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怎么……我都以为你被那个大家伙吃了。”祢莱抹着眼睛周围的泪水,脸上红扑扑的。

尼酒本来像是个认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一听这话就激动地抬起头来:“说起这个啊……”

“别看我!”祢莱捂着脸,伸出两根手指,作势要插尼酒的眼睛。

“是是是……”尼酒再次老实地低下头,“其实也没啥,你不是射到它的眼睛了嘛,它不小心磕在石头上,把那根矢推到脑子里去了……“

“会这么容易吗?”祢莱有点狐疑。她的弩矢还没有两掌长,而且用的箭头很短,穿透力不强,要是射在皮糙肉厚的目标身上,基本只能留下一个血洞。但看那条大蛇复杂的翻滚动作,说不定还真的全部没入、搅烂脑花了,这么一想……好像可信度还挺高的。

“是啊……”尼酒的脸上仿佛写着:就是这么凑巧,我也没办法啊。

当然他撒谎了。

他能蛇口脱险,确实和祢莱射出的那支弩矢有关,但并不是大蛇自取灭亡,实际情况比他描述的要复杂得多。

当时他已经被大蛇缠住了腿,他都看到送护身符的女孩在朝他招手了。这条管状的巨兽一边扩大缠绕的范围,一边收缩它的数万条肌肉,一旦完全收紧,以它和尼酒的体型差距,可能几秒内就会分出胜负。而再过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尼酒就会变成一堆裹着碎骨的软肉。

生死存亡之际,大蛇右眼上的弩矢进入了尼酒的视野。这根弩矢其实并没有刺穿眼球,而是从眼球和眼眶的夹缝中插进去,刺破一些血管后留在了里面。尼酒想也没想就将其一把抓住,像抓着救命稻草般,用力地一揪。由于祢莱用的箭头没有倒刺,加上大蛇动作剧烈,弩矢很容易就被尼酒拔了出来,跟着箭头出来的还有大蛇的血液。这具管状的庞大身体正在动用大量的血液,原本弩矢充当了止血的塞子,如今塞子一掉,就像气泡酒拔掉了瓶塞,憋在里面的液体泉涌般喷射出来。突然增强的剧痛对大蛇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它顾不上绞杀尼酒,失控翻滚到平台中间,开始痛苦地扭动。

尼酒趁机逃脱,但此时祢莱还无暇接应他,如果不能另辟蹊径……爬行动物的血压比人要低,可能过不了多久大蛇的失血就会停止,到时候肯定会再给尼酒一次归还护身符的机会。尼酒的视线落在大蛇背后的洞穴上,作出了无奈的决定。大蛇在这几分钟里遭到过远程攻击,也受过极重的伤,却既不肯追击也不肯退却。这种异常行为足以让人起疑,进而对这个洞穴的意义有所猜测。尼酒尝试着绕过大蛇,逃往洞穴内,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他就能甩开这个麻烦的威胁。

然而他刚刚一脚踏入黑暗,视线却转回到了大蛇身上,疯狂的想法已然滋生。

就算现在甩开,也说不定会在什么时候再度遭遇,那么不如……让威胁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这个想法可太妙了,只有这样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甩开”啊!

现在他的手里有白色长棍,尖端锋利得让他不敢触碰,而大蛇还在徒劳地翻滚。接下来该做什么,已经很明显了吧?

尼酒绕回大蛇的正面,瞅准大蛇暴露头部的机会,猛地钻进这团扭曲的黑色弯管。他跨坐到大蛇的颈部上,竖直手中的白色长棍,用尖端抵住大蛇的头顶,用力下压!

蛇的额头非常平坦,白色长棍的尖端推开一片鳞便卡住不动了,从被推开的鳞片下渗出粒粒血珠。大蛇感受到疼痛,挣扎得更加剧烈,想要将压着它的人甩掉。

尼酒艰难地稳定住姿势,同时感觉后背被蛇身不断冲撞,好像有一群比他还强壮的人在轮番撞他。但他不能躲——现在对大蛇的压制是最重要的,一旦他躲开,大蛇就能从痛苦中缓过来,到时候他死路一条。这次决定实在太过愚蠢,不自量力,按理说尼酒应该生出点后悔的想法来,可实际上他却没有。他目露凶光,在干扰的间歇中抬起白色长棍,重重地捣在大蛇的额头上,一下又一下,直到蛇头皮开肉绽,长棍尖端切实地陷进某条缝隙中。

不知道他是不是将女孩被杀的仇恨转移到了这条大蛇上,想着这样能为女孩报仇;又或许真的是想永绝后患,便毅然决然地和这条大蛇拼命。总之他将全身的力量都倾注到了这根长棍上,感受着它慢慢下沉。他能想象到尖端洞穿大蛇脑部的过程,还有一种奇妙的亢奋感随之而生。

但他恐怕撑不住了,大蛇的撞击虽然没有见血,却让他的整个胸腔都像被击穿了一样。而蛇就算被破坏了头部,身体依然能胡乱扭动一阵子。也许最后是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伴着一阵骨头碎裂的响声,尼酒感觉手上一松,白色长棍已然贯到了底,接下来的发展却和他的预测大有不同。大蛇没有继续扭动,而是如遭雷击般浑身一抽,连半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便彻底静止了。

尼酒费劲地推开压在他身上的蛇躯,站起来大口呼吸。他没心思去确认大蛇是否真的死亡,在他脑海里萦绕的完全是另一个问题——那种诡异的亢奋感是怎么回事?他虽然也觉得自己有时候是在发疯,但那不过是些自嘲的想法,从根本上来说,他还是个怂货啊!怂货怎么可能会在拼命的时候产生亢奋感呢?正常的反应不应该是“要死了救命啊”吗?可当时他完全没觉得那种亢奋感有何奇怪之处,等到冷静下来,一回想,才觉得难以置信:他到底……干了什么?

极度危险的行为、难以解释的心理,这些都无法和祢莱明说,所以他只能选择撒谎。

可祢莱好像不太相信他,那对眼睛里满是怀疑,看得他心里发毛。

瑞迪姆见状,笑着帮尼酒解围:“不管怎么说,尼酒小兄弟能活着回来总归是一件好事,就不要这么执着于过程了嘛!”

“好吧,你能活着回来确实比……咳!总比死了好。”祢莱用手抹了抹脸,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刚才把尼酒拉上来之后,她就失态过一次了,不能重复同样的错误。

你刚才哭着抱住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啊!当然为了自己的眼睛不被祢莱戳爆,尼酒努力克制住了这句话。

而瑞迪姆猜出了祢莱的心思,却也不戳穿,只是温和地笑。

就在三人陷入沉默的时候,一阵凛冽的山风拍在了他们身上,随后一个发着黄光的小东西乘着风,从他们中间悠悠地飘过,接着是第二个光点、第三个光点……很快,成群的黄色小光点就将他们包围了。

“萤……”词没说完,尼酒就差点一个喷嚏打在萤龙身上,“不行了……我们快跟上萤龙,这里这么大的风,再不走我要冻死了!“

其实不光是因为山风,即使是为了弥补他的心虚,他也必须跟上萤龙。他一直觉得,凭他的水平,带路带到这里也就是极限了,至于接下来要往哪里走,他只能寄希望于缘分。而萤龙正好是能解他燃眉之急的缘分之一,既然见到,怎能错过。

“等等!”祢莱却突然把跃跃欲走的两人叫住了。

尼酒心里咯噔一声。难道他的谎言被识破了?祢莱这么急着跟他算账?

“你是怎么到那个洞里去的?还有刚才上来的时候,你说什么……下面怎么了?”原来祢莱只是想起尼酒未说完的话,忍不住寻根问底。

“你说这个啊!呃……”尼酒刚刚有点激动,突然发觉相似的事情好像刚刚发生过一次,想起那次受到的警告,就主动低下了头:“是这样的,那条大蛇死了之后,我就往后面的山洞里走进去了……那条大蛇一直守在那个洞口,我猜那里面会不会通向莉莉安睡觉的地方,就想去试试。可是那里面不止一条路,还黑得很,我只敢贴着边往高的地方走,走到头了发现上面能看到星星,就喊你们啊。至于下面……你们来拉我的时候有照明,我就往下面看了一眼。好多蛇啊……全都缠在一起,我把脏了的外套丢下去也没什么动静,估计都在冬眠……“

“你怎么知道那个洞通往莉莉安的地方?”祢莱更加好奇,继续追问。

“直觉。”尼酒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不要脸地故技重施。

祢莱无奈地翻白眼:“你们猎龙人都是靠直觉找龙的吗……还有那件衣服,是你的直觉判断不需要,才扔掉的吗?”

“反正也破破烂烂的了……再说用那种草就能驱散杂种,也没必要一直穿着吧?”我不脱,你刚才抱上来肯定粘一脸蛇血,尼酒想。

“话说在前头,那种草已经用光了。”祢莱让瑞迪姆给尼酒展示空荡荡的包裹。

尼酒看着重新变得宽敞的包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怎么用完的?那么多耶……你们全给吃了?你们是山羊吗?”

“谁会吃啊!”祢莱把包裹从瑞迪姆手中抢过来,气呼呼地甩在尼酒脸上,“刚才在树上拿来应急了,可能用得是有点大手大脚……但情况紧急啊,没有办法!嗯……不管怎么说我也受不了这衣服了,这么脏……还是脱了赶紧走吧,再不走,萤龙都要飞没影了。”

尼酒想了想,感觉这里的地形以乱石为主,偶尔能看到的也就几颗歪脖子树,应该不会有太多杂种栖居在这里;而且他估摸着快和莉莉安碰面了,短时间内缺少密封的外套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就算短时间内找不到莉莉安,接下来能搜索的范围也有限,毕竟再往上爬就要到这个山头的顶峰了。既然如此,不如脱掉外套让行动灵活一些,遇到莉莉安的时候也来得及反应。

于是在尼酒的认可下,他们丢掉了肮脏的防护服装,紧紧地跟上前方的萤龙群。这又是一个相当累人的过程,因为与衰竭的龙域中的萤龙相比,这里的萤龙飞得快多了,虽然不至于让他们跟丢,但也要一刻不停地走才能跟上。而他们已经跋涉了一整天,现在都累得迈不开腿。此外,他们很快又发现,这片区域中到处是幽深的地洞岩穴——就像尼酒进过的那个洞穴一样——为了避免失足坠入,他们还要时刻注意地形,可以说对体力和精神造成了双重折磨。

初时,萤龙群的飞行轨迹是近乎笔直的,队列也比较整齐。而当它们飞到某一处时,不知是受到什么影响,突然乱作一团,好像失去了方向。而又经过几十秒,它们才重新列队,只是换了个方向,又浩浩荡荡地飞向远方。

祢莱掐了一把尼酒腰上的肉,有点激动:“哎哎!这是不是说,莉莉安就在附近啊?”

又是乱石岗,又是胡乱飞舞的萤龙,这一幕和她第一次跟尼酒进龙域时看到的何其相似!而那次,他们在附近找到了龙死后留下的骸骨,大概这一次也差不多……

然而尼酒抓抓头,犯了难:“应该是这样的啦,但……你觉得是在哪个洞里呢?”

祢莱四下一望,心也凉下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周围已经遍布洞穴,好像他们是爬在一块海绵上的小虫子,不知道要往哪个孔洞里钻。如果这些洞穴都能通向他们的目的地,那随便挑一个往里钻也就是了;但如果不互通呢?总不可能一个个试过来吧……要是迷路了或者频频走进死路又要怎么办?

“要不我们先睡一觉?”尼酒挑了块大石头,随便看了几眼,觉得没危险后就一屁股坐上去,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就算……你这么……说……哈——”祢莱不想被尼酒带出这个哈欠来,但忍了几次还是没忍住,“真是的,你都把哈欠传染给我了!这里风这么大,怎么睡得着啊!”

“也没说让你露天睡啊!我们可以考虑……找个洞钻进去?至少能避一下风……”尼酒紧了紧衣领,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卧室。

祢莱一听之下还觉得挺有道理的,但仔细一想洞穴里有什么,她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表情中也带上了厌恶:“你……不是说洞里有很多蛇吗?这太危险了吧……”

他们好不容易才从大量蛇的包围中解脱出来,她实在是受够这种滑腻又会扭动的动物了。要是让她再次回到那样的境地中,她可能会立刻精神崩溃吧。

“也不是那么危险啦,挑个高点的地方,那些在睡觉的蛇应该不会爬上来的……大概。“尼酒满不在乎地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强调了一下。

“你不要说大概啊!”祢莱捂住脸,还没有身临其境就快崩溃了。

“请让我来守夜吧,这样是不是能安心一点?”瑞迪姆却赞成尼酒的意见,“如果缺少线索,不知道要往哪里走的话,我认为不妨先找地方稍作修整,也许静下来思考……”

瑞迪姆的话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打断。这声音像是极薄的金属发出来的,比较零散,但在重归寂静的夜里已经足够清晰。他辨认不出,只觉得有点耳熟,便竖耳倾听。然而另外两人却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恐的表情,随后一左一右将瑞迪姆按倒在地。

三人刚刚趴下,就感觉头顶噪音大作。那些发出声音的东西从他们上方飞掠而过,持续了好几秒钟才结束。

“请……请问这是怎么了?”瑞迪姆还不明白状况,有点慌乱。

尼酒咬着嘴唇,没有回答。回答这个问题需要他回忆女孩的死状,而他刚刚拼了命才好不容易将愧疚感减轻,怎么肯再回头细想呢?

“猎手……”祢莱给瑞迪姆解释,“就是让昨天晚上那条大蛇烧起来的、会发出红光的那些东西!”

瑞迪姆一听也想起来了。在昨天晚上,那条磨盘粗的大蛇吞掉女孩后,就被一团团的红光包围,随即燃起漫天烈火。在起火之前,他也听到了这种类似铁叶摩擦的声音。

这一群猎手似乎刚刚执行完任务,减员严重,所以队伍又长又零散。大部分猎手都已经飞进了一个洞穴中,当他们抬头看时,只看到了猎手群的尾巴。

“走!”尼酒一跃而起,朝着猎手进入的洞穴就跑过去了。

祢莱和瑞迪姆都没有想到尼酒会这么快就行动,吃惊之余急忙跟上。

祢莱跑到尼酒旁边,想把他拉住:“等等!不是说要休息的吗?”

然而尼酒根本不看她:“先找到莉莉安再说!”

祢莱看着尼酒眼睛里的血丝,隐隐有些担忧。当然她是明白的,如今缺少线索,在有猎手能让他们跟的情况下,确实应该趁机会向着莉莉安靠近。她的担忧并不在于这件事,而是在于尼酒的状态。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们靠近目的地的过程中,尼酒的行动力变得越来越反常,连之前让他十分虚弱的病症也看不出痕迹了。这家伙……不会在逞强吧?

猎手进入的洞穴距他们不远,没有那么多时间让祢莱思考,她便必须钻进洞穴了。洞穴内的通道不宽不窄,独自行走显得十分空荡,但若想并排行走又显得过于狭窄,他们只好排成一列前进。尼酒在前,瑞迪姆在后,祢莱在中间提供照明,三人就这样走向通道深处,不知尽头在何方。

此时,在另一条通道中,也有三个人。他们全都靠在一个洞口前的岩壁上,没有高效的照明工具,只在旁边立了一截小蜡烛。烛光昏黄,彼此间只能看到身体的轮廓。

最靠近洞口的是一位身材凹凸有致的女性,以黑衣裹身,抱着六根长条状的物品,不时观察一下洞口的另一边。洞口对面一片死寂,可见并不是露天的环境。

离洞口稍远的两位都是男性,其中一位的姿势比较奇怪,整个人缩成一团倒在地上,几乎一动不动;而另一位躺在地上,脑后枕着一个包,两腿放肆地岔开着,就像躺在自家的床上,手里还拽着一根……绳头。

“我们从昨天晚上等到现在了,他们真的能到这里吗?”黑衣女突然开口打破沉寂,嗓音有点沙沙的,“他们在大半天前就该到了。”

拽着绳头的男人把脑袋抬起来,以示自己还醒着并且听到了:“当然。”

然后沉寂再次降临,直到男人觉得他该补充说明些什么:“他必须到,如果到不了,只能说他不该以这个身份被生下来。他活该死在路上。”

男人顿了顿才说的最后一句话让黑衣女感到有点不舒服。她皱起眉头:“难道你希望他死在路上?我一直以为你是想保护他,怎么突然对他这么苛刻了?”

男人陷入了沉默,如果不是他的头还抬在半空,黑衣女几乎以为他睡着了。良久,男人才说道:“没什么,忘了吧。”

这根本不能算回答。黑衣女有点动怒了:“我忘不了!什么叫活该要死?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非要让他做做不到的事?就因为他是猎龙人?猎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其实她根本不在乎那个人死不死,关于猎龙人的问题也视而不见很久了。但这次她实在觉得……太憋屈了,不管是在哪方面都憋屈,所以非得问个清楚不可。

“别生气,忒瑞达。你没必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男人的语气软了下来,似乎带着点央求的意思。

可这并不能打动忒瑞达,更何况这个女孩正在气头上:“我、要、知、道!”。

一字一顿。

男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你确定?”

“确定。”

男人突然抬起脚,狠狠地踹在缩成一团的人头上,后者抖了一下,彻底不动了。

忒瑞达大惊,忙拿蜡烛过来,想检查一下这个被五花大绑的家伙还活没活着:“你不是说不杀人的吗?”

“没那么容易死的,”男人却对此毫不在意,“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趁现在讲一讲,正好他们还没来,有的是时间。但……至少我不想让麻烦的人听到。”

忒瑞达把蜡烛放回了原位。

“好久没给你上课了……你觉得,对一个经常要和龙打交道的人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男人开始说明,却一开始就抛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忒瑞达对“上课”这个词相当反感,但她现在没闲心计较这个,只是试探着回答:“谨慎?”

“也算挺重要的吧,但那是后来的事情了,一开始可不是这样的。如果追溯到源头,可以说作为猎龙人,最重要的素质,是勇气!”男人的眼中映着蜡烛的火光,微弱却又炽热。

勇气?忒瑞达缩了缩脚,觉得男人有点神志不清了。虽然这个男人平时也经常热情到让人难以理解,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她能从男人的眼睛里看到某种更深更远的东西。她不知道要怎么描述那些东西,或许……应该称其为狂热?

“呵,我知道你会觉得奇怪,”男人露出早有预料的表情,“所以我要跟你讲讲猎龙人的起源,虽然不过是世代流传下来的……一种说法。你可以认为这本身就是个传说,但你听过之后应该多少能理解一些。

你看最近的猎龙人,是不是光收人佣金帮人找龙?但你以为猎龙人一直以来就只是帮人找龙的领路人吗?呵呵,要理解我们在非常古老的时候干的事情,首先要明确几个要点:第一,这片大陆上曾经有许多的龙,龙像现在这样几乎消失还是最近几百年的事;第二,龙域里的生物会受到龙的影响,逐渐向着龙的形态变化,而且世代生活在龙域里的生物将无法变回原本的形态;第三,现在大部分地方的动物都没有与龙相似的形态,或者说至少比龙域里的动物正常得多。是不是意识到问题所在了?如果有那么多的龙域对生物产生长时间的影响,现在我们看到的动物应该带有很多龙的特征,但实际却并不是这样。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在过去,龙基本上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是不是又觉得奇怪了?龙基本都是很懒的,一睡就是十天半个月,怎么会到处移动呢?这就要问‘人’能做到什么事了。你知道,受到龙域影响的动物会变得越来越凶暴,因此当一头龙出现在人类聚居区的附近后,人们会更容易受到野兽的袭击,外出打猎也会变得更加艰辛。这时候,人们总得想办法把问题解决吧?于是他们就派出最勇敢善战的人去讨伐龙的本体。当然龙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掉的,大多数勇士甚至还没见到龙就死在了环境恶劣的龙域里,而那些见到龙的也几乎都被龙反击杀死了。

在长久的牺牲岁月中,人们逐渐发现了某个关于龙的真相。那就是大多数的龙对人类并不具有天生的恶意,甚至龙会对出现在它面前的其他生物表达认同。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人们由此改变了自救的方式——将龙引导到其他的地方,使原来龙域覆盖的区域回归原貌。而最早执行这项使命的,就是猎龙人的祖先!”

男人讲得有点口渴,从后面的小包里掏出一个小银罐喝了一口,顿时有股酒味弥漫开来。

“这时候了你还喝酒?有气味的!不是说要隐匿行踪么?”忒瑞达皱了皱眉,同时又觉得轻松了一点。男人果然还是那个男人,自己定的规矩不遵守,净胡来。

“别在意别在意,就一口!”男人深吸一口气,好像这样可以把泄漏到空气中的酒味吸回来,“现在的重点在于你是不是听懂了,为什么对猎龙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勇气?”

“嗯……姑且算懂了吧……”忒瑞达回答。

男人对这样的反应有点失望。他本想追问:难道你就不觉得这些事令人激动吗?但想了想忒瑞达一直以来的态度,还是闭上了嘴。

忒瑞达还真不觉得男人讲的事有什么可激动的,都是些捂馊的烂事了,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又能和如今的她扯上什么关系呢?

“对了,你说以前有很多龙,那现在为什么这么少了呢?”忒瑞达问出了她唯一的问题。

男人听了又高兴起来,没有立刻回答忒瑞达的问题,而是问起了别的事:“你怎么突然感兴趣了?以前我想教你,你死活不肯听……”

忒瑞达的脸顿时阴沉下来:“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男人用热脸贴了冷屁股,却丝毫没有受到打击,依然乐呵呵的:“刚才说的只是些背景,既然你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告诉你,只是……”

男人突然收起了笑脸,变得严肃又认真,同时看了一眼昏死在地上的人:“接下来的事情,不是听过就算了的。当你知道这些事情之后,你可能得改变一下你的态度,对于一些……你以前不怎么上心的东西的态度。你确定要听吗?”

忒瑞达看着地上的人,陷入了犹豫。这个男人是他们在这通道尽头遇到的,两个男人一照面,二话不说就扭打在了一起,直到变成这样的结果。她至今也对不少逐龙会的人动过手,却从来没有想过动手的理由,对逐龙会的目的也完全不了解。如果她知道了其中的来龙去脉,一切都会变得糟糕吗?

她自嘲般笑了一声:“你说。”

糟糕?她就是从糟糕中活过来的,就算再糟糕一点又怎么样呢?说不定生活有点改变,还能给她带来一些新鲜感。

男人叹了口气,继续讲述:“最早的猎龙人……还不能称得上是猎龙人,他们什么都不懂,只能靠勇气闯过龙域,来到龙的面前。但是经验总会一代代继承下来,加上猎龙人长时间与龙接触,多年以后,就出现了一批特别的人……“

“等一下!你是说以前,猎龙人是一个……”忒瑞达惊得眼睛都瞪圆了,支支吾吾始终不敢把那个词说出来。

“种族、种群、部族……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就那个意思……”男人有点无奈,“虽然看起来一样,也能结合、繁衍,但我们和一般的人是有差别的……还要我说下去吗?”

忒瑞达盯着脚尖,一言不发。

“要不下次再说吧,一下子说太多可能难以接受……”男人见状便打算将这个话题暂且搁置。

“说下去。”忒瑞达开口了,只是视线依然没有从脚尖移开。

男人看了一会儿忒瑞达,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满足这个女儿的选择:“好吧,继续。真正的猎龙人已经能很好地适应龙域的环境了,虽然危险还是无处不在,但一个人死了总有下一个来接替。猎龙人找到龙的本体后,将以某种特别的仪式与龙达成契约,然后带着龙去向别处。由于龙的本体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会导致那里形成新的龙域,所以猎龙人必须一生都在旅行。也许在那过程中会有短暂同行的友人,或者与人相爱诞下后代,但能陪到最后的,只有那只你千辛万苦从龙域里带出来的大怪物,它才是猎龙人一生的伴侣!

是不是觉得很悲哀?猎龙人拼上性命闯龙域的过程变成了寻找同伴的过程,而这过程却集合成了一段牺牲的历史。但这就是猎龙人的使命,为了让人们过上安稳的生活,大家都不会有怨言。但讽刺的是,这恰恰导致了龙几乎从这个大陆上消失!大概在几百年前吧——我也是听老猎龙人说的——有一些猎龙人从我们的群体当中分离了出去。他们说,他们受够了被龙束缚自由的人生!他们要换一种方式来拯救被龙困扰的人们!于是他们成立了逐龙会,目的在于让大陆上所有的龙消失,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让所有的龙消失,这句话让忒瑞达浑身一震。她呆呆地望向被捆绑的逐龙会成员,问道:“可你不是说……龙没那么容易被杀……”

“那是以前,”男人摇了摇头,“随着我们对龙的了解越来越多,自身受龙的影响越来越深,我们已经有足够可靠的办法来杀掉龙了。而逐龙会对屠龙这方面是最精通的,除了杀死龙,他们还有办法将龙赶出这片大陆,所以现在大陆上的龙才会这么少。”

“可是……”忒瑞达还想反驳,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尽管逐龙会带来的结果符合一开始的需求,但如今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对大部分的猎龙人来说,龙早已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杀了不是正好吗?”这种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无人发言,洞穴中又恢复了寂静,就和他们来之前一样。忒瑞达开始长时间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只是偶尔望一眼倒在地上的逐龙会成员,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男人知道现在不方便打扰她,便从包里摸出一些烟丝,含进嘴里,闭目养神。然而没多久,他就感觉到有人在踢他的小腿。他以为是逐龙会的人醒了,连忙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忒瑞达的面容。

“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有回答我最初的问题,”忒瑞达的表情略带不满,“就算猎龙人有这样的历史,和你对尼酒那么严格有什么关系呢?”

“嘿嘿,忘了忘了,还有这个问题来着……”男人陪笑着坐起来,“我不说什么漂亮话,对他严厉就是因为他是猎龙人!你觉得他作为猎龙人,具备勇气吗?哼,他什么都没有!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要有所成长,就只能凭那条小命了。”

“可这是你强加给他的!”忒瑞达激动起来,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嗓门了,“人应该自己选择道路!他可以去干些别的事情,谁说一定要在猎龙人这条路上才能走得远的?”

“别的事情?”男人冷笑,“这么久了你还没看出来吗?他在那个破酒馆里能干什么?他面前就是一片荒地,连路都看不到,除了作为猎龙人的那点梦以外,你还要让什么来指引他往前走?”

忒瑞达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男人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嘴前。洞口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丝光亮,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她知道一直等待的人到了,没有时间继续争论,只好将蜡烛熄灭,彻底隐去踪迹。

尼酒、祢莱和瑞迪姆在洞穴通道中行走,不时听到铁叶摩擦声逼近。每当这种时候,他们都要就地卧倒,等待猎手群经过。好在猎手对他们不感兴趣,每次都自顾自地飞向了洞穴深处。

“还要走多远啊……这样子下去,精神要先支撑不住了,要是哪次猎手发神经烧起来了怎么办?”祢莱的脸色很难看,不知道是被猎手吓的,还是被触发器的光照的,一片惨白。

“没事的啦……只要不去招惹它们,它们根本懒得理我们。应该吧……”尼酒说得轻松,实际上也有点恍惚。毕竟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们已经和三四群猎手擦肩而过了,而遇到岔道的时候还要等猎手来给他们带路,更是增加了在死亡边缘游走的次数。

这条通道的整体走势是略微向上倾斜的,岩壁十分光滑,有水流打磨过的痕迹。而他们的路线上也确实常有水洼,不知在雨季时这里是否会被水灌满。这种天然的岩洞与死龙龙域里的人工通道相差甚大,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毫无文明的气息,走在其中的人有种一步步迈向深渊的错觉,孤独感和窒息的感觉都会被逐渐放大。

走在前面的尼酒突然站住,祢莱一头撞了上去,一时间光影乱晃。

“你要停下来的时候就不能说一声吗?这都第几次了?”祢莱揉着鼻子,语气中充满委屈。

“呃……”尼酒不知道是不是该安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想了想还是决定说正事:“快走到头了。”

前方还有一段被照亮的岩壁,但明显比触发器能照亮的极限短了不少,看来在通道尽头的前方有一个更加宽阔的空间。

“是不是到了?莉莉安就在前面吗?”祢莱有点紧张,顾不上揉鼻子了,集中精力驱使感官。

空气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但似乎有点潮湿,可能和前几天下的雨有关系。不远处的黑暗中也看不出物体运动的轮廓,无法推测是否有东西在等着他们,只能知道那里面真的很黑。而能感觉到的最明显的现象,就是风中带有某种声音,断断续续,距离很远,像是风从狭窄的地方灌入发出的,难道那个空间还有别的通道与外界相连?

“不知道啊,我想想……算了,还是先走吧。”尼酒尝试着推测他们与莉莉安见面时的样子,以便提前制定应对方案,但刚一想他就放弃了。他根本没见过活的龙,对莉莉安这样的次代种也是知之甚少,靠瞎猜又能推测出什么呢?

“啊?没……没问题吗?”祢莱心跳得厉害,走路时完全不敢把视线从通道尽头处移开,好像一不注意就会有危险的东西冲出来似的。那可是龙啊!在各种传说中都是以强大又凶残的形象登场的,面对这种怪物不应该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吗?特别是在带领他们的猎龙人极其靠不住的情况下。

“没事没事……莉莉安应该是相当友好的一种龙……”尼酒说完加快了脚步。他怕再这么慢吞吞的会被两人抓出去,要是在这里被抓出去就完了——他在外面能想出个屁的办法——必须趁现在亲眼看看莉莉安,他才能找到头绪。

另外两人只好跟上尼酒,快速接近了通道的尽头。洞外的地面比洞内低一些,有大约两米的高差,他们不敢贸然跳下,便先趴在洞口向里边张望。只见这是一个位于山体内部的大型溶洞,视野内有两根臃肿的石柱,还有极少的矮小石笋,倒是头顶的钟乳石众多,触发器的光虽然照不到洞顶,却能照到那些密密麻麻地垂下来的钟乳石尖。

“怎么办?”尼酒回头看祢莱。

祢莱挤过来观察溶洞里的情况:“你还问我怎么办?带头走这么快的不是你吗?”

话音未落,她就听到鞋底着地的声音,低头一看,发现尼洒竟然已经跳进溶洞里了。

“你……”祢莱气得说不出话。这家伙是不是吃错药了?之前明明是个怂货,怎么最近越来越胆大包天,什么不要命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了?

她正盘算着要怎么教训尼酒,却见尼酒站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又推又抬,似乎是想将其移动。可那石头少说也有半米高,凭尼酒的力气想抬动,除非出现了奇迹。她对尼酒这么做的理由很好奇,但考虑到万一需要为这个莽撞的家伙提供支援时能占据有利位置,她还是没有冒然跳下去,就站在通道里问:“你干什么呢?”

尼酒又憋足力气试了一次,毫无悬念地失败后,指着洞口下的高差,气喘吁吁地回答:“我想把这块石头推到那里去,可以用来垫脚,要是出现意外能逃得快一点……”

“确保后路还是很重要的,这个高度,跳下去是快,想再爬上来就要费不少时间。如果身高不够又没有垫脚物,可能费的时间还要多。”瑞迪姆见祢莱有苛责尼酒的势头,便在一旁帮尼酒解释。

“如果身高不够”这几个字眼狠狠地戳中了祢莱的心。祢莱眼角抽动,心想别以为你们说得这么隐晦我就听不出来,这里最矮的不就是我么?行行行,我老老实实去搬垫脚物总可以了吧?

于是她和瑞迪姆也跳进溶洞,加上尼酒三人合力把石头挪到了洞口的下方。确保了退路后,他们开始对这片溶洞做进一步的观察。

绕过两根石柱,首先引起他们注意的是正前方的一个大水潭。水潭很宽,岸线两端与陡直的岩壁相接,无法走通,而沿剩下的半圈行走也要走上二十多米。水潭边缘尚浅,但若靠近岩壁则逐渐加深,加上环境昏暗,几步外的水潭就已经漆黑如墨,难以辨别深度了。这里也有数根石柱,但更多的是岩壁上的孔洞,有大有小,小的细如手腕,大的可供人通行。这让人想起被蛇占据的那片山崖,大量小蛇就是从这样的孔洞中钻出来的,如今置身于相似的环境不免让人紧张。好在这些孔洞中并没有爬出蛇来,部分孔洞甚至被层层钟乳石遮挡,只有少部分孔洞才流淌出清澈的泉水。看来这个大水潭就是由无数孔洞中流出的雨水汇集而成的,如果没有前几天下的雨,这个水潭可能还会小很多。

转了一圈后,三人回到第一次看见的石柱旁,都不由自主地想贴紧石柱。这里的孔洞实在太多了,虽然目前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待在一个四面八方都可能会有危险来袭的空间里还是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怎么办?要不要再往哪个洞里走走?”祢莱拉住尼酒问。

“不走了吧……”尼酒回答得心不在焉,似乎心事重重,“我觉得在这里就好。”

“啊?”祢莱诧异了一下,继而有点发火:“你……龙是你觉得哪里好它就出现在哪里的吗?”

尼酒也摆出一副诧异的表情:“你们……没听到声音吗?”

祢莱一愣,立刻闭上眼睛,侧耳倾听。侧耳倾听这种事,她其实已经干过很多次,只是她从来没听到过什么特别的声音,次数一多也就放弃了。然而尼酒的表情太过自然,让她觉得理所当然是她听漏了,便打算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度再去捕捉一次周围的响动。可纵使如此,她依然没听到什么声音,除了那阵断断续续的风声。

“恕我耳拙,我也什么都没有听到,”瑞迪姆也闭目听了一会儿,满脸遗憾,“如果你说的是风的声音……”

“风……你们当那是风声?”尼酒打断瑞迪姆的话,表情古怪。

难道是这风声有问题?祢莱立刻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风的声音上。断断续续,但一直保持着稳定的节奏,每次发声的持续时间都差不多,中断的间隔时间也基本相等,风会吹得如此有节奏感吗?而且……这声音好像近了很多?就算是他们从通道来到了溶洞里,这声音也不该靠近这么多啊……等等,好像还在靠近!这……不管怎么说,一条通风管道总归是不会移动的,对吧?

一阵刺耳的刮擦声,像是金属和岩石刮擦发出的,一下子将她从专注的状态中惊了出来。她紧张地望向声源——水潭——的方向,却半天也没再听到相同的声音,不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然而没过多久,突如其来的巨大落水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就连身体也为之僵硬。

“要来了。”水声还未平息,尼酒便已发出预警。

祢莱和瑞迪姆都想问是什么来了,但很快就发现没有问的必要了。

一只比人脸还要大的眼睛正盯着他们,妖艳的深蓝色眸子中有着星星点点的光,如星空般深邃,而正在逐渐收拢的纺锤形瞳孔又深不见底,好像要将他们吸入其中。这只眼睛的主人沿着弧线从水中滑出来,仅将半张脸横在他们面前,就占据了他们所有的视野。

祢莱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颤抖着手去拉尼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尼酒也很紧张,他知道莉莉安就在附近,却没想到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靠近到这个距离。龙的气场实在太过强大,其他两人的气息完全被遮盖了,只有手被拉住和肩膀被搭住的感觉在提醒他,他不是孤身一人。拉他手的肯定是祢莱,那手抖得厉害,想必祢莱现在非常害怕,否则也不会轻率到直接拉他的手;搭住他肩膀的是老板,除了寻找仰仗对象以外,也许还带有托付重任和鼓励他的用意。

莉莉安移动起它硕大的头颅,退回黑暗中,随后水声大作,似乎是它将身体抬出水面形成了短时间的瀑布。然后这个扁平的脑袋又一次从黑暗中现出轮廓,却是位于四五米的高处,如同悬在空中的楼阁,无人可以碰触。它不再靠近了,只是躲在照明范围的边缘观察这三个不速之客,就像这三个不速之客观察它一样。作为次代种,它即使变成了龙,也依然保有许多蛇的特征,有平整的额头、宽大的颌,还有凹陷的颊窝,光可鉴人的鳞片拼接出古老神秘的图案。但也有很多地方发生了变化,比如吻鳞没有缺口,它可能不吐信;眼睛更加靠向前方,让它可以更好地看清面前的事物;鼻孔比普通的蛇占了更多的面部比例,正一抽一抽嗅着三人发出的气味,祢莱和瑞迪姆所听到的“有节奏的风声”就来自于此。

超常的生物。它藏在黑暗中的身体究竟有多么庞大呢?四十米?五十米?不管怎么想,都让人难以理解其支撑身体的那股力量。但尼酒可以读懂莉莉安的态度,这条蛇形的大怪物也在警惕面前这三个人,对是否要相互靠近犹豫不定。

可尼酒知道他别无选择了。事到如今,在这件事上无人能帮他,决定这一趟旅行能否值回其应有价值的,只有他自己。

所有人剑拔弩张。

“我们回去。”尼酒语气平稳。

祢莱的呼吸粗重起来,瞪着尼酒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她想:这家伙,竟然要临阵脱逃?

然而尼酒已经开始后退了,拉着祢莱和瑞迪姆就往两根石柱后面绕,不带任何多余的语言和动作。

所有人偃旗息鼓。

莉莉安高傲的头颅,还有那两只映着星空的眼睛,随着客人的后撤,也再一次隐入了黑暗中。

“他们怎么又退出去了?”等了半天没见那几个人回来,忒瑞达心中纳闷,终于沉不住气开口问。

男人朝她招招手,示意她离洞口远一点:“我想……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知道该怎么做?”忒瑞达更加纳闷,“这有什么……世间通用的常识或者准则么?”

难道这世上还有《常用龙语速成》或是《龙类应对指南》之类的著作……有才见了鬼!只要是个正常人,在第一次面对龙的时候就不会知道该怎么做吧?

“应该没有吧……不过就我所知,确实有人尝试去归纳过。只是那人死得早,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男人侧过头,用一只手去抚脑后的头发。

“认识吗?”忒瑞达问。

男人一愣,笑了笑把手放下。他确实认识那个人,而且还很熟,只是那些往事难以启齿,他提及时总不由自主地做出挠头之类的动作,没想到这些小动作还被忒瑞达看穿了。男人犹豫了一会儿,回答:“是啊,就是那小兔崽子的爹。”

“尼酒的?”忒瑞达有点不确定,遂反问。男人和她开玩笑的时候叫尼酒“小宝贝”,而男人几乎总是在开玩笑。

“对,是个文绉绉的家伙,猎龙人里很少有这样的人,所以在我们当中算是个异类。我也不是很喜欢他,不过那个混蛋确实懂得挺多。对了……”男人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银制的小圆筒,“这东西就是那家伙做出来的。”

忒瑞达看到这支约有手掌长、比大拇指略粗的圆筒,立刻认出这是一支注射器。而对于注射器中的液体,她心中也大概有数。燃烧药剂,一种神奇的药物,她使用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每次使用都留下了难以抹去的深刻印象。具体的药效很难描述,但根据她的使用体验,那种感觉仿佛是从无情的天地当中被抢救了出来,并且在她的面前有一道特权之门被打开,她通过这道门短暂地挣脱了万物规则的束缚。而在使用过这种药之后,她身上的一切伤痛和疾病都痊愈了,堪称重获新生。可就是这样一种药,不知为何却冠上了“燃烧药剂”的名字。

男人把燃烧药剂塞进忒瑞达的手里,郑重其事地嘱咐:“这一支,你先拿着。小心点,现在很难弄到龙血来提炼这种药了。”

“为什么要叫‘燃烧药剂’呢?”忒瑞达提出了她的疑问,“还有一支呢?”

她知道男人会给她两支药剂,每次有大行动时都是如此,只是男人从来不允许她动用第二支。

“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以前我们的另一个同伴取的……”男人把手伸进袋子里去掏另一支药剂,“还有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第二支是让你保命的,不到绝境千万别用……你别觉得这东西效果很好,对普通人来说这就是毒药!那家伙还说要让这种药能用来治疗普通人,结果搞了半天自己先死了。本来,这年头猎龙人人丁单薄,好不容易有两个猎龙人结婚生了个儿子,所有人都对他儿子寄予厚望。没想到那家伙死得早,估计也没时间教,不然那小子也不会快成年了还啥都不懂。”

“所以这就是我不得不拼命训练的理由?”忒瑞达冷笑,语气像莉蒂亚大陆北部的千年冻土一样冰寒刺骨,“妈妈是个普通人,可真是对不起了。”

男人心里一紧。他讲这么多的本意是将忒瑞达的注意力从药剂取名者的身份上引开,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将话题转移到这件事上。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让他感到心虚的一件事,几十年来在龙域里犯过的那么多错误,也没有一件让他如此心虚。他手攥着第二支药剂,不知是否还要向忒瑞达递过去,头更是沉得抬不起来。

忒瑞达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懒得和男人扯那些旧账。她朝第二支燃烧药剂伸出手,语气重归平淡:“给我吧。”

可男人还是难以释怀。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表情认真:“听我说,忒瑞达。在那些事情上,确实是我犯了错,我想我必须要道歉。这次行动结束后,你可以不再跟着我了,如果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就尽管自己去做吧。这第二支药,你也不用拿了,一支药解决不了问题,就靠第一支的药效赶紧跑吧,我这次不强求你完成目标了。”

就像他对那个打铁的老朋友说的,忒瑞达早晚会知道那些关于猎龙人的秘辛。也许忒瑞达的想法会因此改变,但他的想法也已经不似从前。他欠这个女儿太多太多,现在更希望忒瑞达能像鸟儿一样飞走。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保留的“看护故友儿子”,这最后一个共同行动,也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哼哼……”然而忒瑞达只是低低地笑,“我虽然不是个完整的猎龙人,但也没有脆弱到药用多了就一定会死的地步。还是拿来吧。”她的笑声中不带一丝责备的意思,只是隐隐地透出一股落寞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