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来道别的。“

“……什么时候走?”

“那要看雨什么时候停。”

“是吗,等雨停了就要走了啊……”风铃眼神恍惚。

这是祢莱决定铤而走险后的第一个傍晚,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下雨了。

“我记得你是来此的旅人,等雨停了,要去往何处?回家吗?”

原本是如此的,但……“可能……是去冒险。”尼酒含糊其辞。

风铃失笑:“什么呀,你要出海吗?听说每年国王都让探险家去找可以行船的海域,难道你是为了这个来的?”

风铃今天的着装很暴露,像是瑞迪姆与人格斗时套在盔甲外面的罩袍,没穿内衣,可以从低到腰部的大开口隐约看到里面的线条。好在为了消磨时间,两人之间放了一个棋盘,尼酒才不至于被那个大开口吸引全部的注意力。

“啊?不是,我只是个酒馆里端盘子的……”尼酒汗如雨下。虽然他不赞同祢莱的计划,但也不希望走漏风声。

“那你冒什么险?”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朋友又拉我去别处玩,是去野外,跟端盘子比起来也算是冒险了……”

“呵呵呵,总感觉你在说谎……要真是在说谎就好了。”风铃把一条腿收到床上,长裙立刻滑到大腿根。

尼酒看得惊心动魄。

“你又输了!”风铃突然指向棋盘的一处,欢欣地宣布。

他们下的是一种在民间普及度很高的棋,靠移动棋子封锁对手来获得优势。曾在老桶的酒馆里弹琴的老头就总是与人下这种棋,尼酒无事时就在旁边观看,知道不少套路。但显然风铃由于职业原因难以外出,大概以此作为主要娱乐手段之一,所以经验丰富——也可能是衣服两侧的开口太分散注意力——导致尼酒连输七次。

尼酒看出了自己的败局,习惯性地开始复位棋子:“你希望我是个探险家吗?”

“你要是个大人物,就可以把我从这里带出去了啊。”风铃笑嘻嘻地回答。

难道那些来照顾你生意的大人物没有一个愿意把你带出去的吗?尼酒刚想到这个问题,就想到了答案。正如祢莱的神秘朋友所痛恨的那样,大人物们只要把风铃留在这里,风铃就永远是个可以用嫖资控制的妓女,而愿意把风铃从这里赎出去的人是当不了大人物的。意识到这一点后,风铃在他眼里突然变得可怜起来。

尼酒啊尼酒,你真是没立场,竟拿别人的论点来打击一个朋友!

“可惜,我不是。”他把部分想法咽下了肚。

“我看也不像。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你被雨淋湿,就像条流浪的小狗!”风铃调笑。

小狗?那时他像条狗吗?尼酒自问。也许是吧,但接下来他要乘上史无前例的大船去往从未有人到达的远方岛屿,而说他是条小狗的人却要在这里把妓女一直当下去。

不知是优越感作祟,还是受祢莱的言论引导,他反击得有点冲动:“比起关心流浪狗,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

“为什么这么说?”风铃移子。

“因为你在这里……”尼酒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太伤人,停住了。

“哦——”风铃明白了尼酒的意思,“其实留在这里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受日晒雨淋。”

是吗?难道自己看错人了?尼酒稍一反思便否决了这种可能性。从他第一次隔着河看到风铃时,就觉得这不是个甘愿腐朽在此的女人,刚刚说出的希望他是个大人物的话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唉……”风铃见尼酒半天不移子也不说话,就知道没有瞒住,“三百金币,那可不是个小数目……你别看我一次要收人几枚金币,可大部分都要上交,能存起来的只有九牛一毛。”

尼酒沉默地移子。三百这个数并不大,可一旦用来计算金币,就沉重得能压垮世人的脊梁。“你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风铃曾经和他谈论蕾芙特人对炼金道具的态度,对一些老式的炼金道具如数家珍。这给他留下了风铃出身优渥的印象,毕竟像他这样的穷人连一盏魔法灯都负担不起。

“被卖来的咯。”风铃轻描淡写。

“详细点。”

“真是的,怎么非要人回答这种难过的事情嘛……”风铃移子,“以前我们家是做生意的,受一个贵族荫庇,经营得不错。但是叉字天灾把这一切都毁了,照顾我们的贵族和我的父母都死于非命。那时候我还小,眼看着家里的东西被人拿走也没办法。缺钱的亲戚找来,发现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剩,就把我卖来这里换钱了呗。”

“没人管的吗?”

“谁能管得了啊?整座城都被一刀两断了,乱得很!我父亲生前收藏的画和雕塑之类都被下人们分了,没分完的还有人抢……我亲眼看到有人为了抢珠宝被活活打死,我还活着就不错了!”

尼酒沉默。果然如祢莱所说,漂亮女孩的家境一般都不错。风铃显然受过教育,文化水平说不定比他还高,这样的人哪怕是在蕾芙特城中也属于少数。而风铃遇到的唯一问题,可能是她的家境没能一直好下去。

“你……不能跑吗?”尼酒觉得自己一定是从祢莱那里沾染了目无法纪的坏风气。“话说奴隶制不是被废除了吗?”他想给自己的提议增加一点合理性,于是又补上一句。

“是啊,所以我在这里是受雇佣干活的,以这种方式偿还巨额债务。我要是跑了,那就是负债出逃。我的通缉令能从东城门贴到西城门!”风铃移子。

莫名地,尼酒心中腾起一股怒火。通缉令?这能作为妥协的理由吗?一方面,从根本上来说,风铃在这件事中是没有过错的,凭什么一个本身就无罪的人为了摆脱桎梏还要受到制裁?另一方面,通缉令又不是神明降下的天罚,别说是贴满蕾芙特城,就算是贴到清蕾和际池的国境线,这世上也总有容许一个人活下去的空间。风铃的话简直和祢莱那个神秘朋友的消极态度如出一辙——取缔奴隶制完全是白费功夫——他怎么能接受自己的偶像如此颓丧!

“我觉得你在把生命浪费在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在放开拉满的弓弦。

“你什么意思?”风铃语气冰冷。棋盘上的局势已经向她一边倒,而她任其停滞在胜利的前夕。

“我是说……“尼酒有点没底气,“你在这里,不过是满足了那些……客人,可你自己……”

“我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人。”

可那些有身份的人甚至没一个愿意把你赎出去。“可他们只是把你当妓女……”

“那些人为这个城市做出贡献,可以在我这里获得安慰,这也是有意义的!而且我在这里可以存钱,总有一天能把自己赎出去,到时候就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也能去做很多想做的事!”

尼酒隐隐觉察到自己触动了对方的逆鳞,但开腔的欲望已经止不住。

“但是那时候你可能就老了。”他脱口而出。

他看到风铃的眼睛瞪得很大,好像眼珠子都要弹射出来。

“臭小鬼!你懂什么?”风铃一下子站起,怒气扶摇直上,“我在这里好歹是个头牌,你能做什么?”

棋盘被她的动作带动,棋子全都偏离了原位。

尼酒吓了一跳,无言地摆弄棋子。他有点自卑,因为若是不接受祢莱的提议,他确实做不了什么——在酒馆里当服务员?只要是个健全的人都能一学就会。他也没有什么超人的业务能力,如果他不在了,老桶大可以随便找个能替代他的人,或者干脆回到过去一个人包揽一切的状态。是什么给了他怜悯风铃的资格?是祢莱说服他去找龙,让他产生的相对于一个妓女的优越感吗?

就在这时,风铃的房门被敲响了。尼酒看了一眼垂在床边的红绳,又看向风铃,不知要不要再去拉动。谁知正在气头上的风铃根本没理他,转身走向靠在墙边的柜子。她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某种东西,又转身去把门打开一条缝,将手里的东西递了出去,然后猛地关门。尼酒只从她的指缝中看到一缕金色的反光。

“你滚吧,”风铃回来收拾棋盘,“反正明天就要走了不是吗?我就不信这雨还能下整整两天!”

尼酒想帮着收拾棋子,手却被风铃拍开了。他有点患得患失:“我还能……当你是朋友吗?”

“我管你那么多。等会儿我要接待一位很重要的客人,难道你还想躲在床底听我们滚床单吗?”

原来这衣服是穿给那个客人看的啊,尼酒瞎想。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又或许命运就是要捉弄人,蕾芙特城的雨真的下了两天。

“今天半夜,雨会停哟。”萝茜预言。

“雨天行动太容易留下痕迹了,再等一天吧。”祢莱脸上的焦躁愈加明显。

尼酒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再去见一次风铃。昨天他们不欢而散,他不想遗留芥蒂而离去。他在去之前做好了被晾在雨里的准备,可没想到风铃一如既往地放下了绳索。

“你怎么在这个时候来啊。”风铃无奈地看着他,好像昨天的矛盾并不存在。

尼酒哑然,道歉计划胎死腹中。

“今晚有生意吗?”他问。事实证明即使是在雨天,到了晚上风铃也是有生意的,只不过小巷惨案的阴影尚未散尽,有生意的概率会低很多。

“不,是我正准备洗澡。”风铃背过身,毛毯般厚实的披风忽的坠下。

尼酒连忙扭头,以避免可能产生的费用。

“来了也好,帮我拉一下绳。还有,”风铃在身上围了一块浴巾,然后把一条折叠过的布拎到尼酒眼前晃,“老规矩。”

于是尼酒又被蒙住眼睛,又被绑在了床上。

风铃解开束缚床帐的绑带:“我给你把帐子放下,因为一会儿有人送热水过来……你要是喜欢这样子被人看见,也可以不放。”

“还是放吧。”尼酒护脸。

这张床上的帐子相当厚实,削减了一部分声音。尼酒听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还有倒水的声音。最后门一关,房间里安静下来,唯有水声响起,想必是风铃开始沐浴了。

“昨天的事情,对不起了。”风铃的声音隔着帐子模模糊糊地传来。

“啊?”尼酒一愣,没想到先道歉的是风铃。

“是我被这里的生活磨损了精神,竟然忘记了当初的决心。刚来的时候,我就像你说的那样,想要不顾一切地挽回自己丢失的东西。但是太难了啊……你知道吗?只要我在这里,就会受到许多限制,而当我停下的时候,还发现很多事情好像做不做都一样。于是我接受了对自己的妥协,竟连当初努力的理由都逐渐忘却了。”

“呃……我理解。我时常不知道要不要去做一些事情,好像有什么理由,就糊里糊涂地去做了,结果发现根本做不好……然后就会觉得,可能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

“怎么你还说起丧气话来了?”风铃失笑,“我可是受你激励,决定再努力一把呢!”

尼酒顿时大感意外。所谓一而再再而衰,昨天他对出海找龙踌躇满志,却没能立即行动,拖到今天,那点盲目的信心就后继无力了——也可能是被风铃的打击挫光了锐气——这就是为什么他这次来的目的是道歉。而风铃正相反,似乎心态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直接站到了他昨天站的立场上。

“昨天的客人很阔绰。我们约好,只要我帮他一个忙,他就能给我很多钱。”风铃的语气比大多数时候都轻快。

“你在这里能帮他什么忙?”尼酒笑问。

“嗨呀,你敢小看我?”风铃娇嗔,“有些事情,就是在这里才能做得到啊!对了……”

尼酒听到一些水声,似乎风铃在调整姿势,以便更好地让话语传进床帐内。

“你住哪儿啊?要是这雨再下个三天,说不定我能出去找你呢!”

原来希望距离风铃如此之近,怪不得她今天的心情特别好。但还是太晚了,因为……

“明天我们就要走了。”尼酒觉得自己很冷漠。

“啊?”

“不管雨停不停都要走了。”尼酒没法告诉风铃他们有一个能洞悉天气的精灵同伴。

床帐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响起风铃的声音:“是嘛,那可惜……”

又是良久的沉默,她再次开口:“不过已经答应了别人,就要把事情做好。你能安静一会儿吗?我想一边泡澡,一边想办法。本来要是没有这件事,我可以好好地陪你一会儿的……”

“哦,没事,你想吧。”尼酒猜测那是关系到大人物势力纷争的事,便没有深究。

房间里几乎完全陷入了寂静,就在尼酒以为要开始漫长的等待时,风铃又说话了。

“话说……那个……”风铃有点犹豫。

“说好的安静呢?怎么你先……”

“等我洗完澡,要不要来做一次?”

“啊?”

“你看你明天就要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我们相识一场,临别之际,我却没有什么能送你的……”

“我没钱!”尼酒摊牌。

“当然是姐姐请的了!”风铃笑得狂放。

你还记得自己是当姐姐的啊?有姐姐请弟弟嫖娼还嫖的是自己的吗?尼酒凌乱。

风铃可能是蕾芙特城中最漂亮的女人,要说他不馋那是不可能的,否则也不会每次吭哧吭哧地爬绳子。可他这人一向有色心没色胆,美色送上门了,他也要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风铃不给他犹豫的机会,“我得专心思考了,你就乖乖地等我泡完澡,让姐姐带你翻云覆雨吧!”

尼酒在床上蜷缩了一下,决定先等等看——不是为了翻云覆雨,而是为了风铃的自由。

这回他真的迎来了漫长的寂静。风铃很久都没再开过口,久得让他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泡澡泡晕了。厚实的帐子削减了外界的声响,让他连一点细微的动静都听不到。他有点不安,动了动被绑住的手腕。用来绑手腕的丝带原本就是为增加情趣而准备的,实际上绑不紧,只要稍微用点巧劲就能挣脱,可以说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这让他心中稍稍安定,增添了一分等待的耐心。

时间缓缓流逝,预想的敲门声也没有响起,不需要他拉动红绳,这让他无聊得有点犯困。风铃的床很软,散发着醉人的芳香。那些有钱的大人物们可真会享受,找妓女滚床单都要滚顶级的床单,他虽然卑微,但借顶级的床单睡一个顶级的小觉应该也不算很过分……风铃总不会不叫醒他吧?要是他在这里一觉睡到大天亮,彻夜未归的话,祢莱会不会把他撕了……

突如其来的水声打破了寂静,同时响起的还有风铃的惊呼。

“啊!我竟然睡着了!”

尼酒立刻醒过来,忍不住挖苦:“水都凉了吧?你不嫌冷吗?”

“抱歉抱歉,我这就到床上去!”风铃连忙出浴,一时间水声、衣服摩擦声、脚步声响成一片。

尼酒心里痒痒。虽然要给他解开丝带和蒙眼布,风铃肯定要到床上来,但结合泡澡前的对话,这个行为就令人浮想联翩了。

不一会儿,他感到床上的帐子被拉开,有什么重物压得床铺陷了下去。一具柔软的身体裹住了他,灵活的手臂缠上他的胸口和脖子,新奇的香味势不可挡地钻进他的鼻孔。

“还挺有绅士风度的嘛,一直等到了现在。看来之前说你不正经,是我没眼光了。”风铃将温热的气流喷吐到他的耳朵上。

自己正经吗?尼酒一自省,立刻将其否决了。第一次见祢莱,就卖了她的炼金匕首想跑路的人,能是什么正经人?那他究竟是为什么如此愿意听风铃的话呢……

“哎,今晚留下来吧?”风铃的声音如同天上的云朵,“现在的话,你想做几次都……”

“不用了不用了!”尼酒额头冒汗,“我要是一晚上不回去的话,我的朋友会着急的。”

“那一次总该来得及吧?还是说你有自信一次都能做到很晚?”风铃将手缓缓向下探去。

就在这艳福当头的紧要时刻,尼酒的脑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套道理。

“风铃姐,”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正经,“你说你想要挽回自己丢失的东西,可你现在就是在把自己往外丢。你说你担心被这里的生活磨损了精神,可你在离别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做,就用这种方式来道别,恰恰是在纵容自己的精神被磨损。”

风铃的手停下了。

“你说得对。”她收回手,解开了绑住尼酒的丝带。然后她便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只是搂着尼酒,让彼此的体温同步趋近:“好孩子,你可以走了。”

尼酒想收起僵硬的手臂,中途不小心碰到了风铃光滑的肩膀。他立刻想到风铃可能还没穿衣服,便停下动作,等到风铃将他放开,才小心翼翼地去掀蒙眼布。

最终他们也没有做什么,只是经过这样的一会儿依偎,便在窗前作别了。尼酒走到河对面,透过雨幕看风铃所在的小楼,心中隐隐不舍。与风铃一起度过的时间和与其他人一起度过的时间似乎有所不同,可他还无法说出不同在哪,就和风铃永别了。

又过了一天,持续整日的晴天将大地烘干了,祢莱的违法行为也即将开始。留亚尔伯爵在蕾芙特城的私人宅邸就位于这家温泉旅店所在矮山的另一边,因此祢莱计划直接从后院出发,穿过山上的竹林直捣黄龙。他们的行李都已经打包好,而且祢莱预约了第二天一早的马车,图纸到手后原路返回,然后坐马车离开,就谁都找不到他们了。

“好久没有干这种事情了,好兴奋啊!”萝茜几乎压不住自己的声音。

尼酒正费力地爬上一个陡坡,一听这话想起萝茜小时候也是个惹祸精,估计没少给修养院的婆婆添麻烦。

“你们少说两句吧,”祢莱在后面推着尼酒,把声音压得很低,“这座山很小,要是被人听见就糟了。”

他们在深夜翻出旅店后院,为了避免被山下的巡逻兵看见,连照明都不敢用,只能借着竹叶间漏下的月光视物。好在祢莱早已摸清了路线,他们没有迷路之忧,未经多少波折就来到了一排尖木桩围墙前。

留亚尔伯爵有自己的领地,平时都住在城堡里,此处的宅邸是来到蕾芙特城时才会使用的,因此占地并不大,和商会分中心差得远。但相对于平民住宅,这里已经十分豪华了,而且有卫兵把守,围墙边还立着多处哨塔。

一般想要入侵的人都止步于这道围墙了,但他们有萝茜。三人找了个离哨塔远的位置,在夜色的掩护下,无声无息地飞越尖木桩围墙,落在伯爵大人的院子里。

这片院子大面积地种着某种花,在这夏天开得正旺,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尼酒第一次见到这种花,却对这种花的香味有印象,而且印象不错,八成是在展会期间从哪位贵妇人身上闻到过,也可能祢莱化妆台上的哪款名贵香水就是用这种花制作的。

一落地他们就立刻蹲下,以开花植物为掩体,在萝茜的指挥下迂回前进。由于生命力冲突很可能杀死对方,萝茜不能直接感知卫兵的存在,但可以通过感知气流来判断是否有人靠近。他们以此躲避卫兵,向着不远处的宅子潜行过去。

祢莱曾经来此拜访过留亚尔伯爵,知道图书文件之类大都被收藏在三楼的藏书室。本来走佣人通道有一条隐蔽的路,但她担心大晚上的还有佣人干活,便换了一条路,需要途径佣人住房的平顶、三楼的窗户和一段走廊。

上楼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确保没有卫兵看着佣人住房,让萝茜带两人飞上去就是了。可当他们飞上平顶时,却发现一个提着油灯的卫兵站在不远处,听到他们落地的声音,正准备转过来。这里是佣人们晾晒衣物床品的地方,有一扇小门从主宅通向这个平顶,因此这里也被纳入了巡逻的范围。若是在白天,这里可能晾满了床单被套,可在晚上只是空余晾衣杆而已,无法为尼酒三人提供掩护。

就在卫兵转身之际,萝茜招来一阵风沙迷住了卫兵的眼睛,然后带着两人冲向高空。这一套操作行云流水,看来她小时候没少干类似的事。卫兵揉了揉眼睛,然后警惕地观察周围,可他根本想不到有人会飞,自然不会抬头看一眼。萝茜带着两人缓缓降下,从高处俯视三楼的窗户。

这处宅邸用的是玻璃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另一个卫兵在走廊里巡逻。他们等到这个卫兵走到窗前,再折返,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后,才迅速靠近窗户。萝茜用手轻触窗缝,在夜枭啼鸣的同时打开内部的插销,不让人听见一点动静。他们翻窗入室,转身将窗户关好,然后蹑手蹑脚地向宅子内部前进。

藏书室就位于这条走廊的一侧,因此他们无需继续深入,只要在卫兵再次巡逻到这条走廊前进门就行。还是由萝茜开锁,三人进门、锁门,用照明魔法照亮藏书室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才稍稍放松。

“呼——保持警戒,”祢莱抓住萝茜的肩膀:“有人靠近立刻提醒我们。”

萝茜给出没问题的手势。

“快找!”祢莱拉着尼酒往书柜前走,“那张图纸应该不小,先找那些大的!”

尼酒迷茫地扫视一排排书和几个柜门,鼻腔里全是旧书发出的霉味。他胡乱地翻了几下,看到装帧精美的收藏版《骑士约翰》,每隔几页都有华丽的彩色插图;看到他人与伯爵私下来往的信件,其中包含极易引起臣民矛盾的不正当言论;还有一摞未曾提交的地方事件记录,都是伯爵日复一日为国王整理的。祢莱在一旁翻找得很快,可能是由于早年的图书馆生活而精于此道。可他却几乎完全没有认清目标,一想起祢莱的提醒又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最后还是决定把重任交给祢莱。

“是不是这个?”祢莱发现一个藏在书后面的匣子,立刻激动地叫萝茜帮忙,把匣子从书后面抬了出来。

这是个很长的木匣,立起来能到祢莱的胸口,表面上阴刻着一些纹饰。祢莱把匣子凑到萝茜肩头的光球下仔细观摩:“有际池的通用标记,应该是了!”

“太好了!”萝茜一脸开心,“有人过来了。”

藏书室里当即陷入死寂——萝茜前后迥异的发言让另外两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有几人?”祢莱紧张地抱住匣子。

“空气很乱,应该有许多,”萝茜看着一处墙壁,好像能透过墙看到外面,“有必要确定具体数目吗?”

“不用不用!”祢莱连忙阻止。她知道萝茜所谓的“确认”大概是直接用生命力探查,但那样他们出去看到的就不是一群人,而是一堆尸体了。他们只是来偷个东西,没想杀人。

凌乱的脚步声从门缝钻了进来,这下室内的两个人类也知道有很多人来了。如果只是一个人靠近,那实属正常,因为有定期巡视的卫兵。但一大批人成群结队地靠近,那就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了,不然大晚上的还能有什么事让这么多人一起出动?

祢莱环视藏书室,有一些可以躲的地方,但不足以应对大批人的搜查。这里没有窗户,虽然可以靠萝茜的力量破墙而出,但那样动静太大,风声第二天就会传遍全城,他们哪怕上了马车也会在出城时被拦住。

“你拿着!”祢莱把匣子塞给尼酒,“出了门就往窗户跑,只要不被抓现行,就还有回旋的余地!”然后她拉着萝茜冲向门口:“开门……你先把光球熄了,不要让那些人看见你用魔法!”

门一开,三人从藏书室里鱼贯而出,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背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还有大声呵斥的言语,但这些都不能使他们回头,他们的眼中只有不断缩短的走廊。嘭的一声,窗户洞开,楼下一片火光。下方的屋顶上候着许多人,有些举着提灯或火把,有些架着十字弩,全都将目光投向他们所在的窗口。

祢莱连忙将两人拉了回来,一起远离窗口。她从人群中分辨出了几个特殊的人,那些人的着装与众不同,是隶属于国家的炼金术师才会穿的制服。如果强行突围,仓促之下萝茜可能无法护她和尼酒周全,一波攻击下来,萝茜可以自愈,但她和尼酒肯定会被炼金魔法打成筛子。

“让我看看沉寂了四年又开始作案的‘月夜莺’究竟是什么人!”

这下尼酒三人有时间回头了。在走廊里追赶他们的人也是同一个配置,油灯、十字弩和炼金术。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被保护在后方,从睡衣的华贵程度都能看出身份不凡,刚才的话就是出自他之口。他的左手中指上了夹板,整只手被绷带裹得跟骑士手甲似的。

“这不是奥斯汀小姐嘛,想不到您还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中年男人认出了祢莱,又看了一眼旁边的萝茜,立刻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啧。”祢莱看天花板。

“不过在我的印象当中,奥斯汀小姐和月夜莺很明显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不同的地点过,那么……”中年男人说着,视线向祢莱的身畔飘去,落在素未谋面的尼酒身上。

尼酒不明就里,紧张地看向祢莱。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各种迹象都表明此人就是留亚尔伯爵,而他完全听不懂留亚尔伯爵在说什么。

“月夜莺是蕾芙特城重建后出现的一个大盗,专门偷窃名贵的宝石和首饰,”祢莱低声解释,“每次作案前都会发出预告,预告信上带着一个月亮前飞鸟的标志,所以人们就用这个绰号来称呼他。但如今距离他最后一次作案已经好几年了。”

说完她高声与留亚尔伯爵对话:“我们可不是什么月夜莺。我们只是很需要这份图纸,而伯爵大人又不愿出借。”

“借不到就偷,这样的行为有损您的母亲和东大陆商会的颜面啊。”留亚尔伯爵朝身边的人示意,立刻有人上前收缴尼酒手中的匣子。

祢莱被人抓住了把柄,没有吭声,尼酒只好任由匣子被拿走。

匣子穿越人群,很快来到了伯爵手中。伯爵一接过匣子,维持至今的得意表情立刻变了。他阴沉着脸拔下插销,推开盖板,从匣子底部拿出一块巴掌大的布片。当他把布片展开,看清上面的内容后,脸立刻绿了。

“这是在侵犯国王的财产!该死的小偷背叛了这个国家!”留亚尔伯爵气急败坏地将布片和空匣子掷在地上,没有被腰带束缚的肥肉抖了三抖,假发也歪了。

尼酒三人面面相觑。他们都从落地的布片上看到了鸟的图画,心中不由得一松——出现那个标志说明月夜莺已经得手了,而他们两手空空。

留亚尔伯爵喘着粗气瞥了一眼三人,表情复杂。已经向国王上报了图纸的存在,却又把图纸弄丢了,这很可能给他带来一场责罚。现在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除非眼前这三人能把那么一大卷图纸塞进屁股里。

就在这时,一个卫兵来到伯爵身侧,与其耳语,一边说还一边朝着尼酒指指点点。

这下轮到尼酒脸绿了。竟然是被艾因“剪指甲”的那个卫兵!城里的自治团体还会参与到私人宅邸的护卫工作当中的吗?对方肯定也认出了他,八成要将当初受的罪怪在他的头上了。有梁子结着,对方这一通耳语免不了要添油加醋,铆足了劲儿使坏心眼。

果然留亚尔伯爵又笑了起来,拧在一起的面部肥肉都舒展开了。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严肃的表情:“你们三个,虽然不是真正的窃贼,但是一个对贵族造成人身伤害,影响保管人的决断;一个组织盗窃,破坏现场;还有一个扰乱治安,浪费守卫力量。你们间接为窃贼作案提供了方便,可知罪?”

这很明显是在甩黑锅,但萝茜、祢莱、尼酒被依次指到,还真就无法辩驳。

“把他们押下去!明早我要找商会的人来好好谈谈!”伯爵得意地扫了一眼祢莱。

三人被卫兵围着进入宅子深处,走下弧形楼梯,穿过宽阔的大堂,向正门走去。尼酒数次感到祢莱在拉他,心想这次祢莱肯定也怕了。毕竟这次捅的篓子很可能牵连到那位奥斯汀夫人,而一向重视家人的祢莱肯定心中难安。

大门敞开,种满整个庭院的花朵在月光下仿佛银河坠地。刹那间,尼酒脑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有什么一直被忽视的东西被联系了起来。

他用胳膊肘捅捅祢莱:“你认识这种花吗?”

“什么?”祢莱正忙着拉近三人的距离,准备一到露天环境就让萝茜带他们飞走——在有准备的情况下,她相信萝茜可以挡下所有攻击——哪有心情看什么花。

“有用这种花做的香水吗?”尼酒急切地追问。

“嗯……我记得有人试过,但做成香水后这种花的香味很难保持,所以没人做了。你问这个干嘛?”

“伯爵大人!”尼酒一声高呼,把所有人都吓得停下了脚步,“我有一个提议!给我三……五天时间,我帮你把图纸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