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汀娜还是没有追上玛丽。

等她回到城堡,玛丽已经把自己又关进了房间,据说是她要用在谢提斯的市场上买到的,据说能给饮品与实务增加不可思议风味的魔植进行新配方的开发。

——明晚就是品评会,这意味着到明晚之前,都还有时间。

门口的少年记得玛丽是这样说的。

“汀娜小姐。”

他有些无奈的看着面前,领主大人的秘书小姐,这些天他一直守在这里,脸上也和玛丽一样有了很重的黑眼圈,看起来就像东国特有的某种珍稀魔物。

尽管疲惫,他依然挺直了背脊站在这里,犹如山峦间笔直的青松。

“这次我不是打算去打扰玛丽小姐啦。”

汀娜连忙摇了摇头,看到玛丽在老文克的小酒吧里的那个样子,她不打算,也觉得自己并不能对现在的玛丽说些什么。

“只是,玛丽小姐,还有你们的身体还撑的住吗……”

“我也很担心玛丽。”

听到她的话,少年挠了挠他那鸡窝似的头发。

“但明天晚上就是品评会了吧,就算再辛苦……也到头了。”

“是这么说没错啦……”

从一天以前开始,疲倦与有些消极的空气就笼罩在酒庄之中。

无论是玛丽这边还是杰斯特先生那边,速酿酒的研究都没有什么进展,这些人都是经验丰富的酿酒师,送到品评会的现场之前,他们自己就是酒的评委。

而如今通过他们的评判的酒,一瓶也没有。

他们从来没研究过速酿酒,现在却要几天里就拿出能去参加河谷品评会的成果,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虽然微弱,但酒庄里已经有这样那样的抱怨声。

这样的抱怨,在偶尔听到的汀娜耳中,更像是绝望的哀叹。

“而且玛丽小姐不会有问题的!她还没有放弃,还在四处搜罗各式各样的魔植调整着配方,我相信她一定可以酿出一桶理想中的美酒的!”

“你很相信玛丽小姐呢。”

“酒庄的年轻人都很相信她,有能力,又有天分,还有领袖般的气质,我们都相信玛丽一定可以发扬马苏拉酒庄的荣耀,成为奥林比恩最棒的酒庄!”

用着坚信不疑的语气紧紧握着拳头的少年的脸,因为激动、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泛起了些许红晕。

——难道说?

本来都已经准备离开不打扰这已经把疲倦写在脸上的少年的汀娜,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她似乎闻到了某种酸酸甜甜的气味。

“难道说,你喜欢玛丽吗?”

“大家都很崇拜玛丽,虽然以前也有因为玛丽的血统说风凉话的讨厌家伙在,但多亏了这次黄金魔树的灾害,那些家伙全部滚蛋了……”

说着,少年突然慌张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血统?”

但汀娜还是听到了令人在意的词。

“不、没、没什么,汀娜小姐也请去休息吧,每天为酒庄清理残余的黄金魔树也很辛苦吧……说实话我也有些困了,想要偷个懒眯一会……”

“啊,也是呢,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这转移话题的生硬程度简直和自己有得一拼。

但既然都这么说了,汀娜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

不过……血统啊……

本来汀娜只是很好奇为什么玛丽这样执著于最传统的工艺——玛丽绝不是那种墨守成规的人,但这样的她却一意孤行要酿造拥有这个酒庄传统风味的速酿酒的原因,在老文克先生的酒馆里她应该没有全部说出来。

但听到这个之后,汀娜忍不住想到玛丽那火焰般的,与她的父亲,与酒庄,与苏拉镇上没有一个人相同的红发与红瞳。

贸然探究他人的隐私实在不能称得上有礼貌,但是。

真的,很让人在意呢……

………………………………………………………………………………………………

午间休息结束之后,下午的预定果然还是锻炼。

地点依旧是那片被黄金魔树占据——现在应该说,苟延残喘的葡萄园,上午把那些藤曼收拾的只剩下不足十株后,经过一个中午也没有新的冒出来。

“明天多少还会最后再长出来一些吧,不用担心明天没有可以练习的对象,全部消灭掉就好了。”

爱丽丝这么说过后,让汀娜依旧按照制定的计划进行训练。

首先是体力锻炼,接着是灵活性锻炼,观察环境、躲避攻击的锻炼。

奥术飞弹的锻炼,要求命中率在8成以上。

元素魔法的锻炼,要求同奥术飞弹,此外还要求以最少的次数达成最大的战果。

“最后……一发!”

汀娜在这些天也完全习惯了这样的训练,虽然缓慢,但切实的进步着,甚至在心底产生“魔法训练也不过如此”的,有些骄傲的想法。

但这样的想法马上就被爱丽丝察觉,然后在临时追加的运动施法训练中被打的粉碎。

“除非是体型特别庞大笨重的敌人,否则它们可不会让你站在那里悠闲的瞄准呢。”

当少女保持运动时,奥术飞弹的命中率只有一成。

铭刻在【元素冠冕】中,天空系统的【弧光术】要好一些,毕竟能比雷电还要快的敌人实在不多,黑暗系统的【阴影附着弹】则和奥术飞弹一样惨不忍睹。

“总感觉好不容易冒出来的自信又被爱丽丝小姐弄没了……”

“赛贡教导我们,自信与骄傲是完全不同的。”

“是——”

专心去做一件事时,时间的流逝总是让人感觉很快,虽然也有季节的缘故,总之。在少女满头大汗的时候,不知不觉,黄昏已经降临了,尽管赛贡之阳还悬挂于西边的天空,洒落着橘黄的暖光,但那光中的温度正在渐渐消退。

风的流动,带来更加的寒冷。被汗水浸透的衣服需要清洗,不赶快回去洗澡的话也有可能感冒,今天到这里就好吧。

把在肩膀上双手合握祈祷的人偶抱下来,汀娜看了一眼沐浴了雷光还发出爆响的几段焦炭,犹豫了一会儿之后。

“呐,爱丽丝小姐,【弧光术】这个魔法,对人使用的话,会死吧……”

“那是当然的哦,【弧光术】的本质是强烈的电流,毫无防御措施的情况下吃上一发就算是莉莉也会死掉哦,虽然很快就会复活,但真的会死哦。”

“……是这么危险的魔法吗?”

“魔法都是危险的,尤其在不精于学习的人手中,所以,汀娜小姐。”

“是?”

“即使现在汀娜小姐已经拥有了遇到危险时可以反抗和保护自己的力量,但当真的到了遇到危险的那个时候,汀娜小姐,可以和爱丽丝约定吗。”

看着汀娜脸上一瞬间露出的,意识到接下来会听到什么的表情,爱丽丝静静的,凝视着少女的眼睛。

“除非莉莉和爱丽丝都不在身边,除非已经到了不使用马上就面临死亡的困境,否则,绝对不要贸然使用任何攻击性魔法,特别是【飞弹女王】与【元素冠冕】上的魔法.”

“诶?”

汀娜看着爱丽丝,被自己的手抱着纤细腰肢的人偶身后,泥土上散发着焦臭的黑炭。

那是一支藤蔓,相对于人类,大部分魔物本身是有一定程度不同类型的魔法抗性的,可在闪烁的电弧洗礼下它顷刻间就变成了这焦糊干枯的样子。

如果是自己呢?

因为爱丽丝的话,汀娜不由得冒出这个想法。

如果那跳动的电弧是自己,而自己没有及时的支起或者暂时已经无法重新支起护盾的话,自己……

“能够和爱丽丝约定吗?”

“我……”

战栗感在背脊上游走着。

这时候应该毫不犹豫的点头才对,可是,汀娜却语塞了。

少女看向自己的手,算上自己的空间储物戒指,五枚炼金指环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这是炼金学的杰作,它们美丽而珍贵,最重要的是,还能给与自己无比渴求的力量。

好不容易,得到的力量。

放弃了与影魔融合的道路,本以为这一生再也没法以可以一同面对危险的伙伴的身份站在魔女与人偶的身边之后,从无边的黑夜里璀璨洒落的辉光。

“我……”

如果不使用的话还有意义吗?

如果拥有了这些力量却和以前没有任何的区别,那么戴着这些的自己和以前又有什么不同?汀娜理解爱丽丝担心自己贸然使用反而伤到自己,可是。

就算还很手生,就算掌握的还不那么熟练,但力量……

力量,就是力量啊……

汀娜不懂为什么爱丽丝要她这样约定,那双茫然的眼睛看着爱丽丝,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没有答案也没关系,不如说,不要贸然回答才是正解。”

但小人偶却赞许笑了。

“不回答反而好吗……”

“太轻易做出的回答没有重量,回答得有多轻易,违背和改变就会多么容易。拥有力量后要怎么去使用力量是每个魔法师……不,每个人都避不开的问题,所以慢慢烦恼吧,莉莉的老师经常鼓励她的学生去烦恼……因为只有进过烦恼得出的答案,才拥有重量。”

“那如果,如果我还在烦恼时,就遇到这样的情况呢?”

“那时候——”

爱丽丝松开胸前合拢的双手,小小的手心轻轻的抚摸着少女戴着戒指的手。

“那时候,还有莉莉和爱丽丝在呢,如果莉莉也不在,那就交给爱丽丝吧。”

——就交给爱丽丝吧。

黄昏的落日在两人之间,灿烂色的光照亮人偶微笑的脸。

那一瞬间,少女感觉自己的心跳停顿了。

“汀娜小姐?回城堡里吧。”

“诶、嗯……”

一定是夕阳的恶作剧吧。

虽然平常爱丽丝就和莉莉娅娜一样很可爱,但此刻的人偶,好像变得更加的可爱,更加的美丽了。

令少女的心在一霎那的停顿后怦怦直跳,连回到城堡,汀娜说自己要洗澡慌慌张张跑进浴室将身体浸入温暖的水中,那心跳菜渐渐平缓。

平静下来后,就忍不住去思考。

……我这是怎么了呢?

虽然自己遇到莉莉娅娜之后对可爱的东西始终没有什么抵抗力,但动摇成这样也太奇怪了,是因为这段时间莉莉娅娜都不在身边吗?虽然感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要说的话果然还是……

“……有一点点寂寞呐。”

“汀娜小姐?”

小声嘀咕的时候,浴室的那边传来了小人偶的声音。

“爱丽丝觉得汀娜小姐的状态有些奇怪,是怎么了吗?”

门被打开了。

汀娜这才意识到她的愚蠢。

啊啊,是呀,连走进浴室的自己都能在镜中看到脸上的绯红,更何况是度过悠久岁月的人偶呢?

把她抱在怀里回到城堡的途中,心跳肯定被听得一清二楚,爱丽丝不是没有发现,只是在等合适的时机的和地点向我开口。

对,比如现在,自己刚刚走进浴室,人偶就站在浴室的门旁,这完全没法逃避的气氛……

“那个……其实是……我想家了……”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脱口而出。

大脑仿佛缺氧了数秒,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弥补,的确自己是想着说点别的话题蒙混过去但是……

“……想家,吗?”

小人偶的眼睛睁大了。

“……是,但是,和草原那次不太一样。”

汀娜诅咒着自己的愚蠢,向真神祈祷着,希望能有挽回的余地。

可无论是诅咒亦或祈祷在没有第三者,连真神也不会注视的浴室里毫无意义,看到爱丽丝那变得柔和的目光,汀娜干脆自暴自弃的,把最近压抑在心里的事全部说出来了。

反正是爱丽丝的话……

是爱丽丝的话,好像什么都可以和她说呢。

“……那个,本来,是没有很强烈的意识的,只是在来河谷的列车上看到那册时刻表突然想到,要是要回家,这趟旅程会多么漫长呢?”

那是一次意外。

汀娜忽然强烈的意识到了,自己已经离家多么的遥远,自己与曾经生活的故乡之间相距的不仅仅只有路途,还有漫长的时间。

而现在,距离降临祭,距离新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各个地方各个行业的品评会都开始举办,想要回家这样的念头会升起来,也不那么奇怪。

“而且,看到那些孩子们的父母抱着他们哭成那样后,突然强烈的意识到了……虽然我的父母应该不知道我又是被当成异端,又是被精灵小姐们折腾成那样,因为我也不会告诉他们,但是……那样子,让我想起来在盐沙城,莉莉娅娜小姐和爱丽丝迎战熔岩龙兽时,我的父母做的蠢事。”

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只是感觉上似乎过了很久。

神无月。

熔岩的龙兽自火山破壳而出,扑向海边的城市。

在大部分的居民都在莉莉娅娜的计划下避难逃离时,那对笨蛋父母却因为自己的女儿迟迟未归,而固执的拒绝了撤离,还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希望女儿一看到就知道,他们还在家里等着她的归来。

简直是愚蠢得难以想象。

但那个时候,终于平安的看到自己后落泪的父母,不知怎的,和抱着自己儿子嚎啕大哭的那些父母重叠了。

“嗯……”

爱丽丝爬到浴缸的边缘,轻轻的点了点头。

“还有今年秋天,光辉之城的骚乱,据说是那座大陆最安全的城市在近百年来第一次遭遇大规模的骚乱……”

去那里旅行的父亲和母亲,似乎就被卷入了骚乱。

虽然之后爱丽芙的来信说他们平安无事,但是……

汀娜摸着自己的指甲,小声的说着。

“家人之间,是会为了不让对方担心而说谎的呢……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一样真的平安无恙,还是要亲眼见到才能……而且,所谓的新年,就是要回家和家人一起过,这样的想法,很普通吧?”

“很普通哦,受种族性质的影响,人类的社会构成一直是以家庭为单位,所以爱丽丝觉得,这是是普通人很普通的想法呢。”

小人偶点了点头,拉着修女的头巾,她还穿着衣服,只是脱掉了小小的圆头皮鞋,将小脚浸在了热水之中,轻轻的搅动着。

“汀娜小姐已经决定要回去了吗?打算什么时候呢?”

“那是……”

汀娜语塞了。

突然,城堡欢呼了起来。

从城堡一层大厅,欢呼声——男人的,少年的,甚至老人的,风将他们的声音运抵少女的耳边。

但即使没有这个希尔芙的加护也没有关系,他们的声音甚至要掀翻城堡那岩石铺就的厚厚地板一样。

爱丽丝和汀娜下意识的低下头。

“发、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不过人偶觉得大概不是坏事吧。”

“要去看看吗?”

有些回答不上来那个问题的汀娜,连忙转移了话题,自己已经决定要离开了吗?要说的话,心中的天平还在摇摆不定。

“汀娜小姐去吧,爱丽丝还要祈祷……反正也不是说明天就要离开不是吗?从北地到南国,行程不规划一下的话,在剩下的半个月里可是很紧张的呢。”

摸了摸汀娜的头发,就像在说不用担心一样,坐在浴缸边缘的小人偶合拢了双手,开始了每天必做的黄昏祈祷。

看着她,没来由的,汀娜想起了这样一段话。

“没有意识到时,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就像温暖的阳光,摇曳的草木与繁花,拿起的杯中温热的水与躺在床上柔软的触感。

而当意识到时,一切,都将不再一样。”

忘记是从哪本书中看到的了,一切都将不再一样……唔唔……

不想了,不想了!

汀娜能够一直过平凡而平静生活的重要原因就在于她总能把想不明白的问题扔到一边,这个习惯让她数学和魔法成绩一团糟但无可否认,这对精神健康很有好处。

几分钟后,沐浴完毕的汀娜换上了那套昂贵而精美的西装,爱丽丝的祈祷还没结束,她一个人推开了房门,走下楼梯。

就像上一次一样,当汀娜来到城堡的一层,作为主厅的大厅中已经聚集了酒庄的人。

甚至人数要比上一次还多不少,现在还没到工人们下班的时候,很多下班后会回到苏拉的工人也在这里。

也许是顾虑到这一点,玛丽和杰斯特这对父女没有再对峙着,他们之间摆放了两、三个酒桶,如果没猜错,那就是他们欢呼的原因。

——真不愧是杰斯特先生的女儿,在酿造上很有天赋呢。

有人这么说。

——我就说一次的失败是打倒不了玛丽的,这样她继承杰斯特先生的位置应该是板上钉钉了吧。

有人这么说。

——没想到那些红毛人的血统也能诞下这么优秀的人呐。

——你还在那么说,杰斯特先生可是会生气的。

嗯,这是什么意思……

汀娜皱了皱眉,从楼梯上看向声音传来的一角。

但那两位老人在嘀咕了这一句后就没有再说话了。

看到汀娜走下楼来,用化妆品遮掩了一下黑眼圈的玛丽高高的举起手,对着她疲惫、却自豪的一笑。

“我成功了。”

她只说了四个字,这四个字让大厅整个的安静了下来,年轻人们带着崇拜的目光看着她,老人们的眼里流露着欣慰,风从四处带来的,安静之中窃窃回响的低音,都是对这位红发少女的崇敬与恭维。

虽然有很在意的字眼,但是现在似乎没法、也不适合去追问。

汀娜把这个问题也暂时放在心底,来到了杰斯特和玛丽的身边。

“酒、已经酿好了吗?”

爱丽丝说过这些酿酒师们在准备用以竞争的酒时,他们自身就是第一位评委。

这样的话,这几个木桶中的酒,就是他们也认同的作品吗?

“啊,虽然只是最后的挣扎而已,但圣光保佑,最后的成果却出乎意料的好。虽然还是比不上数十年的窖藏熟成,但是才发酵两个小时就产生了类似河谷南侧,种植在山岭梯田上的红念珠品种熟成后那种淡淡的香味,口感很平和,很容易入口,喝起来让人陶醉。”

玛丽看着自己的父亲,笑的非常灿烂,就好像心里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一样。

她指着这些木桶,向汀娜介绍起这些酒的配方。

“本来也只是实在没办法了,所以抱着尝试的心态买了那据说能为食物和酒添加独特风味的,从没听说过的魔植,但效果真的很棒呢,父亲立刻和我一起改良了几个配方,现在这三桶……是大家都品尝过后选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一样,对汀娜笑了笑。

“啊,我忘了汀娜小姐对这些不熟悉……”

“与其说不熟悉不如说一无所知呢……我可以尝一杯吗?”

“当然可以,你可是酒庄的大英雄呢。”

“诶?”

汀娜一楞,大英雄?自己什么时候做了很了不起的事吗?

看着满脸呆滞的汀娜,站在杰斯特身边的玛丽咧开嘴一笑,脸上还有些疲倦的男人也对着她点了点头,往酒杯里倒入了美酒。

“汀娜小姐帮我们消灭了黄金魔树的藤蔓不是吗?附近工作的果农们都看到了哦,汀娜你用魔法把那些可恨的魔物一点一点消灭的样子。”

“诶?”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汀娜记起这几天在路上看到的事。

马苏拉酒庄的果园里所栽种的品种,只有一小部分是要每年重新播种耕种的特殊品种,收获季过后,果农们就要照料这些葡萄,让它们在下一年也能结出丰硕的果实。

在去那片被黄金魔树占据的果园的路上偶尔能遇到带着手套和草帽的果农,他们看到自己时都会有些敬畏的打招呼,自己也总是礼貌地回应,不过他们也很少和自己谈话,在打完招呼后就忙手上的工作了……

不对。

汀娜忽然想到比起这个自己现在应该要做的事是——

“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啦……而且还把那片果园彻底的毁掉了,真的很抱歉!”

是道歉。

就算莉莉娅娜说把那块土地完全给自己用来练习,那也是酒庄的人们辛勤维护的果园,但现在,那里已经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

斟满了红酒的酒杯被递到了少女的面前,想要低下头道歉的汀娜,因为差一点就要撞上酒杯而连忙制止了自己的动作。

“那里确实是完全被毁掉了呢。”

少女抬起头,杰斯特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苦笑,但是,这位酒庄的管理者接着又说。

“可是,比起把黄金魔树完全消灭,那也是必然而且可以接受的损失,汀娜小姐一定想象不到秋天的时候吧,整个河谷到处都和那副惨样差不多,所以不用自责。”

“是……吗……”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将酒杯递到了抬起头来的汀娜的面前。

“等到开春,那片土地会重新筑起架子,葡萄藤会重新布满果园,这都要感谢汀娜小姐你呐。”

“而且孩子们也是汀娜小姐救回来的,这都多亏了汀娜小姐啊,现在我们把那小子送到一位有名的骑士麾下学习了,那小子也一定很感谢汀娜小姐的。”

克雷泽的父亲,那位酿酒时也端着杯子面露红光。

感谢和欢快的声浪在大厅中回荡着,连日的压抑似乎都被一扫而空。

“唔唔……”

明明把土地和果园搞得一团糟却还收到了感谢,有些不好意思的汀娜接过了酒杯。

也许因为发酵时间很短,也没有经过熟成,比起在这里喝过的其他酒,这一杯的香味要稍微淡些,刚喝进嘴里就像普通的葡萄汁,但片刻后,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感随着这粉紫色的液体滑过喉咙后慢慢的从喉中沁出来,带着淡淡的花香。

这就是红念珠这种葡萄酿的酒熟成后的风味吗?汀娜还记得刚刚玛丽说到的葡萄品种,这种微妙的味道慢慢占据唇与舌,占据身体,令人陶醉。

“——好喝!”

今天第二次,少女觉得自己在学院的修辞课全都白学了。

很快,这样的感觉就消失了,汀娜回过神来,她感觉到大家的视线似乎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等待着她的评断。

“不、不过,最后还是要莉莉娅娜小姐来决定,我,我除了好喝以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连忙这么说着。

现在莉莉娅娜不在这里,作为秘书的自己的言行可能被误认为是莉莉娅娜的态度这样的事,还是要避免才行。

人们显然也理解这一点,他们议论着,把另两桶酒也各倒了一些递给汀娜。

“这几桶酒有名字吗?”

当然,两桶也非常的美味,至少以汀娜的舌头,已经觉得这与三十年的弗尔斯特蔷薇还没有太大的差距了

“我准备把命名这件事交给我们亲爱的小领主。”

玛丽得意的拍着酒桶,这是第一次,汀娜从她的脸上再看不到对莉莉娅娜的一点敌意。

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自信,

也许对玛丽来说这几桶酒就是她赢过魔女的战果吧没有抛弃作为酿酒师执着的时间酝酿的风味,酿出了这样好喝的酒,看起来,她和年轻人们,就像是迫不及待想看到莉莉娅娜的表情了。

她说完后又看向自己的父亲,杰斯特看着自己的女儿满脸的欣慰,不知为什么,汀娜忽然有种感觉,也许比起赢过了莉莉娅娜,娘早点酒得到了父亲的认同这件事,更让她高兴。

看着她们,连汀娜也忍不住开始想象,如果是莉莉娅娜,再喝到这样好喝的酒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在仅剩不多的时间前能看到事情好转,真是令人高兴。

“好,不管怎么说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这段时间真是辛苦大家了,大家各自去休息吧,我会在这里等着我们小小的领主大人回来,然后向她宣告我们的成功!”

“哦——”

可是。

谁也没有想到。

“……你说,使用了什么配方?”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夜晚,回到城堡的莉莉娅娜在坐到会议室的首座上,看着一直等到现在的玛丽从木桶中倒出的几杯酒,却没有伸手拿起。

汀娜注意到玛丽在将会议桌上的三桶酒打开时,莉莉娅娜的鼻翼微微一颤,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只要尝尝看不就知道了吗?”

粉紫,紫红、淡红,魔女看着这三杯酒,也看着玛丽的眼睛,。

今天莉莉娅娜回来的要比前几日都早一些。会议室里的人不多,除了玛丽,杰斯特和汀娜就只有几位年轻人,老人们为了弥补多日的彻夜劳作积攒的疲惫已经去休息,在她们的面前。

“……告诉我,你使用了什么配方。”

没有理会玛丽的挑衅,莉莉娅娜面无表情的看着杰斯特,又将这话语重复了一遍。

汀娜不安的抱紧了爱丽丝。

魔女的话并非请求,而是命令,她冷冷的凝视着这对父女,那瞳中隐隐涌动着的情感……

像是愤怒。

隐藏的很好,但是,汀娜就是有一种,魔女小姐正在生气的感觉,她低下头看了看爱丽丝,但小人偶也看着这对父女与他们身后的酿酒师,沉默不语。

“这三桶酒的配方各不相同,分别是……”

杰斯特欠了欠身,开始报告这些酒的配方,大概是因为事情没有按照玛丽想象的,莉莉娅娜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赞不绝口吧,在父亲身边的少女哼了一声,不满的靠在椅背上。

——总感觉好像能听到她在心底不满的抗议,问什么配方快点喝掉然后承认自己错了,承认速酿酒也能有美妙的陈酿风味不就行了吗?

比起魔女来,玛丽的心思可好猜多了。

但汀娜一点也没法放松。

杰斯特说完之后,莉莉娅娜的眉毛皱起来了,魔女用细细的手指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思考之中。

“……你们在这三桶酒中都使用了一种叫做【雪青壳】的魔植,这也是唯一一种我没有听说过的魔植……那是什么?”

“是我今天在谢提斯的炼金市场听说有人叫卖一种可以让食物和饮品都变得美味的魔植,抱着试试的心态买回来试用的。”

“……谢提斯?我应该有给你苏拉魔法师协会的采购便条……”

“早两天我们就已经把那里有的各种素材都试过了,除了那些魔法师说有毒不能用于酿造的,所以我今天才跑了谢提斯,。”

“……”

烛光将三杯酒照亮的如同宝石,凝视着面前的酒杯,莉莉娅娜陷入了沉默。

在汀娜的怀里,爱丽丝摇了摇头。

紧接着,魔女再次开口。

“……雪青壳还有剩余的吗?我要看看。”

“我说领主大人,您难道不敢喝这几杯酒吗?”

红发的少女有些不耐烦了。

“雪青壳什么的都没所谓吧,重要的不是原料而是最后酿成的酒啊。”

“……无论对于酿酒师还是魔法师,这都是不合格的发言,作为一个贵族,我跟不敢随便把加了来路不明的材料的酒喝进嘴里。”

似乎并不想和玛丽纠缠,莉莉娅娜面无表情的看向杰斯特。

无言的凝视。

“……领主大人,难道说这个材料有问题吗?”

与自己的女儿不同,在莉莉娅娜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中意识到了什么的男人皱起了眉,挥手让一个年轻人去把剩下的那些材料拿上来。

玛丽不吭声了。

虽然汀娜还听得到“明明所有人都品尝过一些什么事业没有,能有什么问题”的嘀咕声,但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很快,用一小块丝巾包裹的【雪青壳】就被脚程快的小伙子拿到了会议桌上。

“就是这个吗?”

站在莉莉娅娜身后的汀娜凑近,想看看这个带来了奇迹的素材。

那是几颗看起来像椭圆或瓶状卵形的果实,外表平滑带有光泽,有几枚已经被切开,果实的内部是和浅棕色,一条条隔膜纵向排列,密密麻麻的棕色小点从上面突起,摊开在手帕上,带着微微的清香。

“这是紫罗兰的果实吗?”

汀娜好奇的询问,她不认识这种果实,也从没听说过。

这些果实内外颜色截然不同,带有光泽的外壳呈现淡淡的雪青色,这色彩让少女联想起紫罗兰的花瓣,也是类似的鲜艳色泽。

“不,汀娜小姐,这不是紫罗兰的果实,这个……”

爱丽丝摇了摇头,接着又叹了口气,小人偶看着玛丽,双手合拢开始絮絮叨叨的祈祷。

“伟大的赛贡,请原谅在你的光辉下因无知做出这样的事的孩子……”

小人偶的祈祷声不大,但会议室里原本也很安静,听到爱丽丝这样的祈祷的玛丽,现在也有些紧张了。

“什、什么嘛!这个冬青壳有什么问题吗?大家都喝过这几桶酒了呀,。”

“……你买了多少,在酿酒中又用了多少?最重要的是,在酿造前,自己没有试吃这个吗?”

莉莉娅娜把目光看向了好奇的盯着这干燥果实的汀娜。

“不、不多!因为本来也只是听说这个可以为食物增添特别的风味所以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买的,这些是剩下的一点点,每一桶酒也就用了2颗而已!那个商人说这个干吃是吃不出感觉的,所以直接加入食物里就可以了!”

“……那样的话,大概不会有什么严重的问题。价格呢?”

“1颗40铜币!”

“……是吗……”

莉莉娅娜摇了摇头,把三只酒杯从自己的面前推远了。

“……这些酒,是不能拿去喝的。”

“为、为什么啊!明明大家都觉得很好喝的,而且什么事也没有!对吧,汀娜小姐!”

“诶?诶?”

事态的发展越来越脱离了少女的预想,可就算被玛丽用那样的表情看着,汀娜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要说一头雾水的话,这边也是啊。

“……等到有事的时候,马苏拉酒庄就会彻底失去信用了。”

其他几个年轻人虽然没有说话,但他们也带着焦躁与困惑的视线一起看着魔女,当然,杰斯特也是,只不过男人的表情还很平静,以贵族的涵养恪守着家臣的本分,等待着领主的解释。

“……也难怪你们不认识,在大陆北方,这个非常少见,因为这种魔植的主产区在南方阳光充足,土质湿润但少雨,高地势的几个区域,种子部分地区作为药品合法但受管制,当是,但果实,尤其是果实割浆干燥后的产物,却是毒。”

“毒——?!可是我们喝过这种酒了!都没有事!说到底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啊!”

“……罂粟壳,当然,是染色过的。”

玛丽的表情彻底的变了。

她就像被当头砸了一棒那样,摇摇晃晃的坐下,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呆呆的低下了头。

罂粟?她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只是听说它的花很美。

但是她是知道这个的,因为,在酿酒师协会的规定里,这种带有成瘾性的魔植,是彻头彻尾的违禁品!

然后,她忽然想起来了。

红念珠……这种葡萄熟成后的香味,在酿酒书上的形容的确是……

犹如罂粟般芬芳。

“……并不是会马上害死人的东西才叫毒,大量使用这个会导致人上瘾并中毒,玛丽小姐也是知道的吧,在酿酒师协会的准则里,虽然罂粟籽是安全可用的,但罂粟壳,浆汁及这两者的任何衍生物都是违禁品,把这样的酒拿到品评会上,任何一位评委察觉到不对,马苏拉酒庄那令人骄傲的历史就到此为止了。”

莉莉娅娜平静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她没有去碰那三杯酒。

“怎么……会……”

也没有去看用手抱着头,脸色苍白的少女,而是看向依然挺直背脊的男人。

在魔女的视线看过去时,杰斯特才低下头,用烛光的阴影遮蔽了表情。

“领主大人,这实在是我的失职……”

现任管理者和下任管理者的差距一目了然。

“……如果在法师塔里,至少可以避免被这样拙劣的伪装欺骗,不过在北地,罂粟本来就少见,比起这个,你们可能更熟悉冬心麻,这些又被染色,你们不认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件事……”

“我会向酒庄的人解释的。”

“嗯,另外,你们是在发酵过程中就加入了这些,还是之后才加入浸泡?”

“是发酵中……”

“那么那些酒槽要反复洗刷……不,直接换新的吧,当然雪青壳是罂粟这件事就不要公开了,糊弄过去就好,那边的两个年轻人……”

“他们都是家族的直系后裔。”

“很好。”

魔女点了点头,伸出手,从汀娜的怀里抱过了小人偶,转身向会议室门外走去。

“这样的话,领主大人,明天的品评会……”

“……一点成果都没有吗?”

沉默,紧接着,杰斯特有些疲倦的,呼出一口气。

“十分抱歉,只有失败的经验累积了很多。”

这实在是难以启齿,不过,也可以说是意料之中。

速酿酒想要酿造得美味是一门并不比传统酿造浅显的学问。

他们都是技艺精湛的酿酒师,但靠着领主大人给的美酒和配方,尝试还原那些美味的结果,最好的也仅仅是一些“能够喝下去”的酒。

就算领主大人再怎么保证这次品评会前所未有的设置了主题,符合【创新】这一主题的作品会有大的加分,他们也不认为那样的东西能够得到评委的青睐。

“那就足够了。”

——?

杰斯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他抬起头时,却看到小小的领主朝着他递出了纸卷。

“……积累了经验之后,这个配方也能酿造了吧,酿造这个,然后,明天的品评会,我会想办法。”

莉莉娅娜平静的说着。

“这是我们夺冠的秘密武器。”

“……是!以圣光之名,我们不会再失败的。”

“……对了。”

交予纸卷之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莉莉娅娜抱着爱丽丝,若有所思。

“……玛丽小姐,你是听说有人在叫卖能让食物和饮品拥有特别风味的魔植,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买的,是吗?不是直接听到商人叫卖,而是‘听说有商人在叫卖’?”

“……没错。”

“……是吗……”

魔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从汀娜的身边走过。

很快,杰斯特也带着那年轻人们离开了会议室。

已经很晚了,但是他需要想好怎么对酒庄的人解释为什么这几桶酒都不能拿上品评会,甚至连酒槽都要换新。

就在他带着两位青年推开会议室的门离开的时候,男人回头看了一眼。

“玛丽……这并不是……”

这句话,杰斯特并没能说完,无论是作为酒庄的现任管理者,还是一位父亲。

或许是无论作为哪边都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在莉莉娅娜带着爱丽丝离开后,好像失去了支撑,瘫软在椅子上的玛丽那沉重的情绪吧。

话到中途,这位中年的男人叹了口气,带着现在还面露不瑟的两个青年离开了。

他们也离开后,会议室就只剩下玛丽和汀娜了。

汀娜才刚刚从这超出预想的事态中恢复过来,她的脑子乱糟糟的——雪青壳是染过色的罂粟壳,使用这个违反酿酒师协会的规定,不但酿出的酒不能拿上品评会,要是被发现了整个酒庄都会陷入大麻烦——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她不懂。

下午城堡里大家如释重负的样子,现在仿佛变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但更让她不懂的是爱丽丝被莉莉娅娜抱到怀里时突然扭过头来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汀娜小姐,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去思考,行动,做汀娜小姐认为最合适的事情就好,无论那是劝导冒险者珍惜生命,还是让消沉的少女振作起来,去思考,然后去做,那样就好。

那样就好……是哪样呢?

汀娜把注意力集中在黑珍珠的耳夹上,但无论是莉莉娅娜还是爱丽丝都没有回应,魔法用爱丽丝的声音在少女的脑海中轻声呢喃着“超出通讯范围”——莉莉娅娜和爱丽丝离开酒庄的城堡了。

她们又要去做什么?

这些问题接二连三的冒出来又得不到答案,搞得汀娜焦头烂额。

“……你还在啊。”

就在这个时候,玛丽看了过来。

汀娜一愣,连忙把目光看向坐在椅子上,蜷缩着的少女。

“玛丽小姐……”

“把会议室的蜡烛都吹灭,然后,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

想要藏身于黑暗中的想法,汀娜也曾有过。

少女没说什么,她站起来,照亮会议室的烛光逐一熄灭,最后除了无星无月之月夜空的天光,再没有什么微微的照亮那蜷缩的身影。

熄灭烛火后,汀娜坐在玛丽的身边,犹豫着,伸出了手。

啪!

黑暗中响起啪的一声。

手被挥开了。

“我说,请让我一个人冷静一下!”

“我不会那么做的。”

汀娜收回了火辣辣的疼的手,毫不犹豫的开口。

一个人静一静——这并不是所有人都通用的冷静方式,从来不是。

有些人的确可以通过这样的行为让自己冷静下来,但那是因为她们足够冷静,理智,他们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要在何时发泄,要在何时压抑,他们会一个人把利害得失在天平上称量,直到最后选出最为合理的选择。

而有的人,放着他们一个人就等同于将他们放弃。

他们是无法从情感的涡旋中一个人挣脱的,对他们置之不理的结果,只会让他们直视名为感情的深渊,直至被吞噬。

玛丽属于哪一种汀娜现在还无从判断,但黑暗阻碍不了她被奈特祝福过的眼,她能清晰的看到玛丽的眼睛。

那火红,就如同死寂的炭灰,比今天在那间小酒吧看到时,还要黯淡。

汀娜以前见过这样的眼睛,上一双拥有这样眼睛的少女曾推开她教室的门,沉默的环视那间课堂,然后径直的闯入,割断了汀娜前座,那个英俊少年的喉管。

“我让你滚开啊!”

“我是,不会那么做的。”

汀娜重复了一遍,她不确定这样的话语能起怎样的效果,但她知道,闯进课堂的少女,是“憎恨”熄灭了她的眸光,为此她要杀死那个她憎恨的人,从“憎恨”之中解脱……可玛丽呢?

她要对谁宣泄现在她心中的情感,她能对谁宣泄现在她眼里的死寂?

少女纂紧了那枚有着美丽圆钻的戒指。

【钝击型奥术飞弹】……不对。

然后又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把手指按在那只银色的八足蜘蛛上。

如果要用,在这里该用的是能控制人行动而不会造成伤害的,【牵丝蛛网术】。

至少自己不离开的话,就还能做些什么。

玛丽不说话了,在黑暗中她死死的看着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汀娜,但黑暗让她什么也看不清,她重新蜷缩了起来,把自己在那张椅子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

“……”

“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我拼命的想要让酒庄荣耀起来,但是我失败了,让酒庄落入了这样的境地,这一次我拼了命的想要挽救酒庄,结果却把酒庄害的连品评会都无法参加!”

“……”

从少女嘴中传出的声音沙哑而乏力,她或许还想把汀娜赶走,但那样的声音一点力量也没有。

汀娜就只是沉默的听着。

她并不能言善辩,也并不能洞察人性。

她很普通,普通到难以理解玛丽所说的事,而只能默默的聆听。

“……玛丽小姐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酒庄的荣耀和传统呢?”

只有玛丽说完陷入沉默后,汀娜才会开口试图让对话继续。

“因为马苏拉曾经是那样兴盛荣耀,那样的令人怀念……因为……我想让父亲以我为荣啊。”

但这个问题,却让玛丽咯咯的惨笑了起来。

“想听一个故事吗?”

“……”

直觉告诉汀娜婉拒会比较好,但在这句话顺着呼吸说出来之前,玛丽已经开口了,少女在黑暗中抬起头,张开留有齿痕的双唇。

“红发人、红发人,从东边走来的红发人。”

“骑着马、乘着车,车里的床上躺着男人。”

“跳完舞、下舞台,在男人的身上继续跳。”

一首哼唱的童谣。

一首怎么听也不像是给小孩子听的童谣。

最初的几句还算是正常的,但之后,某些淫靡和猥亵的词语就开始占据了语句的大部分。

唱完之后,玛丽重新把脸埋在了膝盖之中,抓着自己的头发,在黑暗里,嘴角抽搐。

“……这是描写东边来的旅行民族,贝莫尔的儿歌,在冬青河谷很有名,据说那个民族啊,都是红发与红眼,皮肤黢黑。他们每到一地,就摆开地摊和舞台,售卖货物,表演淫靡的舞蹈,舞蹈结束后,她们的女人还会把男人带进她们的马车,在他们的肚皮上继续跳舞。”

汀娜沉默的听着。

“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那样,但那的确是河谷大多数人对她们的印象,而且……我的母亲就是那样的女人。”

“……诶?”

“该说是放浪呢还是自由呢,或者干脆就是毫无责任感,总之就是那样的女人。她好像和每个城镇的每个男人都睡过,然后也不知道是和谁有了孩子,引发了很大的骚动后,那些贝莫尔人离开了河谷,而那个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也并不想要的孩子却留了下来。”

有着这个王国少见的火红的长发。

有着这个河谷完全没有的火红眼瞳。

被那个找上酒庄,硬要说这是酒庄里某个——她不知道是哪一个男人,但就是说着这是你们酒庄某个男人的孩子的女人简单的说了一句“不想要啊”就被抛弃在酒庄门口的孩子,将那捡回来抚养的人,那个时候还没有继承酒庄。

玛丽的话到这里停顿了。

也许,她其实是并不打算说出这些的吧,只不过黑暗是遮掩一切的帷幕,在这份守护下,人们总会不由自主的说出些许原本不太会说的话。

但也就到这里为止了,玛丽并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会被看的清清楚楚,可她也还是能察觉到汀娜的视线,她没有继续,沉默的,紧紧的抱住了自己的双腿。

“玛丽小姐……”

“没什么好同情的,那并不是值得同情的事。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要是那个时候父亲没把那个女孩捡回来就好了。”

“诶?”

“那样的话,酒庄酒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吧,受到这样的灾害,欠下那么多钱,还要那个从来不负责的小领主帮忙擦屁股,连送上品评会的酒也拿不出来,真是的,要是告诉先祖们这样的事,他们一定会生气的。”

“黄金魔树的灾害,也不是玛丽小姐你们的错呀……”

“……不、不对。”

“不对是……”

“什么嘛,还没有人跟你和我们的领主大人说吗?黄金魔树的确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在那之前……”

哈哈、这样干巴巴的笑了两声后,连深深吸气的声音,都在颤抖。

玛丽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膝盖,用前所未有的虚弱语气。

“力排众议建起城堡和苏拉,让酒庄的储藏和资金都变少的人,是我。”

这么说着。

…………………………………………………………………………………………

很久以前某一晚的对话:

“呐,爸爸,为什么别的伯爵都有雄伟的城堡,繁华的城下町,而她们却只有一望无际的果园,和一个酒庄呢?”

“因为我们不是真正的贵族呀。”

“可是,大家都向我们缴纳税金,修建村庄和水道,也都来找我们呀,贵族们的宴会大家也很尊敬我们。”

“我们只是代替真正的领主大人管理这片土地哦,一定要记住,虽然有着弗尔斯特之名,但我们真正的血脉来自亚眠,酿造美酒的手艺,才是我们的值得骄傲的地方,我们能获得荣耀的方法。”

“酿酒要怎么获得荣耀呢?”

“那大概是,酿造出无论是自己还是其他人,都赞不绝口的美酒吧,遵循自己的坚持和原则,不献媚于任何人,即使那样依然所有人都称赞的美酒,是每一位酿酒师的梦想啊。”

“如果酿造出来了,爸爸会高兴吗?”

“当然了,那可是每一个酿酒师最高兴的时候呀。”

“那我学好酿造后就要酿出这样美味的酒,还要让弗尔斯特家变成真正的贵族,有自己的城堡,城堡旁边还要有繁华的城镇!”

“哈哈,等到那时候,我会为你感到骄傲的,我会告诉所有人,是我的女儿一个人做出了这么了不起的事。”

“啊,才不是一个人啦!”

“哦?”

“我要和爸爸一起,酿造出最好的美酒……让弗尔斯特家变成,河谷最荣耀的贵族……”

“……”

“……”

“……啊啊,我会等到那一天的,晚安……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