气平淡,但是说着令人感到心寒的话语,“影响到的不止是日常对待那个‘讨厌鬼’的态度,当然会越来越差,甚至还会因为欺负了‘讨厌鬼’而窃笑欢喜。怎么样,是不是很令人恶心?”
我没有作出相应的评论,我从未小看过人能拥有的恶意。
“这就是校园霸凌,你甚至没法让他们认识到自己是错误的。他们无法对别人受到的伤痛感同身受,或者本来能够却在群体作为下暂时压抑了个人的知性。即使因此令他们受到惩罚,他们也不会因此悔过,甚至还会觉得一切对待这件事的严肃态度都是可笑的。这就是校园霸凌。”
苏凝和翻开了新的书封面。
学姐的角度是正确的。
但是,也有学姐的角度看不到的东西,而那个东西我能看到。
两全其美的方法并不是当事人想要的。
受到苦难的人想要的,其实比这个要简单很多,通过简单很多的手段就能够达到。
而那是只有我能够使用的方法。
“你有自己的想法了?”
敏锐地察觉了我的沉默,学姐这样说。
“不,还没能确定。”
因为我现在做出的行为并不正当,如果要行使我的方法,我就得需要确认殷夕照是什么样的人。
我要知道她是不是如我所想。
是否想要看到我能让她看到的那种结局。
*
我和殷夕照的第二次会面比我想象中还要早。
仅仅两日后的午后,我再次从隔壁街回到学校的时候,发信息给了之前殷夕照留在了学委会的手机号码。出乎意料地,她的回复十分迅速,几乎是发出去的几十秒后就收到了答复。
她现在在文思楼的天台。
那是个甚至连正式的门都没有的地方。
华丹附中的最靠北的文思楼一共有七楼,但是七楼的结构只有其他楼层的一半。七楼走廊尽头的窗户外就是六楼的楼顶。那是个很少有人会到的好地方,一则就是文思楼里全是实验室、计算机房,和大型的多媒体教室,离一般上课的耀华楼并不近。
更何况,文思楼并未设有电梯。
虽然是个好地方,但是很少有人会来。
但也因为很少有人会来,所以是个独一无二的好地方。
那里是整个学校最高的地方,与明烨楼的天文台齐平,能够清楚地看到耀华楼上竖立的水塔,整个校园,和一小部分的操场。自那个角度向外看,大部分的操场被明烨楼所遮挡。没有护栏,边缘的墙也只有到人腰腹高度的程度。据说以前曾经有学姐从上面跳下来过,但是其实是校园谣传。
我特地乘着值守教务办公室的时候翻过档案和校历,并没有类似的记录。
在准备攀过文思楼七楼窗户的时候,窗框上的水让我皱起了眉头,难道这里刚刚整理过吗。
但在我跨过窗台,踩在天台上之后,才意识到那些水全都是被人带过来的。
黑色的天台地面上,还未完全被阳光晒褪的,湿漉漉的足迹,就像是什么狩猎游戏里伤痕累累的动物垂死着留下的。那串脚印一直延伸到了天台一块从走廊内看不到的地方。
我绕了过去。
然后,就在转过那个转角的时候,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殷夕照。
浑身是水的殷夕照。
湿漉漉的殷夕照。
蜷缩着,抱着自己的双腿,微微抬起了脸、带着凌冽目光的殷夕照。
本来因为凌乱显得蓬松的头发因为水而黏连在了一起,顺着流下的水,贴着她脸部的轮廓,她下颚的曲线和纤细的脖颈。黑色的头发,仿佛冬天树木枯槁的枝节突然有了生命,正扼着她的喉咙,让她无法自如呼吸。
湿透的白衬衫,领口被解开,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耀眼,锁骨随着她快要哭出来一般的急促喘息,若隐若现。
她蜷缩着。
白色的湿漉漉的衬衫紧贴着她将完成又未能完全完成的曲线。
她扬起头,水从她的额角、水珠从她的睫毛落下。
伤痕累累,冰冷刺骨,狼狈不堪的少女,她看向我。
眼神依旧凌冽。
我抿起了唇。
“这是怎么回事?”
我问道,心中一边暗自赞叹幸好今天穿了外套,将黑色的校服外套脱了下来。
我没有帮她穿上,只是将外套递给了她。
殷夕照在略微迟疑后接过了衣服,披在了肩上。
“下课,去食堂。经过明烨楼前的喷泉,被人很不小心地,意外地,一下子,撞了进去。”少女尽量用着平稳的语气,但是愤怒正由着那快将牙齿咬碎的咬字和颤抖的小臂奔涌而出,“哈,还好我们学校喷泉不深,手机也还能用。”
我一时无话可说。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今天中午她回复信息能回的那么快。因为她一个人在这,带着湿透的沉重的身子,在这个孤独者的苦境里,握着手机,就像地狱里的亡灵握着释迦牟尼垂下来的一缕蛛丝。
“跟我来吧,”我叹了口气,“这里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而且再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不会的,我从来没感冒过。”
仿佛在赌气一般,殷夕照说出了这样的字句。
就像是闹别扭的委屈的小孩,蹲在原地说自己哪也不想去。
“我说的是我会感冒。”
说着我用手指了指殷夕照披在了身上的校服外套。
她不情愿地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这里的风太大,已经从她身上带走太多体温。
在她摇晃着快要往后跌倒下去时,我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手。
然后松开。
“谢谢。”
她说,然后跟在了我的身后。
我用手机给同班同学发了信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去医务室休息了,让他跟下节课的老师说一声。
在跨过七楼窗口的时候,她浑身战栗了一下。
我看着她,无奈地撇了撇嘴。
殷夕照皱着眉头,“我不是因为怕冷才发抖的。”
她的这句话让我哑然失笑。
据说法国大革命之时,世袭王权被民众推翻,时任法国国王的路易十六作为法国历史上唯一一位被处死的国王,走上被自己改进过的断头台之前唯一的要求就是多穿几件外衣。
以免自己因为寒冷发抖、被那个时候已经不是他的国民的法国公民们以为他是畏惧死亡。
我想起了两日前和安履霜的对话,那个时候她说,如果我还怀有尊严的话,那么我毫无疑问会怀抱着尊严死去。
但是在很早的时候,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失去了我的尊严了。
如果我还有。
那我应该与现在的殷夕照性格差不多。
极强的正义感,死也不认输,习惯了低头默不作声地舔舐伤口也不低声地说一句痛。
快二十年前有部讲人述人和机器人之间爱情故事的电影,名字好像是《机器管家》,最后男主,也就是那个机器人在女主跟别的男人结婚前跟她告白。
整个电影和这个情节都不是特别有趣。
但是有一句台词,只有那一句。
那句台词让我记忆深刻。
那个时候机器人男主对女主说:
“Begging you.”
“Begging is supposed to be humiliating. I don't care.”
求人是很丢脸的,但我不在乎。
“所以呢?”
换上了一件干燥的备用校服,半躺在医务室床上的殷夕照听我这样说,然后看向我,“你说这些是想说明什么?”
“我说这些是想说明,”我在登记表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学号,说,“无论在什么时候,决定放下尊严的都只能是你自己。只有你乐意的时候。”
而不是任何时候。
殷夕照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解,“你是……”
她想要问出口,但是很聪明地没有问下去,“你是怎么知道医务室有替换用的校服的。”
“医务室需要备几套替换用的衣物。校服,一次性的内衣裤,毛巾,等等。这个提议是我去年帮忙处理校服厂多余的几件校服时做出的提案,你现在身上穿着的白衬衫和裙子全都是我亲手送进医务室铁柜子里的。”
我找了一张离她较近的床位,也躺了下来,打了个哈欠。
“你的那几件湿衣服我送到干洗店了,记得明天去领。”
学校干洗店在地下车库的出口,本来是为了老师专门准备的,结果老师根本用不着,多是学生在那洗。现在被一起放着的还有我的外套。
“……谢谢。”
她说,身子往床里缩了缩,“你可以……回去了。”
“那可不行,我请了假,也在登记板上签了字,不躺一会儿亏到的是我。”
虽然下午第一节课结束之后也就放学了,而安顿殷夕照花了十几分钟,就算躺下来也不过能躺二十分钟左右。
我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殷夕照的床位上传来了小声的啜泣声。
在只有我和她的医务室里,这啜泣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话语声,逐渐变响。
“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没错,我根本没错。我……我只是做了我觉得正确的事,为什么现在难受的反而是我啊……”
叫我出去,或者是因为不想再麻烦我,或者是因为不想自己软弱的一面被看到。
与我所想的相似的。
在天台上,急促的呼吸和有时会战栗一下的身子。
殷夕照在天台上,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停地哭泣着。
细碎的哭泣,无意义的絮语,小声地抽动鼻子的声音。
“你没错。殷夕照,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可是……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没有一个站起来说他们作弊。”
“因为他们都错了。”
“他们都错了……我是对的,我是对的。”
她重复着这句话,“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我从小就只会学习,因为学习好能够得到夸奖,所以我就拼命看书,努力复习每一次考试,我就是为了不让爸爸妈妈失望……我只会考试,我得到保送的时候他们可高兴了。他们高兴所以我也高兴……难道我做错了吗,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认真学习,让父母放心,当然是正确的事。”
“我们是学生,不就应该好好学习吗……考试成绩才是我们以后的保障,为什么他们那些人就用那种态度对待考试,凭什么啊!”
“认真对待考试当然是正确的事。”
“作弊不就是犯规吗,犯规了却不被指出来,很奇怪啊,为什么啊!”
“是啊,作弊就是犯规。”
“可是……”
她用被子蒙住头“可是为什么啊……他们明明就是犯错了的人……”
“对啊,为什么呢。凭什么犯错的人反而趾高气扬,大行其道,凭什么阻止别人做错事的人反而会遭受过分的对待,凭什么顽徒和恶棍能横行霸道,凭什么恶魔能够正大光明的行走人间?”
因为这个世界从来不欢迎认真的人。
和自己一样,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生难道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发光发热,为什么非要杰出非要立于人前。那不就等同于在逼迫着我们也要往前走吗!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也不得不认真做那些不愿意做的、本来没必要那么认真的事啊!
大多数的人都讨厌优秀的人。
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到底要什么啊……难道要我道歉吗,那我给他们道歉还不行吗!”
“你不能道歉。”
我从床上站起身,然后走到了缩成了一团的殷夕照旁边。
“你是正确的,所以你不能道歉。”我用力扯开了她的被子,看着她通红的缀满泪光的眼睛,感受到她死死抓着被子的因情绪激动而颤抖不止的手。
还带着湿气的头发柔软而凌乱。
正确的人不能道歉。
“你如果这次道歉了,你下次也还会道歉。你会这样道歉千百次,直到自己的人生全都堆满他们那种垃圾一样的堵路石为止。”
我看着她,我说,“所以你不能道歉。”
“但是……我已经……”
已经快到极限了。
我叹了口气。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有处理这件事的方法。”
我放下了被子,原本将自己牢牢关在贝壳里的维纳斯也不再藏着自己的面孔。
“虽然这样解决的事情对于你来说毫无意义,只不过能让你稍微爽快一下而已。对于霸凌这件事毫无帮助,甚至会把你完全推向他们的对立面,有可能演化成和那些霸凌者的战斗。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殷夕照看着我。
一开始她好像没弄明白我在说什么。
但随即她就理解了。她用手擦去未流尽的眼泪,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我愿意。”
殷夕照这么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