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室出来，穿过学校宽阔的中庭，登上高塔，伯尔特回到他偏僻的办公室。这个小房间比往常还要凌乱，大把大把的图纸散落在地，岚正在其中埋头组装一个魔导器。从昨天和弗里斯吵架后，他就一直窝在这里。伯尔特关上门，走到岚身后，此时他正在给魔导器接通回路。
“可恶！”回路连通的一瞬，魔力光在魔导器中炸裂，核心以及附近的一些零件被直接烧毁。岚把报废的材料往旁边一扔，抓起图纸，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里。”伯尔特用手指了指一个地方，“为什么要在这么小的地方兼容那么复杂的术式？”魔力是根据刻在魔导器上的回路运转的，术式越复杂，回路就越多，运行时，魔力的流通量也就越大，如果制作核心的材料不够好，就会出现刚才那样回路熔断的现象。
“可是……”岚没有回头看伯尔特，他用力拽紧设计图，拼命想找出其中的纰漏。“如果不这样的话，就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
伯尔特瞥了一眼地上，杂乱的房间里唯一保持整齐的就是那两叠装订好的图纸，弗里斯的魔力矩阵，以及岚的魔剑。两件物品的共通点在于，都有弗里斯参与其中。尤其是魔力矩阵，目睹弗里斯制作全过程的伯尔特一眼就认出来。他叹了口气，一把从岚手中抢过图纸，往旁边一扔。厚厚一叠图纸在空中散开，发出飒飒声响。岚怔怔地看着伯尔特，似乎无法理解他这一举动。
“你太贪心了。”伯尔特看了眼散落的图纸。“身为魔导工学的研究者，基础中的基础，就是要认清材料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适合做什么。和其他魔法不同，我们的奇迹无一例外都是依托在有型的物体上才得以实现，你忘了吗？”
“我……”岚双手拍在地板上。
“弗里斯之所以能够完成那样的设计，很大程度是素材过于优秀，像他那个坠子那样的材料，整个维斯顿，不，整个亚德拉斯大陆都不见得能找到几件。而你的魔剑也一样，剑体的强度足够高，才承受得住那种乱来的术式设计。真要说的话，那是邪道啊。”说着，伯尔特从兜里拿出一块黑色的小正方体，抛给岚，之间，那块黑色的小东西在空中不断变换形状，刀、匙、锉、剪等等，肉眼甚至无法看全。岚伸手接过，此时它已经变回一开始的正方体。
“最大化利用材料自身，在有限的空间里写入最巧妙的术式，这才是我们魔导工学的奇迹。那小东西给你了，我自己做的玩具。”伯尔特打了个哈欠，“你累了自己休息，我就在里面。”说完就推开一个可移动的书柜，走进了书柜后面的一个隔间。
“魔导工学的奇迹。”岚把玩着正方体，他捡回自己的图纸，的确如伯尔特所言，自己贪心地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塞入了过多的术式。
“太急于求成了吗？”岚又把散落在各处的图纸一一收起，房间重新恢复了原本那个样子，虽然看上去依旧很乱。岚走出去，关上门，他穿过学院，回到宿舍，把图纸放在桌上。此时弗里斯还没有回来，房间里空无一人，哦，有一龙。钻了一夜牛角尖，白天的课也没有出席，岚不想干别的，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头撞上枕头，身体的疲劳，脑力的透支，岚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
“岚！”大脑依然处于混沌之中，岚依稀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的声音，虽然不是很确信，但是他觉得这个人是弗里斯。他循着声音的方向回头看。
“岚！我有自己的魔导书啦！”也许是意识不够清晰，视界一片模糊，但声音越来越近，现在岚确信，的确是弗里斯。他站在原地，等着弗里斯靠近。很快，模糊的视界中，一个由黑色方块组成的人型冲了出来，嘴里大喊着，“岚！你看你看，我的魔导书！”正是弗里斯的声音，但是这个造型……
“魔导书？让我看看？”奇怪的，岚好像并没有察觉到异常，他如平常一般与“弗里斯”对话。
“就在这里。”黑方块“弗里斯”说，然后，它举起自己的手，同样也是数个方块组成，伸到了岚的面前。方块开始急速转动，很快重新排列成一本书的模样。
“你还会变形？”岚这才吃惊，开始仔细端详“弗里斯”的方块身体，但只能看个大概，细节部分都是一片模糊。
“我近视了？”岚自言自语，然后说。“那你再变几下看看？”
“好嘞。我变。”“弗里斯”的身体再次重组，这次他变成了一把剑。
“我变！”变成了一头牛。
“变！”变成了一座城堡……
“变……”“弗里斯”不停地变换形状，他变得越来越快，岚开始跟不上他的速度，连忙喊道“慢一点”。但“弗里斯”好像没有听见，他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砰地，散成了一地零件。
“弗里斯！！！”岚大喊出声，蹲下身去捡。这时，空中开始飘落一张张图纸，岚抬头，整个天空都是各种各样的图纸，蓝色的图样飘然而落，像一群蓝色的蝴蝶随风而过。岚扔掉“弗里斯”的零件，向图纸伸出手，但图纸如同幻影，直接穿过他的手掌，坠落地面。然后，一张张蓝图上出现了弗里斯的脸。
“岚！岚！魔导书！魔导书！岚！魔导书！岚……”
……
“呜哇！”岚从梦中惊醒，冷汗把衣服紧紧黏在背上，把刘海贴在额上。岚从梦魇中醒转，惊魂未定。
“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岚扶额，梦中那突然爆炸的“弗里斯”，以及那一声声叫喊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不过……”岚看了眼桌上的图纸，“魔导书吗？也许……”他走到桌前，翻看起一张张蓝图。白色的线规整地在蓝色纸上画出种种零件的设计图，术式排列、规格大小、材料形状，除了实际存在的材料，构成魔导器的一切要素已经在图纸上集齐。
“所谓魔法，就是符号的有序排列。符号排列的背后，就是法则……”岚念出这句多次在魔法理论课上学到的话，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的脑中成型。越想越兴奋，岚抓起图纸，冲出宿舍，再次来到伯尔特所在的高塔。
“伯尔特！”岚风风火火地闯入，高举着图纸，口中不停念叨着“魔导书！魔导书！”像极了梦中的黑方块弗里斯。
“魔导书怎么了？”伯尔特从书架后的隔间探出脑袋，他手里拿着一杯刚泡好的咖啡，正享受午休时光。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岚开始述说自己的想法，伯尔特听着，不时皱眉。
“是够大胆的。”伯尔特思考了很久，“也就是说，你要把设计蓝图本身作为构成魔导书的法则，然后在需要的时候现场生成相应的魔导器？”
岚点点头，等待伯尔特的回应。
“邪道！彻头彻尾的邪道！魔导工学的奇迹在于物质！在于制作时每一道刻线的精准！而你！”伯尔特煞有其事地高呼，看得岚冷汗直冒，不过，他停下来，又说。“其实我也想过类似的事。”
伯尔特的话让岚再次看到了希望，“后来呢？”
“失败了。”伯尔特摇摇头。“要实现这样的操作，实际的变数太多，最后做出来的东西大概就像你在魔力测评的时候那样，几乎都是些一次性用品。而且提炼环境中的元素然后炼成需要的零件，对炼金的要求很高，毕竟不是工房的人造环境，实际操作的时候对温度等等的把控都很严格。而我似乎在这方面不是特别擅长。”伯尔特手上银光一闪，他自己那本银色的魔导书出现在手中，伯尔特把它递给了岚。“所以我退而求其次，做出了这样的东西。”
岚接过翻看，他发现书中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魔导器的信息，这本书原来是个类似于目录一样的东西。
“其实严格来说这本书并不算是完全的魔导书，你也看到，里面全是魔导器的目录，我用一些特别的材料制作的书的本体，使它可以和我擅长的空间系统的魔法产生共鸣。”伯尔特取回书，他翻到某一页，身旁的空间中出现一个洞，一把剑形状的魔导器从中出现。“就像这样，在需要的时候把已经准备好的魔导器从空间中取出。如果书自身带有这个空间机能的话，倒是可以称之为魔导书。”
“原来如此。”
“不过，你的想法虽说有点问题，但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只要解决材料和炼金掌控力的问题，大部分的东西都可以在短时间内实现。而没有空间魔法的支援，又身处一些难以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地方，这样的能力比携带大量的成品魔导器或是零件都要实际很多，毕竟空间魔法的使用者比较稀有，空间魔法的魔导器又比较昂贵。虽说是邪道，但其实这也是魔导工学和炼金术所追求的一种境界吧。”伯尔特把魔导器放回他的空间魔法中后，把书收了起来。“而且在其他魔导工学的研究者看来我这本书也算不上什么正统的做法。总之，你可以努力尝试一下，有问题可以来找我，不管成功与否，这都会成为你的经验。”
“我懂了。”岚点点头，他还在思考着这个方案的可行性，正如伯尔特所言，无论成功与否，这都对他魔导工学的学习大有帮助。伯尔特没有打扰他，指点了一些必要资料的位置后就坐在了一边，研究自己的事。
时间过得很快，冬天的白昼也结束得很快，斜阳开始透过窗帘闯进这个房间，暗红色的阳光照在伯尔特喝剩一半的红酒上，在桌面投下更深邃的红。这时，咚地一声从岚那边传来。伯尔特转头去看，只见岚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喂喂喂！你没事吧！”伯尔特踩着地上的书跑过去。岚躺在书堆中，小声呻吟着什么。伯尔特侧耳去听。
“好。饿……”
“你到底多久没吃饭了？”
“昨……昨天中午过后。”
“该死！跟我去餐厅！”伯尔特打开书打算传送过去，但考虑到没有紧急情况，老师在学校里这么大摇大摆地使用魔法似乎有点不好，于是他背起岚。“抓好了！”甩上门就往餐厅跑去。
岚，意识中断。
……
伯尔特背着岚走在学院中庭的路上，此时，外出的弗里斯和安教授刚好回来。
“喂！弗里斯！”伯尔特朝弗里斯打招呼。
“噢，伯尔特，你背着的是……岚？！他怎么了？”弗里斯向两人迎面跑去。
“好像是饿晕了。”
“……”弗里斯无奈地挠挠头，“他昨晚就没回来，不会是从那时候起就没吃东西吧。”
“好像真是这样。正好，岚就交给你了哈。”说着，伯尔特就把岚往弗里斯身上卸，弗里斯连忙兜住。
“没办法，那我带他回去吧。”说着，弗里斯就背着岚往宿舍走。
伯尔特点点头，目送两人离开。此时安也走了过来。
“这届的学生还是有点意思的，那孩子居然可以比较流畅地翻译维斯顿的古代文字。他到底是什么人？靠自学真的可以做到那种程度吗？”安望着弗里斯远去的背影，显然，弗里斯入学以来的所作所为他也有所得知。
伯尔特摇摇头。“还不清楚。不过，有趣的学生可不止他一个。”
“噢？”安饶有趣味地看着伯尔特。“喝一杯？”
“行。”
两人一路向学院的餐厅走去，餐厅中有面向教师营业的区域，成年人的娱乐，咳咳，就是酒，当然也是有的。
另一边。
弗里斯一路回到宿舍，岚并不算很重，而他对自己的体力也有点自信，于是把饿得晕过去的他带回来对弗里斯来说一点都不吃力。
“让人想起我刚来的时候啊。虽然角色微妙地互换了。”弗里斯把岚放到下铺的床上，看着岚，回想起自己刚入学时饿得半死的经历。
“风水轮流转？哈哈哈。岚，你也有今天。”弗里斯笑笑。“先去给你买点吃的吧。”他轻轻带上门，离开了宿舍。也就在他走后不久，岚睁开了双眼。
“唔。”饥饿，疲劳，虚弱，身体的抗议夺走了岚的气力，他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缺乏水分的嘴唇变成开裂的白色，胃部的空虚转换成强烈的无力感奔走全身。
“不行……我还有工作没做完。我的想法……”岚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但还没走几步，瘫软的双腿就把他拽到在地，他的手往前伸出，在摔倒时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把上面的还留着没有拿走的几份图纸一并扯下。图纸从空中飞舞而落，岚吃力地转身，图纸不偏不倚地盖在了他的脸庞。那是新魔剑设计稿的一部分，这部分经弗里斯之手设计的乱来理念没有被采纳，但图纸依旧被岚郑重地保存了起来。
岚把图纸从脸上拿开，最上面的标题是“以纯粹的魔力作为粘着剂连接各零件的可行性”。岚看着图纸，回想起当时与弗里斯讨论的情形。
“弗里斯，这部分我想实现自由地变形，但是要做到的话，好像需要连接大量的零部件，这样连接材会非常多从而影响灵活性，怎么办呢？”
弗里斯接过草图看了看，他其实并不太懂魔导工学的图示，但却能从术式的排列上“猜”出各个地方大概的作用。
好羡慕啊……
岚的心中，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闪过。
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术式敏感……
如果我也能像那样洞察术式的本源……
如果，
如果，
如果……
不知何时，羡慕，钦佩的感情悄无声息地变形，也许连岚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为什么？明明有如此的才华，明明如此适合这条路……
“总感觉提不起兴趣啊。”这是岚提议弗里斯专攻魔导工学时，弗里斯不经意间说的一句话。他摆弄着手里的零件，以一种无关紧要的眼神看着各种各样的粗胚。初见时的激动，好奇，已经从这个少年的眼里消失。
是因为对自己的魔力没有自信吗？
是因为魔导工学枯燥难学吗？
不，不是的。岚摇头。比让自己引以为傲的魔剑更加复杂的设计，弗里斯亲手完成了。他那随身携带的吊坠，以其为基础设计的魔力矩阵，直到如今岚都没能完全明白其中的一些原理。缺乏自信？难学？对于自己这个朋友来说，恐怕……
是太简单了吗？
一个念头在岚的脑中成型，他没有细想，却对自己的假设抱有盲信。
一定是太简单了。能够与真正法则共舞的人，又怎么会对刻画在金属上的虚假奇迹感兴趣？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证明你自己？弗里斯……
也许，他对什么东西都不感兴趣。
没错，一定是这样……
“岚！你怎么起来了？”从房门处传来的，夹带担心与责备的惊呼撕裂了岚·布鲁斯特的胡思乱想。
弗里斯回到宿舍，他把买来的食物放在桌上。连忙把倒在地上的岚扶起来。
“水……”岚闭着眼，仿佛睁眼看这个世界对此时的他来说都十分费力。
“好好好，真是的，干嘛把自己搞成这样。”弗里斯把岚扶正，干脆让他靠着桌子坐在地上，然后端来一杯水，递到他的唇边。
岚微微张开嘴，一点点地把水吞入，清凉的液体流过喉咙进入胃部，干瘪的嘴唇和咽喉感觉到舒适，而胃却依旧索要着粮食。
弗里斯从桌上把事物取出，是一些玉米鸡蛋三明治，岚举手接过，一口一口地咬。
“好吃吗？我去晚了，餐厅里只剩下这些，将就一下吧。”说着他自己也拿出一块美美地吃，从维斯顿城郊赶回学院，他也没有吃上晚饭。这时弗里斯看到，岚正咬着三明治，抬头看着自己。
“别着急，慢慢来。”弗里斯随口说，“还有很多呢，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
“嗯……”岚点头回应，一口咬下，玉米和鸡蛋以及沙拉酱，在嘴里抹上甜美的味觉。“好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