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证明自己吗？
树在思考，树是弗里斯，弗里斯在思考。
我想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树不需要。土地会证明树的存在，阴影会证明，风会证明，阳光会证明，水会证明……所以树不需要证明自己。
那人呢？清晨四只脚，正午两只脚，傍晚三只脚。或是匍匐，或是直立，行走一生。光阴数十，一念而过。
我想，人是不需要证明自己的。弗里斯想。
因为，那没有意义。
……
“喂，小伙子。”
熟悉的声音……弗里斯从梦中醒来。
安·萨特里的大脸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不过这次他已经有抗性了。
“安前辈……”弗里斯苦着脸从床上下来，“你能不能不要未经允许就进我们的宿舍……”
“下次注意哈，谁让你小子这么晚还不来。”
“啊？”一瞬间，弗里斯还真以为是自己一不小心起晚了，然而，外面天还没亮……
“这不是还很早吗！”
“不早了，走吧。”安左手一托，先前见到过的那本大书出现在他手里。
“走？去哪？”弗里斯一头雾水。
房间里只有他和安两人，岚不知去了哪里，事实上，他昨晚也没有回来。
“问那么多干嘛？我帮你请好假了，跟着来就是。”说着，安打开自己的魔导书，就要出发。
“等等！”弗里斯拼命叫停。“至少先让我洗漱换个衣服！”
准备好，弗里斯找到在门外等待的安。安点点头，再次掏出自己的魔导书。“彼时，我应在彼方……”
不管听多少遍，安那如同记录或诗歌一样的咒语都让弗里斯好奇，只见银光一闪，安消失在原地。
“……”一分钟，两分钟。弗里斯愣在原地。
“嗯？那我呢？”弗里斯一个人留在宿舍走廊，不过很快，银光又是一闪，安再次出现在这里。
“我忘了你没去过那，这个魔法用不了，我们走路过去。”说着，安用皮带把魔导书重新捆好，收在腰间。
“……”
弗里斯无力吐槽，他跟随安来到通往王都图书馆的传送门，看样子，安是要带他回到维斯顿王国那边。
“要回王国那边吗？”弗里斯问，但安没有回答。弗里斯也只好跟上。
走出图书馆时初生太阳刚刚照到图书馆的门楣，道路从门外一直延伸向北门的方向，安没有和弗里斯打招呼，径直往北门走去。
“要出城吗？”弗里斯问，但仍没有回应。他索性也不问，无言地跟着走。
快到城门时，安递给弗里斯一张通行证，上面赫然就是弗里斯的名字。
“哇……你到底什么时候办的这东西。”一贯特立独行的安准备倒是充分，但充分到这个份上，也让人毛骨悚然，弗里斯一直琢磨，这个老师到底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用自己的个人信息办了一张通行证……
“快到了。”两人顺利通过城门，安带着弗里斯一路往郊外走，大概有两个多小时，两人终于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处祭坛，准确来说，是祭坛的遗址。从残存的遗迹可以看到，祭坛整体是石质构造，十块20多米高的巨石简单围成一个圆阵，走进里面，地上还有相对较小的石块，虽说比外围的巨石要小，但这些石块也有六七米长，大都横卧着埋在土里，在地上露出一半，构成一个以圆为基础的图案。然后，在祭坛最中心的位置，生长着一棵树，巨木一直向上，越过周围高大的石块，巨大的树荫遮蔽了整个祭坛。
“这里是……”弗里斯在祭坛中四处走动，欣赏这个古老的神圣场所。
“这是古时候维斯顿祭祀守护龙的祭坛。”安伸出手放在其中一块巨石上，仰头看向巨石的顶端。“不过，在王国发展的过程中，龙语祭司团与王室走得越来越近，祭祀场渐渐转移到王城内部，这里慢慢就被遗弃了。不过，还是个好地方。”
“龙语祭司……”顾名思义，龙语祭司就是精通龙语，能够与龙族交流，是王国和守护龙契约的中间人。自从二十年前魔力消退，龙族也一同销声匿迹以来，龙语祭司在维斯顿的地位一落千丈，为了重新取得过去的荣誉，祭司们采取了各种各样的办法，这都是后话。
弗里斯蹲下，他吹去地上一块岩石上的浮尘，一些难以辨认的文字显现。
“Nixy...嗯……Nixy,thran?arzy-han?”祭坛上的文字和龙语相近，是古代维斯顿祭祀时使用的专属文字，弗里斯之前在布鲁斯特家族的剑上所见的便与此类似。由于年代久远，岩石上的文字已经难以辨别，弗里斯只从中解读出三个单词，“王国”，“朋友”，“等待”。
“王国始终等候她的朋友？”弗里斯猜测石板上这句话的意思，他抬起头，环视四周。里面一圈小的岩石上大多刻着文字，而外面一圈较高的巨石上则以图案居多，从图案来看，不难推测出上面描述的是当时人们歌舞祭祀，向守护龙请愿的情景。传承千年，栩栩如生。
“安老……咳咳，安前辈。”弗里斯向安发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今天是来记录的。”这次，安回答了弗里斯的问题。
“记录？”
“对，就是记录。”安的魔导书此时悬浮在他身侧，书本自行打开到某一页。他用手触到巨石上，魔导书开始记录岩石上的内容。
“记录下来，谁能看到？就连这个祭坛本身都这样了。”弗里斯环视四周，在岁月更迭中，曾经神圣的祭坛只剩下断石残垣，而仅存的文字，如今也鲜有人知。
“我能看到。”安不为所动，继续记录周围的祭文以及图画。“你也能。”很快，魔导书记录完毕，“啪”地合上后重又展开。“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的魔法到底是什么吗？现在就告诉你。”皮革封面，银包四角，安的魔导书古朴厚重，它追随安的脚步，往祭坛中心移动。“看好了。”安说，然后开始吟唱。
“星河轮转，光阴化影，以影为基，复写其源，以源为本，重构其型……”首先是一段祝词，时间的法则从书中流出，缠绕到周围的岩石上，曾是祭坛的石块微微颤动，其上的文字逐个显现，围绕在空中。弗里斯出神地看着这个景象，幻化为光的文字在他身边流变、轮换、赋形，显出一度被时间抹去的历史轮廓。安的吟唱还在继续，弗里斯所熟悉的那种叙述一般的咒语开始出现。
“古历45年，始王崩，国祭于此，以告神龙。同年，新王登，再祭，龙现，续其约……”
“古历237年，征邻国，大胜，国祭于此，以谢神龙。龙感而应，现其首于云中……”
“古历285年……”
“古历348……”
“古历……”
随着一段又一段的叙述，安提及的场景一一再现，历史跨越尘封的光阴在当下重构，展现在两人眼前。随后，吟唱结束，安把魔导书取回，合上。四周的人物、建筑、器具率先崩溃，光构筑的景象失去其形体，在空中散开，化为漫天光雨。然后是声音，乐声、话语声、哭声、龙吼声、风声……原先热闹混杂的声音逐个消退，宁静再度降临。最后则是祭坛本身，因魔法而再现的奇迹消失，岩石上的祭文也黯然隐灭，回复到原本的模样。祭坛中的一切又重新回到两人初来时的模样。
但，时间的奇迹确确实实留在了弗里斯的眼中。
“魔法是法则的有序组合。”安收起他的魔导书，背着手面对祭坛中的巨木。在被遗弃的神圣场中，唯有它仍保留当年的生机。“构成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一种法则的体现。因此，一切事物，甚至概念都可以成为魔法，历史也可以。记录时间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从中抽离出名为‘历史’的法则，这就是我的魔法。”安转身，“有意思吧？嘻嘻。”他就像炫耀玩具的小孩一样，朝弗里斯笑出声。
“这么厉害的事，居然只是有意思……不愧是安前辈。”弗里斯低下头，又高高仰起。
“那……”
为什么不证明自己？！
岚的话在弗里斯脑中震响，证明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到底，有没有意义。
弗里斯开口，“人的一生，有没有记录的意义？”他并没有在向安发问，更像是自言自语，而安毫不犹豫地回应。
“当然。将来总会有人看到你留下的记录，然后记录下你的一生。所谓历史就是这样的东西。”
“……”弗里斯闭上眼。“那我也来试试吧，岚。”
另一边。
“跟上！不要试图用魔力，用身体的力量跟上来！”树海深处，一个穿着斗篷的人大声喝令。
“哈……是！”身后的人大喘着气艰难回应，正是诺兹。树海中，高大林木参天并立，地面树根虬髯横亘，针叶铺起薄薄一层。由于气温低，很多树根表面都结了一层霜。斗篷人动作飞快，诺兹只好死命跟上。
“呀！”诺兹一脚踢到树根，身体向前倾倒，失去平衡。慌乱中，她伸手往旁抓去，试图稳住。然而，她的手狠狠擦在坚硬的树皮上，划开一道道口子，但没有抓稳，惯性把她摔倒在地。脸颊、前胸、手肘，与地面接触的部位先是火辣地疼，然后，地面的寒冷慢慢侵蚀，让人直打哆嗦。
诺兹艰难爬起，前方，斗篷人没有等她，眼看就要消失不见。她强打精神，继续去追。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树海中疾走。这个斗篷人就是诺兹找到的“导师”。
事情还要从一周前说起。
傍晚，诺兹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四下无人，诺兹身后的空间突然出现一道裂痕，一只手从裂痕中探出，一把将诺兹拉入。
……
“咳，芙兰迪卡，你找到导师了吗？”布兰奇校长问，但诺兹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愣一愣地看着校长。这时，旁边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人开口。
“布兰奇，你平时就是这样把学生叫来办公室的？”
“是啊，弗里斯那小子也是这样被我拽过来的。”
“……”
诺兹这才反应过来，她从地上站起身，但仍不知所措。
“还没有找到。”她回答，事实上，她寻找导师的过程也不比弗里斯好多少。
“既然还没有，那就拜到这位老师名下，如何？”
“这位老师是？”斗篷的帽檐遮着脸，诺兹看不见那人的容貌。
“我是……”那人拉下斗篷的兜帽，他并不特别高大，黑色的头发没有认真打理的痕迹，随意搭下，垂到肩膀，看见他面容的瞬间，诺兹惊叫出声。
“你是……”
那人点点头。
“为什么？你应该去见他一面！”诺兹质问，但却没有收到回应。那人又把兜帽带上，他的脸再次被阴影遮挡。
“还不到时候。”
“唔。”诺兹还想继续问，但布兰奇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芙兰迪卡，你怎么看，要选择他做你的导师吗？同意？反对？回答我。”布兰奇以督促的语气说。诺兹看了他一眼，显然，校长在筹划某件事，到底是什么，她还不知道。
“我同意。”诺兹点点头，她没有选择。
“好。你可以回去了，以后就由这位老师和你联系。”说着，他随手打开一道传送门，示意诺兹可以离开。
诺兹无言地看着他的“老师”，他此时背过身，只能看见斗篷的背影。
时间回到现在。森林里。
诺兹死死盯着前方斗篷的背影，在复杂地形中长时间维持高速奔跑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这让她想起曾经与弗里斯流落森林，被不明敌人追逐的经历，现在的感觉与当时如出一辙，甚至更胜一筹。
“哈……”诺兹大口呼吸，森林中寒冷的空气大量涌入肺部，带来了烧灼般的痛感。四肢的气力在逐渐消失，她艰难地迈动双腿，同时还要在崎岖的地面上保持平稳。最后，她的脚步慢了下来。不过所幸，那位老师已经停下，看来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诺兹赶过去，扶着一棵树稍作休息。她抬眼看着周围，她发现，这里正是当时和弗里斯躲避敌人的那片森林，那时候的湖泊再次出现眼前。如今已是冬季，湖水边缘结了一层冰，绕了湖面一圈，从空中看的话，就像是一个雪白的眼眸。
“听说你用不出完整的魔法？”老师仍背对着诺兹，他面对湖面，用脚拨开湖面上的薄冰。冰片被他翻起，在地上摔得粉碎。
“嗯……”诺兹点头。
“运用魔法的方式不只有战斗，而战斗的方式也不只有一种。不过，你是希望能在关键的时候与他并肩作战对吧？”
“嗯。”诺兹再次点头。
“好吧，接下来我要教你的是一种名为‘附魔’的战斗方式，简单来说，就是用魔力强化自身。”
“附魔？”诺兹回想起曾经弗里斯在第一次实战课时的战斗方式，虽然很粗糙，但那应该也是附魔的一种。
“是的，附魔与通常的魔法相比，首先，它一般没有吟唱咒文，非常方便快捷，很适合近身作战。其次就是，它甚至不需要完整的术式，只需要一些基础符文片段就可以发挥效果。当然，缺点也很明显，它的作用范围非常有限，只有自身及武器会受其影响。就像这样。”他抬起手，很快，一道黑色的魔力缠上他的手臂，顺势一挥，往湖面砸去。在拳头与水面接触的一瞬间，凝聚在手上的黑色魔力炸开，在湖水中掀起巨大的水浪。
“既然附魔有我刚才说的缺点，那使用者要如何才能在实战中达到更好的效果呢？”老师收回魔力，他一边说话一边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刚才掀起的水从空中落下，淋在他刚才站的位置。
“嗯……”诺兹思考，她回想起刚才做出的示范，说：“加强对魔力的控制，让有限的魔力发挥出更多样的效果。”
“对。”老师点头肯定。“就像刚才那样，你可以在与对象接触的瞬间引爆魔力造成冲击，也可以控制它的形状等，实现贯穿、格挡等等效果。据说一些精通此道的人可以仅仅通过控制，不赋予任何法则，使魔力呈现出各种状态。当然，短时间内是不可能达到那种境界的。还有就是自身的战斗技巧了。既然是近战专精的能力，战斗技巧将很大程度上决定你实力的发挥。当然，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掌握的。”说着，老师摘下兜帽，他转过身，那面容与弗里斯如出一辙，只是岁月在其上留下的痕迹要更加明显。虽然已不是第一次看到，但诺兹还是陷入了一瞬间的混乱。
“虽然来之前就问过了。”老师说。“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他从斗篷里拿出一瓶紫色的药水，认真地看着诺兹，等待她的回应。
“当然。”诺兹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过……如果我完成了训练，在实战测试中取得了名次，你可不可以和弗里斯见一面。”诺兹的声调逐渐激动，她攥紧拳头，“他一直在找你。”
“……练好了再说。”
“好！”
“那先开始魔力控制的训练……”
另一边。
“弗里斯·赛伦。哦，请假了。诺兹·芙兰迪卡。也请假了。”伯尔特一边点名，一边做着记录。“斯特拉·戴维德。”无人应答。
“还是缺席。”伯尔特记下，学院对考勤并不重视，因此学生缺课其实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然而，伯尔特接下来念到的几个名字也还是无人应答。
“有谁和这几个人比较熟的吗？”伯尔特问，但是学生们都没有回应。从讲台上看去，教师的座位稀稀落落地空出了几个，除去请假的诺兹和弗里斯，其他几人都不知去向。
“……”
伯尔特看着教室里空缺的座位，皱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