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莱低着头,从房间的前门走到后面,再从后门走到前门。

“你在干什么?”萝茜问。她坐在窗前,逗弄停在盆栽上的眼镜,偶尔分神看一眼祢莱,都会发现祢莱还在持续这种行为。

“我在试图用脚挖出一条沟渠。”

“什么?”

“你没听过常年在房间里一边思考一边踱步,把房间的地面磨得凹陷下去的段子吗?”祢莱没好气地反问。

她走到萝茜旁边,朝窗外张望,隐约看到竹林中有卫兵的身影,立刻气不打一处来:“那个家伙在搞什么?天又快黑了!昨天他就在外面晃了一天,而我们就像两个白痴一样随时有可能被……”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幽幽如鬼魂登门。祢莱魂飞天外,以为留亚尔伯爵反悔,要提前把他们拉去法庭了,一转头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呃……能借我点钱吗?”尼酒从门缝中探头进来。

祢莱皱眉:“你要多少?”

尼酒看着地面:“三个金币。”

“这么多?你要干什么?”

尼酒把门缝关小了一点,只露出半张脸:“找女人。”

尼酒已经在河边徘徊两天了,虽然他最终向伯爵争取到四天时间,但按照风铃的三天预期,今晚可能就是最后的机会了。然而这老天爷就好像在过去的几个雨天里被榨干了一样,丝毫没有再降雨的迹象。没有办法,他只好向祢莱借钱,从正门进去找风铃。

小楼的门口立着两个婷婷袅袅的女人,都穿着暴露,正搔首弄姿地吸引顾客。她们一见尼酒靠近,立刻迎上来,拥着他走向正门。

尼酒闻到了两人身上的脂粉气味,香水喷得太多以至于令他觉得有点刺鼻。他十分局促,低下头却不小心用余光瞥见两侧的山谷,更加局促了。

两个拉客的女人将尼酒送进门,没有跟进来。尼酒一进门,就看到两边各有一道楼梯通向楼上,左边的楼梯口以屏风遮挡,不知是何用意,前方则是宽敞的大厅,有吧台有舞台有桌椅。大厅和尼酒熟悉的酒馆十分相似,只不过这里的客人都是搂着女人说笑,舞台上的不是吟游诗人或乐师,而是妖娆多姿的舞女,连烛火都散发着淫靡的光芒。这样的景象令他不知所措,心想要是把瑞迪姆叫上就好了,大哥一定能带他轻松上路。

一个年纪略大风韵犹存的女人出现,飞快地上下打量了尼酒一遍:“小哥第一次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可以给你叫。我们这里的姑娘都很懂事,一定能让你满意的!”

尼酒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金币,向女人递过去:“我想找风铃。”他记得风铃说过,从正门进来找她需要付一个金币。

风韵犹存的女人立刻眉开眼笑,把金币接过去收好:“多谢少爷!您是来听风铃弹琴的吧?我这就带您去落座!离风铃登台还有一段时间,我可以给您叫个姑娘先陪着!”

“啊?我不能单独见她吗?”尼酒额头冒汗。刚才付出去的那一枚金币,是当初瑞迪姆在城门口打败闩之骑士后分给他的,那时他还觉得这么大一笔钱根本花不出去,此时却只能付个门票钱。

女人一愣,再次上下打量了尼酒一遍:“当然可以,不过风铃会向您收取额外的费用。而且,今晚的表演取消的话……”

“不不不,我不会待很久的……不是,我要做的事情比较快……不是……”尼酒口不择言,越描越黑。

女人看他的眼神更怪了,但还是拉开楼梯口的屏风,请他上楼。

尼酒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为何这个女人的态度如此怪异。直到很多年后他在另一家妓院里接受委托,才知道有身份的人物往往不在这种场合公开露面,付费提要求的工作都是交给侍从的。

女人让他上了楼梯,便在他身后将屏风移回了原位。楼梯很长,尼酒一个人走上楼,能感觉到自己在逐渐接近风铃房间所在的高度。最后,他进入一条宽阔的走廊。走廊里十分安静,熏香味不似一楼那么浓烈,若有若无却沁人心脾,终于让他紧绷至今的神经放松下来。走廊的两侧交错排列着房门,每扇门前都围了半圈屏风,以便大人物们避人眼目。他抬脚迈向走廊尽头的房门,那是他熟悉的位置,门口挂的许多风铃正是他记忆无误的证明。他拉开屏风,钻进去,复位屏风,然后敲门。

门开了,里面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的风铃。她没想到一个理应离开这座城市的人还会出现在眼前,更没想到这个人会从正门进来。

尼酒的视线略过风铃,扫向室内。室内的陈设与他的记忆完美对应,连墙边的那只柜子也是如此。

风铃的失态很快被笑容掩盖。她亲热地靠上来,让尼酒可以搂住她——对待从正门进来的客人理应如此。

尼酒抬手挡住风铃,同时吸了两下鼻子。风铃身上的香水味浓淡得体,绝不像门口揽客的那两人一样刺鼻。但是这不够,有一种关键性的气味没有被包含在其中。他转身把门关好,这才开口:“你是不是进过留亚尔伯爵的院子?”然后他绝望地看到风铃睁大了眼睛。

他再次将视线投向墙边的柜子,绕过风铃,朝那里走过去。途中他一直在吸着鼻子,风铃房间里的气味还是很好闻,可就是缺少了那种关键性的气味。他打开柜子下面的柜门,小心地推开叠好的衣服。从装图纸的盒子判断,图纸本身的体积不会小,要是藏在这个柜子里,只有这下面有空间。可他一无所获。

“求你了,不要这样……”在尼酒拉开柜子的抽屉时,风铃终于开口央求。

尼酒看了一眼风铃那对几乎要拧在一起的眉毛,心生绝望。他知道自己找不到那种关键性的花香了,此前他只闻到过两次,一次是在留亚尔伯爵的院子里,还有一次就是他抱着全部的信任等风铃“洗完澡”后从风铃身上闻到的。他低头不看风铃,在抽屉里一顿翻找。

抽屉里分散着许多东西,其中有几个盒子。他打开一个放在外侧的,里面装了少量金币和大量银币,又打开一个藏在深处的,里面是好几件镶嵌着宝石的首饰。

“那是以前妈妈的东西……”风铃像是要辩解什么。

尼酒没有回答,把装首饰的盒子重新盖好。即使风铃不说,他也大概猜到了这些东西的经历——所谓“不顾一切地挽回丢失的东西”,这些首饰肯定是其中的一部分。

抽屉里有一本小册子,从大小上可以断定不会和图纸有关,但他还是好奇地翻了开来。这是一本账本,里面记录了每一天增加的金额和减少的金额,差值极小。他随手翻过几页,突然愣住了。

他来的那几天,只有减少,没有增加。

他突然明白了敲门声和拉绳响铃的意义。这里的客人希望避人耳目,收钱的人不能一直候着,只能不时来敲门确认。挂在门口的风铃是在不方便开门时延迟确认用的,同时也是为了表明室内确实有人。他每次来此,拉动红绳,风铃都要像平时接客那样在事后上交一笔钱。这件事发生在他离去之后,所以他从未亲眼目睹,除了他和风铃下棋那次,生气的风铃当着他的面打发了收钱的人。

“很可笑吧?我以为已经积蓄得很多了,可以稍微任性一下,没想到花得这么快……”风铃苦笑。

尼酒掏出三枚金币,丢进了放钱的盒子里。这是他这次理应支付的费用,实际上他欠风铃的更多,可他只向祢莱借了这三枚。考虑到之后风铃一上交又会剩不下多少,他又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币也掏出来,放进了盒子里。

搜完柜子,却没有收获。尼酒环视房间,同时缓缓地将抽屉推入。房间里的其他陈设都比较简单,不像有可以藏下图纸的地方。就在这时,即将被完全推入的抽屉一顿,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了它一下。

尼酒一愣,立刻把抽屉完全抽出来,伸手去探放抽屉的空间。他摸到了一个圆筒状的东西,顿时激动地再次打开下面的柜门,把放衣服的木板也抽了出来。柜子的背板被扒开,后面竟然还有空间,几大卷纸和一些精美的工艺品立在尘埃当中。

他把几卷纸都拿了出来,一个个打开确认。几乎所有的纸卷都是体现美感的油画,只有一卷与众不同,上面的内容由靠工具画出的线条、尚未擦净的辅助线和无处不在的数字标注构成。这正是他要找的图纸,万幸——仅对于他来说——还没来得及被送出去。

“你要……把那个拿走吗?”见尼酒看着图纸没有表态,风铃颤声发问。

尼酒迟迟没有收起图纸,其实是因为他不敢。他来的时候,心里是怀着愤怒的火种的,因为一旦他没有在这里找到那种花香,就说明风铃正是使他们陷入被动的罪魁祸首,而这个女人恰恰是利用他的信任才得到了行动的便利——一旦有人来敲门,他便成了可以拉动红绳证明风铃在接客的帮凶。可当他真的搜出图纸时,他又害怕了。取走这份图纸可以免除他们的罪责,但同时也断绝了风铃的希望。“月夜莺”偷窃图纸,可能是受留亚尔伯爵的政敌指使,也可能是如留亚尔伯爵所说的“背叛国家”,将图纸卖给盖安凌的间谍。但他对政治斗争不感兴趣,对自己的国家也缺乏归属感。他更在意的是:这个女人将在这里多浪费好几年光阴,甚至直到年老色衰。他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于是一直假装阅读图纸,以此逃避最终的选择。

但是这种逃避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他也根本看不懂这张图纸。他深吸一口气,将图纸重新卷好:“是的,不这样我和我的朋友都会有麻烦。”

“呵……”风铃的表情和笑声都带着苦涩。

尼酒手拿图纸,看着被自己翻乱的东西,犹豫着要不要帮风铃把抽屉和衣服收拾好,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走向门口,低着头以躲避风铃的目光,可还是在门前停下了脚步:“那天你让我爬进窗户,就是为了这种事吗?”

当初风铃敢让他进屋,会不会只是因为“月夜莺”对自己的武力有信心,而不是因为对他抱有哪怕一丝的信任呢?这个问题一旦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便再也无法驱散了。

风铃没有回答,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久得让尼酒绝望。尼酒放弃了,抬手准备开门,却在这时被人从背后拉住了胳膊。

“不要走!”风铃的声音急促又尖锐,全然失去了富家出身带来的优雅和泰然,“告诉我,你……你把我当成什么?”

尼酒愣伸:“姐姐?”

话一出口,她就看到风铃咬住了嘴唇,那双柔美的眼睛飞快地变红。

“对不起对不起……”风铃竟泪眼婆娑,“是我错了……我以为快要能离开这里,就被兴奋冲昏了头脑,想要在你身上试试……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

尼酒惊恐万分,缩着肩膀试图抽回胳膊。风铃没有强抱住他,这让他得以脱身。他慌忙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他觉得自己像个窃贼,又像个叛徒,回去时想了一路,却除了让自己更累以外什么成果都没有。

祢莱和萝茜还等在房间里,见尼酒进来便想询问事情的进展,可看清尼酒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后又止住了话。尼酒长驱直入,把图纸甩在桌面上,然后深吸一口气,看向祢莱,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憋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在进门之前,他是确信自己应该对祢莱说些什么的,可到了该说的时候却不知说何是好了。

“你……你真好。”

最后,尼酒别扭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嗯?”祢莱捂住自己的左脸,向萝茜投去征询的目光,“他说……什么?”

“只捂一边的脸可是挡不住脸红的……哇哦!”萝茜把尼酒留下的纸卷展开,立刻发出惊叹。

祢莱把两边的脸颊都捂上:“那是什么?难道说……”

萝茜直接把图纸上的内容展示给祢莱看。

“太好了!”祢莱喜出望外,已经在心里把借给尼酒的三枚金币一笔勾销了,“不过他是从那里找回来的?真是的,也不说清楚……我要去找他问问!”说着就要出门。

“等一下!”萝茜把祢莱叫住了,“还是不要现在去找他比较好。而且你现在心神不宁,去了指不定是问什么呢。”

祢莱噘着嘴又把脸捂上了:“那你说怎么办嘛!”

“先给他一点独处的时间,一会儿交给我。”萝茜说着话,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图纸。

尼酒一回房间,就整个人扑到床上,把自己摊成了一块饼。他也不点灯,就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发呆。渐渐地,他好像从黑暗中看出些什么来。那是风铃最后的神情,流转在泛红眼眶里的光仿佛即将滴落下来。

他闭上眼睛,努力搅乱自己的脑海,让自己无法清晰地记起那一幕。恍惚中,有什么化为梦境将他的意识拖了进去。

他梦到一座桥,架设在一条小河上,摇摇晃晃,好像随时有可能倒塌。他和风铃站在桥的两头,都准备通过小桥到对岸去。可是这座桥太窄了,一次只能让一个人通过。他先踏上了桥,跨越小河到达对岸。可当风铃过桥的时候,这座桥的使用寿命刚好到了极限,人与桥一起消失在湍急的水流中。他立在岸边,感到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醒了,沉重的感觉却依然存在。他还维持着张开四肢趴在床上的姿势,可是背后好像有什么压着他,让他完全无法动弹。这让他慌了神,后悔自己没有开灯,也许就是这样才给了一直缠着他的鬼魂可乘之机。

一股潮湿的气流拂过他的鼻尖,没有想象中的阴寒,反而还挺温暖的。接下来压在他身上的东西动了,不是坚硬的而是柔软的。

“这是什么特殊的祈祷动作吗?”萝茜将潮湿的呼吸喷到了尼酒的耳朵上。

“呃……不是……”尼酒耳朵痒痒,心也痒痒。

“我还以为这样做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呢,就学了你的样子。”

就算是祈祷动作也不会有人叠起来祈祷的吧?!

“没有的……你能先起来吗?”尼酒扭头,把脸埋到枕头里。

两个人先后从床上爬起,尼酒还没来得及问萝茜的来意,就被萝茜一纸卷敲在了头上。

“跟我去造船吧!”萝茜举着纸卷,好像举着一把骑士剑。

尼酒看了一眼萝茜手中的纸卷,正是他从风铃处取回的图纸,不由得皱起眉头。他不理解萝茜的意思,因为这份图纸在两天后就要被交还给留亚尔伯爵,而造船显然是个大工程,不可能在这两天内完成。他争取这两到三天的时间差,只是寄希望于祢莱能利用这段时间复制图纸,或采取别的手段得到造船的机会。

“你有什么不满的?跟我走就是了,到了地方自然会明白。”萝茜胸有成竹。

“去哪儿?”尼酒一头雾水。

“去海边啊!”

尼酒刚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海边,这个回答是如此合理,合理得好像不必明说,但他总觉得前提就错了……

“你就说跟不跟我去吧!”萝茜不耐烦了,霸道地一叉腰。

尼酒低下头,酝酿拒绝的词句。他在风铃的窗下守了两天,现在累得站着都要点头。蕾芙特城不临海,从这里到海边哪怕是用飞的,也来不及在天亮前让他补上一个觉。

“不想去也得去!”

没想到萝茜根本没给他选择的权利,拉起他就往后院跑。自从他们夜闯留亚尔宅邸,他们所用后院外的竹林里就被安插了一圈哨兵,已经没法像之前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出去了。可萝茜不管这些,推开门就拦腰抱起尼酒一飞冲天,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等一下等一下!祢莱呢?”尼酒顾不上避嫌,一手搂住萝茜的腰,一手抓住萝茜抱他的手臂,除了嘴巴哪里都不敢动,浑身紧绷如同一具僵尸。

“老师能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萝茜掰尼酒的手指几次都没掰动,“不要这么紧张嘛,都抓得我疼了!”

此时他们已经飞到了蕾芙特城中心的上空,下方是万千灯火:无数小楼大院中亮起的光点不逊于头顶的群星,沿着街道蜿蜒排列的火炬如同龙脊背上闪闪发亮的鳞片,还有这些灯火投在河面上的倒影,微风拂过,仿佛是成群的黄金鱼在游动。凡人可能一生都没有机会将这番景色尽收眼底,而得此机会的尼酒却无暇欣赏——尽管有萝茜的抱怨,他依旧咬紧牙关,不敢放松。

“好疼,我不高兴了,我要丢你下去。”萝茜轻描淡写地松手。

这天的蕾芙特城留下了一个夜半鬼号的传说。

萝茜又轻描淡写地把尼酒捞了起来:“你尽管放心,你要是掉得下去我也不用去什么学院了,直接回秘林养老算了。要不我们换个有安全感的姿势?比如我用两只手托着你,就像……你们的王子抱公主那样,就是图纸得由你拿着了。”

尼酒为难。公主抱确实比像一条软肉一样被萝茜夹在腋下有安全感,但……好歹也是屠过龙,断过胳膊流过血的猛士,怎能像个娘们一样当被抱的那个呢?

“还不够安全啊?那……对了,我们可以面对面互相抱住嘛!你可以把腿缠我腰上……”

“够了够了!”尼酒老脸通红,连忙接过图纸。萝茜穿得太清凉了,要是真的采用萝茜的方案,他怕自己心怀的鬼胎会在顷刻间暴露无遗。

于是两人以羞耻的公主抱姿势飞向东南方向,很快将热闹的蕾芙特城甩在身后。无人的野外基本是一片漆黑,除了偶尔遇到的小村落点缀着零星的火光,就只有月亮洒下的清冷光芒会提醒他们正经过森林或河流。

尼酒无事可做,思绪纷飞,忍不住与萝茜搭话:“你说,如果这世上有种东西只有一份,可是有两个人都需要,得不到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活该呢?”

“怎么一上来就问这么难的问题嘛。”萝茜抱怨。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回答:“要说活该也太过分了,如果那个东西不能分成两份的话,那不就注定只有一方能得到吗?这是没法两全的事情。”

“所以我们应该无情地把那个东西据为己有,让对方空手回家?”

萝茜沉默了很久,飞过两座山后才回答:“过去精灵和人类之间发生过不止一次战争,除了最近的那一次,起因都是人类认为精灵是一种威胁,而最近的那一次是因为生命力钳制器,我们认为人类对精灵产生了威胁,但总的来说都差不多,双方都是想要一个‘安全的莉蒂亚大陆’,而莉蒂亚大陆只有一个,所以只能靠抢。结果你也知道喽。”

尼酒想起一些诗人描绘的战场惨状,想要无情地把什么东西据为己有,下场就是如此。至今精灵和人类分着使用一个不安全的莉蒂亚大陆,正是因为大家都做不到无情地争夺。可这个答案并不能解决他的问题,因为土地是能分着用的,而他没法把图纸撕一半给风铃。

“如果两个人在沙漠里,只有够一个人喝的水,平分的话两个人都没法活着走出沙漠,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尼酒决定假设一个情景,生物必需的水显然最能体现这个问题。

“不知道,”萝茜回答得不带一丝犹豫,“因为我可以从地下引水或者直接飞出沙漠。”

“啧,真不公平。”

“嘻嘻。”

“精灵就没有什么必需的东西吗?”

“嗯——我们需要的真的挺少的……”

不如说是你们在个体能力上拥有得太多,相比起来获得其余东西的难度就低得不值一提了,尼酒暗自感慨。

“不过非要说两难的问题其实也是有可能出现的。”

尼酒一愣:“比如?”

“比如……你和老师同时被绑架了,犯人让我只能选一个,另一个会被处决,那我肯定还是会为难一下的。”

在这个例子里,需要争夺机会的好像是我和祢莱吧?尼酒腹诽,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呃……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为难一下,然后选老师啦!”萝茜笑得灿烂。

真就只为难一下啊!尼酒悲从中来:“那我怎么办?”

“只能拜托你为老师牺牲一下咯~放心吧,作为补偿,我会给你做个超豪华墓碑的!”萝茜笑得狡黠。

原来可以给注定得不到的那一方其他东西来补偿啊,可惜他尼酒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根本没有能力帮风铃填补赎身的资金窟窿。

“你还是在我活着的时候给我做个……”尼酒顿了顿,觉得开口就要豪宅不妥,“豪华蛋糕吧。你不是在学做蛋糕吗?”

“啊——不要不要!”萝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做得很差的!不用魔法想要把一个东西做成可太难了,我造个船都比做那破玩意儿容易!”

“好好好不要了不要了!”尼酒几乎要发出尖叫。萝茜摇头的时候整个身体都被带动了,摇摇晃晃好像要把他甩出去,他吓得差点让图纸脱手而出。

夜空从他们头顶碾过,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前方的不远处,空气中的腥味开始浓烈起来,后浪将前浪拍死在海岸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想停在哪儿?”尼酒已经昏昏欲睡。

萝茜看着不远处的黑影:“那边的悬崖被海浪凿出来一个洞,我想在那里造船,可以不那么容易被渔民发现。”

他们飞到悬崖边,这里有一个海蚀拱桥架在海面上,大概就是萝茜选定的造船位置了。为了避开水域,尼酒要求在远离海蚀拱桥的岸上下车,没想到这个靠近海蚀崖的滩涂竟然不是岩滩也不是沙滩,而是泥滩,他一落地脚就陷进了泥里。

“好恶心……”尼酒艰难地从泥里拔出一只脚,满腿的淤泥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埋个种子,一会儿回来带你去高一点的地方。”萝茜说完,又腾空而起,飞向海蚀拱桥。

一阵海风吹过,尼酒打了个喷嚏。他想靠活动身体御寒,可在泥滩上走了两步,只觉得异常艰难,最后还是决定靠抖来应付。他看着萝茜一头扎入海蚀拱桥下的水中,不一会儿又冲出水面,飞向海蚀崖,接着传来岩石崩裂的响声。萝茜回来了。

“你干了什么?”尼酒被萝茜拉着脱离泥滩,飞向海蚀崖时有气无力地问。

“把种子种下去,然后开了个山洞。”萝茜招来海水洗去尼酒腿上的淤泥。

“种子?”尼酒想起祢莱说过这艘船的木材需要精灵提供,不由得失笑,“要现种吗?”

“嗯……你可能对我们的做法不太了解……”萝茜把尼酒带到一个避风的山洞里,一个响指点燃提前收集的木柴,“在秘林里,我们的房子都是由活的树木长成的。”

尼酒在篝火边坐下,可还是抖个不停,眼皮也开始打架,只能无声地等待萝茜继续解释。

“我们会种下树种,然后引导树木生长,让它们形成空洞或者平台。这次造船我也会用同样的方法。”萝茜斜坐在尼酒旁边,让尼酒靠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将尼酒的小腿移动到靠近篝火的位置。

尼酒踢掉自己的鞋子,蜷缩进萝茜的怀里,总算摆脱了寒冷的折磨。萝茜的身体柔软又温暖,无微不至地包容着他,如同一汪搅拌着和煦阳光的湖水。

“我埋下了三枚种子,明天你就能看到它们从水里长出来,慢慢连接成船的样子……”萝茜的声音越来越轻柔,“你睡吧。”

尼酒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