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萝茜指着山头上的风车。

“风车,有风的时候就会转起来,带动下面的磨盘磨东西,”尼酒解释。

“磨东西?磨什么?”

“大多数时候是把麦子磨成面粉,有时候也磨其他的。”

“现在能上去看看吗?”

“那得看有没有人在……”

他们踩着石子绕到磨坊的正门前,仰头看巨大的风车。风车长长的、扭转的叶片上披着帆布,帆布上静静地燃烧着阳光,木轴在微风的轻拂下偶尔发出嘎吱声。他们踏上磨坊门前的阶梯,赫然看见门上挂着锁。

“看来没人在……现在麦子都还没熟,用不着这里。”尼酒面露难色。

萝茜稍显沮丧,随即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问:“这里不会有人来吧?”

“应该不会。你想干什么?”尼酒有种不祥的预感。

萝茜拉着尼酒跑到磨坊的侧面:“抱紧我。”

“啊?”这也太刺激了吧?我们才认识两天耶,进展是不是有点儿快?尼酒的脑海中掀起惊涛骇浪。

“怎么了?”

尼酒用颤抖的手抓住萝茜的小臂:“这样行么……”

萝茜秀眉微蹙:“‘抱’是这个意思吗……你这样抓得紧吗?会不会掉下来?”

掉下来?尼酒还没想明白,就看到萝茜摆出了跳跃的姿势。

杂草突然开始晃动,范围却只限于他们的周围,远处的草和树叶平静得诡异。随着一阵上升气流,萝茜一跃而起,被风载着直上高空。尼酒没能抓住萝茜的胳膊,但萝茜反手抓住尼酒的手腕,将他带了上去。萝茜一手扒住磨坊的窗台,一手吊着尼酒,肩膀上的“小圆鸡”扇着翅膀左摇右晃。

尼酒记得这种感觉,去年他和祢莱进入死龙的龙域,被困在地下时,就是像这样从通风管道飞出来的。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遥遥十几米的距离让他忍不住用脚狂蹭磨坊的外墙。

萝茜把尼酒提起来,让他也把一只手扒在窗台上,然后开始透过窗户窥视磨坊内部。磨坊里静悄悄的,却不知哪里点着灯,照亮了那些巨大的木轴和齿轮。

“嘿,原来里面是这样的。”萝茜的视线在磨坊内部的机械结构上扫过。

尼酒能肯定照明是萝茜动的手脚,但他只知道磨坊是磨面粉的,对机械毫无了解,就算照亮给他看他也看不懂。他哆哆嗦嗦地问:“看清楚了吗?看清楚了就赶紧下去吧……”

“为什么要下去?”萝茜一句话差点把尼酒吓死,“这还没到顶呢!”

又是一阵上升气流,萝茜用手指在窗台上轻轻一撑,便往磨坊的屋顶飞去。这回尼酒顾不得男女有别了,像只猴一样挂在萝茜身上,同时发出惨烈的嚎叫。

尽管多带着一个人和一只鸟,萝茜落在屋顶上的脚步还是十分轻盈。她把尼酒从身上摘下来,毫不留情地数落:“至于吗?叫得跟个小姑娘似的,都把我的新朋友吓坏了。”

停在萝茜肩上的“小圆鸡”叫个不停,比之前更加慌乱地扇动翅膀。萝茜正抚摸着它的脑袋,试图让它安静下来。

尼酒趴在磨坊的圆顶上,哭丧着脸:“你知道这儿有多高吗?可能对你来说没什么,但人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是会死的!还有那只鸡!它是被你吓的,它不会飞的!”

萝茜一愣,伸手戳了戳“小圆鸡”,后者晃了两下,没有丝毫腾空而起的迹象。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点做过头了,蹲下来朝尼酒伸出右臂:“喏,让你抱着我一条胳膊,这样总行了吧?绝对不会让你掉下去的啦!”

尼酒紧紧地把救命胳膊抱在怀里,和萝茜在磨坊的圆顶中央坐下。他们把目光投向西方,越过连绵起伏的低矮山丘,落入一望无际的森林。清晨见过的红日再度出现,这次它在坠落,好似要落入林中,将那里的树木焚烧殆尽。森林和地平线的夹缝里有一条色彩斑斓的光带,那是浩浩荡荡的北白江,自南向北奔流入海。

虽然来这座风车磨坊是尼酒的主意,但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萝茜,他到不了这么高的地方,也看不到这么远的景色。

忽地起风了,萝茜的长发飘起来,风车也开始嘎吱嘎吱地转。宽大的叶片将深重的阴影打在萝茜的脸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让她的面孔时红时黑。但不管她的面孔如何变化,目光都没有丝毫动摇,始终停留在远处的光带和红日上。

肩膀上的骚动将萝茜的注意力拉回。她从被风吹乱的发丝间捉出“小圆鸡”,将其举向天空。这团毛球在夕阳下瑟瑟发抖,时不时地扇两下翅膀保持平衡,绒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它真的不会飞?”萝茜问。

“是啊,”尼酒回答,“它们只会爬树,冬天的时候还会成群地挤在灌木丛里。”

萝茜理了理鬓发,把“小圆鸡”放回左肩:“那和以前的我差不多。”

气氛有点诡异,尼酒没敢搭话。

“真美啊,”萝茜眯着眼睛看向夕阳,“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落日。”

“秘林里的太阳比较小?”尼酒试图缓解气氛。

“怎么会呢,”萝茜轻笑,“只是那里的树确实很高,高得挡住了落日。”

“你不是能飞吗?飞到比树还高的地方不就行了。”

“照顾我们的婆婆不让我们随便离开修养院,飞得太高也不行。”

“修养院?那是什么?”来这里的路上也听萝茜提过照顾她的婆婆,但那时候尼酒光顾着回避窘迫,没有深究。

“一些不管事的老家伙隐居的地方。”萝茜用懒散的语气答道。

“这……和不让你们离开修养院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就得说一下精灵的出生了。我们出生的时候一般会面临两种命运。一种是父母想把孩子带在身边,孩子就跟他们一起住,直到成年——人类似乎都是这种。另一种是父母不愿意带着孩子,孩子就会被丢去修养院,双方再也不见面。我就属于这种。修养院里的老家伙们不敢把小孩扔在外面,所以像我这样的精灵就在院里挤成一堆,整体被称作‘修养院精灵’。能管我们的也只有那些老家伙,好在他们都闲得很,有的顺便照顾一下我们的生活,有的偶尔教我们几个魔法,成年一个就能丢出去一个。但毕竟孩子太多,长辈太少,也不是每个老家伙都愿意陪我们闹腾,所以为了不让我们到处闯祸,就直接规定我们在成年之前都不能出门啦。”

怪不得你说那只鸡和以前的你差不多,原来都是飞不起来的鸟。尼酒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件悲伤的事情,讲述者的语气却十分轻松,甚至有点俏皮。

“那现在你出来了,可以去找你的爸妈了?”尼酒问。

“为什么要去找他们?”萝茜的反问中透着十足的疑惑,“见不到就见不到呗,再说连照顾我们的婆婆都不知道我们的父母是谁,从哪里找起?相比起来,不如在外面多玩玩,这可是来之不易的自由时间!”

自由。尼酒想起凌晨时忒瑞达问他相不相信命运,还说人没有真正的自由。对萝茜来说,在修养院里长大就是她的命运,这是她无法选择的,而现在她离开了修养院,相当于从命运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投入自由的怀抱。所以她要扑向新奇的东西,要一杯接一杯地品尝酒水,还要在被溺水糖的泡沫塞满口鼻后哈哈大笑——就为了来之不易的自由。

“其实,我们现在在的这个地方,以前差点建起一座城堡。”尼酒说。

“城堡吗,书上说是一种很高很大的房子,”萝茜很有兴趣,“听起来不错,为什么没有建起来呢?”

“听说那一次是国王把这里划给一个领主,那个领主打算建一座城堡,位置就选在这个山头。”

“领主是干什么的?”

“就是……住在高高的城堡里,给我们定很多规矩,还要我们为他干活的人。”尼酒也不是很懂,只能凭印象编造。

“那可真无聊,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坐在这里看日落。”

“是啊,弗朗提从来没有领主,也没有真正的镇长,大家都是自己管理自己。所以在城堡造起来之前,他们拿着柴刀和草叉冲进领主的房间,把他赶跑了。”

“哈哈!干得好,我喜欢!”萝茜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结局,“你是为了给我讲这个故事才带我来这里的?”

“嗯……”尼酒不好意思地承认了。他确实是在听萝茜说出“自由时间”这个词的时候想到这座风车磨坊的。在他的印象中,白发人似乎天生崇尚自由,而这座建在差点被外人占据的矮山上的风车磨坊,正是弗朗提人追求自由的象征。

“这个世界很有趣,”萝茜再次望向落日,“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尼酒愣住了。世界很有趣?他并没有去过太多地方,但也知道整个世界比这里大得多,只是看过弗朗提就能断言这个世界有趣吗?他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架着萝茜往北方转。他指远处黑白相间的山脊给萝茜看,告诉她那里一年四季都挂着冰雪,山这一头的平原上铺满了苔藓,一直铺到稀疏的松林,山那一头据说是漂着无数冰块的大海。他又架着萝茜转向南方,告诉她树林旁边有一条小路,今早祢莱就是沿着那条路去了一个大城镇,那里有比弗朗提多几十上百倍的人,走在街上会挤得喘不过气,而在更远的南方有一条最高最长的山脉,她要去的学院就在那条山脉的中央。

如果祢莱在场一定会吃惊,因为尼酒从来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但萝茜不在乎那么多,只要尼酒讲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就愿意安安静静地听。

最后,尼酒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讲完了,心中的冲动还无法平息。他又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道理,却没有补习的机会,只能一言不发地和萝茜看着弗朗提从喧闹变为安静,看着越来越多的烟囱开始喷吐袅袅的炊烟。

“走吧,老师应该快回来了。”萝茜站起。

尼酒也被带起,一边腿软一边表达疑惑:“你说祢莱吗?你这么听她的话干嘛?”他觉得萝茜在修养院乖乖听话多半是因为受到年长精灵的管理,而祢莱只是一个普通人类,萝茜现在完全没必要听从一个人类的指挥。

“因为我喜欢她啊。”萝茜笑得很灿烂。

尼酒陷入窒息。

“老师是个很好的人,大家都喜欢她。”萝茜满脸认真,“你不喜欢吗?”

尼酒恢复呼吸:“哦,喜欢喜欢……”他当然不敢答错这道送命题,毕竟他也不喜欢别人当着他的面说批判他的偶像。

“话说,我们逛街的时候,有些人说……”萝茜盯着连片的炊烟,把那些“天作之合”之类的词复述了一遍,“都是什么意思?”

妈呀,怎么又是送命题?尼酒差点被一阵冷风吹得尿出来。他磕磕巴巴地给萝茜说明本地的风俗,并告诉她自己在这种风俗当中的现状,以解释那些人作出无端揣测的原因。他觉得自己在把脖子往铡刀上凑。

意外的是萝茜不但没有把他从磨坊上扔下去,还问起了他的生日,或者说是成人礼日期。

“8月22日。”尼酒回答。

“那还有点时间嘛。我是3月3日,婆婆告诉我的。可惜今年的已经过啦,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这么一想,你是不是得叫我姐姐?”萝茜放肆地大笑。

3月3日,尼酒暗暗记下这个日期。

“总之这里很有趣,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要是以后还有机会来这里,像这样看一次日落就好了。”萝茜又看了一眼西方,那里的太阳已经触及了色彩斑斓的光带。

又来了,精灵又不会死,以后还不是想来就来?尼酒正想着这些,萝茜突然拉住他,从磨坊顶上一跃而下。一人一鸟的惨叫声响彻天际。

这时候的尼酒当然想不到,在几十年之后,弗朗提和南方的大城镇会合并成一个新的城市。叫做“弗朗提”的小镇不复存在,他和萝茜看日落的磨坊也变成了其他的建筑。而这么短的时间,对精灵来说如同白驹过隙。

尼酒和萝茜下山的时候,又从小树林中穿过,蹲在萝茜肩头的“小圆鸡”突然啼叫起来,引来鸟鸣一片。数团圆滚滚的小毛球从树冠中掉下,在路边的草丛里聚成一堆。

“你的同伴来找你了哟。”萝茜把肩膀上的“小圆鸡”引到手上,放入路边的毛球堆中。

毛球们好像是在迎接一位归乡的学者,集体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我们要走了,你和你的同伴去玩吧!”萝茜向她的毛球朋友道别。

走出两步,尼酒终于忍不住了:“你跟那只鸡讲话?它听得懂?”

“我还听得懂它说什么呢,难道你听不懂?”萝茜一脸诧异。

尼酒的目光中泛起惊恐。

萝茜见状咯咯地笑起来:“开玩笑的啦!每种动物的叫声都不一样,难道要全都学一遍?”

尼酒长出一口气,他刚才甚至在考虑要不要修正自己对精灵的认知。

“其实我们是靠心灵感应交流的。”萝茜认真地说。

“啊?”

萝茜见尼酒又相信了,笑得停不下来:“怎么可能嘛!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尼酒无语,这一番对答的刺激程度不亚于和萝茜在磨坊外面飞上飞下。

“但是啊,就算语言不通,只要愿意相信对方,多少总能互相理解的,”萝茜看着尼酒说,“你不信吗?”

尼酒表情僵硬,连连摇头。被连续骗了两次,傻子才会信。

“我证明给你看!”萝茜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朝几米外的草丛大喊:“嘿!”

在他们和毛球堆分开的地方,一个毛球独自从草丛里跳了出来,正是陪他们在磨坊顶上看日落的那只。它站在木条台阶上,远远地望过来,像是在等着萝茜叫它。

萝茜下蹲,伸手。后者似乎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竟然跟过来了,虽然动作一蹦一跳的非常滑稽。

萝茜又一次将“小圆鸡”引到手上,一边戳它胸口的绒毛一边问:“你要跟我走吗?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圆鸡”在萝茜的手上蹲下,并且放松地眯起了眼睛。

“那我们就正式成为朋友啦!”萝茜站起来,得意地看了一眼尼酒:“你看,它可喜欢我了!”

尼酒目瞪口呆,心说你这不就是在和它讲话吗?它连你的肢体语言都看得懂!

萝茜迈着轻快的脚步下山,途中还不忘和新朋友聊天:“既然你跟了我,就得有个名字。我想想……就叫你绒绒吧!因为你的肚子上毛绒绒的……会不会太简单了?”

于是当天晚上,祢莱刚回旅店就为了给萝茜的鸟买食物而又出门了。她本来想买了东西就回去的,却没想到走着走着就进了老桶的酒馆。

“出去了?这么晚他能去哪儿?”祢莱手捧热茶,惊讶于尼酒在夜间不上班居然还有活动。

“我哪知道,”老桶正往面前的两排杯子里倒酒,语气里满是不悦,“那小子一回来就在阁楼里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又来问我老房子里会不会有东西没搬出来。除了给他娘陪葬的那点,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们没给他搬出来?然后他就出去了。他们家的废墟都快平了!还想去挖开来啊……来了来了!”

老桶忙着给客人上酒,祢莱独自等了一会儿,不见尼酒回来,只好先回旅店,免得萝茜的新朋友活活饿死。

而此时的尼酒正在挥汗如雨,只不过挥汗的地点有点诡异。

弗朗提虽小,但和大多数人类聚居地一样也有教堂。在人们普遍信奉生命教会的年代,大家都愿意将死者埋葬在教堂旁边。也许如今已无人记得这么做的理由,但过去的丧葬习俗却跨越了生命教会消亡后的近200年,一直保留至今。

尼酒挥汗的地方就是教堂旁边的墓地,他把铲头踩入地里,再把土掀到一旁,搁在墓碑上的煤油灯只照亮了他所在的这一座坟墓。

其实在提着煤油灯和铲子来这里的路上,他心里还是很没底的。如今的教堂早已没有宗教活动了,除了作为议事厅和仲裁所,这里还堆积着大量的集体生产工具。而现在恰恰是农业活动开始繁忙的时候,白天肯定会有人在教堂里进出。他为了避人耳目,只好等天黑再来干这个活。月细如钩,星光洒地,路上见不到一个活人,目的地还散发着不祥的气息,难免令人心中犯怵。

但当他到了墓地,把第一铲子打下去的时候,心中的恐惧就消失了。他感觉自己简直在发疯,生存本能和世俗伦理加诸他的束缚统统被扔到了九霄云外,此后的每一铲都不带丝毫犹豫。

忽然,他听到人的脚步声从墓园门口的方向传来。他又紧张起来,心想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教堂。注意力一旦分散,无边的黑暗就开始压迫过来,几乎要把他身上的汗都冻结了。

一个红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进入墓园后晃动了两下,突然停住,人的脚步声也随之消失。

怎么办?对方可能还没认出我,要不要趁现在跑?尼酒心里打起了鼓。

红点又动起来,径直朝尼酒靠近。还没等尼酒采取行动,对方就开口了:“刨人祖坟的事情我见过不少,刨自家祖坟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尼酒提着煤油灯愣在原地。这个声音好耳熟,像是……弗尔维亚?

来者走进煤油灯的照明范围,还真的是弗尔维亚。这次他穿得相当正经,亚麻衬衫被健硕的肌肉撑得鼓鼓囊囊,裤子上几乎找不到褶皱,皮靴亮得反光。他拿着一个酒壶,叼着一个烟斗,正观察尼酒的作案现场。

尼酒不知道说何是好。

“你忙你的,我坐会儿就走。”弗尔维亚走到光明的边缘,在隔壁墓碑的底座上坐下了,从容得就好像是来尼酒家串门,“你来这里挖什么?”。

尼酒不知道怎么解释,把煤油灯放回到墓碑上后,便看着灯下的碑面。

这是一块十分简陋的墓碑,没有任何雕花和纹饰。碑面上只有名没有姓,其中一个叫“索莱尔”,下方刻着出生和死亡年份,而另一个叫“坎缇南”的只有死亡年份,出生年份的位置是空白的。这两个人是尼酒的父母,若说弗尔维亚是来尼酒家串门的倒也没错,因为现在他们全家都在这里了。

“哦?他们把什么东西埋进去了吗?”弗尔维亚又问。

尼酒还是没有回答,埋头挖土,弗尔维亚只好把这两次问话都当成自言自语。

“话说……”尼酒挖着挖着突然停手,“为什么他们的墓碑上都没有姓呢?”

“你指的是他们吗?”弗尔维亚指着尼酒父母的墓碑。

尼酒暂停施工,拄着铲子等弗尔维亚说下去,算是默认了。

弗尔维亚并没有被尼酒的态度激怒,相反他似乎非常乐意回答这个问题,连烟斗都给收起来了:“这个嘛……猎龙人的姓氏不是从父辈那里继承的,而是把伙伴龙的名字拿来用,我们靠这个来迅速分辨每个人负责的龙是哪一头。但……你知道很多龙的名字都很奇怪,像我的全名——弗尔维亚·莉莉安——还算正常,索莱尔那个家伙的就离谱了……”

尼酒心中一动,想原来自家老爹也是有龙的人,便不由自主地问:“叫什么?”

一直眉开眼笑的弗尔维亚在这个问题上沉默了。他似乎有着某种顾虑,转移了话题:“你以后打算干猎龙人的活儿吗?”

“跟这有关系吗?”尼酒又弯腰铲土。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只有尼酒铲土的声音回荡在墓园中。但很快,沉默被尼酒的一个喷嚏打破。出汗又被风吹,他有点受凉了。

“要酒吗?”弗尔维亚朝尼酒扬了扬酒壶。

尼酒一抹鼻子,继续铲土:“你带酒来是干嘛的?”

有种和女儿对话的感觉。弗尔维亚搞不明白为什么最近的年轻人都这么别扭:“本来是想浇在地上的,但既然有活人,还是让活人来喝吧。”

尼酒的动作一顿。他这才知道弗尔维亚是来干嘛的,不是来找他的,也不是散步散到了墓园,而是来祭奠埋在土下的这两个人的。他朝弗尔维亚伸出手。

两人之间有些距离,弗尔维亚拔掉酒壶的塞子后主动跨前一步,把酒壶递到尼酒手中。等尼酒喝够了,他又拿回来,自己喝了一口。

“你爹在那时候也像这样挖过不少坟,”他一边看尼酒铲土一边讲述,“都是在逐龙会的地盘挖的,说是想看看摄入龙毒过多的人会变成什么样,或者研究别的东西。就因为这个,你爹和逐龙会的关系一直不太好。”

尼酒没理会。

弗尔维亚也不管尼酒有没有听进去,继续说:“像你爹那样不磨练身手、只知道对着书本的人在猎龙人中实在少见。你娘虽然身子也弱,整天喜欢读些诗或者唱唱歌,但她是个女人,没人会对她有太高要求。你爹的日子就难过了,有些客户会嫌他……呃,像个娘们。如果不是那时候我们的业绩还好,可能都没人愿意给我们活干了。

我第一次跟你爹去龙域,其实是因为接受了你爹的委托。我也没想到一个猎龙人还会委托别的猎龙人,甚至以为客户内行一点会比较轻松。结果你爹是去抓萤龙的……我们在草丛里蹲了几天,差点被猎手烧死。那时候我们就商量着要不要组个队——这行里早就全都是组队带客户的了。我那时候刚和莉莉安完成仪式,自信得很,以为你爹再菜,我也能靠自己完成任务,就答应了。

后来又有一个人加入我们,还带着自己的妹妹——就是你娘。虽然也不是没有女性带着龙跑,但你娘显然不属于这一类,就只帮我们做一些杂活。那时候,每当日出,她都会给我们准备‘晚饭’,饭后还会唱歌给我们听。然后当我们一觉睡醒,天黑下来的时候,又会看到她煮好的‘早饭’在冒热气。那可能是我职业生涯中伙食最好的一段时间……哎!你挖到你娘了!”

听到最后一句,尼酒再不想搭理也忍不住看了弗尔维亚一眼。

“一时口快……”弗尔维亚也有点尴尬,“你娘下葬的时候我也在场,所以认得。”

尼酒挖到了一块小石板,大约四掌的面积,掀开之后是一个小石室,里面放着一个骨灰坛,坛边还靠着一个金属盒子。尼酒已经不记得母亲下葬时的场景了,但他记得那个男人死的时候母亲花了很多钱买棺材,后来家里很穷,轮到母亲自己的时候也没有人来给她出钱,所以直接火化了。他用铲子扒了扒旁边的土,露出来的棺材一角印证了他的记忆。

他拿起靠在骨灰坛旁的金属盒子,翻来覆去看了看。盒子是铜制的,布满了铜绿;拿在手上能掂量出是中空的,却找不到开口的接缝;用手指弹两下能感觉到盒壁并不厚,但用手肯定是捏不动的。一时间,他竟然拿这个破盒子束手无策。

“她把什么东西放进去了?”弗尔维亚看着尼酒手中的铜盒子。

“不知道,”尼酒晃了晃铜盒子,没有听到任何响声,“这东西打不开。”

“是你娘的陪葬品吧?我也不知道她让人埋了什么东西下去……给我看看?”弗尔维亚提议。

这次他坐着没动,尼酒只好自己走过去把铜盒子给他。

弗尔维亚也对铜盒子一筹莫展:“这东西连接缝都没有啊……要不我帮你切开试试?”

“呃……行。”尼酒同意了。

弗尔维亚掏出折刀,把刀插入铜盒子的棱边,以来回拉锯的方式将刀环绕一圈,很快就把铜盒子的一个面切了下来,轻松得好像是在切面包。

“这不是你爹的笔记吗?”弗尔维亚从铜盒子里倒出几本小册子,“每次天亮准备睡觉的时候都看他捧着这玩意儿!”

这个中年男人哗啦啦地翻着笔记本,兴奋得像是找回了丢失许久的珍宝。他把每本笔记都翻过一遍,才想起物主的儿子还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他怀着歉意想把笔记递出去,却突然想到什么,面露喜色:“你就是为了这个来挖坟的?这么说……”

话说到一半,他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皱的眉头。他低头看着装笔记本的铜盒子,表情中时有几分讶异,时有几分忧愁。

这个盒子上连接缝都没有,是怎么把纸张密封在里面的呢?他只能想到一些十分昂贵的方法。

尼酒看不出弗尔维亚在想什么,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他其实不知道父亲的笔记埋在这里,但除了坟墓和老屋他都找遍了,现在能找到只是在排除剩余选项时运气比较好而已。

弗尔维亚挤出笑容,把笔记塞给尼酒:“既然都挖出来了,你就拿回去吧。嗯……所以你是打算继续猎龙人的工作了?”

“嗯……”尼酒不置可否,但毕竟他都来这里挖猎龙人的笔记了,就算否认也没有人会信。

弗尔维亚叹了口气:“我这人不太会说话,不像你爹那样能总结出道理。而且我总觉得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比较复杂,用一个简单的道理是没法完全说通的。你娘……她可能不太想你继续干猎龙人的活儿。但死人管不了活人,我也不知道你的情况,既然你有自己的打算,就按自己的打算去做吧。”

这都啥跟啥啊?尼酒无谓地翻着笔记本,脑中全是问号。他来找笔记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只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理由就行动了——他想帮萝茜找到龙。在他眼中,那个女孩总是在追寻,追寻着一些未知又特别的事物,而龙就是这样的东西。如果能让她见到真正的龙,她一定会很开心吧?

“既然你决定要做了,我就告诉你一件事情吧。”弗尔维亚又说,“和你爹完成仪式的龙,我们叫它‘银色七翼’或者‘银星’、‘七翼银星’。听起来很奇怪吧?如果当做姓氏肯定不能被人接受,所以我们根本没告诉镇上的人。而且我跟你爹去见过几次那头龙,只能说长得也挺奇怪的……”

“这跟我当不当猎龙人有什么关系?”尼酒对弗尔维亚之前的卖关子行为耿耿于怀。

“接下来才是重点!”弗尔维亚表情严肃,“你爹死后这么多年,逐龙会的人一直没找到他的龙。但是最近我去逐龙会的地盘,听说有人有那头龙的消息。你知道,我们在对待龙的态度上完全相反。知道消息的人不肯告诉我具体的位置,我只好跟他打了一架,逼他说出来。”

尼酒翻笔记本的动作僵住了。怪不得弗尔维亚不肯轻易地把父亲的姓氏告诉他,原来是怕他盲目地去找那头龙,然后和逐龙会的暴力分子撞个正着。

“你要去吗?要去的话得赶快。”弗尔维亚说。

“在哪?”尼酒紧张。

“想知道就帮我个忙……”

尼酒目瞪口呆,他本以为弗尔维亚是舍生取义换得秘密情报,却没想到最后还要中饱私囊。

弗尔维亚老脸微红:“其实,是帮我女儿求点东西……”

“什么?”尼酒脑中浮现出忒瑞达的孤傲形象,完全想象不出她会求人。

“你们去清蕾参加的活动,能不能帮我女儿要份请柬……”中年男人支支吾吾。

尼酒一愣。没想到忒瑞达求的东西还和他们的清蕾之行有关,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祢莱向他提过“活动”或是“请柬”之类的事情。于是他说:“我们是要去清蕾,但活动……是什么意思?”

这下轮到弗尔维亚愣住了。他对自己女儿的爱好也不是特别了解,只能用支离破碎的记忆提醒尼酒:“她说在清蕾首都附近有个服装展会,你那个叫祢莱的朋友是那里的什么人物,还挺重要的……你不知道吗?”

服装展会……尼酒一下子想起在塞丽丝家裁缝铺里发生的事情来。当他说出自己要跟祢莱去清蕾首都附近玩时,忒瑞达那决绝的脚步为之一顿。如果祢莱的背景真的和那里的服装展会有关系,那这次去清蕾她肯定要参加。而忒瑞达在知道祢莱背景的情况下听到他说的话,自然会猜到祢莱带他和萝茜同去清蕾的目的。他这次清蕾之行的主要项目应该就是这个服装展会了,而祢莱……那个小矮子竟然还对他保密,只说是去玩,对服装展会只字不提……

“好吧,我问问……”尼酒无奈地同意了,“她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呢?”

“嘿嘿,那孩子脸皮薄,非要我来说。我嘛……难得女儿叫我帮忙,我也拒绝不了……”弗尔维亚乐呵呵地解释,“逐龙会的情报指向霍尼亚布沙漠,传说那里有一座幽灵塔,你爹的龙可能就在上面。”

沙漠?幽灵塔?尼酒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连弗尔维亚说的沙漠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更不用说找什么幽灵塔了。他还想问清楚一些,但弗尔维亚把破损的铜盒子递了过来,看架势是不打算多说了。他只好先接过盒子,把地名暂记在心里。

“好了,把土填回去吧,弄成这样子多难看!”弗尔维亚靠在墓碑上喝了一口酒,“我在这里等你,填好了送你回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