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很黑,门开着,有一个人站在门口。外面有些许亮光,大概是夕阳或者朝阳的光,将他的轮廓模糊地勾勒出来。

那是谁?看不清脸,但能认出来……不,叫不出名字,只知道那肯定是个认识的人。认识,但又认不出来。

那个人从门口走出去了。

不安,好不安,赶紧爬起来,爬起来!追出去!

很快了,明明已经很快了!可那个人还是只剩下双脚,脚以上的部分都被一张漆黑的巨口吞没了。

必须把他救出来!门的旁边就靠着一把长矛,这不是再合适不过的武器了吗?

把长矛抵到漆黑巨兽的额头上,用力地下压!什么都不要想,只要下压!下压!

长矛贯穿了巨兽的头颅,可是那个人没有回来。

本来就不可能回来,离世的灵魂再也回不来,这不是所当然的事吗?所有妄图拯救的想法都只是一厢情愿。

房间里很黑,门外的阳光——或许是夕阳或许是朝阳——将她的轮廓勾勒出来。

明明是认识的人,但又认不出来。

不安,好不安。爬起来!追出去!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死了……

门旁靠着一把长矛。

跳起来!跳上去!把长矛,捅进它的头颅!

好黑啊,但那里有扇门,夕阳——或许是朝阳的光,将祢莱的轮廓勾勒得十分清楚。

她出门了。看不到那个娇小的人影真让人不安。

她被吃掉了。怎么会?不应该会这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长矛呢?

必须杀掉它!下压!下压!贯穿它!

很黑,老桶把门外的光都挡住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将那圆桶般的身子挤出去的。

那肥胖的身躯在血盆大口里翻滚的样子甚至有点可笑。

可是这样老桶会死的。那是个一起生活了近十年,天天闲谈胡扯的人啊!

杀掉它!杀掉它!

可是老桶回不来了。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救不回来,明明知道只是一厢情愿,为什么还要用长矛去捅穿巨兽的头颅呢?

好黑……是谁?不安,不安……来不及了!长矛呢?长矛呢?跳上去!下压!贯穿!杀掉它!下压!贯穿!

洞穴里很黑,洞口有一个人影,外面的星光勾勒出这个人的轮廓。

尼酒将眼睛闭上了,默默地感受着内心深处那扩散到极点的不安。又是梦,这次被吃掉的是谁?祢莱?老桶?瑞迪姆?有很多他认识的人都经历过这个过程了,而现在他却几乎记不起有些什么人。他记得最清楚的,只有那不断重复的捅穿龙头的暴行,粗暴如狂风骤雨!

可他好累,他不想再拿什么东西戳龙的脑壳了。他想做的,只是翻个身继续睡,最好睡得像一头死猪。

他猛地睁开眼睛,混沌的意识在瞬间清醒了。直到他翻身时,过于真实的毛毯触感才将他从梦境的余韵中拉出来。他做了半个晚上的梦,在梦中,他无数次地与“龙”死斗,还看见自己身上长出密密麻麻的鳞片,转眼间鳞片又剥落,皮肤裂开一道道血红的伤口……那些梦中的景象尽管真实却都是一晃而过,没有哪个带有如此细腻的触感!他和祢莱、瑞迪姆在钻进莉莉安的巢穴前,曾计划要找个洞穴稍作休整,而这里就是他们最后挑选的避风洞穴。梦里的人死得再凄惨也是虚假的,可现在站在洞口的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那到底是谁?

尼酒将几块毛毯一把掀开,伸手往旁边摸索。他要找的东西就在旁边,被他顺利拿在手中。他一跃而起,将手中的东西对准洞口处的人,大喝一声:“站住!”

他刚刚从噩梦中惊醒,满背冷汗,喉咙又干又燥,喊话的声音中难免就带了那么点歇斯底里的味道。他已经猜到对方的身份了——这地方只有他们三人,想要不惊动任何人来去,只有守夜的人才能做得到。这么一想,对方是谁已经很明显了。

鬼鬼祟祟走向洞外的人像是被施加了定身术,脚步当即凝滞。他倒不是被尼酒喝住的,真正起到震慑作用的是在那之前的一个声音——弩弓被拉开的响声。他不知道尼酒装的是哪种弩矢,如果是附加了炼金术的那种……他在河边见识过其威力,当然不会认为自己血管里的那点液体会比被炸上天的河水更多。

尼酒用脚踢了踢篝火堆,把新的柴火踢进去,使其重新旺盛地燃烧起来,直到能照亮对方的背影。

“嗯……怎么了?”祢莱眯着眼睛凑过来,头发乱得跟玉米须一样。她多分了一块毛毯给尼酒,这让她睡得很不安稳,瑟瑟发抖地半睡半醒了好久,好不容易睡着还被吵醒了。

尼酒根本没理她,依然举着手中的危险物品,声音嘶哑:“转过来,把手摊开!”

瑞迪姆无奈地转过身来,向尼酒展示两只空空如也的手掌。同时尼酒拉着祢莱往旁边一跳,以避开可能被投掷出来的暗器,比如那柄被瑞迪姆藏在靴子里的小刀。

祢莱被尼酒一拉,这才清醒了些。她看清眼前的场景后,惊得眼珠子都要起飞了:“你疯了?会死人的!快把这根矢卸下来!还有,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她在入睡前,将她那把弩和触发器的用法教给了尼酒,并打算暂时交给尼酒携带,希望这武器能在危急时刻保尼酒一命。可她还没告诉尼酒那些特殊的炼金弩矢都是什么用途,居然就出现了箭在弦上的情况。尼酒不知道弦上的是什么鬼东西,可她是知道的。这支特殊弩矢的威力比她射向小河的那支还要大,如果尼酒一不小心握动扳机,可能整个岩洞都会被炸塌,直接将他们活埋在这里。

然而不管是尼酒还是瑞迪姆,都对祢莱的警告置若罔闻。对尼酒来说,这支矢是他从黑暗中随手摸来的,只需要知道它威力很大就行了,因为这样就足以威慑住站在洞口的人,至于威力到底有多大,这根本无所谓。而对瑞迪姆来说,就算尼酒用的是普通弩矢,就算尼酒准头很差,只要有可能射中他,就有可能让他难以活着走出这片山林。更何况以他对尼酒的了解,尼酒应该不是那种“只要知道武器可能会导致同归于尽,就绝对不敢动用”的人。

“你想干什么?”尼酒问。他感觉喉咙异常干涩,连说话都变得困难了。

“如果我说是去解手……大概你也不会相信吧。”瑞迪姆笑得有点勉强。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见过那些在艰苦的生活中强颜欢笑的平民,大概自己现在的表情和那些人也差不多吧。

尼酒没有笑,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可以容我把手放下再说吗?胳臂实在是酸得抬不起来了……”说着,也不等尼酒同意,瑞迪姆就把两只手放下,还忍不住揉了揉手臂上酸痛的肌肉。昨天挥了半天的刀,酸痛感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变得愈加明显,别说尼酒拿弩对着他,就是拿大炮对着他,他也没法继续抬着手了。

“可能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但……”瑞迪姆继续说,“我也不是什么都不了解就跟你们出来的。我说过了吧,我的祖父是个对流言传说颇有兴趣的人。特别是在他与莉莉安有过一面之缘后……可以说是着了魔吧,费尽心思去搜寻相关的资料。那时候我还很小,他时常会对我讲一些出自民间传说的故事,其中就包括莉莉安的内容。他说,莉莉安啊,就像划过天际的流星,带给人美好的愿望,又在倏忽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尼酒和祢莱哑然。虽然瑞迪姆没有挑明,但任谁都能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这可真是奇特的生物啊,如果不是形势所迫,我也不愿相信它真的存在,还当它只是个无聊的想象呢……”瑞迪姆眯起眼,沉浸在对真相的感慨当中。

“所以……你怎么打算?”祢莱咬着嘴唇,艰难发问。

瑞迪姆露出惊讶的表情:“祢莱小姐!我以为你一定能想到的,看来……我可能要为你们对我的信任道歉,我并不是那么值得你们信任的一个人。本来我想趁你们睡觉的时候,独自去找莉莉安,嗯……首先获得自己的利益,这么说能理解吗?可惜动作还是大了点,把尼酒小兄弟吵醒了。”

事实上他们在入睡前,还数次进入过莉莉安所在的溶洞,可每次尼酒都只是摇头晃脑地和莉莉安对望,然后退出溶洞。祢莱向尼酒询问,是否想到办法从莉莉安处求得龙血时,尼酒就含糊其辞,说睡到明早就差不多有办法了。这样模糊的回答当然不能让祢莱满意,所以在祢莱发挥刨根问底的精神又问了好多次之后,尼酒终于把他不成熟的猜测讲了出来。

莉莉安作为次代种,并不是一种智慧很高的龙,它能接受人关于愿望的传达,靠的大概是一种非常简单的应对方式——模仿。在他们听到莉莉安呼吸声的时候,莉莉安就已经发现了他们,从那时模仿行为就开始了:从他们进入溶洞,到莉莉安从更深处的洞穴爬过来,这是一次模仿;从他们好奇又惊惧地打量莉莉安,到莉莉安好奇又惊惧地打量他们,这又是一次模仿;从他们退出溶洞,到莉莉安退回黑暗,或者更深处的洞穴中,这又是一次模仿。这些模仿没有被莉莉安当做“愿望”,恐怕是因为不涉及得失。如果在莉莉安面前做出涉及得失的举动,应该就会被当做“愿望”接受。

这个猜测基于尼酒在出发前做的功课,但大部分还是现场试出来的。他没有立刻付诸于实践,一个原因是样本太少不敢确定,另一个原因是还没想好要用什么样的“示范”来向莉莉安求得血液。不过只要这个猜测没错,他总能想办法向莉莉安许上这个愿。知道了这一点的瑞迪姆也是如此。

“所以……”尼酒停顿了很久,“你一直都是在表演吗?”

他想问的,其实是“这一路上的亲切举动难道都是你演的戏吗”这样的话。但眼前的状况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陌生,他的词汇库并不足以支持他表达自己的情绪。一个没看过戏剧的人不知道该把什么叫作戏。诚然,发展到这样的对立关系,不管是他还是祢莱,都没有资格说出“你这个背叛者!”这样的话,因为是他们先对瑞迪姆隐瞒了关于莉莉安的情报,有错在先的是他们。但他不甘心啊,在他哭得快烂掉的时候,瑞迪姆费劲口舌来鼓舞他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他要怎么相信一个知己给自己的亲切都是假戏呢?所以他搜肠刮肚,即便用不那么合适的词,也要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瑞迪姆盯着尼酒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揣摩尼酒话中的意思,良久才开口:“贵族礼仪,或者骑士精神,有些是国王对我们的约束,有些是为了得到平民的认可,从源头上来说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东西。你要明白它的本质,尼酒,它并不会一开始就是一堵牢不可破的城墙。我,到我的祖父,甚至到更古老的祖先,我们也是肉体凡胎。我的祖父在荒芜的土地上开辟出的道路,是用不知多少人的尸体铺就的。在这条道路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我就要像他那样不择手段,才能让这条路延续下去。”

“你没必要这样的!我是说……”祢莱抢先一步开口,“我知道先撒谎是我们不对,但只要妈妈能得救的话,我可以帮你在商会里说两句,一定……”

“祢莱小姐,”瑞迪姆打断祢莱的话,“你想得太简单了,你真的以为你的母亲对整个集团的价值有那么大吗?我无法信赖那些卑贱狡猾的商人,他们能给我的和我期望的恐怕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说到这里尼酒小兄弟应该能懂了,因为有时候他和我挺像的。而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你不会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铤而走险,也不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能志同道合。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对吧?”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尼酒说的。而尼酒,从问出那个问题开始便一头雾水,不管是瑞迪姆说的话,还是祢莱说的话,他都完全听不懂。只有瑞迪姆说到最后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这个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了。祢莱正紧张地看着他,这正是他做出决断的时刻。

“绳子呢?”尼酒的语调平坦如一潭死水,“把他捆上。”

祢莱立刻表现出激烈的抗拒反应:“怎么能这样!再怎么说……你们不是……”

可这种激烈也不过维持了一时,连让她说完整句话的力量都没有。尼酒依然抬着十字弩,没有一点要放下的意思,箭槽上那支危险的炼金弩矢仿佛在发出致命野兽的低吟。没有办法,祢莱只好从行李中翻出那根绳索,朝瑞迪姆走过去。这根绳索帮他们渡过数次难关,没想到最后会用来捆绑同行的伙伴。

瑞迪姆的双手被绑在背后,他低着头,靠在岩壁上。

“我希望这是你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祢莱回来对尼酒这么说,眼神像看怪物一般。

尼酒干笑两声,把弩放下了。哪有什么深思熟虑,他想要的,就是帮祢莱争取向莉莉安“许愿”的机会,在这场不是他制服瑞迪姆就是瑞迪姆抢先获利的竞争中,他只能这么做。

祢莱抓住尼酒的手腕,把他手里的弩取下来,卸掉上面的弩矢:“这个对你来说还是太危险了,还不能给你。”

尼酒只感觉浑身乏力,任由祢莱把她的东西收回。他看向靠在旁边的瑞迪姆,走过去,清了清嗓子:“都是表演吗?”

瑞迪姆垂着头,毫无反应。

阳光突然洒在尼酒脸上,迫使他眯起了眼睛。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他承诺的“明早”已经到来。已经没时间研究这种问题了,他们的食物和水都几乎耗尽,如果不能立刻达成目的并返回,他们可能就要和明早的太阳无缘了。

当忒瑞达被男人拍肩叫醒的时候,她已经经历了很多次小憩和警戒的循环了。

“他们又来了。”男人低声说。

终于来了,不会又像之前几次那样串个门就走吧?忒瑞达想。

男人似乎闻出了她的怨气,提醒道:“这次肯定是睡饱了来的,估计要动手了。”

脚步声逐渐清晰,忒瑞达将六把长刀系在腰上,整装待发。

“一会儿听我指令,你去把莉莉安嘴里的东西拿了,逐龙会的人交给我。”男人把折刀捏在手里,凶相毕露。

溶洞里亮起来了,这是祢莱布置的大型……照明魔法阵的效果。她把剩余的大部分魔法宝石都碾碎,画了三个魔法阵,几乎照亮了半个水潭。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奢侈的魔法宝石用法了——以大量高质量的魔法宝石和极度拙劣的手法画了最没有技术含量的魔法阵。不过在心中怀有强烈不安的前提下,祢莱觉得这么做十分值得。

尼酒背着他的包裹,走近水潭。考虑到瑞迪姆的人身安全,他们不能将其留在营地里,所以瑞迪姆一直被带到溶洞前的地洞口。而这样一来,他们的营地无人看管,相当于里面的东西都送给了野兽,所以他们干脆把行李都带在了身边。此时所有的东西都被塞进了包裹,只有几支细管被尼酒抱在怀里。

他们此次前来的目的是取得龙血,但他们不知道龙血是否有什么奇怪的特性。因此在尼酒的建议下,祢莱准备了三种材质的容器——玻璃管、银管和木管,而且每种都多带了一支备用。

尼酒在离水潭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经过他的几次试探,他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距离——尽管莉莉安还没有出现在视野中,但有节奏的呼吸声和忽高忽低的潭水边缘,都说明莉莉安就在前方等他。

如同在深夜点起了一盏灯,一个光点突然出现在水潭深处。随后越来越多的灯被点亮,水潭像一块巨大的纯净玉石,被光照得通透。

莉莉安的身体盘踞在大量的“灯”之间,螭蟠虬结寻不到尾。那些“灯”是密布在潭底的魔晶矿,本质上和祢莱用的魔法宝石是一种东西,都是生命力的结晶。莉莉安模仿祢莱的行为,激活了那些裸露出来的魔晶,使其发出明亮的光芒。溶洞几乎被完全照亮了,尼酒和祢莱可以清楚地看到水潭对面的岩壁。只见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洞口,比这里的其他洞口都要大,大到足以让莉莉安在其中爬行,深处漆黑一片,仿佛通向世界的尽头;这个洞口涌出的水流也是最汹涌的,只是洞口下沿低再加上现在水潭水位较高,那些水一从洞口冲出,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就汇入了潭中;而最让人头皮发麻的,还是那些挂在洞口顶上的猎手萤龙,虽然现在都处于休眠状态,但谁也不敢担保他们会不会突然集体苏醒。

莉莉安的外貌也被照亮,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两人面前。初时它潜在水中,扁平的头颅像一叶扁舟,沿着水面飘向岸边。等到靠近两人时,它才缓缓地抬头出水,如同一座雨中的高大钟楼,无数雨水从它的身上流淌下来。从颜色上来看,它的背鳞呈银灰色,腹鳞偏白,身体两侧各有一条黑线。比起颜色,鳞片的排列更称得上怪异:它头部的鳞片还和大部分爬行类一样,长而大,像是重装骑士的板甲;额鳞之后的鳞片却怪异地逆转过来,全都是反冲向头部的逆鳞,紧密地贴合在身体表面;逆鳞分布结束的位置有一个凸起,看起来像男性的喉结,却不知是不是真的位于莉莉安的喉部;最后,以凸起为分界,鳞片的朝向才回归正常,交错排列到水下的身体上。

尼酒和莉莉安对视许久,几乎忘记了呼吸。不管看几次,他都觉得那对眼睛太美了,如果说黑暗中那里面是点缀着繁星的夜空,那现在有了四面八方的照明,就可以说是截取了一段银河填入其中,使其更加璀璨夺目。

尼酒稳定心神,放下一半容器,其中三种材质各一支,然后又往前走了几步,将剩下的三支放下,最后退回第一次放下的容器后,等待莉莉安的反应。

莉莉安破开水面,倾斜身体,将巨大的头颅探向岸边的两人。支撑着这具超常躯体的庞大呼吸系统呼出狂风,将带支架的容器吹得摇摇欲倒。它凑到尼酒放下的第二批容器前,好奇地嗅着上面的气味。

“嘿!”祢莱躲得老远,压低声音呼唤尼酒,“你……没问题吧?”

尼酒无精打采的,根本不想说话,只是朝后作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你疯了吧?问题大得很!祢莱对着尼酒的背影猛瞪眼睛,可惜对方根本不转头来看她一眼。她抬眼偷瞄莉莉安,只觉得这大块头的脑袋大得跟吞斯塔的北城门似的,估计点点头就能用下巴砸死他们。都面对这种对手了,尼酒还死活不肯向她透露最终方案……你是要一头撞上去把莉莉安的鼻血撞出来么?

尼酒当然不知道祢莱产生了多么恶毒的猜想。他自暴自弃般地大吸一口空气,却发现空气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闻,只有一股淡淡的咸腥味。光凭这一点,莉莉安就比一路上遇到的怪胎们好多了,干净得堪称吐气如兰。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和这样一个传说中的生物呼吸同一片空气,也没觉得有太强的压迫感。又或许,是因为他和莉莉安见面太多次,双方已经混熟了?他偶尔会觉得莉莉安像个小孩子,他甚至能从那对漂亮的大眼睛中看出好奇、疑惑之类的神情。

尼酒低头看看脚前的容器,知道该干正事了。他抬起双手,右手中拿着一柄小刀。这还是从瑞迪姆的靴子里搜过来的,不单是为了防止瑞迪姆偷偷割断绳子逃跑,也是打算将其当做向莉莉安“许愿”的工具。在他揣摩出莉莉安的特性后,这个方案就第一个跳出了脑海,可他因为怕疼,一直犹豫着想另寻他法,结果到头来也没找到这个“他法”,还得维持原方案。不过这都已经无所谓了,他现在心灰意冷,只想赶快解决这件差事,然后各回各家。

祢莱屏着呼吸,看尼酒用左手握住刀刃,鲜红的血液沿着刀刃流下,从刀尖落入玻璃管。她终于知道尼酒的方案了,也知道为什么尼酒对他的方案缄口不提了。她很想上前叫尼酒停下,但救治亲人的私心又让她难以举步。她只能想着“尼酒不告诉她就是不希望她阻止”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

尼酒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打在玻璃管壁上,也映在莉莉安星空般的眼睛里。“失去”的概念通过这种方式而得以传达。某种古老的记忆在莉莉安的血液中苏醒,它本能地知道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与尼酒预想的不同,莉莉安首先低头转向一边,喉咙处的凸起向上移动,直到一个沾满黏液的肉球从它口中落下,扑通一下砸在地上。根据瑞迪姆祖父的记载,莉莉安确实会把什么椭圆形的东西含在嘴里,说是宝石但现在一看就知道不可能。尼酒不知道莉莉安把这玩意儿吐出来是为了什么,只能保持着失血状态,不敢轻举妄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诡异,在比原凸起处更低一些的位置,莉莉安的体表扭曲起来,伴随着一阵肌肉滑动和关节扭转的声音,两只细小的前肢从鳞片底下钻了出来。

蛇是没有四肢的,即使你把它们扒皮抽筋,也无法从它们的骨架上找到四肢的痕迹。对大多数蛇来说都是如此,而对于剩下的一小部分,你也许能从它们身上找到肢体,但那也不过是单只爪子一样的残余肢体,还只有后肢。在莉莉安成为次代种,身体的形态固定之后,它应该是没有前肢的。也就是说,莉莉安根据需要,特意创造出了两只爪子……本来这实在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但相对于莉莉安的体型来说,这两只覆盖着鳞片的小爪子也太小了,只能给人一种滑稽与惊悚混合的感觉。

莉莉安将两只小爪子伸到玻璃管上方,用一只爪子的尖锐指甲掀开了另一只爪子上的鳞片。传说中刀枪不入的龙鳞对它的主人来说当然不会是什么障碍,鳞片底下的真皮被撕裂,血液从伤口流淌而出,落入玻璃管中。这些都和尼酒做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血的颜色——尼酒的血是鲜红的,而龙血在红色中还混有金色,仿佛有无数金线飘荡在其中。

“准备好,行动要提前了!”男人突然丧失了往常的从容态度,匆忙向忒瑞达传达计划变更的信息。

“怎么了?”忒瑞达不解地扭头看男人。按照计划,他们应该在逐龙会进攻的中途发动奇袭,以便在第一次交战中占得上风,但她现在还没有看到任何一个逐龙会成员现身。

“没时间解释了,快打断他们!”男人怒瞪着下面的尼酒,好像恨不得把两颗眼珠子弹到尼酒脑门上去,“那个小畜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尼酒感觉左手有点麻木了,面前的玻璃管中的红色液体让他头晕目眩,他好像能从那里面看到离他远去的生命,还有那越来越近的死亡。但他不能松懈,向莉莉安许愿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玻璃管不能容纳龙血的话,他就要立刻把滴血的左手移到下一个容器上。原本这些都是备用的容器,他为了让莉莉安模仿,居然拿来盛了自己的血,这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可悲的命运对他发出的嘲笑呢?

万幸,玻璃管中的龙血非常稳定,看来龙血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些怪异性质。小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尼酒面色苍白,努力捏紧掌心。他的左手已经严重泛白,如果继续失血下去,他可能就要失去意识,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莉莉安也停止了放血行为,两只小爪子在几息之间变得灰白,随即钙化碎裂了。看来它还是习惯管状的身体,这种额外的肢体对它来说,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临时部件而已。

祢莱把手伸入衣物中,一用力,从贴身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想要上前帮尼酒包扎。然而尼酒根本不等她,一手攥着玻璃管的塞子,直接朝着莉莉安走了过去。他要去把那支装了龙血的玻璃管收回来,过程很简单:走过去,给玻璃管塞上塞子,再拿着玻璃管走回来,这次的委托就完成了。只要把那支玻璃管带回来……

也许世界上有挺多事情就是像表面那么简单的,但可惜这次没有被包括在其中。如果幸运女神真的存在,那尼酒恐怕是真的强奸了她,而幸运女神又很记仇,才让“简单地完成最后一步”成了奢望。就在此行的目标即将达成之际,形势急转直下。

祢莱停住脚步,猛地捏紧手里的布条。巨蛇的面孔在她眼前快速放大,莉莉安竟然直接朝她靠过来了!她做错什么了吗?许愿的过程应该已经结束了……难道说情报有误,莉莉安实现一个愿望后并不会立刻离开?她很想叫尼酒回来,但根本不敢让视线离开这张巨大的蛇脸,只能轻声呼唤尼酒的名字,希望尼酒能回应。然而此时的尼酒像着了魔,一心往装着龙血的容器走,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就在祢莱的心脏几乎停跳的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映入了她惊恐的双眼中。那个人不知是从哪里跳出来的,高高地跃至空中,比莉莉安的脑袋还要高得多,好像一只俯冲的大鸟,又像一位从天而降的神使。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从那个人身上飞出,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向水潭。

此人正是忒瑞达。她从小洞穴中跳出的瞬间,燃烧药剂就已经注射完毕,银制注射器被她随手丢弃,然后双刀出鞘。她将双刀交叉成剪刀状,借着重力对莉莉安的后脑发动迅猛的下压攻击。以她原本的体质,她的手臂根本不可能支撑住这个架势,多半她会一头撞在龙鳞筑成的城墙上。但燃烧药剂在她的身上引发了奇迹,从刀尖几乎重叠,到重叠的部位变成刀身底部,她准确无误地让力量通过刀刃传递了出去。而在那之后,她甚至还有余力将双刀向两边拉开,造成第二次伤害,并利用反作用力后退。来回共四刀,刀锋和龙鳞间发出拉锯般的刺耳响声,竟只留下两道交叉的白痕。此时燃烧药剂的注射器才落入潭中,入水声被刺耳的响声掩盖,无人听到。

莉莉安的头部往下一沉,这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受到了什么样的攻击。它果断放弃了祢莱,快速折返,目标却不是忒瑞达,而是先前吐在水潭边的肉球。它的动作发生了改变,与之前的温吞缓慢不同,现在的它仿佛解开了某种束缚,潜藏在银色鳞片下的无数肌肉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推动着这具庞大的身躯快速行动。

然而忒瑞达比莉莉安快了一步。她利用反作用力将自己推到肉球附近,在半空中就收刀入鞘,一落地立刻抛出钩爪将肉球拉入了怀中。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不是攻击莉莉安,而是取得这个人头大的肉球。她很清楚,那一击看似猛烈,对真正的龙来说却不值一提,根本不可能切入莉莉安的体内。只是她的父亲要求她打断这场互动,所以她才对莉莉安砍上了那两刀。

此时尼酒刚刚捡起装着龙血的玻璃管,颤抖着手塞上塞子,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忒瑞达,顿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并没有认出忒瑞达就是和他在吞斯塔的旅店露台上交谈过的女子——事实上现在的忒瑞达注射了燃烧药剂,额头和两颊处都有细密的鳞片蔓延开来,眼神也变得冰冷如弗朗提的冬天,根本没人能通过外貌和气质认出她——只是忒瑞达脸上的鳞片,让他一下子想起龙域带给那些村民的奇怪病症。眼前这个人也沾染了龙释放出来的毒素吗?但是她看起来没有一点生命垂危的迹象啊……

尼酒还在愣神,一个突如其来的浪头拍在他身上,才让他注意到莉莉安的变化。只见莉莉安的状态与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它眼中的星辰扩散开来,形成大片的金色斑块;伴随着狂风般的呼吸,鼻孔喷出的白气越来越明显,看来它的体温正在快速上升;一直紧闭的嘴也张开了,数排锋利的牙齿若隐若现,却不是为了噬咬,而是为了紧绷起颈部的肌肉;那些原本紧贴在颈部的逆鳞全都立了起来,在头部的轻微晃动下互相碰撞,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像是一个随时有可能爆炸的松果。这一切的变化都表明,莉莉安已经被面前这个人的行为激怒了。莉莉安是一种待人平和的龙,但这是建立在人也待他平和的基础上的。像莉莉安这样以模仿主导行为模式的生物,暴力的表现更容易激发它的攻击性。恐怕在瑞迪姆祖父的记载中,莉莉安就是因为受到那些猎户的影响,才狂暴起来的。

忒瑞达与莉莉安对视两秒,忽听咔嗒声戛然而止,当即抱起肉球往旁边跃出,连续翻滚。银光连闪,她经过的地方便已插满银色的鳞片,每一片都有巴掌大,全都像飞刀一样切入了地面的岩石中。再看莉莉安,它颈部的逆鳞缺失了许多,露出下面粗糙的皮骨,新的鳞片已经开始生长成形,显然那些“飞刀”就是从这里弹射出来的。如果忒瑞达没有躲开,也许她现在已经被这些锋利又坚硬的鳞片切成肉丁了。

尼酒看得头皮发麻,本来还有点安抚莉莉安的小想法,这下全都被他扔到九霄云外了。他开始狼狈地推开水前行,一边和忒瑞达保持距离,一边朝祢莱的方向抱头鼠窜。见识过莉莉安的鳞片弹射后,他是真的抱着头在跑,只不过他也不觉得自己的手臂能挡住那些龙鳞,这么做仅仅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罢了。

沙沙声响起,莉莉安的头部又晃动起来,下一轮鳞片弹射即将到来。

忒瑞达利索地用布包将肉球缚在背上,同时目光转向正在抱头鼠窜的尼酒。通过预判,她知道莉莉安的下一次攻击会把这边的三人全都笼罩进去。燃烧药剂压制了她的情感,但并没有让她忘记自己该做的事。和尼酒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可以不管,但她必须尽力保住尼酒。这件差事对她来说危险至极,因为以她的速度也只是堪堪躲开弹射攻击,要是再带上一个尼酒……恐怕最后的结果就是两个人被龙鳞钉在一起。所以为了让尼酒活命,她必须不闪不避,强行接下迎面而来的鳞片。

“啧。”真是个麻烦的小鬼,她想。

她从涨潮般的潭水中跃起,落下时用一条纤长的腿在水中一探,又立刻再度跃起。靠这种蜻蜓点水一样的方式,她逃避了水带来的巨大阻力,快速追至尼酒身后。

尼酒还没有发现忒瑞达靠近,就被她一把抓住胳臂,强拉了过去。恍惚中,他闻到一股香气,猜测是脂粉之类的东西散发出来的,然后他脚一软就倒在了水里。好在手握得紧,不然装着龙血的玻璃管都要给他甩飞出去。

女人?跟他有什么过节吗?大家一个要龙血一个要肉球,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非要追上来撂倒他……而且这力气也太大了吧?他虽然自觉是一只弱鸡,但体重还是实实在在的,没道理像只真鸡一样被女人单手摔在水里吧?本来尼酒就被莉莉安吓得魂不守舍,这下脑子里更是乱成一坨浆糊。但当他看到女人挡在他和莉莉安之间,用另一只手反手拔出长刀时,那些不满和反感顿时都烟消云散了。虽然看起来有点吓人,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是会帮助他的。

祢莱布置在地上的照明魔法阵早已被水冲散,但水潭底的魔晶还在发出光芒。那些光随着水面的起伏波动,将忽大忽小的光斑投到溶洞的岩壁上、穹顶上,形成光怪陆离的图案,也使溶洞内重新变得明灭不定,难以视物。祢莱和尼酒之间颇有些距离,她看不清尼酒的状况,不知道那个突然出现的人是否心怀不轨,再加上莉莉安一副要再度发动攻击的样子,使她焦急万分。她对龙的了解不及忒瑞达,因此她并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即使已经把杀伤力最大的炼金道具拿在手中,也不知道该不该用,更不知道该用在哪里。

千钧一发之际,形势再度出现变数,又有四个人同时从溶洞周围的小洞口里跳了出来。其中三个人明显是一伙的,一矮小一瘦削一魁梧,全都是猎人装束,现身后分别扑向三个方向,表现出行动上的高度计划性。而第四人……是个穿着短袖和大裤衩的中年大叔,看起来跟刚从海滩上晒太阳归来一样,和现场的氛围格格不入。

中年男人首先和三猎人中最魁梧的一个在空中对上。双方都身材高大,使用的却都是小型武器,从远处看不清武器的外形,只见一朵极小的火星闪灭,双方便已分出胜负。中年男人一击膝顶击中魁梧猎人的腹部,趁对方短暂失去意识时,抬起另一只脚蹬在对方肩膀上,将其踢入下方的水潭中。他自己则借助反作用力跳向岩壁,一抬手,将手中的武器钉入岩石,稳稳地挂在了莉莉安出现的大洞附近。

此时三猎人中最瘦削的已经跳到了莉莉安后方。他在三人中是看起来最像头领的一个,上半身几乎全都隐藏在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斗篷中,并且以黑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两只眼睛视物,目光凶狠。他把手一扬,一把又短又宽的匕首从斗篷下探出来,优质魔法宝石的光辉沿着匕首上的纹路流淌……

“我的匕首!”祢莱失声惊叫。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初被尼酒在黑市卖掉的炼金匕首,居然会出现在这里!是辗转流落造成的巧合吗?还是说当初这些奇怪的人就在弗朗提,正是他们买走了这把匕首呢?

祢莱话音未落,炼金匕首已经插入了莉莉安的后背。瘦削的猎人以自己的体重带动匕首,沿着莉莉安的身躯快速下落。这把匕首曾被尼酒抱着怀疑的态度看待,但现在,它以实际表现证明了自己的强大。在忒瑞达的迅猛一击下毫发无损的龙鳞,被匕首毫无阻碍地一刀切开,柔软得如同奶油。金色的液体从几米长的伤口中喷出来,像是从岩石缝隙中喷出温泉,溅在溶洞顶上、岩石上、水潭中,腾起一阵阵灼热的蒸汽。莉莉安被迫中止了攻击,身体顿时扭曲起来,轰然倒在水潭中。自它成为次代种以来,疼痛几乎与它绝缘,如今久违的感受又一次灌入它的神经,使他痛苦得翻滚不止,长管状的身躯仿佛变为一个个不断转动的巨轮。瘦削的猎人没有稳定的落脚点,只能在这些转动的巨轮间跳跃,寻找能落脚的地方。

早在炼金匕首亮相之前,三猎人中的矮个子就已经来到了莉莉安出现的大洞下。他抬手将一个东西抛向大洞的洞顶,然后转头就跑。那个东西砸到洞顶,只发出一点微弱的闪光,便没了动静。当时中年男人正位于矮个子上方,他立刻把刀拔出,脱离岩壁,向矮个子的方向落去。矮个子在露出水面的岩石间快速跳跃,让人难以把握他的位置。但这对中年男人来说并不算太大的问题,他抓住了最完美的时机,以脚蹬墙调整角度,精准地将矮个子扑倒在一块岩石上。矮个子不断挣扎,企图逃脱,却被中年男人以手刀连砍脖子数下,直接昏死了过去。待得此时,炼金匕首已经犀利地在莉莉安背上划到了底,尽管中年男人神勇地在几秒间解决了两个人,却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正当他在心里大骂失算时,一阵排山倒海的气浪冲击在他的后背上,还伴随着噼里啪啦的落石声。他感受到了危机,立刻向前跳上莉莉安的身躯,再回头查看。在晃动的光影中,可以勉强看到无数小立方体从大洞顶上落下来,即将掩埋大洞的洞口。这些小立方体都是由洞顶的大块岩石分解而成的,附着在上面休眠的萤龙猎手也跟着落下来,被一股脑儿地埋在了乱石堆里。这一招真是高效,既切断了莉莉安的退路,又排除了来自猎手的威胁,唯一的问题可能就在于成本——如果说其中没有某种强大的一次性炼金道具的功劳,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吧。

“嗯……没用的东西!不过是些水而已,你就不能自己起来吗?前面就是出口了,你自己过去啊!”忒瑞达第三次把尼酒从水里提起来,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骂人。如今莉莉安被激怒,继续留在这里太过危险,必须尽快让尼酒离开这个溶洞。根据事先观察,在溶洞一侧的暗处有个巨大的拐角,通向一道宽阔的山体裂缝,是莉莉安的主出入口,也是这个溶洞最大的进出通道。她想让尼酒从那里逃出去,便一直把他往那边推,却没想到这家伙软得跟烂泥一样,一松手就往水里沉,几次反复下来,气得她脸上的鳞片都要崩裂了。

可尼酒是真的怕水。莉莉安的搅动使得水潭范围变化剧烈,加上石块填埋导致水位升高,潭水不时没过尼酒的头顶。对这只旱鸭子来说,在窒息和苟延残喘之间反复来回着实耗费心力。而且,相比于按照旁边这个女人的指示前进,他其实更想回到祢莱的身边去。虽然这个女人疑似保护过他,但不管是外貌还是行为,这个女人都太奇怪了。一个根本不知道要带他去哪里的怪女人,和看起来就觉得正常的祢莱,果然还是后者更可信一点吧?

而此时的祢莱还处于混乱状态中。短短几十秒,现场的人类数量莫名其妙地翻了一倍不止;本该失丢在半个大陆外的炼金匕首,时隔许久又出现在她眼前;总共还没一分钟呢,现场的人类数量又少了下去……他们为什么要打起来?这些事情争先恐后地挤进祢莱的脑袋,蹂躏着她可怜的理解能力。

中年男人和瘦削的猎人在莉莉安身上打了照面。他们逆着莉莉安身体的卷动方向侧跳,以便进行短暂的交流。

瘦削猎人看了一眼中年男人躲藏过的洞穴,又将视线移回到中年男人身上。他的眼睛被浓重的黑眼圈包围,目光阴鸷又冷漠。

“放心吧,你的同伴活得好好的,只是行动被限制了而已,”中年男人读懂了“黑眼圈”的心思,用懒散的语气说道,“哦,可能会有点脑震荡……你不追究吧?“

黑眼圈没有说话。

“哈,没想到吧?你们以为用一个人就能拖住我?也太小看我了吧!还是说……是两个?只是有一个被我提前解决了?”男人甩着手里的折刀,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们还能拿出这么猛的武器来,不然我说不定能把你也拦住。”

黑眼圈将视线从男人身上移开,似乎对男人这种废话连篇式的不正经感到厌烦了。他依然保持着沉默,只有一声轻微的“啧”从他的蒙面巾下漏出来。

“哎呀,又隔了这么久,你终于连话都不会说了吗?看来那些家伙对你的教育有问题啊!要不要考虑一下……”男人的进一步调侃戛然而止。

莉莉安的头部突然从黑眼圈背后破水而出,以吻尖顶住他的后背,直冲而上。这一击爆发出的力量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巨大的加速度能将任何动物死死压住,使其无法脱离莉莉安的吻尖。莉莉安仿佛化身一把劈山的巨剑,直插溶洞顶,溶洞顶上的岩石在这一撞之下立刻呈网状开裂,碎石飞散到了溶洞的每一个角落。溶洞,或许是整座山都迎来了剧震,无数钟乳石断裂,接连落下仿佛暴雨倾盆,而且还是一场能砸死人的暴雨。

照理说,任何动物在这一击之下都应该被压得粉身碎骨了,但这个有着浓重黑眼圈的瘦削猎人显然不属于正常动物。在网状开裂的岩石之间,有一条瘦长的人影挂在一根石条上,正是黑眼圈。他没有被那巨大的加速度控制,在千钧一发之际从莉莉安的吻前挪开了。他皱起眉头看向莉莉安的后背,那条被炼金匕首切开的恐怖伤口隐藏在血沫之下,居然已经止血了。手中这把炼金匕首虽然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但似乎其制作之初的目的就是破鳞取血,而不是将龙杀死,所以在针对次代种及以上的龙时,它并不具备足够的杀伤效果。

但毫无疑问,那一刀已经足够激怒莉莉安了。金色的体液从莉莉安的眼角淌下,眼睛里的金色斑块扩散、拉长、相互联结,仿佛金色的树叶脉络,又像要织成一张金色的网,将眼前这个瘦削的猴形生物罩个结结实实。它在撞碎自家的天花板后,发现这讨厌的猴形生物还在眼前乱晃,便顺势推动头部,想要将对方碾死在天花板上。它以吻尖为凿,像斜刃木工凿在木头上剔槽一样,飞快地破开岩石,撞断幸存的钟乳石甚至石柱。然而在四处飞射的碎石和漫天沙尘中,黑眼圈总能找到合适的施力处来改变自身的位置,始终都游走在莉莉安攻击的边缘,没有被卷入其中。甚至在离莉莉安最近的时候,黑眼圈还能抬手往莉莉安嘴上再划一刀,使得这只大蛇更加狂躁。

由于莉莉安的大幅度动作,中年男人已经无法继续站在鳞片上了。为了躲避从天而降的碎石块和钟乳石锥,他随便找了一处小洞穴藏身,等到这一场地动山摇稍稍平息,才探身出去查看。只见莉莉安已经将脑袋从溶洞顶缩了回来,对着黑眼圈弹射出大量逆鳞。而黑眼圈理所当然是毫发无伤的,正攀在岩壁上快速移动,逆鳞在他身后排成一条扭曲的长队,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在黑眼圈也闪入一个小洞穴后,莉莉安失去了目标,便立刻将逆鳞射向晕倒在另一个方向的矮个子猎人。

见状,中年男人心里一紧。虽然他和逐龙会之间有分歧,但也不过是立场问题,实际上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僵到以命相搏的地步。如果矮个子就这样送了性命,那双方的矛盾肯定要加深了,毕竟人是他打晕的,人没被他打晕说不定还不会死。就在他后悔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水中探出,抓住矮个子的脚踝把他整个人拖进了水里。随着一些鳞片射入水中,屡屡红丝漂浮起来,却不见任何人影。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个被他踢入水中的魁梧猎人还能活动,并在关键时刻拉了同伴一把,虽然看起来难免受了点伤,但应该性命无忧。他松了一口气,抬头却看到莉莉安已经转向了他,吓得他连忙缩回洞中。几乎在他缩回来的同时,几枚鳞片就钉在了他面前的岩石上,每一片都反射着漂亮的银光。他发出几声苦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忒瑞达行动顺利。看莉莉安的表现,这头次代种显然已经丧失了对他们的信任,现在只要是看起来像人形的生物,它都想杀。龙就是这点麻烦,它们对人类确实没有天生的敌意,可一旦被人触怒,它们就很容易发动无差别攻击——龙可不会去分辨你怀抱的是善意还是恶意。

在莉莉安引起的一系列地动山摇下,饶是祢莱再混乱,也知道不能继续发呆下去了。她看见尼酒就在不远处,那个最先跳出来的怪人正提着尼酒不让他沉入水中,看起来似乎并无敌意,但还是难以判明对方的态度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她艰难地涉水前进,想要朝那两人的方向渡过去。

“等一下!等一下!”尼酒仓皇地喊叫起来,对忒瑞达的干预表现出了更加强烈的抗拒意识。

忒瑞达对莉莉安的了解并不多,但对于龙的敌意会如何增长,她还是知道个大概的。她越是急于送尼酒离开,便越是对尼酒的抗拒表现感到气愤和费解,直到她转头看到正在靠近的祢莱,才知道是什么回事。这臭小子,原来是想到那个女人那边去,果然还是不信任我啊……想到这里,她感觉有点憋屈。虽然她知道尼酒一直和这个女人共同进退,但她从来没有关注过这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甚至不知道祢莱的名字,只当祢莱是个普通的委托人,却没想到尼酒会如此依赖祢莱。

“打扰一下……请问……您介意带那个人到安全的地方吗?”祢莱距离忒瑞达还有几步的时候,估计忒瑞达能听到她说话了,便指着尼酒出声询问。她拖着伤腿抵抗水的阻力,还要注意头顶的钟乳石,走到这里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话语中的真诚却一点不少。她实在不确定忒瑞达是否愿意帮忙,只好拿出她最真诚的态度来请求了,希望能借此打动对方。

说话倒还挺客气的,就是……眼神也太热情了吧?忒瑞达侧头,以避免和祢莱对视。“这个人不肯走,我有什么办法。”她用冰冷的语气回答。

祢莱心中略微放松,觉得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怪,但应该能护尼酒周全。“能否让他离我近一点?我要交代他一点东西,也许能顺利不少。”祢莱说完便匆忙翻起身上的口袋。

原来还有事情要交代,怪不得这家伙不愿意走。想着能让尼酒这家伙主动点也好,忒瑞达便扯着尼酒的领子,把他往祢莱的方向提了提。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松手,一股危机感便降临到她身上,同时还有“咔嗒咔嗒”的响声。她迅速瞥了一眼莉莉安的方向,发现莉莉安果然朝着这边,脖子上的逆鳞正像松果瓣一样撑开来。那些逐龙会的人,还有那个老家伙都死绝了么?怎么会把莉莉安的注意力放到这边来?她来不及细想,一把将尼酒拉回自己怀里,转过身以自己的后背朝向莉莉安。

尼酒的视线从忒瑞达腋下穿过,他看到祢莱被几道银光击中,斗篷上的魔法阵被激活,金丝流动。龙鳞当场碎裂了,但强大的冲击力没有被完全抵消,将祢莱掀翻在水里。同时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闷哼,抱着他的人控制不住地往前踏了好几步才终于站住,并将微小的颤抖伴随着体温和气味一起传递了过来。

忒瑞达将尼酒一把扔开,反手去拔背后的龙鳞。她的左肩胛骨、右腰和左腿都被龙鳞射中,她每动一下,龙鳞尖都在刮她的骨头,疼得她几乎要晕厥过去。如果不是燃烧药剂强化了她的身体,这三个部位一定已经被洞穿了,相比起来,其他部位被劲风割裂留下的伤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再次得益于燃烧药剂,她一拔掉龙鳞,身上的伤口就开始愈合,最后只留下光洁的皮肤。但同样被燃烧药剂强化过的神经也将加倍的痛觉传入了她的脑海,让她忍不住发出急促的喘气。

痛!好痛啊!都怪这两个家伙磨磨唧唧这么多事,不然怎么会给莉莉安攻击的机会?她看了一眼祢莱,发现那个女人又站了起来,便粗暴地抓起尼酒,将他扔了过去:“给你们三十秒!时间一到我就把他扔出去!”

她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如果不是省略了骂人的脏话,那这句话的长度可能还要长个两倍。她说完,便拔出双刀跳向莉莉安。要她战胜莉莉安或许不可能,但要她拖延一点时间,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在祢莱的搀扶下,尼酒狼狈地从水里爬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装着龙血的玻璃管是否有破损。值得庆幸的是,他被那样摔来摔去,这支脆弱的玻璃容器居然还完好无损。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将玻璃管朝祢莱递过去。

祢莱却将他的手握住了:“不用给我,你带着这个先出去。”

尼酒的表情僵住了。自己先出去?那祢莱怎么办?莉莉安都这样了,根本不能指望去跟它沟通……祢莱要干什么?事到如今,这里还有什么……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让他如遭五雷轰顶。瑞迪姆,这个没落贵族还被绑在他们进来的那条洞穴里!而他们离那个洞穴已经很远了,别说三十秒,就是一分钟,也不够他们趟着水来回一趟的。他一下子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会出这种事情,他就不把瑞迪姆绑起来了,现在该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可能想说些什么,但现在没时间了,”祢莱根本没有给尼酒说话的机会,将自己的一只包推给尼酒,就开始往里面塞东西,“出去之后,你到这上面写的地方,就说要见奥斯汀夫人,她的女儿托你给她带个东西,但一定要亲手交给看护的医生。你见到妈妈之后就把龙血交出去,然后可以问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要报酬。去清蕾的路很远,你一定要坚持,如果你实在怕自己到不了,或者怕那边的人不给你报酬……”

祢莱又将一个满是划痕的龟甲纹面具塞进包里:“你可以带着这个去克尔忒尔特学院,就说要找后山大树下的人,那个人看到这个面具,一定会帮你的。还有走出这里也要小心,最后一点水我已经放你包……”

话还没说完,忒瑞达就飞了回来。她确实是飞回来的,只不过不是出于她自己的意志,而是被莉莉安打飞的。她腰间的刀鞘已经空了三个,左手还握着一个刀柄,但刀刃已经在格挡莉莉安的飞鳞时被击碎了。她大口吐着鲜血,落地之后速度不减,飞快地朝尼酒跑来,并用染血的眼睛蹬着尼酒,似乎是在说“时间到了”。

而此时尼酒已经傻了。祢莱的语速太快,他听到了每一个字但没听懂整体的意思,正在努力地琢磨。而忒瑞达并不打算给他琢磨的时间,抓起他的衣领就往山体裂缝前的拐角跑。在尼酒不抵抗的情况下,忒瑞达的行动非常顺利,几乎眨眼间就到达了拐角前。

尼酒感觉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到祢莱喊出一句“妈妈就拜托了”,然后他就被扔了出去。一道强光将他笼罩,让他知道自己到了露天环境中。他眯起眼,隐约看到怪女人向后跳开,随即有一个东西砸在拐角处,引起一阵新的地动山摇。他根本分不清是自己撞到了地面,还是地面主动撞了他,当他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候,面前的山体裂缝已经被无数的碎石填上了。而他,紧紧地抱着祢莱给他的小包,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鸭子,只能无助地瞪着眼睛。

现在是上午,太阳正将温暖的光洒在大地万物上;扭出奇妙身姿的常绿树在微风中晃动,绿叶窸窣作响;鸟儿翅膀发出的扑棱声在附近响起,大概是外出觅食归来了吧。尼酒有点迷茫,几秒之前,他还在宛如地狱的溶洞里,如今却沐浴在阳光之下,周围是鸟语花香……好像他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是毫不相关的。

当然这不过是错觉,现实的世界只有一个,在他缩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时候,溶洞里该发生的都会发生。祢莱在分别前对他说的那些话,就算是他也明白过来了,相当于是遗言。祢莱留在溶洞里,大概是为了救瑞迪姆,而连祢莱自己都知道这件事多半会要命,所以才将给母亲送龙血的任务托付给了他。

他现在应该怎么做呢?想办法回到溶洞里去?还是听祢莱的吩咐,回去送龙血?他当然想选择前者,可是面前的路已经被碎石堵住,这里又是山另一边的完全陌生区域,他甚至不知道要从哪里回溶洞。再说,就算他回到了溶洞里又能怎样呢?他拼上小命也许能战胜残废的杂种,但莉莉安可是次代种啊,给他十条命去拼都不一定够用。而如果选后者,祢莱大概就死定了……

此时他多么想找个人来替他选择,但在这里的人只有他一个,他只能不断地在两个选项之间摇摆,每一秒的犹豫都在将祢莱逼向死亡。人大多数时候就是如此,真正重要的决定只能靠自己来承担。祢莱早就告诉过他,但他到现在才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真相确是如此。他缩起小腿,把脸埋在膝盖之间,无声地哭泣。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因为他的无力,又有人要死了,而这次离开他的人,是陪他从弗朗提一路走到这里的祢莱。虽然祢莱总是对他生气,还老是要求他做这做那,但祢莱对他真的挺好的,一直都挺好的。遥想他们刚离开弗朗提的时候,他在一颗光秃秃的树下失魂落魄地坐着,祢莱就在旁边给他炖汤。那汤没啥味道,只有一点点油水和肉的香气,但……天空是那样的远,山也那样的远,他们的路好像长得永远走不到尽头。那碗汤的肉香飘了这一路,淡淡的,又无处不在。如今,他们的路要到尽头了,而且永远不会继续,再也不能重来。已经没有那么一个人,会炖汤给他喝了。

还有很多人,其实都对他挺好的。比如瑞迪姆,在“背叛”他的时候完全可以拿走武器,甚至杀死还在睡梦中的他,但瑞迪姆没有这么做,大方地给了他扭转局势的机会;再比如那个长鳞片的怪女人,用身体帮他挡飞鳞,被莉莉安打到吐血也要把他扔出溶洞。那么多对他好的人,一旦身陷囹圄了,却得不到他的帮助。他只是躲在这里,等时机慢慢地从他手中溜走。

现在,炖汤的人应该还没有死,如果现在行动起来去救她,也许还来得及。只要行动够快,只要……

有足够的力量。

但他没有。他只是一个能被女人摔在地上的窝囊废,而摔他的那个女人在三十秒内被莉莉安打到吐血。一棵草想要直接跨过绵羊去挑战灰狼?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祢莱给他的包顶着他的胸口,让他有点呼吸困难。他打开包,拿出了那个顶到他胸口的东西——一副龟甲纹面具。这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他唯一崇拜的人,就是戴着这种面具出现在战场上的。如果此刻奇迹降临,那个人突然出现,一定能以强大到扭转不可能为可能的力量救出祢莱……不,救出所有人,甚至平息莉莉安的怒火。

唉,力量,力量啊!如果现在有一个魔鬼来蛊惑他:献出你一半的生命,我就给你力量,让你扭转不可能为可能。那他肯定立刻就答应了。可惜奇迹不会出现,也不会有恶魔找他交易,他甚至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他一抽噎,手上的面具掉回了包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低头朝包里看去,只见一支玻璃管静静地躺在包的底部,莉莉安的血液在其中发出金色的微光。

他好像找到了力量的源泉,顿时破涕为笑了。原来他根本不需要等什么奇迹,因为他自己就能创造奇迹;他也不需要魔鬼和他交易,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个魔鬼。

他把玻璃管从包里掏出来,随手拔掉塞子,一饮而尽。

祢莱对尼酒喊出最后一句话后,便开始一跛一跛地往来时的洞穴走。一想到那个洞穴下是有石头垫脚的,她就想夸一夸尼酒,不然以她现在的状态还真不好爬回洞里去。

可实际上,也许在她走回那个洞穴前,她就要被莉莉安的鳞片切碎了。她刚刚检查了一下精灵送给她的斗篷,封在边缘里的黄金几乎已经耗尽,也许只能护她一次周全了。而刚刚送走尼酒的那个人似乎并不想管她,正在躲避莉莉安的攻击并试图找个小洞穴藏身。等到其他人都躲起来的时候,她就是莉莉安唯一的攻击目标了。看来想要活命,不能寄希望于从莉莉安的攻击下自保,而必须先发制龙。

她从腰间小包的最深处摸出一个小球,将其挂在一支特殊的弩矢上,然后用弩对准了莉莉安。

这颗眼珠大的小球用一整块魔晶制成,由于是半透明的,可以隐约看到内部错综复杂的纹路。这其实是一个非常高级的魔法“卷轴”,内部雕刻着只有精灵才了解的大型魔法阵。在大多数人类的认知中,魔法卷轴往往是绘制着魔法阵的纸卷,但对精灵来说,真正的大型魔法阵都是立体的,根本没法绘制在平面的介质上。而精灵没有制作魔法卷轴的需要,所以像这样的立体魔法卷轴根本没在世上出现过。祢莱手上这一颗,还是在她向她的精灵学生介绍了人类的魔法卷轴技术后,她的学生送给她的“手工作品”。

说是“手工作品”,可祢莱知道,只有精灵才敢用这种词来描述这个小球,事实上她的学生在给她这个小球的时候,就明确警告过她,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东西,务必妥善保管并谨慎使用。因此,她为了不伤及无辜,虽然早早地瞄准了莉莉安,却等到忒瑞达躲入洞穴的时候,才握下扳机。

然而让她想不到的是,前脚忒瑞达躲进洞穴,后脚那个拿着炼金匕首的猎人就又跳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将弩头移开,但扳机已经被握下,弩矢带着极度危险的魔法卷轴一往无前地飞了出去。

这人脑子有问题吗?祢莱心底一片震惊。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莉莉安暴怒的时候居然还有人敢独自往外冲。

对有些事情,她终究不了解——黑眼圈作为逐龙会的成员,在没有原教旨主义猎龙人阻挠的时候,是肯定会拔刀朝龙冲过去的。

特制的弩矢几乎不受空气和重力的影响,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轨迹,落在莉莉安附近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上。这个位置比祢莱的期望偏了许多,也低了许多,可她依然忍不住对那个突然跳出来的猎人心怀担忧。尽管她十分怀疑这些猎人的动机,但再可疑也是活生生的人,她并不希望他人因为自己的失手而丧命。

刻在小球内的魔法阵被激活,一股神秘的力量以其为中心扩散开来,眨眼间便覆盖了半径五米内的空间。在此范围内的物体突然遭到了“毁灭”,水被蒸发,岩石化为齑粉,莉莉安的一部分鳞片、肌肉甚至骨头全都混杂成了一团金红色的不明物质。这些碎片运动起来,沿着螺旋状的轨迹汇聚,最终全都消失在了球状空间的球心处。就好像大船被外海的狂暴旋涡搅碎,所有的木板、桅杆和缆绳统统被拖入海底。

黑眼圈正好位于这个球状空间的边缘,当被神秘力量覆盖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毫不犹豫地将身体缩成了一团。他并不理解这股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但他确实感觉到了,同时产生了一股充满绝望的死亡预感。

按照常理,他这样的动作起不到丝毫作用,只要没有离开这个魔法的覆盖范围,他只会像莉莉安的部分躯体一样化为骨肉混合物,最后消失。然而,就在其他物体全都碎裂的瞬间,他手中的炼金匕首爆发出光芒,只是一闪便又黯淡下去。这一闪已经足够帮他度过魔法的持续时间,匕首上的魔法宝石碎裂了,而他成为了球状空间内唯一的幸存者。精灵为祢莱制作的炼金道具总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比起进攻更注重自保,这把炼金匕首也不例外。

莉莉安的身体被挖去了一大块,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凹球面伤口,深可见脊椎。红色、金色的龙血像廉价的颜料一样喷得到处都是,涂抹了岩壁又煮沸了潭水,血腥味充斥着整个溶洞。看到这一幕,忒瑞达父子和逐龙会的人全都傻了。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差点杀死莉莉安的,居然是一个完全和他们无关的外行人。

但这样并不足以杀死这头传说巨兽。莉莉安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长啸,开始疯狂地用身体在溶洞内胡乱撞击,同时将被龙血煮沸的潭水甩向四面八方。它的伤口泛起血沫,新的血管很快从血沫中浮现出来。

祢莱也陷入了震惊状态,但并不是因为这个球形魔法卷轴的威力,而是因为莉莉安修复伤口的方式。她在多年前也见过这样的再生方式,那时有一个精灵连续多次受到致命伤,不断反复的再生过程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在刚刚重创莉莉安,一跃成为现场第一仇恨对象的时候,这样的失神显然是不应该的。当祢莱看到一根粗壮的尾巴朝自己扫过来的时候,任何反应都来不及了。她被莉莉安的尾巴结结实实地扫中,像炮弹一样被打在了后面的岩壁上。金丝一闪,她昏迷了过去,轻轻地落在地上,而救过她无数次的斗篷裂开一条小臂长的缺口,彻底报废了。

莉莉安看不出祢莱的死活,干脆晃动起脖子上的逆鳞,想要用远程攻击给予最后一击。但它的动作在做到一半时停止了,因为它注意到之前对它虎视眈眈的几个人又冒了出来。如今它身负重伤,不得不对这些人多加防范。魁梧的逐龙会成员和黑眼圈确是奔着它的伤口来的,忒瑞达父女则是为了阻止这两个逐龙会成员杀掉它。但对莉莉安来说,这些人都差不多,来来回回让它觉得不胜其烦,只想尽快把这些小东西全都消灭掉。

黑眼圈刚刚经历过一次绝处逢生,下坠落入水中。等到他从水中探出头,看到莉莉安的伤口时,眼睛都红了。伤口处露出来的骨头已经开始生长,但显然这么大的伤口不是短时间内能恢复好的,现在正是杀死莉莉安的最好机会。他随手将损坏的炼金匕首扔掉,从腰后拔出一把灰白色的短刀,朝莉莉安的伤口扑了过去。

中年男人感觉很奇怪,因为忒瑞达一向不愿插手这些事,但这次不知为何特别积极,在早已得到撤退许可的情况下,还主动留下来帮他阻挡逐龙会。战斗时的形势瞬息万变,他根本没有机会询问忒瑞达,只能默认忒瑞达的行动,放她去纠缠那个魁梧的家伙,自己则主要对付黑眼圈。至于那个使用炼金道具的矮个子,估计还昏迷着,被藏在哪个小洞穴里呢,应该不需要专门顾虑。

现场四人一龙,三方势力,有不顾一切想去戳伤口的,有一边辛苦地自保一边骚扰别人的,有想阻止别人又不愿下死手的,还有是非不分想把所有人都干掉的,场面极度混乱。但所谓战斗总是在电光石火之间结束,这场混战中的各方实力原本就不平衡,自然也无法长时间维持均势。

第一个遭难的就是忒瑞达。虽然她注射了燃烧药剂,但能参加这场战斗的哪一个不是怪物。在几个能轻易跳出十几米,好像能冯虚御风一样的怪物中间,她毫无优势。而她又是现场几人中经验最浅的,再加上被她忘记的一件重要事项——莉莉安吐出来的肉球还被她好好地背在身上,这会让她成为莉莉安的重点关注对象。在她躲开逐龙会成员某次攻击的时候,莉莉安光溜溜的身体上突然长出一肢,正好伸到她的面前。这只爪子反手一挥,布满坚硬鳞片的爪背就和她来了个亲密接触,让她直接从原地消失了。

一声巨响,忒瑞达出现在了祢莱旁边的岩壁上。她感觉自己像被突然出现的攻城锤撞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步了祢莱的后尘,被当作炮弹打了出来。她并不像祢莱那样有防护用的炼金道具,所有的冲击力都只能靠她的肉体来扛,状况自然比祢莱严重得多。她整个人都嵌入了碎裂的岩壁当中,粘稠的血液淌满碎石间的缝隙;她的黑色衣服被鲜血染得更加深沉,多处开裂下显露出渗血的皮肤和鳞片;断裂的骨头也戳了出来,红红白白惨不忍睹。她一边大口吐血,一边挣扎着脱离岩壁,靠在祢莱旁边。燃烧药剂正在飞快地修复她的身体,将那些被撕裂的肌肉和被折断的骨头都拉回原位,几息间就让她身上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

但也仅此而已了。燃烧药剂的药效几乎已尽,她脸上的鳞片虽然还没消退下去,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战斗了,连移动一下都费劲。如果莉莉安对他们恨之入骨,此时向他们射出鳞片的话,她和祢莱就会双双毙命在此。

忒瑞达和中年男人一样疑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拼命,要是在以往,她肯定和尼酒一起溜走了。是因为那个男人告诉她的猎龙人秘幸,真的对她的想法产生了影响?还是说,是所谓的金盆洗手前干的最后一票总容易出问题?又或许……她只是同情尼酒这个可怜虫,想替他履行一点使命罢了……

无所谓了,她都要死了。虽然有第二支燃烧药剂,但她压根儿不想用。她在东海岸见过变成杂种的渔民,要让她变成那种样子,还不如让她就此死去。这本来就是个九死一生的行当,既然她选择了留下来,就要做好随时送命的心理准备。只是旁边这个人,没有人愿意来照顾,只能和她陪葬了……以前一直觉得这小矮子不漂亮,如今近距离一看,才发现脸真的好干净,就这么死掉也是可惜了……

忒瑞达突然愣住。她伸手拨开祢莱的头发,感觉更加怪异,又捏住祢莱的下巴,把脸抬起来看。她对祢莱的长相并无好感,但如果给这张脸加上一些装饰,似乎就和她印象里的另一张脸有很高的重合度。

对莉蒂亚大陆上追赶时尚潮流的贵族和精英家族成员来说,每年都有一场不可错过的盛会。该盛会在清蕾首都——塞亚萨克旁的蕾芙特城举行,由莉蒂亚大陆最大商会——东大陆商会举办,主题是服装。由各地的裁缝分会提前选出代表自己的裁缝师,再让这些裁缝设计并挑选出得意的服装。等到展会当天,各个代表都会通过让模特试穿的方式,将自己的作品展现给来参观的贵族们。

近年最受关注的,当属东大陆商会总会裁缝分会的参展作品,代表者为人称“奥斯汀夫人”的裁缝。与其他大多数追求复杂层次和凸显身体曲线的作品相比,奥斯汀夫人的作品总是特立独行,不但极少使用束腰,还摒弃了大部分繁缛的装饰,讲究的是轻松和自然。有许多贵族表示这样的衣服无法体现出女性的美感,但持有该观点的多为男性,大多数贵族女士都在私下成为了该风格的拥护者,并表示这些衣服将她们从长久的压迫中解放了出来。而在许多富裕的平民家庭中,奥斯汀夫人设计的衣服也同样受到欢迎,并且由于缺少固定观念的束缚,他们还成了这些衣服的主要受众,广泛的受众面立刻使奥斯汀夫人名气高涨。

此外,商会总部的模特也与分会的选择大相径庭。当大多数展台都站着身材高挑、前凸后翘的模特时,商会总部再次特立独行,将一个身材娇小又没什么胸的模特推上了展台。没想到这一招竟然起了奇效,也许是因为奥斯汀夫人的设计和这位模特实在相配,贵族们把最后一点不满也咽了回去,就算平时是反对派的,到了商会总部的展台下,也会立刻倒戈变成支持派。针对这种奇怪的现象,商会贴心地雇佣了画家来为模特画肖像,并根据客户支付的费用,卖出相应质量和尺寸的肖像画复制品。由此,这位模特的人气在贵族中,特别是贵族男士中爆炸式增长。许多年轻的贵族男士都会收藏历年的肖像画复制品,甚至已婚男士也会偷偷私藏几张。如果不是这位模特的真实身份受到保密,并且在展会以外的时间里都神龙见首不见尾,恐怕全大陆的精英男士都愿意为这个女人掏上一笔钱。

忒瑞达是在一位委托人家中看到肖像画的。那是当年画得最好的一幅1:1复制品,委托人花大价钱买下来,挂在了自己书房的墙上。在她的父亲和委托人谈生意的时候,她一直在看画上的女人。女人当天大概是收到了来自台下的礼物,用一只戴蕾丝手套的手托着一个小盒,坐在椅子上微微躬身致意。那顶宽檐礼帽对女人来说有点大,低头时女人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托住帽檐,免得帽子掉下来。在歪歪斜斜的帽檐下,女人长长的睫毛像帘子一样垂下来,帘后的眼睛像反射着阳光的水面,泛着动人的光。

这个脸蛋粉嫩,还用花瓣一样的嘴唇露出微笑的女人让忒瑞达看得出了神。她从小在父亲的压迫下学习战斗技巧,所谓的时尚潮流根本与她无缘。在很长时间里,她都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作为战士的人生,但这幅画里的女人让她干涸的心里又涌出水来。她渴望成为这样一个女人,渴望在别人的视线中闪闪发光。于是她背着父亲打听到了这幅画的背景,偷偷地成为了奥斯汀夫人的拥护者。但那时她没有钱,只买得起几张最便宜的小图,偶尔饱个眼福就是极限了。后来不知为何,她的父亲开始定期给她一笔钱,说她可以自由支配。她便跑去塞亚萨克最大的服装店,买下那个模特穿过的每一件衣服,把钱花了个精光。也许最初,她只是将买昂贵衣服的行为当做她对父亲的小小抵抗或者示威,但一向严厉的父亲竟什么都没有说,打铁的爷爷还夸她漂亮。她觉得自己的渴望与意志得到了认同,和父亲之间的僵持局面也逐步软化,终于可以和平交流了。

对她来说,那个模特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她的内心深处永远埋藏着压抑的童年记忆,这些记忆给她留下了难以根治的病症,而那个模特却成了她缓解病症的妙药。

她用指背轻抚祢莱的脸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和妙药靠得如此之近。这张脸干净归干净,却远没有画上的人儿那么粉嫩,嘴唇也是苍白开裂的,不像水润的花瓣。但她敢肯定,这个昏迷在她旁边的女人,就是奥斯汀夫人的专用模特。只不过现在缺少化妆,还经历了一路的艰难险阻,让这个人的光芒黯淡了一些而已。

她摸出第二支燃烧药剂,准备注射了。她可以死在这里,也可以变成一个怪物,但她不能让她的妙药就此断绝。

中年男人看到了忒瑞达的小动作,很想出声阻止。但此刻他孤军奋战,连提气喊一声的余裕都没有。更尴尬的问题在于,他的目的是阻止逐龙会的人杀死莉莉安,但那样会给莉莉安机会去攻击忒瑞达;如果他想救忒瑞达,最好的办法是帮逐龙会杀掉莉莉安,可显然那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他终于绝望地发现,自己是没法在不让逐龙会的人杀死莉莉安的前提下,将莉莉安的注意力从那两个最大仇恨目标身上移开的。也许……这行当真的该到头了,他应该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都丢进粪坑里。

逐龙会成员的频频干扰让莉莉安难以发动攻击,但它确实具有将面部朝向岩壁边的倾向,也许一旦让它找到机会,死亡就会立刻降临到两人头上。忒瑞达已经拔掉注射器的盖子,让粗硬的针头暴露在了空气中。她只要用这东西在大腿侧面来一下,针管内的药剂就会立刻顺着针头涌入她的身体,把她的未来交给命运。

然而她的动作被一声巨响打断。她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诧异地发现山体裂缝顶端被飞扬的尘土笼罩,似乎有什么人正站在那里。在她的印象中,这条裂缝已经被莉莉安砸落的碎石填得严严实实,不花上半天功夫根本不可能清出道路。可这团尘土确实被外面的光照亮了,说明真的有人能强行打通道路,进到这个溶洞里。

在那个人打通道路的同时,一枚石头从尘土中飞出,像利箭一样射向莉莉安的眼睛。

莉莉安并没有发现这枚石头,因为它正疲于摆脱黑眼圈的纠缠。哪怕是对它来说,这只奇怪的猴子也太过疯狂了,不管它如何冲撞都会不要命地扑上来,简直就是一条跗骨之蛆……是真的跗骨之蛆,现在还扒在它的肋骨上企图把短刀插进它的脊椎呢。等到它发现逼近的石头时,石头几乎已经飞到了它面前,它根本来不及躲避。关键时刻,一层瞬膜从它的眼角滑出,帮它挡下了这枚石头。

没想到这枚石头看似普通,实则威力超凡,虽没有击穿莉莉安的瞬膜,却依然将强大的冲击力传入了莉莉安的眼睛。

莉莉安高大的身躯向后倒去,撞向溶洞另一侧的岩壁。它的眼睛被击中的位置留下了一个红色的血点,出现在大片金色斑块中显得十分醒目。

尘土被冲破了,里面的人几乎是跟着石头飞出来的。一看到来者身形,所有人都心中一惊。

这是一个似人形又不是人形的怪异生物,虽然像人一样呈直立姿态,但后肢比前肢长得更多,像猫科动物一样用脚趾接触地面,脚趾上的爪子尖锐又锋利。它的上半身又十分接近灵长类的结构,前肢,或者说双手甚至还长着扁而宽的指甲,让它能用手指牢牢地抓住那根白色双头短矛。它全身都被银灰色的鳞片包裹,唯独肩上长了许多羽毛,如同穿上一条羽毛披肩,一半的面部都被埋在丰厚的绒羽当中,加上呼吸时吐出的白气遮挡,让人看不清它的容貌。毫无疑问这是某种动物变化成的杂种,丑陋又残暴。

黑眼圈为了避免被夹在莉莉安和岩壁之间,提前放弃将短刀插进莉莉安脊椎的行为,从伤口处脱离了出来。当他看到这只直立的趾行动物的时候,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竟然放弃了莉莉安这个次代种,转而朝杂种扑去。在他被黑眼圈包围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杂种手中的短矛,那就是他的目标。他跳起数米,企图在半空截住这只杂种,把那根短矛夺过来。

魁梧的逐龙会成员刚刚跳到莉莉安面前,想趁莉莉安眼睛受伤的机会追击,却没料到黑眼圈会擅离职守。没有人牵制,莉莉安很快从混乱状态中恢复过来,眼睛一转就盯住了腾空在面前的大猴子。魁梧的逐龙会成员在心里问候了黑眼圈好几遍,但这并不能帮他在半空中闪避腾挪。他眼睁睁地看着莉莉安从眼角射出液柱,随后便感觉到一股疼痛从胸口弥漫开来,身体无力地向下坠去。不得不说,莉莉安确实是这片龙域里的王,只要是龙域里的生物能使出的招数,对它来说都不在话下。

黑眼圈逼近了空中的杂种,伸手抓向短枪。然而他还没摸到短枪的表面,就感觉肩膀受到重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了出去。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越来越远的杂种身影,有点惊骇于双方的实力差距。毕竟自己连怎么被打的都不知道,而对方甚至没有被他影响到行动,还在向着莉莉安直线逼近。

杂种在空中摆出架势,意图借着自身速度,将手中的短矛插进莉莉安的眼睛。

莉莉安刚刚被击中过眼睛,自然对此格外警惕。它迅速调转头颅,故技重施,用吻尖自下而上撞向这个不识好歹的小东西。

杂种身处半空中,无法改变自身的运动方向,只能被莉莉安一头撞在溶洞顶上,金红色的血液像果汁一样溅开来。但它没有就此死去,甚至在接下这次攻击后,还能背靠溶洞顶,用四肢将莉莉安的头颅推开。它的短矛从莉莉安头上的鳞片缝隙中钻进去,成功将敌我双方的血一起染上,却终究因为被鳞片卡住而无法再进分毫。

黑眼圈落入水中,被冰冷的潭水一浸,总算清醒过来。他找到一根高耸的石笋,攀援其上爬出水面,第一眼就看到杂种被莉莉安按在溶洞顶上来回搓碾。那个可怜的杂种好像一支吸饱了颜料的毛笔,任由莉莉安在天花板上随意涂画,留下闪电形的金红色痕迹。同时那个杂种又十分顽强,即使浑身浴血,依然不断地在莉莉安脸上戳出一个个伤口。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便立刻掏出一支银色小管,想再朝杂种冲过去。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拔掉银管的盖子,就被人按住了肩膀。他回头一看,发现是那个屡屡碍事的中年男人,正一手抓着石笋,一手提着魁梧的逐龙会同伴。

“别上了。你知道的,现在上了也没用,还是留点药救你兄弟吧。”男人把魁梧的逐龙会成员按在石笋上,让这个人胸口上的小孔暴露出来。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黑眼圈就看到杂种被莉莉安甩了出来。那家伙混在一团血水中,只有躯干是完整的,四肢的骨头全都断得七七八八,连短矛都脱手而出了。然而下一瞬间,那些断裂的骨头又回到了原位,沾满血的短矛突然从中部分裂出几根尖刺,扎中杂种的手臂将自己拉了回去,一切都像时间倒流一样恢复了原状。杂种轰然砸入岩壁,却没有像忒瑞达那样艰难脱离,反而毫无停顿地又冲出来扑向了莉莉安。

黑眼圈死心了,因为他看出杂种扑向莉莉安的动作是丝毫没有受到伤口拖累才能做出来的,而从被甩出来到离开岩壁也不过是一息的时间……在这一息的时间里,那个杂种身上的伤竟已然痊愈。一个永远不会受伤的战士,拿着一把永远不会脱手的武器,想战胜这样一个敌人需要花费多少力气?他回头看看奄奄一息的同伴,拔掉银管的盖子,把针头扎在了同伴的大腿上。等到同伴身上长出鳞片,胸口的血孔愈合完毕后,他扛起同伴的身体,终于打算离开了。这一次的行动可以说是大失败,要问为什么,最大的原因还是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杂种,如果没有这么个疯子搅局,他现在也许已经捣烂莉莉安的脊髓了。

中年男人看着黑眼圈叹了口气,还打算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晃动制止了。两人同时抬头看向莉莉安,都愣住了。

莉莉安正在疯狂地撞击溶洞顶,而那个杂种,居然一矛捅穿了莉莉安的左眼!

中年男人和黑眼圈都没想到战事会升级得这么快,之前还看着杂种被碾烂,怎么转眼间形势就逆转了?虽说莉莉安只是次代种,跟古代种比起来确实差太多,但也不至于这么不经打吧?难道……真的是因为太多人轮番上阵,连莉莉安也终于撑不住了?

然而事态还没有发展极致。杂种用左手抠住莉莉安头上的鳞片,右手抓住短矛持续用力,竟硬生生把莉莉安的眼球从眼眶里挑了出来!

莉莉安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在此时停止冲撞,似乎放弃了抵抗。然而下一刻,一根骨刺突然从它的脖子旁边扎出,在体外绕了一个弯,刺向位于眼眶附近的杂种。

杂种根本没有理会骨刺,张嘴就往连接眼球的组织上咬。它的左手肘被骨刺击穿,左手立刻失去力量,无法继续将身体固定在莉莉安的眼眶前了。但同时,经过它的几口啃咬,连接这颗眼球的组织也被它咬断,整颗眼球都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黑眼圈二话不说,扛着同伴,头也不回地跑了。

“妈的!这个疯子!”中年男人气急败坏地甩下一句,也转头钻进了一个小洞穴里。

而忒瑞达,她早就抱着祢莱逃进了一个小洞穴,只是自己没有进到深处,而是躲在洞口向外窥探。

痛失一眼的莉莉安彻底失去理智,在溶洞里疯狂翻滚,几乎将所有的石柱都撞断了。整个溶洞都在从上往下掉碎石,甚至有一边已经坍塌了,恐怕整座山都往下矮一截也是迟早的事。

然而杂种还没有收手。它修复手臂,一脚把串在短矛上的眼球踢掉,开始沿着莉莉安的身躯奔跑,继续寻找攻击的机会。在它跑过的地方,莉莉安的骨刺像索命的亡魂一样追着它升起,却始终没能再刺中它。

莉莉安,这只失去理智的巨兽已经无力对它还手了,哪怕它的力量再强大,胡乱攻击也是威胁不了这个大敌的。

杂种在莉莉安的身体和骨刺间穿行,一次又一次地跃起、抓住所剩不多的钟乳石,再对准莉莉安的头顶落下。莉莉安的左眼已经开始再生,它便放弃了这个伤口,直接对着莉莉安的头盖骨插下短矛,而且每次都击打在同一位置。

第一次,鳞片开裂,血液从伤口中渗出来。

第二次,矛尖刺穿皮下的组织,直接顶到莉莉安的头骨上。

第三次,用脚爪勾住鳞片,双手持矛用力下压。

下压!贯穿!下压!贯穿!

莉莉安的身体突然僵直,好像前一刻还在里面咆哮的强大力量都从头顶的伤口漏走了。它的头颅开始缓缓下降,最终落在地上,被它搅开的潭水从它的下巴边经过,正重新回到低处的水潭里。

站在莉莉安头顶上的杂种站起来,将短矛从头骨中拔出。巨量的龙血从头盖骨的缺口涌出来,升上高空时如同一口阳光下的红色喷泉,落下时又将凶手沐浴在一场红雨里。

祢莱费尽心思寻求的龙血,现在多得一文不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