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莱找到尼酒的时候,尼酒正提着一个竹篓,两只脚陷在淤泥里。

祢莱站在临泥潭的岩石上,眼角抽搐:“你……这是什么架势?”

尼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竹篓,里面装的是各种各样的小螃蟹和贝类。这个竹篓是他从村民手中借来的,萝茜造船的时候他没法帮忙,便到旁边的滩涂上牵制好奇的渔民,一来二去竟跟着渔民在淤泥里刨起货来。

他抬头看向祢莱。显然祢莱的状况很不好——哪怕不注意神态,光看她背后跟着的一大票卫兵也能看出来。

“呃……你们要吗?”尼酒把竹篓递了出去。

祢莱听得整张脸都抽搐了。萝茜带尼酒出门前根本没有知会她,这导致她被卫兵堵在房间里的时候还一头雾水。她可以说是被留亚尔伯爵带人一路押过来的,两天里都没休息好。如今她提着鸟笼站在石头上,见到尼酒提着竹篓插在淤泥里,顿时悲从中来,哪有心情要什么海货。

“萝茜呢?”她扫视了一圈滩涂,可是从这个角度看不到萝茜造的船。

尼酒指了指远处的海蚀崖。

“图纸在她那儿?”

尼酒点头:“你们要去找她吗?”

祢莱低头看了一眼尼酒的腿,见淤泥一直覆盖到尼酒的大腿中部,顿时陷入沉默。其他人包括留亚尔伯爵也看着同一个方向,也都不想踩淤泥。

“你去把她叫出来吧。”祢莱刚说完,就听到留亚尔伯爵在她背后咳了两声,又补上一句:“让她把图纸带上。”

于是尼酒踩着淤泥,一步一步地走向海蚀崖。这两天里,他时不时地会去看看萝茜的情况,每次萝茜都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前放着图纸,眼睛则盯着小海湾中扭曲地生长着的树干。除了陪自己吃饭和睡前闲聊,他从未见过萝茜离开那块石头,似乎盯着那些树干生长是一件十分费神的事。事实上,树干的变化确实令他惊讶。每次他都会发现原本杂乱的树干组成了新的结构,最开始是龙骨,然后无数细枝纠缠、愈合成底板,三棵树中的两颗笔直地长成了桅杆的样子,顶上还点缀着绿叶……

“祢莱来了,你要……”尼酒绕到海蚀崖另一侧,话说半句就噎住了。

上次观察进度还是昨晚,十几个小时过去,呈现在他眼前的已经完全没有一丝杂乱的迹象了。抬头望去,那些肆意生长的枝条都受到约束,收敛成了一个整体,如果不是船板的表面布满天然植物的纹理,他简直不敢相信最初种下的三颗小种子能变成如此庞然大物。

“什么时候完成的?”尼酒怔怔地仰望着这艘大船。

萝茜原本坐在石头上整理长发,听到尼酒的声音便看过来:“今天早上。老师呢?”

她用一种花的汁液将头发染成了黄色——在来此的第二天早上突然掏出种子催生那种花,就好像提前准备好的一样。尼酒帮萝茜完成了染发的全过程,心里空落落的。他挺喜欢原来的栗色头发,毕竟在人类中看不到这种发色。可萝茜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反对只会扫萝茜的兴。于是他亲手帮萝茜把汁液抹匀,如此原本令他印象深刻的头发特征是一点儿也不剩了。不过精灵的丽质无需发型衬托,从栗色到黄色,只是令这个女孩少了一分神秘深邃,多了一分灵动活泼。

“跟伯爵的人等在滩涂边上,不把图纸还回去恐怕不肯放人。”尼酒想起祢莱提着的鸟笼,又问:“你是不是没告诉祢莱就出来了?”

萝茜吐舌,把早已卷好的图纸递给尼酒。

这就是你说的她能照顾好自己吗……尼酒狂翻白眼。

当尼酒回到滩涂边缘的时候,那一大票卫兵已经分散开来,似乎在四处搜索些什么。尼酒拿着图纸来到祢莱面前,立刻就有卫兵上前想接过图纸。

“等一下,”尼酒把图纸拿得离对方远了些,“图纸可以给你们,但你们得把人放了。”

一直站在祢莱背后的留亚尔伯爵发话:“我们从来没有囚禁奥斯汀小姐的意思。等此次事务了结,我们还要护送她返回蕾芙特城的。”

尼酒一愣:“呃……我是说,她可能不回去了。”

“为什么?”还没等留亚尔伯爵说话,祢莱先有异议了。

“啊?”尼酒傻了,硬着头皮找理由,“你不是喜欢海鲜嘛,跟我一起去海滩上摸一点呗……”

祢莱又看了一眼尼酒沾满淤泥的腿,涨红了脸:“不要,太脏了,我死也不会下去的。”

尼酒不解,遍布毒虫的山林都闯过了,还在乎这点淤泥?“萝茜……你总得去陪陪她吧?她说她很想和你在这里玩一会儿。”情急之下,他只能假借萝茜的名义进行哄骗。

好在祢莱真的吃这套,毕竟她不能放着那个精灵不管。只见她露出犹豫的表情:“可我的行李还在马车上……”

尼酒瞥了一眼远处,那里有卫兵正在询问渔民,再听到祢莱这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此前萝茜和他达成一致,认为不能让留亚尔伯爵发现他们造的船,毕竟先进的战船对一个国家来说有相当大的战略价值,盖安凌统治阶层肯定不会放任这艘船出海。因此他们计划用图纸换得祢莱,然后拉上人直接起航,不给留亚尔伯爵阻止的机会。然而若是祢莱取回行李之前,留亚尔伯爵就从渔民口中听到了有人在造船的消息,他们可能就出不了海了。可惜他们没法事先和祢莱通气,谁能想到会在这种奇怪的细节上出意外呢?

“那你快去拿,不然萝茜会不耐烦的!”他催促道,就差上前推祢莱转身了。

看着祢莱在卫兵的陪同下离开现场,尼酒尽管着急,也没有任何办法。他后退两步,依旧将图纸卷抓在手中。要是事情在祢莱回来之前败露,目前孤立无援的他可能当场变成阶下囚,到时候还能把图纸当作最后的谈判筹码。

万幸祢莱先回来了,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裹,再提起留在地上的鸟笼,。尼酒把图纸还给留亚尔伯爵,等待对方验货。在他“挟持”图纸和对方对峙期间,留亚尔伯爵看他的眼神越来越阴沉,直到拿回图纸才缓和下来。尼酒松了口气,等伯爵点头后便要拉着祢莱离开。

祢莱低头看着泥滩,依然紧锁眉头:“你不能让萝茜过来一下吗?”

尼酒都快崩溃了。他知道祢莱是不想踩淤泥,希望萝茜能带她飞过去,可当下哪有这时间啊?那个询问渔民的卫兵都在往这边走了!

“我背你过去吧,你把东西拿好。”尼酒顾不上亲疏有别,直接背过身去。

他的上半身也沾了不少泥点,因此他本以为祢莱还会和他闹一会儿别扭,没想到祢莱只是愣了一下,就听话地爬到了他背上。

“怎么又不怕脏了?”他忍不住发问。

“嗯?嗯——其实不是脏的问题……”

“那是……哦,”尼酒一脚踩进泥滩深处,顿时开了窍,“我知道了……”

他居然忽略了重要的身高因素,要是踩进淤泥里的时候连大腿都见不到,那恐怕确实会寸步难行的。

“不准说,说出来咬掉你耳朵。”祢莱恶狠狠地威胁。

尼酒不敢说也没空说,回头看了一眼留亚尔伯爵和卫兵,然后埋头前进。双方之间的距离还不够远,他怕现在就和祢莱提船的事情会被听到。

“你是不是在怕那些卫兵?”祢莱看懂了尼酒的视线,“没事的,他们是来追捕一个逃犯的,不会为难我们。”

“什么逃犯?”莫不是在小巷中杀死女性的凶手被找到了?

“听说是个卖春女,违反和雇主的契约,朝这个方向逃出来了……”

尼酒心中一震,与此同时听到背后传来呼喊声,似乎是在叫他们等一下。他当然不可能等,而是如临大敌,不要命地朝海蚀崖迈开脚步。

祢莱回头,看到之前嫌泥脏的卫兵都纷纷下了滩涂,十分惊讶:“怎么会……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了?”

“等会儿再说!”尼酒喘着粗气,只管迈腿。在泥滩上走路十分耗费体力,每迈一步都要把腿从膝盖深的淤泥中拔起来。他不是以体力见长的人,何况还是负重前行,还没走到一半路程就气喘吁吁了。

那一竹篓的海货没白捡。论体能尼酒肯定不如追上来的卫兵,但在走泥滩上他毕竟多了两天经验,加上卫兵或多或少身着防具,跋涉不便,双方之间的距离缩短得十分缓慢。终于,他们绕过海蚀崖,来到了藏船的小海湾里。祢莱一眼就看到了高大的船只,惊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也知道了那些卫兵为什么要追赶他们。她仰头看到萝茜从船舷上跳下来,正惊异于萝茜发色的改变,身下的尼酒就摇摇晃晃好像要把她掼在地上。

“老师!好久不见,让我抱抱你!”萝茜亲热地抱住被尼酒甩下来的祢莱,同时接过关眼镜的鸟笼,“还有你这个小家伙,我不在真是冷落你了!”

我觉得我才是被冷落的那个,尼酒摊在地上举手示意。他已经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视野里都是明灭的光点。

“我们上船吧。就是绳梯还没来得及做,只能我先带你们飞上去了。”萝茜朝祢莱伸出手,另一只手拉起尼酒,像舞会上的绅士一样搂住这具瘫软的身体。

本来因萝茜安然无恙而放心不少的祢莱一见这景象,立刻板起了脸,手都不肯伸一下:“你还是先带他上去吧。”

萝茜失笑:“哎呀,吃醋啦?”

祢莱恶狠狠地咬嘴唇。

“不过时间紧迫,尼酒我抱走了,你我也要抱走!”萝茜不由分说地一把捞起祢莱的腰。

一阵狂风过后,三人已经落在甲板上。这艘船的甲板也与一般的船不同,不像经过加工的木板那样平整,而是覆盖着树皮,踩上去让人觉得有点崎岖。

“那么……要叫这艘船什么名字呢?算了,先起航再想吧!”萝茜打了个响指。

甲板上的绞盘自行转动起来,收放藤条编织的粗大缆绳,原本折叠的船帆随之徐徐展开。这艘船有两根竖立的桅杆和一根首斜桅,船帆全部张开后面积巨大,俨然一副全速前进的架势。

“等一下!我们就这样出发了?”祢莱有点难以置信,毕竟远洋航海都要做足准备,而她刚知道这艘船的存在还没三分钟,就要出发前往一个从未有人到达的地方了。

“不然呢?”萝茜反问。

有人的呼喊声从海蚀崖脚下传来。那些卫兵已经目睹了这艘船的存在,正高声喝令他们下船。

“……好吧。”祢莱咬牙同意。如果他们在此被抓住,不但出海探险的计划会落空,贸然让盖安凌获得这艘成品船也容易破坏国家之间的平衡,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本应避风的海湾中平白刮起了大风,这是萝茜唤来的气流。桅杆间的数面帆都被吹得鼓起,整艘船缓缓地向着大海加速。萝茜扶着船尾的围护,向岸边的卫兵们挥手道别。尼酒想起自己借来的竹篓还留在岸上,便迈动麻木的双腿来到萝茜身边,硬着头皮请求卫兵将竹篓还给滩涂上的渔民。至于卫兵们有没有听到,或愿不愿意帮他归还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了。船已离岸,那些站在岸边的卫兵已经无法追上他们了。

“你怎么把头发染了?”祢莱漫不经心地问。

“这不重要吧,”萝茜不答,“想想该给这艘船起个什么名字才是要紧事。”

此时船已经行过海蚀拱门,进入了无遮无拦的海域。

“名字?这种时候?”祢莱还对当着留亚尔伯爵的面将船开走的事忧心忡忡。

萝茜搂住祢莱:“快想一个嘛!这可是我煞费苦心造出来的杰作!我敢说她可以把我们带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必须是一个震慑人心的名字才配得上她!”

祢莱沉吟半天:“探险者号?”

“太直白了吧?”萝茜不太满意。

“我是个缺乏灵感的人可真是对不起了!”祢莱撇嘴,“那我们聪慧的精灵小姐有何高见呢?”

“女武神号?”

“嘶……”祢莱扶额,“我们又不打仗,有必要吗?”

“那就……纹枝号?”萝茜又报出一个名字。

“什么意思?”祢莱没理解。她没在莉蒂亚大陆通用语里听到过“纹枝”一词,所以推测这是萝茜的自造词。

萝茜发了一个奇怪的音,然后解释:“这是造这艘船的树在精灵语里的名字,大概可以翻译成‘刻着纹路的枝条’。”

“哦,听起来正常多了,”祢莱首肯,“就这个吧。”

“尼酒,你觉得呢?”萝茜又征求尼酒的意见。

尼酒正靠着舷墙朝岸边张望。原本需要仰望的海蚀崖已经可以一览无遗,岸边的人们正逐渐变成插在泥滩上的一根根短棍。他听到萝茜的问话,茫然地反问:“这不是也很直白吗?”

祢莱一愣,反应过来了:“这种树有什么寓意吗?”

萝茜赔笑脸:“其实这个名字来自于一个传说。有一个精灵用这种树的枝条做成发簪,送给他的仇人。当他的仇人被这根发簪扎伤的时候,暗藏在发簪内部的魔法阵就会发动,把那个仇人炸成碎片……”

祢莱深吸一口气,就要发作,然而萝茜一溜烟儿逃向了船头,她只好认命,先把自己的行李拿进船舱再说。

尼酒的视线追随萝茜而去。那个身影岔开腿站在船头,毫无淑女形象可言,却如矫健的骏马般洋溢着最自然的活力。那头刚染的黄色长发被海风吹得狂舞,在阳光下仿佛无数闪闪发光的金线。

“嗯——这风真不错。”萝茜将双臂撑在船头的舷墙上,仰面接受海风的吹拂。忽然她转过头来,美眸中闪动着喜悦的光:“尼酒!你也来吹吹风啊!”

尼酒被那团狂舞的金线吸引,对萝茜的邀请完全没有抵抗力,忍不住欣然前往。只是在动身的前一瞬间,他还想再看一眼岸边。就这一眼,让他的笑容又消失了。

在饱经风浪的海蚀拱桥上,有一根短棍正灵活地在崎岖的顶部跳跃,赶往远离海岸的桥头顶端。到达最深入海域的悬崖边后,那根短棍站住了,似乎在张望着什么。此时又有几根短棍立起,同样朝着悬崖靠近,却显示出包围之势。然而第一根短棍不为所动,依旧立在原地,只是在张望着什么。

尼酒心脏狂跳。他想起祢莱所说的卫兵来此的真正目的,那站在海蚀拱桥悬崖边的人是谁?他根本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测。至于那个人为什么要站在悬崖边张望,又是在张望些什么,他更是想也不敢想。

后来的短棍逐渐向着悬崖逼近,站在悬崖边的短棍退无可退,一切似乎都早已注定。就在剑拔弩张的时刻,被包围的短棍一矮,从悬崖上消失了,仿佛沉入了海蚀拱桥嶙峋的表面下。

尼酒的心跳停了半拍,眼球快速地转动,希望确认那个人的安危。可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找不到那道身影的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