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 God, I could be bounded in a nutshell and count myself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 were it not that I have bad dreams.

(HAMLET, Act 2, Scene 2, 239-241)

事件发生在九月二十日。

通常来说,那不过是某个在普通不过的工作日的午后。最后一节课已经下课,剩下的是两节课的社团活动时间。这个时候的苏凝和应该在习惯性地轻轻咬着黑色水笔的尾端,思考着某道历史选择题的答案。安履霜拎着手提包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楼,我则已经来到了学委会的简陋活动室,习惯性地打开箱子,挑选着今天要擦拭的、要送入大半空旷的书架上的书。

下午结课的铃声响起了第二遍。

一个从不会整理自己长发的少女,拎着一大口袋的易拉罐饮料——那显然不是她一个人能够喝完,或拿在手上的分量,走入了她所属班级的教室。然后向着教室中央,半坐在了桌子上的某个男生安静地走去。如果有人能看见她拎着袋子的手,就能够看到那袋子的重量令塑料袋的手挂陷入她的掌心,手指因缺血而冰冷泛白。“哦,来了啊。”“没买错吧,优等生。”在周围人嘲讽的声音和一片恶意的冷嘲之中。

她露出的与平日不同的冷淡神色,让其中有几个人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她走到那个男生的身前,距离不近。

“喂,你……”他说。

那个男生从高处投来的目光,令她在心底冷笑。

在在场所有的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少女露出了极为凌冽的神情,从塑料袋里取出了玻璃瓶外包装的小卖部特供布丁。

然后,向着那个男生的头顶——

*

可以公布的情报:

小卖部特供布丁

成分:芒果布丁粉50g,牛奶150g,水150g,小芒果些许

包装:玻璃瓶包装,配塑料小勺,用纸和粗线做封装。

备注:每日限量50个,如果不是早早排队的甜食爱好者或者特殊渠道入手者,根本无法如愿以尝。

*

“这件事,因为发生在放学后,而且目击者众多,所以一下子就闹开了。”

苏凝和翻阅着参考书,大概是在校对答案吧,前后翻动着,手里拿着红笔做着自己试卷的批注。在她的手边,还有个吃到了一半的布丁,被挖得坑坑洼洼,白色的塑料勺插在了上面。“该怎么说呢……”

学姐考虑了一下措辞,“简直就是完美的受害人塑造方案啊。”

殷夕照,今年高一的新生,入校前就以成绩优秀闻名,学校花了大本钱拿下她。

面目清秀,虽然头发显得有些乱糟糟的,但是五官端正,鼻梁高得很好看。为人富有正义感和责任心,所以在月考结束时揭发了月考大规模作弊。之后虽然被排挤和欺负,但是终于忍无可忍,一波爆发反击也在情理之中。对比对手,是个月考中作弊还霸凌他人的学生,几乎是高下立判。

“是啊。”

我擦着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卡波蒂短篇小说全集》,绿色的装饰纹下,封面上年轻男人那倨傲的双眼如鹰一样盯着看书的人。我记得这本书我也有一本来着,但是因为太好看所以一直没舍得看完。

“不过殷夕照居然会突然反击,这份意想不到,可能让那个欺负人的家伙吃足了苦头吧?”

“是啊。”我心情不错。

这本书被我翻到了我最喜欢的那个短篇,《无头鹰》那篇。开篇是《圣经·约伯记》的一段话。“又有人背弃光明,不认识光明的道,不住在光明的路上。盗贼黑夜挖墙逾宅,白日躲藏,并不认识光明。早晨对于他们而言仿若死亡的阴影:如果你了解他们,他们是震怖于死亡的阴影。”据说约伯记是伪典,不被一部分在教内的研究者们承认。但是这句话是好的。

一切阴影下的东西都不能被拖到阳光之下,但是将他们拖出来,需要勇气和胆力。

“据说那时的场景特别骇人,”我随口说着道听途说的传言,“据说那个时候殷夕照右手拿着一个大的塑料袋,左手拎着被当成凶器的小玻璃瓶,血从那个玻璃瓶往下滴。那个霸凌男捂着头倒在地上,周围人愣着不知道如何行动,直到场面上有个女生居然突然失常大喊了一句——”

“杀人啦。”学姐掐着自己嗓子,尖细地小声接了这么一句。

学姐的模仿实在是太过低劣,反而起到了十分搞笑的效果,我用书挡住脸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

“没啥。”我强行下撇了嘴角,然后还是没忍住继续笑了下去。

学姐带着嗔意地瞪了我一眼,像是某种故意撒娇时才会做出的举动。当然,学姐并不会撒娇,所有我对于她亲切的想象都是源于我内心里对她的好感。

“这件事在当天成为了高三考试休息间的谈资,”苏凝和叹了口气,“听说这件事已经被教务处介入了吧。”

然后她批完了自己做的卷子,拿起了没吃完的特供布丁,挖了一小勺,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她细细地嚼着据说是手工制作,但是标签上写明是用粉泡出的冷藏布丁,似乎能从这份布丁品出制作人的什么心思一般。就像那些喜欢抽巴西美少女腿上搓出来烟叶做的雪茄的奇妙装逼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考虑卫生和健康这件事的。

“你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吗?”

在吞下了细嚼慢咽的布丁之后,苏凝和饶有兴趣地看向我,“对于这种人,不需要给自己留退路。”

学姐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

明白了我在这之后肯定起到了一定作用的事,明白了我暗示下殷夕照做出这样的举动,代表了我在其后的什么意思。

“是啊,如果是学姐你那样的方法的话,殷夕照无论如何都能够摆脱现状,但是很显然,选择并不是她亲自做下的。”

选择是,我们帮她做下的。

当我们准备了那样一个进退有据的道路之后,她会完全依照那个方法做。

但是,一旦因为形式所迫,她真的走到了那条退路上——

“那么就是真的躲避了。”我叹了口气。

如果是那样,如果真的不得不选择了妥协,那她在今后很多个选择上都会考虑退路,在今后无数的夜晚里想起这些选择的时候,都会感受到深深的自责,将情感浪费在空虚的、毫无意义的、对过去的自己的指责上。就像是我现在所做的那样,如果那个时候据理力争了,如果那个时候站起来了,如果那个时候自己再硬着头皮拼一把的话……

人常常会作如此想,但无论如何,人并不能靠着那些可能性活下去。

活在如今的,才是自己。

所以,不要想着退路,考虑到今后可能后悔的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据理力争吧,在这个时候站起来吧,在这个时候硬着头皮咬着牙龈往前一步吧。

这才是正确的人,这才是正确的人应该行走的正确的道路。

“然后,”

学姐把最后一口布丁吃完,把小小的玻璃瓶子小心地放入了垃圾箱底部,“听说在第二天,教务处插手之前,现任学生会的副会长似乎提出了这件事交由学生会处置的事实吧。”

居然连这点都打听到了,明明就是学生会内部也只是一部分人知道的情报。

不愧是前一届学生会里一直能和那个前会长斗智斗勇五五开的元老级别人物,一旦想要了解什么事,也是能通过渠道听到的。

“对啊,按照我所知道的,”我清了清喉咙,翻看着短篇集后面的篇目,“这件事已经由教务处和学生会一起处理,现在应该正在进行当事人的面谈吧。据说其余有参与霸凌可能的学生都被交由学生会成员谈话,而当事的两人都会私下里进行和教务处老师的谈话。”

看上去完美无缺的布置。

“真是辛苦了啊,叶藏青。”学姐的语气突然变得奇怪起来。

她平时藏在金丝眼镜之后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我一直怀疑学姐的双眸并不是完全的黑色,而是掺杂了一些矢车菊颜色的淡棕。

“不,没事,不辛苦。”

我说这话有点心虚。

“如我所知,现在的会长,也就是夏琦一开始根本没有心思掺和进这件事来。而是副会长沈声慢在昨天下午的惯例会议上突然提了一嘴,然后是学委部的虞堪也赞同。”

“这不奇怪嘛,别看沈声慢反应慢半拍的样子,正义感也挺强的。虞堪和沈声慢根本就是狐朋狗友,这两个人,甲说要做啥乙就跟着起哄,乙说要做啥甲也跟着说好。”

“奇怪的是惯例看沈声慢不太顺眼,跟他唱反调的社团部部长周岫云,也在一会儿之后表示了首肯。而平时嘴欠到活该被人抽死的公关部部长苏幕遮偏偏那天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我沉默不语。

“叶藏青……”

就在学姐继续想要追问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老旧的扶手被转动发出吱呀声。

探着头,走进来的人,有着一头柔软的、凌乱的长发。

“啊,请问,叶藏青同学在吗?”

在学姐转过头去之前,我举起了手上的书,以能被收进葫芦宝瓶里的程度大声应到,“是我,我在。”

苏凝和无奈地叹了口气。

*

我走在走廊里,身后抱着一个袋子的殷夕照身前。我的双手插在了口袋里,白色的衬衫因为这个动作露出了褶皱。快要入夜了,九月的时候白天还算长,太阳已经完全消失了形体,可天还隐隐约约亮着。将暗不暗的傍晚,世界一片青灰。站在模糊不定的边缘里,摇摆着失去了那份令人安心的确定感。很久以前我曾想过,所有在成长的人,其自我就像是一团不停自塑的流体,不断流动和变化,最终会形变成他自己。

然后就再也不会流动了。

“谈话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嗯,只是我在单方面的说,余老师就抱着胸仔细听,听完了之后……”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余老师就说,知道了,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然后我……然后我就……”

我只是在前面走着,没有回头看。

身后的脚步声不停的不停地跟了上来。

确认这点就足够了。

“余老师,啊,老余啊……”

年逾五十的余志新,是教务处德高望重的二把手。他平时话不多,但是做事相当可靠,也头脑清晰。就是属于那种会让底下跟着做事的人学到很多的那种老领导,高一下半学期的时候我在他那帮忙处理了一些文件,很少和他交流,但是互相留下的印象不错。

“如果是老余的话,应该会酌情吧,不过你那份检讨是少不了的了。”

我说着,然后到了校图书馆旁边的图书管理室,掏出了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好了,到了。”

图书管理室再往里走有一个供图书管理员休息的小房间。不过因为去年负责图书馆的那位老师为了生二胎所以请了个假,这里的钥匙暂时也只有我有,所以这是个至少这个学期只属于我的地方。

里面有一张桌子,和两个沙发一个躺椅,胡乱摆着,十分凌乱。旁边堆着装满书的纸箱子。

“这里是?”

“你以后一个人想要安静自习,或者吃饭什么的,都可以来这里。每天中午我都会在这里睡一小会儿。现在你也可以随意使用。”

我把其中一只钥匙拆了下来,交到了殷夕照的手心。

“这样……好吗?”

“只要你别把那串钥匙弄丢就行,反正我跟图书室的杨老师说过这事,听到是你她也没怎么纠结就答应了,常来图书室吗?”

“嗯,中午的时候。”

我想也是。

"在这吃东西可以,喝水也可以,记得垃圾自己带出去就行。当然最好别让人知道了这件事,不然我和杨老师都会有点小麻烦。"

她用手攥紧着钥匙,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看到她这样,耸了下肩。

“没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

殷夕照拉住了我白色衬衫的衣角,但好像捏住了什么烫手之物一样立刻松开了。

“你的外套。”

说着,她将手中的袋子递了过来。

啊,这么说我差点忘了,我的外套和她换洗的衣服一起被我送到了干洗店,她应该一并取回来了。

“谢谢。”

她把自己的眼睛藏在了柔软而凌乱的头发之下,小声地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没关系,这是我应该做的。”

虽然我也做了很多,远远超出“应该做的”范畴的事。

我接过了装衣服的袋子。

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

“听说是这样,”安履霜在时间到来之际,一边玩着倪天堂switch,一边跟我说,“正式的通告已经下来了。”

“是嘛。”

事实上我知道的要比安履霜早。

“听说那个男生被判要在周一校会当众公布检讨,然后在公告栏贴黄纸增加了一个警告处分。但是,除了那个男生以外,其他的人全都一口咬定是那个男生带头霸凌,他们只是或多或少被那个男生逼迫着,不得不做出那样的姿态。虽然听说也被口头上警告了,只是被罚做一个星期的卫生间清理,但是感觉处置没那么重呢。”

真是有钱啊大小姐,居然玩起了任天堂新一代的掌机,我翻着短篇小说集。从那个灰色的机子里不断传出各种滑稽的特效音。

“这样啊。”我不在意地,继续翻书。

“然后这次的女主角,则是一封三百字检讨了事。”

当然是当天晚上就交上去了,三百字,小学作文都要三百五十字。

“听说听到处置的时候,那个男生脸都绿了。”

是啊。

无论如何都是会觉得荒谬的吧。

平日一起组成小团体的其他人,居然在一瞬间反水,并且把所有的过错全都怪到他的身上。

且不说在回到班级之后他还能不能有原先那样的统治力和地位,光是周围的人把锅全甩给他这个茬,就够那个班级整体气氛不对两天了。

“为什么呢,明明是一个团体,在面谈时却背叛了他?”

“因为涉及到处分,所以害怕了吧。”

“正是因为涉及到处分,所以如果是一群人犯错,处分到每个人头上的时候反而会轻一些吧。”

所谓的囚徒困境就是这样了,谁都不认罪的时候得益是最高的。

但是那是在囚徒能够互相沟通的情况下。

而面谈是同时、分教室面谈的。

所以不可能会出现有信息沟通的情况。

然后,就在几个人摇摆不定的时候,如果负责面谈的学生会成员,突然幽幽地说出一句:

“哎呀,听说,似乎都是那个人指使你们这么干的啊,情况究竟是如何呢?”

很少有人不会顺着这个梯子爬下去。

“嘛。”

对于安履霜的话,我不置可否。

“这就是,你的处理方法吗学长?”

“不,这是我的公报私仇。”

我合上了书。

不知道什么时候,安履霜双手拿着手柄,却早就没再操纵红帽子的水管工,而只是沉默着看向了窗外。

她张开口,想说什么。

但是最终她还是合上了双唇。

在回过神来的时候,投给我一个无奈的神色。

“你还真的是——”

她说,“多此一举。”

带着挖苦的语气。

带着嘲讽的语气。

但是,似乎又带着怜悯和担忧。

安大小姐如是说道。

*

——是这样的,反抗吧,跟那些人完全决裂吧。这样的话,他们就会意识到你不会任意受他们摆布。

——完全,决裂吗?

——对,你不应该忍受现状,因为你值得更好的对待,你应该在那些你能够得到尊重的环境里,而不是在这儿。

——……

——只要向上爬,就能离开他们,努力寻找出路,然后凌驾于他们之上。跟他们决裂,于是看上去你是孤单一人,但实际上你在只有你的世界里是自由的。你看上去将自己孤立,关在了果壳之中,可是在那果壳之中,你就免去了一切外在世界不公正甚至荒谬的对待。虽在果壳里,你却是自我的无限宇宙之主。只要你能进入那个好到足以给你你想得到一切的、认真的人被尊重、有才能的人被称赞、努力的人不会遭至嫉妒的世界,你才能打开。

——……打开什么?

——打开冰雪之国的冠冕。所以……

所以,即使前路荆棘丛生有万般坎坷,也请前进。

因为你是应该前进的,正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