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深处。

“啊啊啊啊啊！”诺兹紧闭眼睛张口大喊，她半身浸在湖中，身体表面,森绿色的魔力光如脉搏般急速跳动。

“坚持住，试着控制魔力。”那位不知名的教师站在湖边不远，空了的药水瓶躺在地上。

“……是。呃！”诺兹甚至无法完整说完一句话，全身的剧痛时刻冲击着她的神经。很快，她双腿不支，在湖中跪倒，水一下漫到脖颈。低温的刺激有效缓解了魔力暴走的剧痛，但寒冷却在持续不断地消耗她的体力。诺兹双手摸到不深的湖底，撑住自己不至倒下，艰难地控制体内紊乱的魔力，试图把它们引导到手上。但这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下，诺兹突然如断线人偶一般晕倒，身体沉入水中。在她失去意识瞬间，无人管束的魔力从她体内爆炸般溢出，整个湖面被森绿的荧光一口气点亮，魔力波动撞入林中，受此波及，近处的树木开始疯狂生长。湖边的树根在土中翻动，直伸入湖里，在湖水的边缘铺出一圈“根毯”，低处的树枝也跟着向湖水的方向延伸，整个一圈林地都往湖中接近了一点。

溢出的魔力波动很快停息，教师跳入湖中，此时诺兹的身上甚至有一些细小的树根缠绕而上，他把树根扯断，把诺兹从水里抱出来。

“药水的作用太大了吗？还是说，是这孩子的魔力太强……”教师把诺兹放在湖岸一块相对齐整的空地，地上铺有几层布，还从周边的树林中收集了针叶，烘干后垫在下面，旁边还升起了火，这些工作在天黑前就已经完成。至少今晚，是不能再继续这样乱来的训练了。教师从自己的袍子里抽出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毛毯盖在她身上。他坐在旁边，脱下斗篷，把火烧得更旺。火光与月色交映着他那与弗里斯别无二致的面容，眉头紧皱，心不在焉地拨弄火堆。

“太着急了吗？”看着不省人事的诺兹，教师自语。刚才的一幕是为了增强魔力控制的训练，通过人为手段诱发魔力狂暴化，再试图对其加以控制，那瓶药水就是为了使诺兹的魔力狂暴而用。随着诺兹失去意识，魔力大量溢出，症状也跟着消退。

除了充斥在自然中的魔力，人的体内也有魔力运作，它们沿着特定的路线运动，作用到全身。不只魔法师，不会魔法的普通人，甚至于很多动植物体内都能找到这种魔法的痕迹。但正常的情况下，魔力的流动平缓而温和，通过药水使其活性化后，魔力的运转变得激烈，正如平日细水绵绵的山涧在山洪爆发后成为汹涌巨澜吞噬山石土木一般，这样的人为暴走，多多少少会对身体造成损害。因此，弗里斯模样的教师一开始也不想用这种极端的办法，只是。

“没有时间了……”教师抬头，受诺兹溢出魔力的影响，蔓生出的枝叶挡住了头顶的天空，把落下的月光切得细碎。

……

日影落在脸上，低角度的冬阳压不住清晨的寒气，昨夜被树根捅破的冰面再度凝结，还向湖心进了几分。

“唔。”诺兹爬起来，由于昨夜训练的疲劳，脑中还留存着钝痛。

“醒了？”教师依旧坐在火堆旁的位置，这时他重新披上斗篷，也不知道晚上有没有睡。虽然已经是白天，但低温的森林里还不能随意熄灭火源。他抛给诺兹一个面包，面包上抹着红色的果酱。

诺兹接过，咬了一口，果酱的冰凉甘甜，面包的松软，早起的第一餐多少抚慰了她的疲惫。接着，她又咬了一口。

“对不起……”她说。“我自己说没问题的，居然倒下一直睡到了早上。”诺兹拿着面包低下头。

“不是你的错，魔力暴走不是平常人会有的经历，第一次不习惯很正常。这是洛可果的果酱，吃下去，会好受点。”老师指了指面包上涂抹的红色酱汁，自己吃了一口。

“嗯。”诺兹几口把面包整个吃下，洛可果是一种只生长在魔力富足地区的水果，有一点点回复魔力的效果。诺兹吃下后，正如老师所言，头痛减弱了不少。

“我们继续吧。”诺兹很快吃完，催促继续训练，但是老师拒绝了她。

“连续人为造成魔力暴走，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训练也要循序渐进。”

“可是……”诺兹还要坚持，但她的话被老师打断。

“没有可是，急功近利会造下无可挽回的恶果，至少等待晚上月出之后，月亮的魔力与你的森魔力相亲，地点选择在这里也是如此，这些都会给你提供帮助。这些我难道没有说过吗？”斗篷下的声音容不得半点异议。

“是……”

“白天的时候你就自己在森林里自由行动吧，让身体动一动，打打猎什么的。但是不要迷路。”

“好。那我现在就出发。”诺兹说完就收拾东西要走。

“等等，带上这个。出什么事了可以用来联络。”老师递给她一个小小的号角，号角整体白色，在宽的一头包了一个黑圈，黑圈上画有符文，可以把号角的声音放大。过去会作为联络手段之一来使用，但有通讯魔导器存在的现在，已经很少见到。

诺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她把弄了一下，把它放进随身的皮革小包，里面还装着水壶、小刀等等物件。

“那我走了。”收拾妥当，诺兹准备往森林更深处走去。

“嗯，自己小心。”老师没有更多表示，仍旧坐在火堆旁，从诺兹的方向只能看到斗篷的背影。诺兹看了几眼，转身踏上森林中的兽径，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时间很快来到正午。冬季的太阳即便在此时也上不到中天，远远斜在树梢，森林中仍然十分寒冷。诺兹继续前往树海深处，她此时翻过一座小山坡，山坡的这边树变得更加粗壮，但是也更稀疏，树木之间有很大的空隙。这里离营地已经有一段距离，山的这边昨夜似有降雪，积雪铺了薄薄一层。也许是冬天已到，路上没有见到什么动物，周围安静得吓人。

这时，一串长长的脚印引起了诺兹的注意，那是大型动物经过的痕迹，脚印浑圆，可见五趾，足有马车车轮大小。诺兹往脚印前进方向看去，在稀疏的树林前方，有一座高大的岩山，山壁的这一边隐约可见一个洞口。再看脚印途经的路上，两侧的树木在一米多高的位置都有一条硬物剐蹭的痕迹。

“不好。”诺兹转头就走，往山坡的另一面跑去。在来之前，老师就告诉她，如果见到大型的洞穴或是巨大的脚印，不要犹豫，立刻离开。因为在这片森林中，那样的痕迹，通常意味着巴鲁斯巨熊出没。

巴鲁斯巨熊是魔兽的一种，所谓魔兽，指的是与通常的野兽不同，体内富集高浓度魔力的生物，魔力给予的恩赐让它们拥有远超普通野兽的力量、体型等等，或是具有魔力攻击的能力。由于过高的魔力保有量，魔兽的体内或体表通常会出现大面积与肉体共生的魔力结晶，这与诺兹正在学习的附魔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对于现在的诺兹，面对大型魔兽还太早。

她攀着周围的树木，借力往山坡顶部奔去，诺兹这才明白，翻过山坡后没有见到其他动物不只是因为冬天，而岩山附近树木稀疏，怕也是因为这个庞然大物出没其中。她奋力奔跑，比起昨天刚到这里，她的步伐少了点生疏。很快，诺兹爬到半山，但就在这时，风向十分诡异地突然改变，气流从诺兹前方的山坡上急速而下，积雪被疾风卷起，遮得视界一片花白，同时，也把诺兹的气味带到巨岩山的方向。

“糟了！”突如其来的疾风让诺兹措手不及，她试图加快脚步，但是风使这一举动变得相当困难。季节刚刚进入冬天，巨熊丝毫不介意增加一点食物储备，一丝气味飘到洞中，到达它的鼻尖，嗅觉敏锐的巨熊从浅眠中苏醒。

“吼——”震耳欲聋的咆哮从身后传来，周围树枝上的雪纷纷抖落。诺兹回头，一个棕色的影子从岩洞中爬出，从这里就能看到它身形庞大。巨熊嗅了嗅，扭头，两目凶光直逼诺兹。它腾跃而出，巨大的身躯在着地的同时引起如小型地震般的震感，两条后腿踏稳地面，两只前爪同时前伸，交替往复，呈跃进式朝诺兹袭去。

诺兹见巨熊已经察觉，便也不再小心谨慎，她从腰间拿出老师交给她的号角，深吸一口气吹响，经符文扩大的号声不亚于巨熊的怒吼，甚至于盖过一头，响彻整片森林。号毕，诺兹随手把它收好，继续在山林中飞跃。她试图调动自己可以动用的一切魔力，森绿色的光点如萤火虫一般在她身边围成一圈，周遭的树木给出回应，在诺兹的身后垂下枝丫，形成一道道木制的屏障，这对普通的追赶者来说是难以突破的关卡，但对于巨熊，显然不成问题。

巨熊在岩山附近的开阔地带灵活穿梭，把速度提升到极致，几个呼吸的时间，它便冲到山坡脚下，那里的树木比它平时生活的地带要紧密，而诺兹经过的地方，受她魔力的影响，森林结起一道天然的结界。巨熊没有停步，它继续往上，两只前爪深深抠住山坡的泥土，全力一带，驱使自己往上攀登。庞大的体型加上惊人的速度，巨大的动能摧毁巨熊沿途的一切，它无所畏惧，无可阻挡。

脚步在身后渐渐逼近，大地的震动随之更加清晰，心脏的跳动也因此变得剧烈而焦躁。诺兹头也不敢回，继续往前，但迟早会被追上。她咬破嘴唇，唇边的鲜血在口中扬起一股铁锈的味道，嘴角的刺痛冲击脑海，诺兹试图让自己变得哪怕冷静那么一点。她回想起昨天短短的时间内自己的所学，魔力放出，控制，赋形，这就是附魔的全部，而她只做到最初的一步。但如今，为了逃脱生命的危机，猎食者与猎物互相都赌上性命拼力一战。

“不管了！”诺兹模仿起昨夜的做法，只是这次不依靠药物，用控制的方法来促进魔力的流动，使其溢出。她周身的荧点光芒大盛，成为一圈绿色的光球簇拥在诺兹的身侧，她手一指，光球分成两支分别附在双脚，在脚掌接触地面的一瞬，释发冲击提高速度。诺兹的两手则再次浮现出一个个光球，同样分成两支分别绕在两手，在她手掌挥出的时候，光球彼此相连，锁住前方的树木，把她向前带去。此往彼复，诺兹在森林中飞身前行。

“成功了？”紧迫之余，诺兹也有几分惊喜，也许是生命的危机，让原本还未熟练的技能也得以勉强使用。

而巨熊呢？

巨熊紧追在后，它的四足根部覆盖着厚厚的褐色魔力结晶，坚固的结晶在密林中以高速撞上沿途的树木，起到类似于斩击的效果。前爪频频挥舞，劈开森林，后足重重踏在地上。它冲劲不减，很快一人一兽接近了山坡的顶部。诺兹抢先一步冲过山坡两侧的交界，眼前一片雪白，由于刚才的突风，山坡这一面雨雪混杂，灰白色的雨，纯白色的雪，二者交织出一片雾纱，视界所见极其有限。脚下，渗入雨水的针叶毯裹杂着泥土，大地一片泥泞，难以前行。

“啧！”诺兹忍不住咂舌，诸事不顺，简直像是有人刻意为之。但现在不是抱怨天地的时候，巨熊紧随身后越过山岭，她只能继续往前。

然，临阵磨枪终究是临阵磨枪。

越过坡顶，山势转为下行，巨熊就着体重纵身一跃，它的身躯压倒了一大片林木，落在了诺兹斜后方仅一爪之地。诺兹赶紧朝侧边放出魔力，光球的链锁勾住远处的一棵树木，正要她把往前拉，诺兹起跳，使力向前，但链条伸展距离过远，再加之她并不熟练，突然从中段崩开，诺兹失去向前的力，靠惯性冲出几米后，失去平衡砸在泥里。雨水顺势向她的鼻腔流动，慌乱的诺兹猛地吸气，被雨水呛了一气。身后，巨熊已重新站起，刚才落地的冲击对它也很是难受，但并无大碍。重整架势的巨兽扭头定位诺兹的方向，后腿用力，正欲冲起，但雨天路滑，它后腿蹬了个空，又只落在诺兹的身旁，但就这一下，也不轻。巨熊落地的冲击把倒地的诺兹整个震飞，拦腰撞在身后的树上，又一摔，触地的手臂发出不妙的声音。

“唔呃……”诺兹的呻吟被雨声盖住，她试着用右手抓住树干站起，但刚一动作，剧痛便从右臂袭向脑海。由于刚才冲击的余波，右臂似已骨折。诺兹咬牙忍痛，用左手支起身体，刚支起一半，她仰面摔倒在地。从左腿上感觉不到力量，像也是受了伤。诺兹闭上眼，雨水淋在脸上，雪飘落，亲吻皮肤后也融汇成水。流水沿着嘴角滑落，有的滴入口中，苦涩刺激舌头。诺兹用现在仅能动用的左手和右腿，慢慢挪动。不远，巨熊又站了起来，它的双目泛着红光，对眼前这个弱小的猎物抱有不必要的执着。灰褐色的毛发之间，此时也在雨中渗出鲜血，坚硬的魔力结晶在左肩处裂了一块，在它站起的同时掉落在地，然后在它迈步的同时被踩入泥里。诺兹费力睁开双眼，瞪视逼近的巨熊。泥土、雨水、血液、野兽的气息，多重气味混杂着进入她的鼻腔，强烈的刺激让诺兹一阵恶心，但她不敢放松，死死盯着前方的猎食者。巨熊一步步地向她走来，十米，五米，三米，然后近在咫尺，诺兹一动不动地看着足足五米高的身躯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熊的脸占据了整个视野，彼此的鼻尖几乎相抵。这时，它抬起前爪，往诺兹身上拍去。

“啊啊啊啊啊啊！”诺兹动了，她以浑身的气力大吼，强逼魔力灌入自己已经暂时报废的右手与左腿，魔力在肢体内瞬间膨胀然后爆发，冲出人体时释放出一股不小的冲力，把诺兹旋转着弹起，但进行这一步之后，她的两肢已扭曲地不成样子，关节部位甚至能看见骨碎迸出。生死之间的一瞬光芒，说不出是勇气还是意志的某种情感支撑住诺兹的意识，她又把几乎浑身魔力强行逼到幸存的左臂，一刹那，她的左手光如灼焰，魔力势如怒涛般涌出，诺兹死死将其控住，塑成粗糙的刃型，整条臂膀变为锋利的光刃，随着身体在空中的旋转抡成半月，刀光袭向熊的侧颈，斩入坚韧的皮毛，轨迹所及，巨熊厚实的筋肉干净利落地裂开，刀光过后，血花随即迸出，冲入雨雪，然后落入泥土。

“吼——————”巨熊发出痛苦的吼叫，诺兹一刀砍了个结实，但它肌肉厚实，这一刀未能造成致命的伤害，它把前爪往身前一屈，在空中下落的诺兹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熊爪击中，尖锐的爪刺入她的侧腹，熊顺势一甩，诺兹飞出，砸在泥里，陷入濒死。血流从她侧腹的贯穿伤汩汩涌出，混入地上的积水，身下的土地被一下染红。雨水灌入耳道，世界的声音变得闷厚沉重，血流上涌，视野逐渐被殷红染遍，浑身的感触随着失血与寒冷慢慢流失，但唯有一丝未断的意识，被强迫感受这一切。痛觉已经几乎分辨不出，因为所有的感觉都在逐渐模糊。此时，一阵汹涌的魔力浪潮般席卷了这片区域，再然后，微微的震感通过大地传到脊背，再慢慢远去，最后，自己被什么东西裹住，雨声停止，寒冷消失，暖流流遍全身。

诺兹的最后一丝意识，悄然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