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秘林出发之前,祢莱以为等待自己的是美味的果酒和柔软的大床,然而现实给予了她毒辣的阳光和荒芜的沙地,而这可能都要怪她对尼酒的提议产生了兴趣。

一切都要从四天前的早晨说起。太阳已经升上高空,马车已经等在门口,祢莱把尼酒从阁楼上叫下来,却发现尼酒两手空空,跟上次出行时毫无二致。她心里顿时有点恨铁不成钢,加上先前还提醒过尼酒准备行李,这下一肚子的批评词汇都变得像火山里的岩浆一样蓄势待发。可没想到,她的火山还没喷发呢,尼酒先推过来一场洪水。

“我要去个地方。”尼酒顶着两个黑眼圈,开口第一句不知道是萎靡还是含蓄。

“去哪儿?都要走了才说。”祢莱还以为尼酒总算想起要准备行李了。

尼酒提起一口气:“霍尼亚布……沙漠……”逐字泄气,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气已然泄光。

祢莱一下子没想到霍尼亚布沙漠是什么地方,愣了两秒才瞪大眼睛:“啊?你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尼酒一时无言以对。他整夜未眠,将老爹的笔记翻了个遍,又拿出地图左看右看。他知道霍尼亚布沙漠在什么位置,也知道祢莱去清蕾大概会走怎样的路线,在得出不用走回头路的结论之后才敢提出这个要求,可以说是志在必得了。但这终究是他的私事,他要怎么和祢莱解释才能显得合情合理呢?我要去找我爹留下的龙?这和祢莱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沙漠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祢莱又问。

尼酒再次无言以对。他知道要找“七翼银星”有什么困难,对解决困难的方法也大致有数,但对沙漠的环境一无所知,除了老爹的笔记告诉他要多带水……

“唉,”祢莱一看尼酒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头脑发热的毛病又犯了,“你先说你要去干什么吧。”

“嗯……”尼酒低眉顺眼,“我要去找一头龙……”

祢莱立刻把怀疑的目光投向旁边的萝茜。

萝茜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你别看我!我只提了那一次。”

祢莱的目光中还是充满怀疑,就差问出“你昨天是不是捆着他拷打了一天”了。

尼酒连忙帮萝茜澄清:“是我爹以前找到的龙,前几天弗尔维亚告诉我那头龙在霍尼亚布沙漠,让我最好去找一找。”

祢莱不知道猎龙人的古老使命,本想说“你爹找到的龙又不会认识你”,但转念一想又没说出口。她觉得尼酒这番话的重点也许并不是“龙”,而是“父亲”。

于是她说:“你到马车上详细地说一说吧,如果不耽误时间的话我们可以绕远路去一趟。”

显然,她的好奇心又一次坑害了她,由此导致了如今有苦难言的局面。她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如果可以穿越回过去,一定要把那个对尼酒所说内容产生兴趣的自己暴打一顿。

他们在早上离开舒适的马车,牵着各自的马从巨岩之间穿过,又小心地走下遍布碎石的缓坡,最终踏上砂砾铺就的平原。一进砂砾平原,祢莱就把尼酒撵到最前面带路,自己则和萝茜跟在后面。尼酒虽然不情愿,但祢莱强调本次行动的发起者是他,路线也是他决定的,理应由他来带路,他无言以对,只好硬着头皮走在前面了。

“你不是说沙漠很热吗?”尼酒骑在马上,掀开斗篷的兜帽看远处佝偻的枯树。祢莱在马车上给他和萝茜科普过沙漠的环境特点,其中就提到沙漠非常炎热。但现在的气温并不高,哪怕与弗朗提的气温相比也只能说是温暖。

“霍尼亚布沙漠本来就属于比较凉快的沙漠,”祢莱指了指西方,“在我们右手边,穿过这片沙漠,那边就是大海。”

“海?”萝茜正在和她骑的马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听到这话非常惊讶,“海边不应该很潮湿吗?”

“是啊,但这里还是变成沙漠了,”祢莱也看了看远处的枯树,“而且还是近两百年间的事情。根据史书记载,以前这里是一片广阔的草原,有一些稀疏的树林——你看干死的树还留在那边。甚至还有一座小城,是商队来往南北莉蒂亚的必经之地,直到后来这里不知为何变成了沙漠。有人说是那座城的领主在草原里乱挖,挖出了不好的东西,让这里遭到了诅咒,所以把这里称作‘诅咒之地’。但那终究是迷信的说法,没人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由于沙漠里方向难辨,所以后来的商队只能开辟新的路线,才有了现在的那些山路。”

“那那座城呢?”萝茜又问。

“应该被埋在黄沙底下了吧。”祢莱的表情中流露出一丝伤感。

萝茜看到了祢莱的表情,她虽不像祢莱那样会怀古伤今,但经验告诉她这种时候应该保持沉默。

而尼酒看不到祢莱的表情,更听不出祢莱语气中的低落,甚至还敢说风凉话:“变成沙漠也挺好的,这样这里就不容易形成大的龙域,野兽少,杂种也少。而且还凉快,找那个什么塔只能白天找,晚上又看不到……”

“是吗?我劝你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比较好。”祢莱说。

尼酒回头,见祢莱双眼微眯看着他,上翘的嘴角还带着点幸灾乐祸。

他不明白祢莱为什么这么说,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早晨凉爽,是因为日晒时间还不长,而当时间逼近中午,砂砾吸收的热量越来越足,地面也变得滚烫起来,很快就烫得可以烤鸡蛋了。

尼酒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空气在高温下扭曲,什么叫地平线像跳舞一样抖动。作为一个在寒冷地区长大的人,这样的气温简直要了他的命。他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像是一条上岸后不断扑腾的鱼,不经常在嘴里灌点水,就会分分钟变成鱼干。

按照计划,他们需要先找到干涸的古河道,以干河为线索找到前往所谓“幽灵塔”的方向。但他举目眺望,四周全都是差不多的砂砾地,根本不知道那条干河在什么位置。炎热加剧了他的急躁,求之不得带来的急躁又让他觉得更热,这样的恶性循环严重影响了他的心态。

祢莱跟在尼酒后面,看他疯狂喝水就知道他心态恶化,本想上前鼓励一下,但一想到就是这家伙害得自己在这里受罪,又赌气忍住了。而且她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呼吸紊乱,嘴巴干得几乎要粘在一起。

只有萝茜不一样。她依旧穿着那身薄如轻纱的衣裳,毫无顾忌地把雪白的胳膊和大腿暴露在烈日下,虽然也套着斗篷但不戴兜帽,敢于抬头张目对日。她就像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个体,恶劣的环境完全没有给她带来困扰,甚至祢莱在拉她的手时还能感受到一丝凉意。

祢莱喝了口水润润喉咙,提醒萝茜:“你是不用喝太多水,你的鸟呢?”

“对哦!”萝茜这才想起他们的第四个同伴与众不同,“话说,你不是说我的宠物让我自己照顾,不会帮我的吗?”

“这种事情不用记这么清楚!倒是那种鸟很需要喝水的,这你记得吗?”

“记得记得!”萝茜坏笑着把手伸进脖子旁边的头发里:“眼镜眼镜,出来喝点水!”

她从头发里摸出一团毛球,正是她从弗朗提带出来的那只鸟,“眼镜”是她在马车上求祢莱取的名字。祢莱认出这是一种分布于西海角寒冷地区的雀,因为这种雀的眼睛周围有一圈白毛,像戴着眼镜一样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显然萝茜的头发里挺凉快的,眼镜睡得迷迷糊糊,连自己到了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但被毒辣的阳光一晒,它立刻就清醒过来,扇着翅膀想要逃回头发里面去。

“尼酒!先停一下,休息一会儿,给眼镜喂点儿水。”祢莱叫住了前面的尼酒。

三人聚到一起,搭起遮阳棚,进行短暂的休整。

萝茜从自己的皮袋里倒了一些水到手上,让眼镜停在手掌边缘喝水。

尼酒看着水滴从萝茜手中洒落,掉在地上渗入砂砾之间,觉得无比可惜。他们带的水并不多,每个人一皮袋,他自己的已经快见底了。虽然是祢莱说不用担心水的问题,他才敢敞开了喝,但祢莱至今没有告诉他补充饮水的办法,让他心里总有点没底。

祢莱正在遮阳棚外检查他们的马匹。她托起马的蹄子,摸了摸马蹄铁,烫得都能拿去上刑。她知道本来马蹄就很容易陷入松软的地面,不适合在沙漠里行走,加上地面温度过高,如果不让马休息一下恐怕是要罢工了。

“尼酒,别傻坐着了,拿铲子去给马铲个坑,地面上的砂石太烫了。”祢莱钻进遮阳棚下达指令,“萝茜,你之前有没有看到过像是干河谷的地方?”

“没有,”萝茜摇头,“需要我到高处看看吗?”

“那拜托你了。”祢莱表示认可。

萝茜把眼镜交给祢莱,然后走出遮阳棚,跃上马背。为了不让风把砂砾刮起,她在马背上起跳,在跳到最高点、即将坠落的瞬间又被风托住腰部。她就像一枚被起泡酒的泡沫顶飞的木塞,很快变成了高空的一个影子。数秒后影子逐渐放大,她又化作了轻盈的羽毛,落回到马鞍上时甚至没有让脚下的马察觉。

萝茜上马的时候尼酒就站在旁边,他本想抬头看看,却被祢莱抓住领口一把拉倒,只好闷闷地继续低头挥铲。

萝茜刚落地,祢莱就赶紧把捂住的双手往萝茜怀里伸:“快快快,它挣扎得好厉害!”

双方的手一碰,眼镜立刻屁滚尿流地从祢莱手中逃到了萝茜手中。

萝茜安抚着发抖的眼镜:“你太紧张了,总想把它按住,弄得它也很紧张。”

“我怕它逃走嘛!又没法跟它讲理……”祢莱苦着脸,“你还是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吧!”

“明白明白!要说干河谷嘛,前面有不少,但全都在沙地里。我们现在还在砂砾地上,再往前走进入沙地,很快就会看到第一条干河谷了。还有,我真的看到了大海!”萝茜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指着西方,语气里透出兴奋。

“有很多啊……”祢莱沉思片刻,拍了拍尼酒的肩膀,“你能分辨出来是哪条干河谷吗?”

尼酒拄着铲子直起身,挠了挠头发:“呃……看到的话应该能认出来……”

祢莱叹气:“要是你认不出来呢?沙漠里的事物总是在变化,要是迷路了我们可能会死在沙漠里的!”

尼酒惊恐,大气不敢喘。

这时萝茜从旁边扑到祢莱身上,绕到祢莱背后抱住她的脖子,笑嘻嘻地对尼酒说:“老师就是喜欢吓唬人!你别怕,有我在呢,我会保护你们的!”

尼酒心中一阵感动,有人说会保护你,这是多么温暖人心啊!虽然从性别角度来讲似乎不太符合世间的一般认知。

“脖子……脖子要折了……”祢莱费劲儿地把萝茜推开,“你这样说他会大意的!我早就觉得猎龙人的行事充满了经验主义,这太危险了!”

“什么叫经验主义?”尼酒小心地问。

“就是说万事都以过去的经验为准。以前遇到问题用这个办法解决了,下次遇到相似的问题也用这个办法试试看,要是以前能成功是巧合呢?这次失败了怎么办?死在这种地方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以后的人再用这个办法,运气不好又要死!”

尼酒无法反驳。确实,他在找莉莉安的途中提的建议,还有这次找“幽灵塔”的路线,都是根据他的印象得出的,别人告诉过他这种时候要怎么做他就怎么做,而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至今还没有丢掉性命可能要归功于运气。弗尔维亚所说的猎龙人人丁单薄大概就有这方面的原因,他爹也在笔记上对一些传统做法进行了质疑和否定。

祢莱批完尼酒批萝茜:“还有你,你要怎么保护我们?就拿食物来说吧,你不用吃东西,人是要吃的!要是我们的食物耗尽了,你卸条胳膊给我们吃啊?”

喂喂喂,你是不是说了什么很可怕的话?尼酒怀疑自己听错了,难道城里人都是这么开玩笑的?

萝茜手捏下巴思考两秒:“其实也不是不行……只要你们能接受的话。”

不能接受!尼酒接近崩溃,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了食人族讨论晚饭吃什么的现场。这样的保护已经不是从性别角度来讲不符合认知了,从人性角度来讲也不会有人能接受的吧!而且你摆出这么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会让人以为不是在开玩笑的……

“行了行了……”显然祢莱也觉得这话题不妙,“咱们又不是食人族……你还说我吓唬人,你看你把他吓成啥样了?”

萝茜看了眼默默地与她们拉开距离的尼酒,面露疑惑:“我以为精灵以外的生物吃别的生物活下去是天经地义的……你以前不也是这么教的吗?”

“那也有个底线……”祢莱额头冒汗,“这涉及到心理,或者情感的问题……这么说吧,如果我们要把眼镜吃了,你会怎么想?弗朗提的人会把这种雀烤来下酒,所以才会有‘小圆鸡’这样的称呼。”

“可它是我的朋友啊!”

“就是这样了,你自己想想吧。”祢莱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把领悟的机会留给学生,“晒死人了,进棚子躲躲,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一会儿还要赶路。争取能在第一条河谷附近过夜吧。”

等太阳变得不那么毒辣,他们继续南下,很快进入了遍地黄沙的区域。初时沙子还没有释放完热量,地面依然滚烫,他们的马一度抗拒行动,是他们下马强拉着才勉强前进的。越过几个沙丘后,沙子的温度也降下来,此时天色已经有点昏暗,他们沿着萝茜指出的方向加速行进,终于在天刚黑的时候赶到了最近的一条干河谷。

这条干河谷非常小,大部分都连河带岸被黄沙掩埋,只有一段几百米的河道还露在外面。两岸是光秃秃的基岩,最近的地方可以一跃而过,中间的干涸河道里长着一些杂草和低矮的灌木。

三人在一块凸出的巨岩下清理出一片空地,拔出的杂草被收集起来,水分多的用来喂马,干枯的用来生火。在他们的第一堆柴被瞬间烧成灰烬之后,萝茜总算学会控制火势,给他们燃起了一堆大小合适的篝火。三人围坐在篝火边,看同伴被火光映得通红的面庞。

尼酒偷瞄祢莱,心中忐忑。他的水袋已经空了,他现在最渴望的就是听到祢莱讨论如何取水。

祢莱则完全没有一点担心的样子,悠闲地和萝茜聊天:“这下面多吗?”

萝茜漫不经心地回答:“还可以,比其他地方浅一些。”

“我猜也是,可以帮我们取一点吗?”

“没问题。”

尼酒正在思考这两人在说什么,突然看到有一团透明的东西从篝火旁的沙子里钻了出来!这东西逐渐拉长,一边扭动一边反射着妖异的火光,如同一条透明的蠕虫。他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立刻想起祢莱说过的“诅咒之地”,也许这片沙漠里真的埋藏着什么不好的东西,这就要将诅咒施加在他们身上了!

祢莱也看到了这条透明的蠕虫。她站起来,转身去找马,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锅。

蠕虫继续从沙子里往外钻,在空气中越爬越高,爬到一定高度的时候,突然一头栽下,钻进了锅里。

尼酒小心地凑过去,将目光投向锅内。只见那东西已经不具备蠕虫的形状,仿佛在锅中化了,祢莱一将锅倾斜,它就荡漾着向低处堆积,看起来像是……

“水!有什么好看的?”祢莱把尼酒的大脑袋推开,“还不赶快把水袋拿来!”

尼酒卑微地照办了。

在尼酒给水袋灌水的时候,萝茜问祢莱:“这里的地下水还挺多的,为什么非要在干河谷里取呢?”

“你都说这里比较浅了嘛,轻松一点不好吗?”祢莱转身又要去马身上拿东西。

萝茜抬手揪住祢莱的衣摆,把人拉了回来。她抱着祢莱的腰,把脸贴在祢莱后腰上一顿猛蹭:“哇!你这么关心我!我好开心!但对我来说这么小的事不会产生多大负担的,你不用顾虑这么多!”

祢莱涨红了脸,被火撩到一样挣扎:“关心你个头啊!你……你在这个周期内能使用的生命力对我们来说也是重要的生存资源!所以……我真的把你的胳膊卸下来烤哦?”

萝茜放开祢莱,嬉皮笑脸的想糊弄过去。

“真是的……”祢莱迅速瞥了尼酒一眼,然后按住萝茜的肩膀摇晃,“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二次了!我说过的吧?在外面不能这样子!”

在外面不能这样子。看来在秘林里的时候,萝茜就是整天黏着祢莱的,她说的“大家都喜欢老师”大概也是真的吧。尼酒想。

祢莱叹了口气:“总之以后注意……你等尼酒灌好水,再取点上来盛一锅,我去拿吃的。”

萝茜连声答应,扭头发现尼酒正看着她。此时祢莱已经走远,她便压低声音对尼酒说:“老师真是个不直率的人,是吧?”

“嗯嗯……”尼酒并不确定祢莱算不算不直率,但现在萝茜近祢莱远,所以他也压低声音同意了。

晚饭是硬邦邦的面包蘸肉干炖汤,祢莱还带了点奶酪,加到汤里让汤的味道丰富了一些。萝茜本不用进食,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尝了一口,然后就再也不想吃第二口了。

“我想出去看一下,看看这条河谷对不对。”尼酒吃完了自己的份,放下木碗。

“我陪你去吧,”祢莱喝掉最后一口汤,“这附近可能有野兽,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沙漠里也会有野兽吗?”尼酒感到诧异,他本以为在如此缺水的地方是不会有大型动物存活的。

“霍尼亚布本来就是一片凉快的沙漠,这里的动物当然比其他沙漠的多。而且这里是河谷,你也看到有那么多绿色植物了吧?我们可以想到在这里扎营,其他动物当然也能想到把这里当做庇护所。这里肯定有不少鼠虫蛇蚁,野狗什么的应该也经常光顾。”祢莱一边说一边把自己和尼酒的餐具收拾起来,“萝茜,再帮我取点水。”

等祢莱洗完餐具,拿上十字弩和触发器,尼酒便同她一起走出营地。他们沿着河谷走了一个来回,又登上岸边的巨岩,看沙漠纯净的夜空中浩瀚的星河。

“你是不是在想些别的东西?”祢莱突然发问。

“你怎么知道?”尼酒一惊。确实,尽管离开了弗朗提,但成人礼的事情还是一直挂在他的心头。明明“死期”越来越近,他却还在这边找龙,还要去清蕾玩……这些事情对渡过成人礼危机毫无帮助!他是不是已经放弃顺利举办成人礼了?

“废话,外面这么黑,你出来能看到什么?”祢莱把拿着触发器的手伸出岩石边缘,照明魔法的光线无法触及河道的底部,河道依旧淹没在黑暗之中。

尼酒把成人礼的事情对祢莱说了。他注意到这其实并不能成为离开营地的理由,因为观察河谷无法帮他解决成人礼危机,他只是想把注意力从成人礼危机转移到寻龙的困难之上而已。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被萝茜威胁了,想趁机问问的……八月下旬啊,这不是还早嘛,现在连三月都没过完。”祢莱找了个平整的位置坐下,“这种事情,你要是早有准备,回去再弄也来得及。但你至今都没有准备,估计就算留在弗朗提也不会有任何变化。还是先把手头的事做好吧,你也知道这里危险,那就不要急躁,慢慢来。”

“那你的事情呢?”尼酒无法反驳“留在弗朗提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只能拿祢莱的行程说事。

“我的事情?”祢莱有点心虚,“我有什么事情……”

“那个……咱们要去的地方,不是有个服装展会什么的嘛……”

“你知道了?”祢莱的声音大得可能连留在营地里的萝茜都能听到,“谁告诉你的?我连萝茜都没有告诉!”

“弗尔维亚,准确来说是他的女儿,”尼酒想也没想就把忒瑞达供了出来,“她认出你了……”

尼酒把忒瑞达的身份、忒瑞达和弗尔维亚的关系,以及弗尔维亚用情报交换请柬的事情都告诉了祢莱。

“原来是这样……我去清蕾……你坐呀!”祢莱把尼酒拉到旁边坐下,开始长篇大论,“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吧?我妈现在住在清蕾,实际上她是在给东大陆商会做裁缝的工作。东大陆商会的总部在首都塞亚萨克,负责以首都为中心的几个城市。在这个范围内最大的裁缝铺就在蕾芙特城,妈妈在那里给他们作指导。每年裁缝分会组织展会的时候,妈妈都要代表总部出席,然后叫我去给她帮忙。展会总是在夏天举办的,所以其实还早。我本来也不想这么早出来,谁叫萝茜嚷嚷着要在外面多玩一会儿,否则我才不会想到要去找你呢!

请柬的事情嘛……你还真敢答应下来啊。那个展会的主要游客是受邀请的贵族,以及花钱买入场资格的有钱人家,价格还挺高的……要是我拒绝呢?你怎么办?开玩笑啦开玩笑,这点小事情尽管交给我!她在莉莉安的溶洞里帮过我们,按理也应该答谢她一下。到时候你让她给我个地址,我送邀请函过去,也能当面道个谢。真是的,她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呢?去年我在弗朗提待了那么久,要是早知道她想去,就提前把她的名额也加上了。这隔了一个父亲又隔了一个你,多麻烦……”

今晚看不到月亮,沙漠的夜空也没有一丝云。群星在头顶架起一座桥,又像一根巨大的拱形梁,使整片天空如同教堂的穹窿顶。在这世上最高最大的教堂里,祢莱似乎格外愿意开口,一口气讲了许多。

尼酒听着听着,听到最后的抱怨,突然一个激灵。他想起弗尔维亚说过忒瑞达脸皮薄……连拜托他都不敢当面说,那么虽然无法参透其中奥秘,但忒瑞达肯定是出于某种原因不好意思,才不愿让祢莱认识。而他把忒瑞达极力隐藏的形象在祢莱面前全抖了出来,要是让忒瑞达知道了,非撕了他不可!

“不用不用!到时候你给我,我给她送去就好!”尼酒突然殷勤。

“你去?行不行啊……”祢莱严重怀疑尼酒的待人接物水平,“不会放下东西就一声不响地跑了吧?”

“不会不会!我跟她熟,送个东西还不是轻轻松松?再说你到时候肯定很忙,这点小事就不用麻烦你了。”尼酒更加殷勤。

祢莱觉得这个态度实在可疑:“是吗……我总觉得你还有什么话没说……”但没有证据。

“没有没有!”尼酒急于结束话题,不敢有,“我们还是快下去吧,你不是说沙漠晚上冷吗?”

“冷吗……”祢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其实也不是很冷,这片沙漠靠海,海边的夜晚不会很冷的。早上不会很热,晚上也不会很冷,还能看到这么漂亮的星星,这地方真是温柔啊。”

“我差点被中午的太阳晒成人干,这也叫温柔?”尼酒挑刺儿。

祢莱噗嗤一声笑出来:“已经很温柔了,你这是没去过其他的沙漠,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严酷。”

尼酒想接上话,防止话题跑回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祢莱自顾自地继续:“我的老师说,莉蒂亚大陆是一个温柔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明明从来没有人离开过这里——但这里确实有许多我喜欢的地方,比如蕾芙特城。我在那里上过几年学,总记得那里有静静流淌的河流,还有柔软的、随风飘荡的树枝。”

“所以为了早点到那里,我们是不是该下去休息了?明天好早点出发。”尼酒面露真诚之色。

大概是觉得尼酒说得对,祢莱总算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吧。”

他们回到营地的时候,萝茜正站在马旁边,看眼镜蹲在马鞍上睡觉。

“哇!出去这么久,难道说是……”萝茜一看到他们就满脸坏笑,“约会?”

祢莱肩膀一颤:“约你个头啊!只……只是开导了一下对未来感到迷茫的年轻人而已!”一边说一边低头向马匹快步走去。

“哎呀,也挺好的嘛!至少可以和人谈谈心。”萝茜把视线转向尼酒,“老师总是一个人待着,可寂寞了……”

这个话题以祢莱气急败坏地把毯子拍在萝茜头上作结。当晚萝茜全职守夜,其他两人全职睡觉。

尼酒醒的时候依然感到疲惫。他并没有休息够,只是心头的不安在催促他醒来。这份不安来自于昨晚的守夜安排,虽然萝茜坦然地接受了,但他还是无法放心。

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向营地的入口。他们的营地除了有巨岩作天花板,还用石块在两边垒了墙壁——萝茜用魔法把石块搭到与巨岩相接,又用沙子堵死每处岩石缝隙——所以不用担心蛇虫,唯一需要把守的只有正面的入口。此时天才蒙蒙亮,入口处却空无一人,萝茜并没有待在她应该待的位置。

尼酒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看向睡在篝火对面的祢莱。过去祢莱总是叫他起床,但这次祢莱还没醒,甚至睡得很香。看来她是真的很放心把守夜的工作完全交给萝茜。

也许萝茜是走到石墙外透气去了,尼酒这么想着,便走到入口处张望。依然不见萝茜的身影,映入眼帘的只有满地凌乱的脚印。他呆住了,这条河道里的沙子本来十分平整,如今却像是被一把大铲子翻了好几遍,只能依稀辨认出脚印的形状。脚印总共有两种,一种是狗爪印,一种是人脚印,看上去就像成百上千只狗从这里狂奔而过,然后魔法帝国时代的百万反抗大军突然复活从这里开了过去。

祢莱说过野狗什么的会经常光顾这里,而萝茜承诺了要保护他们……难道说昨夜有野狗群突袭,萝茜为了保护他们和狗群大战了一夜?想到这里,尼酒更加紧张,伸长了脖子左右张望。

“怎么了?”祢莱被尼酒发出的动静吵醒,揉着眼睛也来到了入口处,“天才刚亮啊……”

尼酒刚要回答,忽然听到左边传来细碎的声响,连忙循声望去。响声越来越近,一团飞扬的黄沙出现在视野里,随后七八只瘦小的犬形生物拖着黄沙奔来,在两人面前呼啸而过。

这是整哪出?尼酒正摸不着头脑,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紧跟着野狗群也从两人面前掠过。是萝茜,她正挥舞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长枝条,追赶着野狗群狂奔。

“这……”尼酒指着萝茜的背影,朝祢莱瞪大了迷惑的双眼。

“哦,”祢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抓了抓乱到打结的长发,“小事情。晚上我们都睡了,她只能自己找乐子。”

祢莱说话的工夫,萝茜又赶着野狗群自右向左跑了回去。只是这回,野狗们大概是实在跑不动了,没跑多远就集体往地上一躺,嘴巴一张舌一伸,任萝茜这个女魔头摆布了。

看着萝茜像散步一样逛到野狗中间,在日出的阳光中坐下,然后百无聊赖地用手里的枝条骚扰那些可怜的小动物——扫一扫这只的脸,拍一拍那只的屁股——尼酒突然认识到了一项自然又异样的事实:

他和祢莱要睡觉,马要睡觉,眼镜也要睡觉,唯一不用睡觉的只有萝茜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