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莱很累。

一大早天还没亮,她刚赶到商会,就被拉去把每件要展示的衣服都试了一遍——那个该死的道具组长为了保证展示效果甚至不让她吃早饭,好像她吃一口就会胖得穿不下衣服。然后她又去展台配合布置现场,为了确定几个最佳位置,搬着那张让她踩不到地面的椅子挪来挪去,受尽他人戏谑的目光。正式上台的时候她还是饥肠辘辘的,感觉自己好像一条被掏空了肚子的鱼,头顶上的大太阳正把她逐渐晒成鱼干。好不容易所有的衣服都展示完了,她本有时间洗去一身汗水,却因为原定在下午管理卖画船的工作人员无法按时到场,只好在这人手不足的档口和萝茜临时顶替了收银的岗位。等到真正的收银员到位了,洗澡的时间也和她说再见了,她只能狼狈地喷了些香水掩盖汗味,匆匆赶去听商会会长介绍晚宴上需要谈的生意。晚宴的过程痛苦无比,尽管她在帮忙谈生意上已经轻车熟路,但这无法消除她对这件事的厌倦。她本以为有尼酒和萝茜陪着能让他好受些,结果尼酒这个怂货根本不敢靠近她,萝茜陪到一半也跑了,她只能独自强颜欢笑着应付那些贵族富商。于是当所有把她的神经当琴弹的事务结束后,她便报复性地吃了许多平时克制着不吃的东西。结果是惨烈的,那几只生腌的贝类轻松地击溃了她的肠胃,在一场名为腹泻的战争中榨干了她最后的一丝力气。

因此,当她问尼酒“玩得开心吗”的时候,她自己其实是一点也不开心的。她很累,累得让萝茜用热脸贴了她的冷屁股。

那还是进后院之前的事。她今天已经给萝茜安排了不少活动,没想到时至凌晨这个精灵的兴致还是出奇的高。萝茜搂着她的肩膀,将温热的气息吹到她的耳朵上,另一只手已经不安分地滑向她的腿间。

“今天在船上的时候,你是不是对那个叫忒瑞达的姑娘动手了?”感到大腿上的手一僵,她就知道自己说中了。

萝茜把手缩了回去,原本嬉皮笑脸的表情也完全收敛:“是啊,我吓了一跳,差点把她周围的‘热’抽干了。没想到会突然遇到另一个带着龙的气味的人,我缺乏心理准备。”

“你能不能……”

“不能,”萝茜打断了她的话,“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从萝茜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落寞,这才意识到自己冷落了对方,连忙试图补救:“对不起,难得你兴致这么高,我还为难你……”

对于自己和萝茜这个学生之间的反常关系,她时常感到抗拒,却一次又一次地任由这个学生恣意妄为。这并不是因为萝茜对她来说有什么不可或缺的意义——与某个已故之人的相似之处也仅止于一个名字——就算她有什么需求,也没有非这个学生不可的道理。只是,或许长久的单身生活确实在她的心中挖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而这个学生恰巧能用那双温柔又灵巧的手将其填补起来。空虚和躁动像一只矫健的猎犬,死死地咬住了她的咽喉,只有这个“搅拌着和煦阳光的湖水”一样的女孩带来的慰藉,能让她好受些。这大概就是她对这层反常关系欲罢不能的原因。

“没事的,我的时间很多。”萝茜把她从床上扶起来,推向通往后院的门,“你太累了,去洗个澡吧。正好尼酒也在池子里,你可以和他谈谈心。”

萝茜说得对,经过这一天的辛劳,她有浑身的污秽需要清洗,精神压力更是亟待缓解。疲劳使她无法在激烈的运动中爆发,只能诉诸情绪上的宣泄。于是当她听到尼酒在竹篱另一边回应她的时候,封存这些情绪的罐子就再也盖不住了。

“我们去找龙吧。”她感到自己的情绪在呐喊。

“啊?”尼酒对祢莱的情绪毫无知觉,这是他唯一能做出的反应。祢莱的问题让他觉得有点冷,好像有一股寒流涌入了温泉中,但这一定是伴随着困意产生的错觉,人工的温泉池子里哪来的寒流?

“我是说……我们去找那个……伊特瑞克——是叫这个名字吧?”祢莱说得吞吞吐吐,但语义十分清晰。

尼酒觉得寒流和温泉水一定是搅得干柴烈火了,他冷得差点从池子里蹦出来。

“你一定觉得我这样朝三暮四的人很差劲……”祢莱半天没等到尼酒的回答,有点急了,“但是很多事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等一下!你再说一遍要干嘛?”尼酒还抱有自己听错的幻想。

“去找伊特瑞克……那头龙?”祢莱难得对自己的记忆力不自信起来。

尼酒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的声音力透竹篱,在整个温泉池上回响。

“你还记得你刚来找我的时候,一时没有目标,想去找的超危险的龙吧?那就是伊特瑞克了!你别看那副画上它被人砍了一个头,那是几十上百个……在莉莉安的巢穴里突然冒出来的那种人用命换的。你确定你要去给它塞牙缝?”尼酒明知道祢莱看不到,还是激动地摊开了双手表示无法理解。

竹篱的对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祢莱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语气平稳多了:“我这次想去找龙,不是像之前那样有什么目的。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想去找伊特瑞克的人恐怕跟冷静这个词沾不上关系,尼酒想。

“我年轻的时候,曾跟着一个朋友去过很多地方……”祢莱深吸一口气,似乎讲述这件事需要相当大的决心,“虽然跟你提过很多次,早该好好解释了,但是我真的不太方便讲他的事……你听了之后也不要随便告诉别人,知道吗?”

尼酒答应。

“很少有人知道叉字天灾背后的原因,其实那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蕾芙特高墙?”尼酒想起萝茜告诉他的事。

“不不不,那是为了阻挡灾难设下的防护……你知道蕾芙特高墙的事?”

尼酒把萝茜所说的复述了一遍,随后他听到竹篱对面传来颤抖的呼吸声,似乎有往事勾起了祢莱的沉重回忆。

“蕾芙特公爵……”祢莱深吸一口气,“他死的那晚,我就在现场。杀手来自一个庞大的秘密组织,蕾芙特公爵是这个组织的反抗者之一,迟早有人会来要他的命。那个组织和很多势力都有牵扯,反抗者只好结成联盟,其中包括蕾芙特公爵、我那个朋友的师父,还有……”

祢莱突然压低声音:“上一届清蕾国王。不要说出去啊!总之我们和那个组织也扯上了关系,我的手镯就是在后来被那个杀手踩碎的……虽然我们最后让那个组织解体了,但那个组织在追逐某个可悲的目标的过程中,不小心制造出了一个怪物。而用蕾芙特高墙将大陆分为四份,就是为了延缓这个怪物带来的破坏。

当然我跟朋友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是完全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的,连那个朋友也对自己师父在干的事情一知半解。我们只是用马车载着商品,四处做些小生意。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不像我只是记性好,关键时刻总拿不定主意——现在商会的金鹰物流就是在他的提议下建立起来的。我原本以为他是喜欢游手好闲,才甘于做那些小生意,可实际上他想得比我深得多……你觉得舞会上美女多吗?”

“啊?呃……算是吧……”尼酒没想到祢莱会突然提这茬,有点尴尬。

他听到竹篱对面的人幽幽地叹了口气,那个灵魂似乎在缓慢地缩小,缩得连一百五十二厘米的身躯都填不满了。

“我不知道带你来这里会不会误导了你……并不是这里的女孩比其他地方的更漂亮,只是因为你在这里看到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女孩。她们出生以来就有佣人为她们打理一切事务,不用干粗活累活;出门有马车接送,不用走远路或者受到风吹日晒;每天早上都有佣人为她们佩戴上昂贵的首饰,穿上麻烦的漂亮衣服。而平常人家的女孩呢?让路过的王子一见钟情是只有童话里才会发生的事。就算王子真的心血来潮愿意拉起她们的手……天哪,恐怕也会摸到一手老茧吧……”祢莱说着有点发笑了,但笑声中全是苦涩。

尼酒觉得祢莱说得很有道理,贵为勋爵之人也会对萝茜动手动脚,那些人并没有比平民高尚多少。但他说不出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只好保持缄默。

“这就是我那个朋友最痛恨的事情了。你要知道,他小时候是在流浪中长大的,直到被他的师父收养,才过上体面的生活。因此对这两种生活的差别,他的体会应该比任何人都深刻。在行商的过程中,我看着他干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花言巧语把东西高价卖出去,结果给孤儿院捐款捐得要向我借钱;在和国王交换条件时狮子大开口,最后退让一步要求取缔清蕾残余的奴隶制度;前脚跟我讲有机会采购到一批武器装备,可以发一笔战争财,后脚就偷了我的面具去把战争叫停了……”

“等等!那个面具是怎么来的?”尼酒的心脏跳得好像要闯出胸腔。

“我在一个小镇的节日庆典上买的,怎么了?”

“不是……我是说,它被拿去干嘛了?”

祢莱没想到尼酒会对这个感兴趣,犹豫了一下:“这个你也不要跟别人说……虽然我们基本算是反抗联盟的人,但在反抗的过程中难免会接触到那个组织的一些研究成果。当时那个组织的炼金技术远超大陆平均水平,在组织解体后,研究成果基本被际池和克尔忒尔特学院瓜分了,所以现在的炼金道具基本都是……总之,我那个朋友有一次得到了一项危险的研究成果,可以动用一份危险的力量。他用那个东西做了许多平常做不到的事,后来野心太大,甚至一个人跑去盖安凌和清蕾的军队中间,用些‘停住箭雨’、‘固定盔甲’之类的伎俩唬人……我的面具被他拿去遮脸用了,只不过那份力量会在身上形成一层黑色的防护,所以民间传言都说面具是黑色的。”

尼酒汗颜。他第一次见到祢莱戴那个面具的时候,曾腹诽过那是无聊的模仿,没想到祢莱戴着的就是英雄使用过的真品……他作为一个和传说打交道的猎龙人,还怀疑过传说添油加醋,觉得那个英雄多少使用了政治手段,然而事实竟真的是暴力止战……

“后来呢……”

“后来?”祢莱用鼻子发出一声冷笑,“搞歪门邪道能有什么好结果?他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又是呕吐又是浑身酸痛的,脑子肯定也出了点问题,所以后来只好停用。你可千万别学他啊!”

尼酒仿佛看到祢莱指着他的鼻子发出警告,连忙趁话音未落咽了口唾沫。他能说什么呢?邪门歪道的事情他早就干过了,还是两次……不管是燃烧药剂还是龙血,都不是脑子正常的人会乐意沾染的。

“那现在他怎么样了?”

“你对他这么上心干嘛?”祢莱对尼酒打岔有点不悦,“你要是想见他,我可以帮你安排,就在克尔忒尔特学院后山的大树下。不过,我看他现在差不多就是在等死,不一定会愿意见人。”

克尔忒尔特学院后山的大树下,尼酒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地点。在莉莉安发狂时,祢莱曾让他去那里找能主持公道的人。原来当时让他去找的,就是只身阻止战争的英雄。

“为什么?”

“谁知道呢。我觉得他是因为叉字天灾的时候死了太多人,受的打击太大。但他说是因为人生的目标落空了。”

“什么?”

“他说,有些事情注定是无法实现的,至少在现在是不可能的,不管做什么都不可能,那他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但是他已经做过很多大事了啊。”尼酒不知道彻底取缔奴隶制是多大的事,但听到英雄独自阻止战争的传说时那种心潮澎湃的情绪,直到现在也残留在他的心里。

“他说那些事情,哪怕他不做也会有别人做,哪怕没有人做,在整体上也不会有多大影响,所以其实没什么意义。哼哼。”

原来英雄也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啊。尼酒没法感同身受,只能暗自唏嘘。

“那个混蛋,他是不管事情了,把事情都丢给别人……”祢莱的语气中有一丝愤怒,也有一丝悲哀,“我受他的影响很深。你别看我在商会里赶前忙后,其实我总有种罪恶感,好像自己在做些丑恶的事情……看看我们现在泡的池子吧,这些温泉水都是用炼金道具从地下抽上来的,我们住在这里每天都要花掉一个普通家庭半个月的开支。这世上有无数人还在挨饿受冻,而我在这里泡温泉,是我比他们多了只手吗?还是多了个脑子?我何德何能……”

尼酒听着祢莱逐渐激动的言语,不理解有什么罪恶感可言。在他眼里,成为展台上万众瞩目的焦点,还能在上流人士中左右逢源的祢莱简直光芒万丈,连身高都拔高了二十厘米。

“也许是时候改变了,”祢莱话锋一转,灵魂又像是要缩成一个点,“虽然当初决定留在精灵秘林当老师,定期回来给妈妈帮忙的是我自己……也许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很贪心地这也想要那也想要……但在教书的这几年里,我的生活状态好像一直停在住进秘林的那一天,过去四处冒险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了……当那些细节一个个回到我脑海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果然我还是喜欢冒险!”

祢莱的声音挤过竹篱的缝隙来到这边,尼酒感到水面在震颤,好像下一刻祢莱就会推翻竹篱闯过来。

“我想要见识更多的东西,想要学到更多的知识!相比起来,这里的一切都好像……散发着恶臭!我受不了了,我们去冒险吧!哪怕是去找龙也好,我不想这样一成不变直到老去!”

“好的好的!你先冷静一下!”尼酒连忙安抚,生怕祢莱一激动真的把竹篱推倒了。但安抚简单,能否满足要求才是最大的难题。

水面的涟漪逐渐平息,看来祢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有好日子不过,喜欢去受苦……你不是也说不能因为年轻就逞强,身体会承受莽撞的后果什么的吗?”尼酒使劲儿回忆祢莱在霍尼亚布沙漠里说的话。

水面又开始震颤起来了。“啊啊啊啊!我知道我说过啊!但是……我可能就是太贪心,朝三暮四,你尽管嫌弃我好了!可我真的需要刺激!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快让我喘不过气来了……求你了,带我去冒险吧!趁我还能激起冒险的热情!”

是的,人类用毕生的热情换来知识,才使我们逐渐靠近真理,这也是你说过的,尼酒想。

如果祢莱能透过竹篱和尼酒的脑壳,看到尼酒在想什么,一定会非常欣慰吧。但现在的她显然很急,还有点歇斯底里,根本不是能与人讨论道理的状态。

尼酒也很急。祢莱少有向他表达软弱的时候,这种在压抑中爆发的情绪根本不是他能招架的——祢莱可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人,他怎么能拒绝呢?但他实在不愿去干那要命的营生,只能搜肠刮肚地找理由搪塞:“呃……我们换个目标不行吗?那可是伊特瑞克啊,它的呼吸都能毒死人,吹口气儿你就没了,要寻刺激也没必要这么刺激吧?”

“那你还有别的龙的情报吗?”

七翼银星从霍尼亚布沙漠的海边往东飞了,说不定停在了白峰,要不我们去爬山?想出这个提议的尼酒自己都不信。先不说七翼银星随时有可能转向去了别处,就是白峰上真有龙,爬雪山也不见得比找伊特瑞克安全。

“呃……也不一定非要去找龙吧……龙域里那么危险……说实话之前那几次都是运气好,一般来说猎龙人在龙域里的死亡率高达三分之二,要不是我们运气好,现在都不会在这儿了。”尼酒虚张声势。

“那正好,现在萝茜还和我们在一起,可以说是最能规避风险的时候了。正好萝茜也想看看龙……反正你肯定是答应她要带她去看龙了吧?只是看看而已,不需要和龙做什么,也不会特别危险吧?”祢莱见风使舵。

“呃……之前她不是头痛吗?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和龙域有关系……如果她又在龙域里变成那样,岂不是更加危险?”尼酒避实击虚。

“她说那是以前的暗伤,现在已经解决了,以后不会再出问题的。”祢莱有备无患。

“呃……那去找伊特瑞克得出海啊,距离好像还不近……我记得书上不是说远海‘乱流连环如牢墙,非巨船不可渡’吗?还有什么‘世上少良木,难为制舟人’……总不能让萝茜带我们飞过去吧?我记得她说不同人的生命力直接接触很危险,要是飞那么远的距离,说不定一不小心死在自己人手里……”尼酒旁征博引。

“这个嘛,据我所知,有一份来自际池的新型船舰图纸即将献给国王——当然不能偷国王的东西了,我们要遵纪守法——由于存在一些合作关系,我可以先借来阅览一下。那种船本来就是为了尝试远洋航行而设计的,就当是替国王先做个试验了。木材的话可以用秘林树种来制造,虽然清蕾和精灵的合作还没有谈下来,但我们只要不把船交给王室,开个小灶不会有问题。”祢莱远交近攻。

“呃……那大船需要很多船员吧?这种行动不适合太多人参与……我又没有航海的经验,帮不上忙……”尼酒以退为进。

“这个也有办法。你知道萝茜是去克尔忒尔特学什么的吗?炼金机械学。她有一些基础,可以让她试着对船做一些改造,也许可以把整艘船当一个炼金道具用。至于航海经验嘛,我以前和朋友跑过近海……哦——我忘了你怕水,那么广阔的水域一定会给你很大压力的……是我考虑不周,不应该强迫你面对反感的东西……实在抱歉!希望这不会勾起你痛苦的回忆……”祢莱欲擒故纵。

“啊?没事没事!以前都被迫面对多少次了,以后估计也少不了……而且,其实只要船够稳,问题也不大……”尼酒自投罗网。

“那既然迟早要面对,不如这次试着克服一下吧?正好萝茜也在,我们都会帮你的!”祢莱瓮中捉鳖。

尼酒后知后觉、有苦难言。

“不想我帮你吗?是不是……我太自作多情了?对不起,我明明只是个外人……”祢莱反客为主、故技重施。

“好吧好吧,我去还不行吗?大不了一起在龙的吐息里变成焦炭咯!”尼酒直接投降。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就写信去借图纸!你好好睡一觉吧!”祢莱雀跃地一拍手,用今天最有精神的语气作了总结。

第二天中午,尼酒醒来,觉得和没睡过一样。走出房间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许是什么也没想,只是丢了脑子。

祢莱和萝茜正在厨房里忙碌——这家一天就要吞噬普通家庭半个月开支的旅店,当然会满足部分有钱人偶尔想自制菜肴的需求——主厨是萝茜,祢莱是助手。

“你们……”尼酒愣了半天,空荡荡的脑海里才冒出思想来,“在干嘛?”

祢莱一手抓着两个鸡蛋,一手提着一把壶,见到他就喜笑颜开:“你醒啦?我们正在做蛋糕,萝茜她说……”

“啊!不行!”萝茜急忙从背后捂住了祢莱的嘴。她刚刚和打在碗里的鸡蛋搏斗过,这下直接抹了祢莱一脸的鸡蛋清。

“呜哇!好恶心……”祢莱眉头都快绞在一起了,不断地用手腕刮着脸上的胶状物,“她说昨天晚上吃到了一种好吃的蛋糕,想要学着自己做。我就帮她准备材料,让她练习练习。”

“哦……”尼酒完全领会不到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是啊!那个蛋糕可好吃了!要是以后再也吃不到了,想起来的时候一定会馋死的!”萝茜一边说,一边残忍地将蛋黄和蛋清拆散到了两个碗里,“老师!还有两个鸡蛋呢?”

“来了来了!牛奶我也拿来了!”祢莱答应一声,便把尼酒撇在原地,帮萝茜打蛋去了。她看起来非常有精神,仿佛前一天的繁忙和晚睡并不存在,甚至像是年轻了十岁。

尼酒怀疑这个女人是某种靠嗦人脑浆子延寿的神秘生物,自己就是成了这种生物的口粮。

大门外传来信差的吆喝声,祢莱听了连忙放下手中的食材,擦擦手收信去了。尼酒胸口一紧。指望昨晚的对话是做梦实在不切实际,现实是祢莱一大早就把信寄出去,甚至现在都收到回信了。

不一会儿,祢莱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她兴高采烈地拆信,兴高采烈地展开信纸准备朗读胜利的战果,然后笑容突然消失。她凑近信纸,仔细地读了一遍,又读第二遍。

“怎么了?”尼酒凑上去看。

祢莱把信纸叠起来,满脸的不理解:“怎么会呢……留亚尔子爵和商会关系挺好的呀,昨天晚上还聊得那么开心……”

“他怎么说?”尼酒没看到信上的内容,紧张地喘不过气。

“他说本来可以网开一面给我行个方便,但由于最近遭受的冒犯,他决定拒绝,让我……长个记性?我不记得有冒犯过他啊!”

呀呼!尼酒在自己的想象中高兴地跳了起来。

“你很开心哦?”祢莱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尼酒揉脸。他克制住了在现实中起跳,但没克制住在现实中发笑。

萝茜正抱着个盆疯狂搅拌,听到祢莱的话似乎想起什么:“留亚尔伯爵是哪个?”

“昨天晚上你应该也见过的,就是……”祢莱向萝茜描述了一下留亚尔伯爵的外貌特征。

萝茜搅拌的手停下了:“嗯……他是不是很喜欢邀请人共度良宵?”

“啊?”祢莱皱眉,就差把“什么乱七八糟的”写在脸上了。

此时尼酒已经猜到其中经纬,强忍着没笑出声。

“他昨天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共度良宵,还一直摸我腿……”萝茜开始缓慢地搅拌,盆里的糊状物发出咕啾咕啾的声音。

祢莱一怔,连忙拿起信封确认寄信人:“呼——还好不是代写的……早跟你说了不要乱跑,谁叫你不听呢?”

“多大点事儿,摸摸腿又不会掉块肉。”尼酒正色道。

这回轮到祢莱大脑停机了。她疑惑地看了一会儿尼酒,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确实如此。“然后呢?”她追问道。

“然后萝茜就把他的手指撅了。”尼酒替萝茜回答。

祢莱捂脸。怪不得留亚尔伯爵对她的态度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原来是看上她带去撑场面的漂亮姑娘后,勾搭不成还吃了大亏……唉,真是红颜祸水啊……她都能想象到留亚尔伯爵是如何咬牙切齿地写下这封回信的。

“啧,敬酒不吃吃罚酒!”祢莱一把撕了留亚尔伯爵的回信,“都去收拾东西!今天,或者明天晚上潜入那个老东西的宅子,把图纸搞到手!”

“耶!”萝茜高举拳头,为新奇的额外活动而欢呼。

“喂喂!”尼酒心中警铃大作,“说好要遵纪守法的呢?”

“借来看看而已,又不是不还,还能把字看没了?”祢莱说着说着表情逐渐张狂,“再说,偶尔的违法乱纪,你们不会从来没干过吧?”

尼酒心生绝望。这妮子为了出去浪已经不择手段了,竟明目张胆地玩双标。

“话说,‘收拾东西’是要收拾什么?”尼酒想起在祢莱的危险发言中,有唯一一句他没听懂的。

“全部啊。”祢莱回答得仿佛理所当然。

“啊?”

“你不会以为一夜之间就能把船造完吧?我们半夜拿了东西,第二天一早就出城,就算发现也找不到我们了!”祢莱眉飞色舞地解释她的计划。

这何止是偶尔违法乱纪,根本就是惯犯了啊!尼酒想起祢莱昨晚讲述的光辉事迹,顿时对其真实性充满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