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阳光尚未洒在弗朗提的土地和屋顶上,酒馆的阁楼里还是一片漆黑,尼酒却已经醒了。

平常他是不可能这么早醒的,哪怕是在小塞丽丝频繁登门的日子里,他也要等到楼下有动静了才会起床。他曾以为小塞丽丝带给他的压力已经是一座大山,却没想到刚刚把小塞丽丝这座山从头顶卸掉,立马就有另一座更大的山横空飞来,把他砸出了脑震荡。这座新来的山叫作萝茜。

邂逅萝茜已经是前天晚上的事情了,那一首歌至今还在他的脑袋里回响。当时他躲上阁楼,躺在床上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自家老娘,然后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直到萝茜梆梆地敲响楼梯围栏,他才醒过来。通过那一通胡思乱想,他其实什么都没想明白,只觉得自己应该跟那个会唱老娘的歌的女孩走。是的,他会说出要去清蕾的话,并不是像祢莱想的那样有什么深刻的抉择,而纯粹是出于对萝茜的好感。

然而,他以为自己只是陪着漂亮女孩出去玩的,却没想到萝茜会使出一招“寻龙委托掌”,一巴掌把产生非分之想的小屁孩打回原形。他肯定是鬼迷心窍了,才会在那个古灵精怪的精灵说出具体要求之前就答应帮忙。

然后噩梦就开始了。

昨天一大早,楼下就响起女孩的叫喊声。这次不是小塞丽丝,而是萝茜。这个精灵女孩比塞丽丝热情得多,也更加不知分寸为何物——他还睡眼惺忪呢,萝茜就已经蹲在床边用手指戳他的脸了。那一刻,他就是弗朗提最贞烈的姑娘,发出了反抗侵犯的高亢……惨叫。如果不是祢莱及时出现,他肯定被萝茜绑去清蕾,或者说绑去找龙了。

萝茜和祢莱在楼下一直等到中午,吓得他动都不敢动,生怕脚步声又把萝茜引上来。最后祢莱喊话,说她们会在弗朗提停留三天,希望在那之前能听到最终答复,然后离开了。但心理阴影没有跟着祢莱和萝茜离开,直接导致了尼酒在今天天亮之前惊醒。

太阳还没有升起,这个小镇也没有启动,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尼酒点上灯,小心地起床,尽量不让脚下的木板发出太大的声响。

他走到窗户旁,那里的墙上挂着一块半平方米的软木板,是他突发奇想搞来钉上去的。他觉得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应该被记录下来,以便提醒自己不要遗忘。现在钉在木板上的有几张写着字的碎纸,还有一根编织手环。

他的视线在几张纸上转了一圈,从距离生日的天数,到塞丽丝想要什么样的衣服,最后还是落在了编织手环上。这是康斯提欧山脉东麓的女孩送给她的护身符,在他回到弗朗提后就再也没戴过。那是个会给予他好意的女孩,结果惨死在龙域里,连完整的尸体都没留下。

他突然拿起木炭,在一片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不要去找龙。

他一只手捏着木炭,一只手抚摸着手环上的编织纹路,尝试回忆起手环的制作者。那个女孩的死去曾让他悲痛欲绝,坚信自己会永远记住女孩,然而现实是他已经无法描述出女孩的容貌特征了。记忆竟是如此不可靠的东西!如果为寻龙而产生的牺牲终将被遗忘,那牺牲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彻底断绝寻龙的念头,也就不会有更多无谓的牺牲了。

但……为什么偏偏是萝茜来委托他找龙呢?那个叫萝茜的精灵女孩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拒绝对方的请求。所以他在记事板上记录下自己的意愿,提醒自己不要动摇。

想明白一切后,他又将视线从编织手环移回刚刚写下的字上,打算再巩固一下自己的决心。

纸上的“不”字被划掉,作为修改,旁边赫然写着“一定”。

尼酒瞪大眼睛看了看左右,又抬起右手,检查了一下手里的木炭。没错,这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人,用来写字的木炭也一直被他拿在手中。

他把木炭扔了出去,像条被打的狗一样逃回床上,老旧的木地板在他的踩踏下惨叫得好像即将碎裂。

是谁改的?是他自己吗?可这行修改出来的“一定要去找龙”,和他的意志完全相反啊!真是见了鬼,早就觉得不太正常,在找莉莉安的途中就时不时有这种混乱的感觉。难道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到他的身上,控制他改了这行字?或者……说不定就是他自己的问题,比如……脑子有毛病?

尼酒几乎想扇自己一巴掌,不然都不知道该拿这无处可撒的怒气如何是好了。无论如何,他现在极度缺乏安全感,不管是随时可能找上门的萝茜,还是文字无缘无故改变的灵异现象,都让他恐惧万分。他必须要找个地方躲一躲。

于是他打开窗户,小心翼翼地朝屋顶探头。

“哟……”尼酒抬手向忒瑞达打招呼。

在煤油灯微弱的灯光中,忒瑞达手捧茶杯,居高临下地看着尼酒,呼气像刀刃一样切断杯中升腾起的热气。

“嗯。”她确认了尼酒的招呼,然后低垂眼帘继续看着手中的茶杯。

果然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尼酒想。在自家屋顶上看到有人搭起帐篷,还在帐篷里放着睡袋,甚至支起炉子煮茶喝,正常人会这么自然地打招呼吗?但眼前这一幕确实让他觉得很自然,好像这个屋顶上本来就该是这样子的。

尼酒见过的“雪原上的大鸟”有许多,每一位的打扮都不一样,他却从未分析出本质上的差别。但上次见忒瑞达是前天,他还不至于忘记这张脸,只是……就这两天的时间,忒瑞达竟然把头发剪了,原来的披肩长发变得连耳朵都盖不住。尼酒把自己完全搬上屋顶,趴在边缘不知道是否应该靠近。

忒瑞达坐在帐篷口,往旁边挪了挪屁股,示意尼酒可以坐到旁边。

尼酒爬过去,在距离忒瑞达一米的地方坐下了。

“喝茶吗?”忒瑞达问。她的嗓音沙沙的,失去了上次见面时的傲气,剩下的只有慵懒。

尼酒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忒瑞达拿出另一只杯子,拎起茶壶往里倒了一些茶水,朝他递过来。他慌忙接下后,发现忒瑞达用的竟然是瓷杯,和酒馆里那些粗犷的木头杯子不同,小巧得一只手就能握住,触感还十分细腻,似乎忒瑞达在这方面特别讲究。他学着忒瑞达的样子将茶杯捧在面前,让自己的脸庞隐于热气之中。

双方都没有说话,只有袅袅升起的白雾偶尔被他们的呼吸切断。

尼酒偷偷瞄了忒瑞达一眼,后者穿着素白的连衣裙,应该是刚从睡袋里钻出来,还没来得及换掉睡衣,手腕和小腿都从睡衣中钻出来,直接裸露在空气中。弗朗提的春季凌晨还是有很深的凉意的,穿成这样独自坐在屋顶上时,确实需要一杯热茶暖身。

“好看吗?”忒瑞达粗暴地拆穿了尼酒的偷窥行为,视线却没有往尼酒这边移动半分,“怎么突然有兴致上来?”

“嗯……上来躲躲。”

“躲什么?”

“有人叫我找龙,我不是很想去。”尼酒突然想到,忒瑞达是弗尔维亚的女儿,既然弗尔维亚是猎龙人,忒瑞达就算不干这行,至少也会懂一些猎龙人的事情吧?

“‘不是很想去’,”忒瑞达把尼酒的话重复了一遍,“就是说有点想去,又有点不想去……你是猎龙人吗?”

尼酒语塞。

忒瑞达发出一声嗤笑,上半身俯下来贴在大腿上,双手拿着杯子一直滑到脚踝,然后侧过头,脸贴膝盖,只留给尼酒一个后脑勺:“明明是猎龙人,还会犹豫要不要找龙啊……”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尼酒连忙和那帮搞生物武器的亡命之徒划清界限。

忒瑞达把头转过来了:“你还不知道吗?说是职业,其实猎龙人更像是一个族群。你爸是猎龙人,你妈也是,你们和普通人类是不一样的。”

不要随便把人开除人籍啊!尼酒发出无声的呐喊。弗尔维亚并没有告诉他这类事情,可能也是没想到他无知到这个地步。但他确实从未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非要说的话……比普通人类更加弱鸡算么?这么一想好像还挺有说服力的。

“那你呢?”你也是猎龙人的女儿,但未必要干猎龙人的活儿吧?

忒瑞达看着屋顶的边缘,发出一声冷笑:“不巧,我妈是普通的黑发人。”

“那不是很好吗?至少不用到龙域里去拼命。”

回应尼酒的是一长串笑声。忒瑞达笑得十分隐忍,笑声中似乎还藏着些别的情感。她抬起头看向东边的天空,太阳即将在那里升起,天空已经微微泛白。她突然说:“你相信命运吗?”

“什么?”尼酒只在书上看到过几次“命运”这个词,还不能很好地把握这个词的含义。

“有时候,合适的人没有做合适的事,不合适的人却在做合适的人该做的事。”忒瑞达向着东方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也许……人从来没有过真正的自由。”

尼酒更加一头雾水,心说大姐你的脑子也出毛病了?正好可以跟俺当个病友啊!

忒瑞达收回手,捻了捻指肚,突然放下杯子,转身背向尼酒:“帮我看一下后背。”

说完,她解开系在脖颈上的带子,轻薄的睡衣立刻滑下来。与此同时,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跃起,将光芒洒满每一座房子的屋顶。

尼酒屏住了呼吸。忒瑞达的后背光洁得如同玉石,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细嫩得让人以为能看到流淌在皮肤下的鲜活血液。

简直和萝茜的皮肤有得一拼。

但还是不够。尼酒仔细看向忒瑞达的身体侧面,在肋侧和腰侧有一些明显的伤痕,但在延伸到后背之前全都中断了,仿佛有一面神奇的墙将它们挡住。

“你在看哪里呀……”忒瑞达把挡住前胸的衣物往两边分了分,挡住更多身体两侧的部分,“怎么样?伤口多吗?”

“呃……两侧还有点……”尼酒这才意识到失礼,连忙把视线移开。

忒瑞达默默地把衣服穿好。燃烧药剂确实有着让人重获新生的强大功效,她的手掌、后背在与莉莉安的战斗中伤得血肉模糊,当场便被药效修复。而且新生的皮肤十分光滑,原有的茧和伤痕全都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如果你爸还活着,我还真有点想对他表示感谢。”

“为什么?”尼酒不明白为何那个死了十多年的男人在这两天里频频登场。

忒瑞达向尼酒投来不解的目光,试探性地问:“你……没认出来?”

“什么?”尼酒又一头雾水了。

“把你从莉莉安的山洞里扔出去的就是我。”

尼酒瞪大了眼睛。原来在莉莉安巢穴里,那个面带鳞片的人就是忒瑞达!他那时候还以为忒瑞达是中了龙毒,现在想来原来是用了燃烧药剂,怪不得要向他老爹道谢。但……大姐你在变成杂种的时候照过镜子吗?就那鳞片盖住半张脸的样子,鬼才认得出来啊!

“现在知道了?”忒瑞达的目光意味深长,“不是猎龙人也未必不用去龙域里拼命。”

初升的太阳还是红彤彤的,并不刺目。尼酒觉得应该问忒瑞达一个问题,但一时之间又想不清楚问题是什么,只好盯着这轮红日发呆。等到太阳开始变得刺目了,他才终于想明白:“那你是为了什么到龙域里去的呢?”

还没等忒瑞达回答,楼下就传来萝茜的声音:“尼酒!傻子!快出来陪我玩!”然后是老桶开门和祢莱教育萝茜的声音。

尼酒吓得脖子都快缩没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忒瑞达从尼酒手中收走杯子,“你该下去赴约了。”

尼酒连屁股都没抬一下,极力压低声音:“为什么要下去?我就是为了躲她才上来的啊!”

“我知道,她让你去找龙,”忒瑞达看尼酒的眼神中充满了轻蔑,“你不敢去,所以就躲在这里当一只缩头乌龟,是不是?但是不行,你必须下去。”

“为什么?”这可是自家的屋顶!你才是未经允许借宿的人吧?

“哪那么多为什么!”忒瑞达挺直腰杆,气质又变得像利刃一般,“你是不是傻?我要换衣服了,你不下去就把眼睛抠出来给我保管!”

“那……给你了,还还么?”尼酒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往屋顶边缘倾斜,只有嘴皮子还在顽强抵抗。

在他准备钻回阁楼的窗户时,忒瑞达又出声把他叫住了。

这只雪原上的大鸟在清晨的阳光下托着头,目光中流露出今天的最后一丝迷离:“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吗?我什么也不为。我没有在应该作出选择的时候作出选择,所以落到这步田地。而你,至少还有选择的机会。”

尼酒似懂非懂,最终在忒瑞达的瞪视下仓皇逃进了窗户。

萝茜和祢莱的交谈声不断地传上来,尼酒匆忙地把衣服穿整齐,又跑到镜子前把头发挠得顺了一些,这才往楼下跑去。

除了老桶,酒馆里只有萝茜和祢莱两个人,两个人都站在楼梯口,隐隐形成一副围攻的架势。

“哎呀,尊贵的猎龙人大人终于舍得下楼了?”祢莱环抱双臂,一见尼酒下楼就调侃。

尼酒本想报以尴尬的傻笑,然而一看到萝茜的表情她就笑不出来了。

这个精灵女孩似乎非常地不开心,嘴唇微微地撅着,眼神里满是怨气。

是谁敢惹精灵不开心?是因为他昨天死活不肯下楼么?尼酒想到这里,下楼的脚都有点发软,生怕萝茜一个手指头戳爆他的脑门。

祢莱看出尼酒又在犯怂,便顺着尼酒的目光找过去,立刻就知道了尼酒在怕什么。她挽住萝茜的一条手臂,对尼酒说:“你不用怕,我会管住她的。”然后又对萝茜说:“还有你,不要吓他了!”

管住她?姐姐别开玩笑了!先不说人家是精灵,光比个头你就输了,你才到人家肩膀!你是要吊在她的胳膊上,当负重来拖慢她的行动么?尼酒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想象的画面会使他失去祢莱的庇护。

萝茜露出疑惑的神情:“我没有吓他呀。”

“你摆出这么一副表情就足够吓到他了,他胆子小……”祢莱踮起来咬萝茜的耳朵,“想一想你的身份!”

萝茜这才明白过来尼酒是在忌惮她的精灵身份,噗嗤一声笑了:“就算是我们也不会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再说我摆出这么一副表情都要怪老师昨天一整天都待在屋里,还不让我出门……你下来呀!我又不会吃了你。”说着她还朝尼酒勾了勾手指,眼睛弯成一对月牙。

尼酒颤颤巍巍地下楼,在一楼的地面上站定的时候,还感觉地砖在晃。

“萝茜的事,你要是实在不愿意也不用勉强,”祢莱对尼酒说,“不过清蕾你还是要去的吧?我们明天出发。但今天我得去一趟最近的大城镇,去寄一封信。说起来,鹰到不了这里,你也不告诉我……算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帮我照看一下萝茜,就带她在镇上逛逛,不要让她把整个镇的地都掀了。你也可以顺便买些出门要用的东西。”

尼酒眼前一黑。把整个镇的地都掀了……是像给煎蛋翻面一样掀吗?他有啥能力阻止一个能把整个弗朗提都掀过来的人实施这个行为?按住对方的煎锅?希望这煎锅不会太大。尼酒东张西望,试图找到老桶,让老桶把他扣下来干活。

“哦对了,我已经替你跟老板请过假了,他说你今天一天都不用上班。所以你不用担心。”祢莱拍拍尼酒的肩膀。

尼酒傻了。这个老桶,什么时候准假准得这么爽快了?平常他想上个厕所都得多刷两只杯子。

一辆马车呼啸而来,停在酒馆门前。祢莱简短地道别,登上马车。马车呼啸而去。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尼酒还没反应过来,在场的人就只剩他和萝茜了。

“呃……你想去哪儿?”尼酒小心翼翼地问。

“你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呗。”萝茜扭头看着吧台后的架子,那上面放着五花八门的酒瓶。

尼酒试图在记忆中搜索附近有趣的地方,但萝茜的话完全打乱了他的思绪——愿意跟他走的人可不多。他看着依然身穿薄纱般短袖和短裙的萝茜,提出了完全不搭边的问题:“你不冷吗?”

“冷?”萝茜回过头来,不解地问,“为什么会冷?”

尼酒无语。看来这个话题是进行不下去了,他们的对话根本驴唇不对马嘴。

“那走吧。”尼酒逃也似的冲出酒馆,步伐飞快,好像要把膝盖都给甩断。

萝茜毫不费力地跟上尼酒:“你是不是走得有点快?我看其他人都不会走得这么快的。”

“这只是我的个人习惯。”尼酒胡扯。实际上他是不想在门口停留太久,因为酒馆对面就是塞丽丝家。万一萝茜突发奇想说想看看有什么好衣服,那……才过了一天,他就带着另一个漂亮姑娘串门,他在塞丽丝家人眼中的形象肯定会完全崩塌,说不定几天之内他沾花惹草的臭名声就传遍弗朗提了。

事实证明尼酒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萝茜对衣物饰品兴趣乏乏,她不会冷,也不会因为裸露产生羞耻感——如果不是碍于世俗的目光,她甚至不介意裸奔。当然尼酒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而在更久之后他才知道大部分精灵都是如此。

到了街上,尼酒又发现他引导萝茜注意力的行为纯属不自量力。萝茜出了门就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拉得住。这匹野马好像只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跑过,一发现草原上没有的东西,就带着旺盛的好奇心凑上去瞧瞧。弗朗提虽小,该有的店铺还是有的,毕竟镇民需要交易来维持生活。萝茜就在这些店铺之间窜来窜去,尼酒跟着她不像是个导游,倒像是个派不上用场的仆从。

不过萝茜也不需要尼酒这个仆从,甚至不需要导游。尼酒本以为祢莱不让萝茜出门,是因为精灵容易和人类产生矛盾,但他猜错了。萝茜仅仅是笑着说话就能让对方感到愉悦,每个和她对话的人都仿佛被她的笑容感动,卖食物的允许她免费试吃,卖首饰的也主动送出小礼品。一条街逛下来,分文未付,吃的玩的倒拿了不少。也许漂亮又机灵的女孩注定不会遇到太多阻碍。

相比起来,尼酒在这里过的十几年算是白混了。他平日里几乎不出门,除非老桶指派任务或者偶尔买零食,所以他对镇上的人并不是特别熟悉。要命之处就在于光顾过老桶酒馆的人还挺多,那些人都见过死了爹娘住在酒馆里的小子,大家不熟悉但认识。尼酒走进店铺时,偶尔有认出他的人朝他打招呼,见他陪着女孩逛街,就好像洞悉了世俗的真理,开口就是二位真是天作之合!尼酒一阵尴尬,心说天你个大头鬼!哪片天能瞎成这样作出这种合?你就是多来几趟酒馆也不至于说出这种话,我看你就是想骗我消费!等到对方被萝茜的魅力感动之后,又连夸尼酒眼光好,走了天大的桃花运,这不赶紧买点礼物取悦一下未来的老婆?

萝茜没有完全听懂这些话,但她从对方的神态可以辨认出这是些好话。这让尼酒喜忧参半,喜的是不至于触怒萝茜,让他和那些店主的墓碑都刻上同一个数字;忧的是萝茜愿意不厌其烦地听这些“好话”,每次都让他陷入极度的紧张之中。

如此数次下来,尼酒脆弱的心灵有点不堪重负了。他悲从中来,心生邪念,盘算着让这个走到哪里都顺风顺水的女孩受受挫。终于,他在午饭时间灵光乍现,到一家熟悉的店铺买了些东西充当午饭,并额外掏钱给萝茜买了一份零食。

“这是什么?”萝茜好奇地看着尼酒手中的零食,一根长约一掌、粗约两指的米黄色柱状物。

“一种糖。”尼酒简短地回答。

“糖?也是甜的吗?”这个第一次走出精灵国度的精灵才刚刚建立起“糖”的概念。

“嗯……算是吧,”尼酒知道萝茜喜欢甜味,“你试试看就知道了。不要咬碎……”

尼酒话音未落,萝茜已经凑上来一口咬掉了柱状物的一端,并且在嘴里嚼碎了。

“不怎么甜啊,而且好酸……唔!”萝茜评价到一半,突然脸色一变,猛地用手捂住嘴,同时弯下了腰。带着泡沫的液体一滴滴地落在地上,从蕾丝项链的运动可以看出萝茜在努力吞咽,但那些泡沫好像无穷无尽,即使她捂住了嘴也会从指缝里漏出来。

尼酒产生了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奇妙快感,遭到捉弄对象报复的风险又让这种快感进一步增强。他努力忍住笑,让自己的辩解听起来十分无辜:“我说了叫你不要咬的……”

泡沫终于平息,萝茜用手抹掉脸上的唾液泡沫混合物,两眼发亮:“这是什么?”

尼酒看着萝茜充满惊喜的眼睛,心中的快感顿时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呃……这种糖遇到水会冒出很多气泡,一般是敲成段放到酒里,喝起来会刺激一点。直接吃也是可以的,但一般都是含着,嚼得太碎就会像刚才那样一下子冒出很多气泡,让人有种溺水的感觉,所以我们叫它溺水糖……”

近几年,这种糖在弗朗提颇受欢迎,但尼酒并不是很喜欢。究其原因,可能和曾经的溺水经历有关,溺水糖带来的少许窒息感会让他回到心理阴影的笼罩之中。但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这种新式糖果的流行会冲淡他心中的恐惧,让他不信邪地进行尝试。然后他把溺水糖嚼得稀碎,在恐惧中再次确认自己无法接受这种糖。

“溺水?什么意思?”萝茜问。

“呃……就是整个人掉进水里,无法呼吸。”尼酒产生了一种教小孩子认词的错觉。

萝茜低头沉思了两秒,似乎在结合以前学到的基础知识进行理解。最后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表情又很快被笑容取代:“还挺有趣,再给我来一口!”

啊?尼酒感觉自己的脑筋好像打结了。

就在尼酒愣神的瞬间,萝茜抓住尼酒的手腕把他的手抬起来,又从他手中的糖柱上咬去一大口。又是一通乱嚼,又是泡沫从口鼻中涌出,又是怎么也来不及的吞咽。萝茜弄得满脸都是泡沫,却开心得哈哈大笑。

尼酒也被逗笑了,恶作剧的出发点在笑声中被忘得一干二净。在之后的时间里,他继续看萝茜游刃有余地从这家店跑到那家店,逐渐对这个女孩产生出羡慕,或者嫉妒的心情来。他知道人的境遇有好有坏,但终究是要受挫的,如瑞迪姆生下来就是贵族,也难逃家道中落的灾难。但萝茜不一样,这个女孩从内到外都给人一种不会被任何困难击倒的感觉,让人相信再残酷的命运也会对她网开一面。一个绝对不会受挫的女孩,也许只能解释为天赋异禀,也许那个天赋就叫做“她是精灵”。

半下午,萝茜凭借惊人的活力把弗朗提转了个遍后,和尼酒一起蹲在最后一家店的屋檐下。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疲态,仍在饶有兴致地观察行人,蹲在这里纯粹是因为尼酒走不动了。

尼酒把脸埋在膝盖之间,稍稍后倾让自己的后腰靠在墙壁上。他有点头晕,感觉酸痛像两根铁钉一样从脚底一直钻到大腿。他不知道为什么萝茜能如此兴致高昂,在他看来这里的很多东西都十分寻常,如果不是祢莱提醒他萝茜可能会把整个弗朗提都掀过来,他早就把萝茜放养了,根本不会像这样走得腿都快断掉。

于是他问:“你怎么这么有兴致,这些东西很有意思吗?”

萝茜依然看着行人:“有意思吗……也不是说很有意思啦,只是明天就要走了,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来了哦!”

再也不会?尼酒心里是不信的。精灵的寿命那么长,以后想什么时候来不都可以来么?

“而且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出门到的地方,当然想多看看啊!哪知道老师整天缩在房间里还不让我自己出来玩……所以这可是难得的自由时间!你知道有什么好地方就赶紧带我去!快给我起来——”萝茜拉住尼酒的胳膊,用力把他往上拽,“离老师回来还有好长时间呢!”

尼酒像个快散架的人偶,如果没有萝茜提着他,他肯定脚一软就屁股着地了。不过萝茜的话提醒了他,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尼酒装腔作势地一招手,便从屋檐下走出。他也来了兴致,脚上的酸痛感都似乎有所减轻。

萝茜欢呼一声,紧跟上尼酒的脚步。

他们离开热闹的街道,走进一条冷清的小路,爬上镇西面的矮山。两侧的树木逐渐茂密,将镇上的人声隔去,只有他们踩在木条台阶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这里都是树啊,不过跟我们那里的树比起来小很多。”萝茜一边看风景一边发表评价。

“你们那里?精灵住的地方吗?”周围没有外人,尼酒也就不在敏感词汇上遮遮掩掩了。

“嗯。”

“那肯定没法比啊。听说精灵都住在很深很深的树林里,那里的树都高得能挡住太阳。”

“哈哈,那又是误解!不是所有的精灵都住在秘林里,有的在草原上跑来跑去,有的在水上搭起房子。不过我是住在秘林里的,那里的树确实很大,照顾我们的婆婆每天都要爬到房顶上去晒太阳!”

“嗯……反正重点不在于这些树,我们要爬到顶上去。”尼酒有点窘迫,因为他发现祢莱给他看的书好像没那么准确,所以他连忙转移话题。

“顶上到底……”萝茜的声音戛然而止。

打断她说话的是一个圆乎乎的毛球,随着树冠的骚动从天而降,刚好砸在她的肩头。毛球比拳头稍大些,一半棕绿色一半白色,在萝茜肩头抖了抖,露出三角形的喙和乌黑的圆眼睛,又扑棱了两下小小的翅膀。

萝茜和毛球对视两秒,然后前者伸出手指,后者伸出鸟喙,双方来了个友好接触。

“这是什么鸟?”萝茜用手指戳着鸟胸口上的白毛,“以前没见过啊,是你们这里才有的吗?”

“也许吧,在我们这里挺常见的,但在其他地方确实没见到过。”尼酒有点疑惑,因为他记得这种动物很胆小,见人就跑,“我们叫它小圆鸡……”

“鸡?可它明明是鸟啊!”萝茜用手指逗弄着毛球,玩得不亦乐乎,“虽然这里的树不怎么样,但这种鸟在秘林里还真没有。你看它好像很喜欢我!戳你……戳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上山?”

尼酒把后半句“有的时候会烤来下酒”咽了回去。

他们带着一只鸟继续穿越树林,走到矮山顶上的时候,太阳已经来到了西半边天。在微微泛黄的阳光下,一座风车静默地矗立在大片的草地中央,留给两位来客一个深沉的背影。所有的草叶都被染成了金黄色,使这里貌若火海,仿佛炙烤着零星分布在其间的树桩。惟一一条穿过“火海”的路是由石子铺就的,蜿蜒坎坷,从两人脚下断断续续地向风车房的门口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