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用上的船,怎么就有老鼠了呢?”萝茜叉腰站在货舱口,扫视着角落里的木桶和木箱。

“也没办法吧。时间仓促,我们没法检查每一个箱子。”祢莱没有发现老鼠的踪迹,只好去寻找萝茜视线停留的地方,“要把那边的木箱搬出来检查一下吗?”

按照艾因提供的情报,黑龙伊特瑞克在被斩掉一颗头颅后飞去的方向是南偏西,所以他们在南下之前先往西寻找港口。离莉蒂亚大陆稍远的海域就满是乱流,但内陆河与近海还是有航线的。他们找到一个沿海的港口后购买了一些物资,毕竟不能把所有的需求都寄托在萝茜身上,也要为意外做好准备。纹枝号是如此大的一艘船,他们不希望惊动港口的人,只好趁着夜色划着舢板,一趟一趟地把物资从港口运到纹枝号上,完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算啦,”萝茜抓着祢莱的肩膀让她转身,“纹枝号这么大,给其他生命一些空间咯!”

这艘船不是为了让他们三个人探险而设计的,有足足三层船舱,对他们来说实在太空旷了。她们回到上甲板,看到尼酒像个死人一样瘫坐在桅杆旁边。

“有这么累吗?”祢莱搬了躺椅在尼酒旁边摆好,“又不是全让你一个人搬了。”

“累的是我的心。”尼酒背靠桅杆,仰头看天。

自从意识到风铃的结局后,他的心里就始终笼罩着一层阴云。风铃走上绝路与他的行动有很大关联,但那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吗?他无法认同这一点。那么将风铃逼上绝路的还能是谁呢?留亚尔伯爵和同行的卫兵吗?好像不对,他们只是按照清蕾的法律来追捕逃犯的。经营妓院的老板吗?好像也不对,老板和风铃是有契约的,先违反契约的是风铃。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将自己置于自责和不甘的夹缝中,煎熬不已。

“列清单和采购物资可都是我在操心,要累也是我先累吧?”祢莱躺到躺椅上,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

尼酒没有公开风铃的事,一方面是因为木已成舟,再提也于事无补,另一方面是不希望祢莱操额外的心。如今祢莱无法与他感同身受是正常的,至少比受他感染也变得情绪低迷要好。

“年轻人要有朝气!”祢莱朝前方一望无际的大海摊开手掌,“我们的热情要倾注在未知的远方!”

“说得对!”萝茜把一条手臂搭在尼酒的肩膀上,“你觉得呢?”

“对对对!”尼酒猛点头,心里却在想祢莱躺在甲板上晒太阳也好意思说这话?他本来还真以为祢莱是出来寻刺激的呢。

“所以我们去海里探险吧!”萝茜抬起另一条手臂,指向船舷外的海面。

“不对不对不对!”尼酒猛摇头,“呃,我是说,没必要……”

“难道你要我一直待在船舱里,直到抵达目的地?我会无聊死的!”萝茜放松自己的腰腿,用体重向尼酒“施压”。

尼酒想用留下看船当理由,让祢莱和萝茜两个人去下水,但他知道这个理由行不通。在起航之后,萝茜向他们介绍过纹枝号的情况。在最初的设计中,这是一艘桨帆船,不管是操作绞盘还是摇动船桨,都需要上百人手通力合作才能操控全船。但显然他们没有雇佣水手的条件,因此萝茜在建造时对这艘船进行了改动。所有需要人来操作的部分都有传动装置连接,传动装置又与遍布全船的魔法阵相连,只要掌握了整个魔法阵群就掌握了这艘船。于是纹枝号在实质上成了一个完全受萝茜控制的大号炼金道具,被祢莱称作“引爆下一次大陆战争的导火线”。这样一个可以远程控制的大号炼金道具,大概是不需要留人照看的。

“算了,”祢莱为尼酒说话,“他要是不想去,我们两个下去就是了。”

尼酒一愣。在他的印象中,祢莱对他一向挺严格的,这种时候一般会要求他勇敢面对,怎么这次就放过他了呢?

事实上祢莱确实在此类问题上犹豫过,最初她采取的是鼓励策略,但尼酒的数次冲动行为着实让她后怕,于是在寻找七翼银星的时候,她就转而劝告尼酒不要冲动了。最近的一些事也让她坚定了这一路线。当尼酒带着图纸走进房间的时候,她被那张阴沉的脸吓得不轻。她不知道尼酒是为了什么向她借钱,但独自担负起寻回图纸的重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说不定又冒了什么风险不敢让她知道,心疼得她直接一笔勾销了欠款。随后尼酒对她说的话更是让她心神不宁。“你真好”?这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尼酒会说出来的话吗?难道说在至今的经历中,他或者他们之间的关系多少有些改变……可心动过后,隐忧又占据了上风,她越加担心是自己的高要求在促使尼酒冲动犯错。

“好吧——”萝茜重新给自己的腰腿注入力量,“这么难得的机会你不去……很多人想去还没机会呢!亲眼见过海底的人类还不多吧?”

“你不要激他了,”祢莱无奈地摇头,“我知道他……”

“呃……”尼酒打断祢莱的话,“我还是去吧。”

这下轮到祢莱愣住了。她知道尼酒怕水是由于童年落水留下的心理阴影,这不是靠努力就能适应的困境,他们在乘竹筏南下时就验证过了,为什么要再受一遍罪呢?

其实尼酒真的是被萝茜激到了,但又不仅如此。“很多人想去还没机会”,这话让他联想到了自己从风铃手中取走图纸的事。如今他们能像这样站在甲板上,吹着海风看着云,可以说是建立在夺走风铃重获自由的机会之上的。“月夜莺”不是任人摆布的弱女子,那么风铃眼睁睁看着他将图纸取走的时候,究竟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呢?若是他行至此处,却要放弃来之不易的机会,是不是相当于在践踏着风铃的尊严呢?

“太好了!”萝茜开心地一拍手,“那我们去把舢板放下水吧!”

尼酒不解:“为什么要用舢板?”不是要潜到水面下吗?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萝茜只是俏皮地眨眼。

他们放下绳梯,全都坐到小小的舢板船里。在萝茜的指使下,尼酒摇动了两下船桨,可他不知要去往何处,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上舢板,只能茫然地让舢板在水面上滑行。

“然后呢?”尼酒战战兢兢地问。同样是被一波又一波的海流承载着,大船还是比较平稳的,小船就摇晃得好像随时都要倾覆,勾起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萝茜不答,但尼酒已经靠自己的眼睛观察到了变化。在离他们一米远的海面上出现了段差,一道水做的围墙在那里升起,仿佛专为袭击他们而来的海浪……不,不是周围的海面升高了,而是他们的舢板,以及舢板所在的海面正在下沉。以他们为中心的这一小片海面就好像一只被按进水池的盘子,在水从盘沿漫进来之前,总会将下方的水排开。而这,才是萝茜带他们潜水的方式。

随着他们的下沉,这被截取的几平方米水面彻底平静下来,如无风的湖面,又如被磨光的银镜。随着一米外的海水越涨越高,尼酒逐渐紧张,生怕他们这只“碗”被按得足够深后,外面的水会涌进碗里。可他的担忧始终没有变成现实。他们的上方好像有一个肉眼无法看到的穹顶,成吨的海水淹过那个穹顶,却无法将其压塌,只能悬在他们头顶。阳光从海面和穹顶之间的海水中穿过,波浪将光线编织成流动的网,闪得人眼花缭乱。

这世上唯有精灵才能制造出这样的奇景吧,尼酒不禁在心中庆幸自己跟着萝茜下来了。一道小巧的身影闯入他的视野,他立刻扭头寻过去,发现是一条徘徊在气泡外的小鱼,黄绿色渐变的鳞片十分漂亮。这样一条仿佛游在墙壁里的小鱼近在咫尺,让他忍不住想伸手去逗弄一下。

“别动!”萝茜喝止。

尼酒一哆嗦,立刻把手缩了回来。

“这片空间的边界是我用生命力维持的,其他生物碰到的话容易因为生命力冲突受伤。”萝茜轻描淡写地解释。

只能看不能玩啊。尼酒遗憾地看了一眼小鱼:“那鱼呢?”

“我会搅动水流让它们避开的。”萝茜回答。

尼酒松了口气。他还真不希望这么漂亮的小鱼白白死去。

“要是它们不躲,就请你吃烤鱼咯。”萝茜又补充。

尼酒看着小鱼受惊似的逃开,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惋惜。

它们继续下沉。这里的海域还很浅,很快海底的景色就清晰地映入了他们的眼帘。被海浪编织的光网笼罩在海床上,将本就陌生的嶙峋怪石映照得更加神秘莫测。

“就停在这儿了吗?”尼酒望向下方的怪石,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可萝茜不再让他们所在的气泡继续下沉了。

萝茜抬手一指:“再下去可能会伤到那边的动物。”

尼酒循着萝茜的手指望去。在不远处有一座怪石垒起来的山峰,顶端长着鹿角一样的东西,在水流中一动不动。从高度上来说,那是离他们最近的一处,但那里没有多少鱼,鱼群活动的区域还在更深的下方,

“那座山上好像没多少鱼。”尼酒陈述事实。

“嗯——”萝茜花了几秒措辞,“你可能有一些误解,我说的动物就是那座山本身。”

尼酒一惊,再去看那座山。山峰还是山峰,不动还是不动,怎么也看不出哪里有动物的样子。“那是某种大型动物伪装的吗?”龙域里经常会有受到龙的影响而大型化的生物,他很担心他们误入了某位龙王大爷的领地。

“大型?不不不,”萝茜失笑,连连摇头,“倒不如说是很小的动物。”

尼酒发呆,想象不出那座山的真容。“我能靠近点看看吗?”

“划船。”萝茜只说了这样一个简单的词。

尼酒不理解。

“你划船啊。”萝茜重复了一遍。

尼酒摇动船桨。小舢板缓缓地调过头,向着最高的“山峰”航行过去。他知道这不是他摇桨的成果,而是萝茜在控制气泡移动,那为什么萝茜还要他多此一举划船呢?很快他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切实地从这项活动中感受到了乐趣。他居然在海底划船,这可真是稀奇的体验!

“那是珊瑚吧?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它们在海里的样子……商会的大厅里有不少用它们做出来的摆饰,你应该看到过的。我上台的时候也戴过用珊瑚做的首饰……”祢莱望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山峰”,“原来它们是动物吗?”

“嗯……”萝茜似乎依然难以准确描述,“这么说吧,那主要是它们祖先的遗骸,实际活着的是生活在祖辈遗骸上的小家伙。”

当他们在离珊瑚山一米多的地方停下,仅有的几条小鱼感受到被搅动的水流,立刻躲进珊瑚的夹缝中。在鹿角般的珊瑚的各个尖端原本伸出许多随水流摇曳的触须,也和小鱼同时缩进了“鹿角”内部。过了一会儿,这些害羞的小家伙似乎认为来者没有威胁,才又跑出来,恢复了悠然自得的样子。尼酒和祢莱都对这幅景象十分好奇,默默地观察了很久。

“没必要盯着这一处看吧?只要小心一点,还是可以去下边看看的。”萝茜笑着指指下方的珊瑚群落。

“是吗?那我们赶紧潜下去吧!”祢莱眼睛里都是期待的光。

尼酒却没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啦?”萝茜看出了尼酒的思绪。

尼酒犹豫半晌,磕磕巴巴地回答:“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哪里?”

“就是……只是这样?好像缺了点什么的感觉……”

是的,就是缺了点什么。他牺牲风铃来到这里,却只是看一眼就走了,什么变化都没有,仿佛他从未来过。这不算有所欠缺吗?就好像他付了一笔巨款,却不小心把买到的美酒打翻在地,肯定是无法接受的。

他想清楚之后便把自己的感受详细地向两人讲述。

“你要是会手艺活,可以把珊瑚带回去做成纪念品。可是……”祢莱想起自己在展会期间配戴的首饰。

可是我不会,尼酒在心里帮祢莱把话补全。

“不行不行!这些珊瑚可是活的,怎么能为了纪念就杀死它们呢?”萝茜抗议,“你可以画下来,把画带回去嘛!”

“对呀!”祢莱受到萝茜的启发,激动地一拍大腿,“能把别人不容易见到的东西记下来给别人看,这也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现在对海底的研究还很少,我们可以占据领先优势!”

尼酒尴尬地看着祢莱伸出代表领先的一根食指,不知道有什么好激动的,说得跟他会画画一样。

实际上祢莱激动的原因并不在于什么领先优势,而在于她忧虑许久的问题似乎有望解决了。她最近一直烦恼该如何让尼酒在龙域中不再以身犯险,如今看来,从武力攫取资源转移到和平求知可能是一条出路。

“你不会觉得我会画画吧?”尼酒忍不住提醒。

“不会画你可以写啊!”祢莱终于说出了藏在心里的话,“虽然现在没有纸笔,但你可以把想记的内容告诉我,回去之后我给你一字不落地写下来!”

太秒了!既能让尼酒弃武从文,又能把自己跟探险行动捆绑在一起,简直是完美的提议!

“对了,就用下面的珊瑚群来实践一下吧!一会儿你们各自用大陆通用语描述看到的东西,”不由尼酒反驳,祢莱直接开始组织活动,“看看你们对大陆通用语的掌握水平孰高孰低!”

“啊?为什么要……”尼酒紧张。这是什么突击测验?对手还是个精灵,要是比人类语言还比输了岂不是很丢人?

“来呀!输了的人去抓海鲜给我们吃!”萝茜跃跃欲试。

于是他们潜到更深的地方,讨论如何用语言描述各色各样的珊瑚,从形态上对穿梭在珊瑚间的鱼进行分类,以及分辨潜藏在珊瑚群落中的海葵。有时他们会发现珊瑚生长在沉船的残骸上,便寻找进入船舱的缺口,尝试推测沉船的来历。最后他们在一片空旷的沙地“搁浅”,走出舢板去散步,感受自己的脚在海底的沙子中微微下陷。

多年以后的龙学者意外从角落里翻出描述珊瑚的笔记时,忽的想起这天在海底的划船和漫步。他有一瞬间仿佛被明媚阳光织成的网笼罩,可立刻又悲戚地将笔记塞回了角落。因此,尽管后世的学者们知道对传统“古代种、次代种、杂种”分类法的质疑是自龙学者父亲的笔记继承的,却从未有人知道用新的标准来对各种龙进行分类始于一个精灵发起的水中玩乐。

“还没抓到呢?”萝茜从背后抱住祢莱。

“是啊,他又不像你能徒手裂石。”祢莱抬了抬萝茜的手臂,但是没抬动,便放弃挣扎了。

尼酒已经和躲在石洞里的一只龙虾搏斗半天了,至今没能用船桨将其钩出来。没错,他在和萝茜的比试中输了,就像青蛙在水里游泳没游过一只鸟一样,输得彻底。萝茜在用气泡覆盖此地的时候,特意在石洞所在的位置短暂打开一个缺口,让猎物不至于被生命力冲突杀死。这是为了祢莱要求的新鲜,而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有人不得不用自己的手来向大自然索取食物。看着石洞周围的海水被飞快地排开,接着包裹石洞的水球瞬间溃散时尼酒有多震撼,尝试亲手活捉龙虾时他就有多苦哈哈。

“谁让我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呢?水平太高想不赢都不行。”萝茜沾沾自喜。

“你就是得了见识广的好处。其实我觉得还是他的用语更……有灵性一点。”祢莱犹豫半天,还是把“灵性”一词说出了口。

“谁让我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呢,学生随老师再正常不过了。”萝茜阴阳怪气。

祢莱咂嘴,后悔用了自取其辱的词。

“差不多就回纹枝号上吧,”萝茜把下巴顶在祢莱头上,“等会儿天气可能会恶化,到时候这里会一片漆黑的。”

祢莱转动脑袋:“要下雨吗?”

“可能。”

“怎么说可能?你判断不了天气吗?”

“海上的天气很复杂的!我又不是神明,哪能时时刻刻都预测得准啊!”萝茜直起身来抱怨。

祢莱趁机半蹲,从萝茜的怀抱中溜出来:“我去帮帮他吧。实在不行你直接帮他把石洞切开,胜负之分没那么……”

就在这时,尼酒一手提着船桨一手抓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家伙回来了。不得不说这家伙的个头挺大的,十根大爪子和人的手指差不多粗,大尾巴啪塔啪塔地拍,晃得尼酒都快抓不住它的脑壳了。

“哎呀你看!就算不能徒手裂石也抓得到嘛!”萝茜挑衅似的拍拍祢莱的肩膀。

祢莱撇嘴,但也不得不对尼酒说声干得好。

尼酒羞涩地笑笑。亲手捕猎确实很辛苦,但得到的夸奖让他觉得一切都有了意义。他突然想到,要是老桶在就好了,靠这只龙虾说不定能度过成人礼。

“等会儿可能要下雨,我们回船上去吧。”祢莱告诉尼酒,然后带队走向舢板。

就在他们返回舢板的路上,眼前突然一黑,海浪编织的光网消失,似乎有一片阴云挡在了他们和太阳之间。昏暗中,尼酒发现走在中间的萝茜一个踉跄,同时有什么东西掉在脚边,发出啪塔一声。他低头看向脚边,似乎是条鱼,但太暗了看不清楚,便蹲下来细看。他听到祢莱呼叫萝茜的名字,脚踩沙子和衣服的摩挲声乱成一片。

掉在地上的是一条管状的小鱼,约有手掌长、拇指粗,体表乌青色,身侧有两条螺旋状的红线。而这条小鱼最有特点的部位是嘴,那是一个与身体截面相同大小的吸盘,里面布满了一圈一圈的尖牙。这条令人心生厌恶的怪鱼微微陷入沙子中,一动不动,显然已是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