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还没有睡醒的魔女小姐身边爬起来,窗外的天空还被夜色笼罩。
卧室里漆黑一片,只有壁炉里劈啪闪烁着还未冷却的余烬,枕边的小人偶维持着祈祷,双手中握住淡淡的阳光。
“……早上好,爱丽丝小姐。”
“早上好,汀娜小姐。”
结束早安的问候,少女起身,用指尖捏住了书桌上烛台的烛芯,轻声的。
“沙拉曼达。”
咏诵火焰的名讳。
这可不是在呼唤给予自己加护,在莉莉娅娜小姐的法师塔上那位长尾巴的活泼精灵,而是触发【元素冠冕】中铭刻的火焰魔法的话语。
这枚戒指的驱动方式不是手势而是语言,在经过了两天的练习后,汀娜终于从小人偶和魔女那里得到了使用这枚戒指的允许。
随着话语的结束,少女的手上燃起了明亮的火焰,【拉文的火焰手】点燃了烛光,然后少女放开手,让手掌举在空中什么也不碰,等待了一分钟后,手上的火焰自然熄灭。
烛光照亮日历,汀娜把硬卡纸上写下的数字翻过,于是台历将这个日子在这个月里的刻度揭示。
无星无月之月之月,19日。
汀娜连裹了裹被子,沉默的盯着这份日历。
明天,就是行省的品评会了。
而距离这一年之中最后一个月的结束,新的一年的到来,还有大约半个多月。
前两天一群孩子鲁莽的曲挑战弗尔斯特领地残余的黄金藤蔓被爱丽丝和她救下来后,这些天实在是乏善可陈。
随着品评会的临近,除了日常的工作之外,酒庄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速酿酒的研究与酿造,酿酒师们三班倒日夜不停,而那些商业上的来往和问题,则被莉莉娅娜一个人接手。
在酒庄陷入困境——特别是酒窖被黄金魔树侵入后,得知了这个消息的商人们以无法接受在魔物的污泥中泡过的酒为名,要求酒庄支付交易的赔偿金,根据距离的远近分成好几拨。
莉莉娅娜和汀娜、爱丽丝到来前,最近、也是逼迫的最凶的一批人,杰斯特和玛丽砸锅卖铁总算是应付过去了,现在陆陆续续赶来的,则是地理距离要远得多的那些。
魔女小姐每日主要的工作就是这个,早上前往谢提斯或是苏拉,与各个商人会面、协商,除此之外还要作为领地的领主在弗尔斯特伯爵领下的一些爵士和骑士间走动,维系贵族的权威,一直到深夜才挥动光的羽翼落到房间的阳台上。
不过就算是数百数百的扔出金币,莉莉娅娜也毫不在意。
……这会让酒庄重新运作起来,弗尔斯特家族重新振作起来并且能让与艾因哈特家族的商谈更有底气,而比起最终可能要用来打动他们和王室的筹码,这些都是廉价的成本。
顺便还能弄到那个金杯……虽然并不抱什么期望能得到与我们相关的线索,但也不坏。
她是这样说的。
“今天莉莉娅娜小姐也要去和商人会面吗?”
“与王国南域的一位酒商在谢提斯会面,这个商人也是在酒庄陷入困境时追讨违约金的一人,由于距离较远,所以来得也晚。”
“他们和艾斯华德家族也没有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呢……”
小人偶摇了摇头。
汀娜叹了口气,开始换上便于运动的衣服。
玛丽曾经提到的,这些商人是受艾斯华德家族的指示才会突然翻脸那样毫不留情的讨要违约金的事,莉莉娅娜小姐也有好好调查,不过却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每一个商人对这件事都“略带歉意”的向莉莉娅娜表示,冬青河谷的黄金魔树之灾在酿酒行业里传得比风还快,谣言一天都比一天夸张,这会让他们订购的美酒价值大幅的下跌,这会让他们蒙受极大的一笔损失。
但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当马苏拉的酒窖被魔物攻破后,他们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同时马苏拉酒庄风雨飘摇,可能破产的传言沸沸扬扬,为了止损,他们才不得不不顾情面,讨要高额的违约金或者至少,拿回他们的定金。
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商人们咬定他们只是受到传言的驱使与为了止损才那么急不可耐,就算想要探寻那谣言的源头,现在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要找传言的煽动者也没那么容易,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了。
当然,玛丽并不知道这件事。
即使知道,那位坚信酒庄被逼到绝境都是艾德华斯家族所为的少女大概也不会相信吧。
虽然因为两天前的事,汀娜和她的关系似乎亲密了不少,但是只要提到艾德华斯或者莉莉娅娜,红发的少女就会露出不瑟的表情,就像一头恼怒的雌狮。
“今天的练习,还是【奥术飞弹】吗?”
“虽然汀娜小姐使用魔法的精度变高了一些,但十发【奥术飞弹】只能命中一半还是不行呢,汀娜小姐如果想要真的在战斗之中也能保护自己的话,命中率要更高才行哦。”
而汀娜的锻炼生活还在继续。
魔法的本质是对真理的探寻,而力量与财富只是这一过程之中的副产品,掌握与运用魔法便是掌握与运用知识。
开始允许少女使用那枚威力与危险性兼具的戒指之后,爱丽丝将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当天晚上,在人偶的监督下,每天晚上,少女开始像个魔法学徒一样,对着一本厚厚的《元素论》开始了苦读。
“那么,我先去跑步,然后去大浴场洗澡了。”
“嗯,过会儿见,汀娜小姐。”
而白天,少女的每一天都和酒庄的工作开始得一样早,当莉莉娅娜还在熟睡时,她就醒来,并开始体力的锻炼。
锻炼的方式是跑步。
常见、有效,经过无数人的实践与印证,早晚各一次,绕城堡的主堡三圈,共计约6千米,不苛求速度的慢跑对体力的增长很有好处。
对汀娜来说,这是可以支撑下来的运动量,而且在跑步的同时也能看到城堡、看到酒庄之中的人们忙碌的身影。
灯火彻夜,大厅里的烛光已经连着点亮了三个夜晚,结束了夜班的人们从酒庄走出,赶去早班的人们在冬天的冷风中抖擞精神,他们谈论着葡萄酒的配方,因为某种魔植的加入或是发酵时温度的差异争论着,不分时间与地点。
这些是弗尔斯特家族的成员。
也许那天魔女小姐是单纯遵从着领主的命令,又或者他们和自己一样只是单纯的拜服于魔女的石榴裙下为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努力,就连那些须发皆白的老人都只在衰退的体力实在支撑不住时才回房间休息。
与他们形成对比的是从雇佣来的工人,他们对品评会看起来没有什么热忱,只是单纯的完成着自己的工作,时而看到他们三两聚集,抱怨酒庄就像疯了似的有做不完的工作。
也许的确是疯了吧。
速酿酒是这个酒庄从未尝试过的酿造,杰斯特和玛丽也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学习和尝试,只能借助莉莉娅娜拿出那些配方和顶级的速酿酒,通过酿酒师的味觉与长年酿造的学识与经验去驾驭那缩短到只有数小时的发酵,去挑战那琳琅满目的配方。
目标是行省品评会的出线与王国品评会的优胜。
一如攀登者没有工具,只能依靠自己的手脚去征服高不可及的山巅。
连汀娜都能理解那是多么的艰难。
而就在明天,就要将成果展现。
一桶桶的葡萄与魔植的混合物被倾入酒槽,而后又一桶桶的倒掉,城堡前的水渠带走这些失败的创作渗入泥土,注入冬青的水波。
收获时节全然结束,而城堡的周围依旧弥漫葡萄的果香。
可在这方面完全是门外汉的她一点忙也帮不上。
少女也去找过杰斯特,表示自己也希望能帮上一些忙,两宿没睡靠着露台上猛烈的冷风保持清醒的男人愣了一会,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汀娜小姐不是在帮我们清理果园里残留的黄金魔树吗?光是这一点我们就非常的感谢了。
既然这么说……那就当作是这样吧。
因为辛劳与女儿的矛盾,这位中年男人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多了一些,当汀娜聊到玛丽时,他的每一个字都似乎透露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玛丽的母亲从没教导她要怎么去做一个淑女,她在玛丽出生后没多久就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去教导一个女孩,她想学魔法喔啾送她去学魔法,她想学酿造,我就把我知道的都教给她,她取得的所有成就好像都想要与我一同分享,我们的感情一直很融洽,所以……”
这位父亲对女儿的情况,似乎也很手足无措。
不过,在玛丽出生后不久,她的母亲就离开了啊……杰斯特用的是【离开】,所以,应该并不是逝去吧?而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了这个家庭……
汀娜想着,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水,推开了大浴场的门。
前两天,玛丽也不在这里。
除了去救那些孩子时在餐厅里出现过,少女很少在城堡里看到她。
“……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
紊乱的呼吸因为长长的叹气最后平复,少女在更衣室里站了好几分钟,走进了浴池。
次日早晨,玛丽还是不在这里。
又过了一天,这品评会前的最后一天,还是。
就算直接到玛丽他们用来研究有速酿酒的房门前,也会被一位少年挡住。
“汀娜小姐,现在大家都很忙碌,而且有些焦躁,可以的话,请不要打扰她们可以吗?”
“我只是想和玛丽小姐谈谈。”
“真的很不好意思。”
每次,这位名叫修杰的少年都会礼貌的拒绝想要进去看一眼的汀娜,而少女只能听着偶尔会从门后传来的,玛丽抓狂的叫喊声转身离开。
“玛丽小姐好像,也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呢。”
“汀娜小姐真的很在意玛丽小姐呢。”
汀娜说不上为什么会这么担心那红发的少女,但就是觉得担心。
看着数株黄金的藤曼在劈啪的电光中变成焦炭,她松开了按在那枚皇冠般戒指上的大拇指。
【元素冠冕】的启动条件是触碰,然后才能以语言选择并驱动其中铭刻的元素魔法。
这些魔法比造成单纯物理攻击的奥术飞弹可威力大多了,汀娜用好几枚飞弹命中才能砸得奄奄一息或者割断的藤蔓在一个天空系统的【弧光术】下立刻变成了冒着黑烟的焦炭。
可只有在规定的时间里使用【奥术飞弹】消灭一株藤蔓后,爱丽丝才准她使用这枚戒指,这些元素系统的魔法对敌人和自己同样致命。
如今这片果园里蠕动的黄金魔树藤曼,已经减少了到原本的三分之一左右,也看不到数量恢复的趋势。
现在,手上的五枚戒指之中,已经有两枚黯淡了下来,白玉的指轮上,如丝絮的纹路还没有多么模糊,这些日子的锻炼起了成果,她躲掉了很多藤曼的攻击,代价是消耗了大量的体力,现在大汗淋漓。
今天消灭十株,第二天只会有三、四株新的藤曼钻出,那种前一日艰辛消灭一晚过后又繁茂生长的情景完全没有出现。
爱丽丝说经过河谷大范围清剿后还盘踞在弗尔斯特最肥沃一角的这些黄金魔树已经是强弩之末,似乎就是指的这样。
这样看起来,等到明天,这些魔物就能完全被剿灭了。
“虽然我也没有做过管理岗位,但我也知道下属和上司不合对工作是不利的,还可能引发格外多的麻烦,莉莉娅娜小姐不喜欢麻烦……”
休息时间,从空间储物戒指里拿出水咕咚咕咚灌下的汀娜,看着飘在眼前的小人偶。
“我也……想多帮上一些忙,在……”
汀娜没有继续说下去。
“莉莉确实不喜欢麻烦没错,爱丽丝也不喜欢,因为很多麻烦对莉莉和爱丽丝来说并不是麻烦,但是处理起来却很浪费时间。”
似乎没有在意汀娜的欲言又止,小人偶拿着湿热的毛巾,将汀娜脸上的汗水与泥尘擦去。
这是在一次飞扑中留下的,如今已经被枭首的一条藤蔓上的叶片在不久前突然弹射出来,刀片般飞旋,汀娜吓得直接扑到了地上,用很不雅,也很不合适的方式躲过了这次攻击。
那并不是最恰当的处理方式,爱丽丝决定等休息时间结束后好好告诉汀娜,即使一定要这么做,也最好在飞扑后立刻接一个翻滚,否则,在你趴在地面的时候,死亡就能轻易的踩上背脊。
“但是莉莉娅娜小姐的做法却像是放任一样……无论是之前,还是那之后……”
汀娜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回想起那天——也是最后一次在会议室里召开的那场会议。
——我以为你已经不会更加的卑劣。
龇牙咧嘴的雌师瞪着那双火红的眼睛看了莉莉娅娜很久,最后却只吐出这样一句话。
说完后,她离开会议室,重重的将木门砸在门槛上。
当时汀娜想要叫住愤怒的玛丽,但是却被魔女用眼神制止了。会议继续,等到结束后汀娜问魔女这样会不会有问题,莉莉娅娜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没有什么问题,我用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得到了品评会的主题,等同于在考试开始前得到了试卷,虽然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正直的人因此生气的话我也没什么可以为自己辩护的,不用担心,除非她向酿酒师协会举报,否则,她也是共犯。
——如果玛丽小姐打算去举报呢?
……我会很欣赏她如古贵族般的正直,然后将她软禁。
平静的语气,直到“软禁”这两个字吐出也很平静,从平静之中汀娜唯一能听出的只有魔女小姐的确是完全不在意那个红发的少女。
“但这样是不行的啊……”
想到这里,汀娜忍不住怀疑据说曾经作为女王统治过一个帝国的魔女怎么会这么不顾身边的人的人心。
想到这里,她就感觉一阵的孤单。
莉莉娅娜最近几天很忙、很忙,不但要去和商人们商谈,河谷地贵族们的宴会也更加频繁,那些贵族们就像商量好一样,每天都有请帖在黎明前被送到看门的乔恩手中,而作为弗尔斯特伯爵,莉莉娅娜又不好拒绝这些宴会的邀请。
……酒庄接下来会陷入一段维持数年的恢复期,而我很快就会离开,如果不能和河谷的贵族们打好关系,爱这段时期被针对的话,会很危险,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产业,有些责任还是该去承担。
这么说的莉莉娅娜每一次浑身酒香的回来时,汀娜都已经结束夜晚的学习睡下了。
当汀娜醒来时,魔女小姐却还没有起床。
等汀娜跑步沐浴完回到房间,她又已经离开,只留下补充好了魔力的爱丽丝指导自己的训练。
自己也并不是不能理解莉莉娅娜为了让酒庄的人们安心准备品评会而自己揽下全部工作的事宜,但是这样的感觉总是……有些寂寞。
寂寞得想要寻找些熟悉的温暖,比如爱丽丝小姐……比如父亲,母亲……
“因为莉莉没把玛丽小姐当作身边人呐。”
“……是吗?”
“并不是在莉莉身边做事的人都是‘身边的人’呀,更何况玛丽小姐还对莉莉有不小的敌意,如果是在莉莉担任女王的年代,玛丽小姐就像是某个行省的某个地方的反对者,没有哪个帝国的女王是需要亲力亲为不分大小一个个把地方上的反对者驯服或者消灭的吧。”
“……”
汀娜忽然明白了。
并不是莉莉娅娜犯了这种明显的错误,犯错的反而是她,她又在用平凡人的视角,平凡的为人处世的准则在揣摩魔女的想法了。
酒庄里现在明显的分为以玛丽为首的年轻人派和以杰斯特为首的老人派,老人派对莉莉娅娜完全的服从,而由于玛丽的敌意,年轻人们的态度有些犹疑。
“把这样的形势想象成帝国的宫廷吧,如今作为女王的莉莉需要在很短的时间里做一件事,因为做法的差异引起了年轻人派的不满,可年轻人派的做法又达不到要求,时间紧迫,按照顾问也就是汀娜小姐的方式去做后矛盾有所缓和,但是尝试讨好年轻人派领袖这件事又因为已经做出来的某件事失败,反而加重了她的敌意,这个时候,莉莉应该怎么做?”
爱丽丝没有着急说出答案。
小人偶飘在汀娜的眼前,双手合拢在胸口,微微的歪着脑袋。
“如果是汀娜小姐,会怎么做?”
“我……我的话,果然会好好协商……”
“没有那个时间了哦?一两天后必须要出合适的成品,年轻人派的领袖坚信他们的做法才是正确的,要说服他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事实上他们的行动已经对完成这件事产生了妨碍。”
这是指年轻人们取得了两个酒槽的使用权的事。
由于速酿酒的发酵时间相对传统的葡萄酒短很多很多,即使是现在,酒庄的酒槽里每隔一两个小时,最多三个小时,里面的原料就会换上一批,在技艺精湛经验丰富的酿酒师们日夜不停的工作下,这两天淘汰的配方就有二十多种了。
跑步时偶尔听得到的抱怨里也有这样的话,如果能有更多的酒槽进展就可以更快什么的,从帮助玛丽的年轻人嘴里被说出。
但是实在没法更多了,有经验和技艺的酿酒师数量有限,而且他们要设计配方,管理发酵状况,试饮,还不能是那样喝到嘴里品味味道后就吐掉的试饮,流过咽喉的口感也是重要的方面。
有限的人数和精力限制了进度,否则,莉莉娅娜其实是考虑过日常工作暂时全面停摆来全力准备品评会的。
她们能得到两个酒槽还是汀娜劝说莉莉娅娜之后,魔女小姐考虑到留下年轻人给中、老年酿酒师们作为劳动力使役后才做出了让步。
基本上除了没有考虑到马苏拉酒庄是一个关系紧密和睦的家族产业之外,莉莉娅娜最初的措施并不能说是错的。
而且她还将采购魔植的凭证交给玛丽,那也是一种拉拢和示好的行为了吧。
可惜在魔女小姐用特别的方式弄到品评会的评选主题之后,玛丽和她几乎是彻底决裂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怎么做才好?
汀娜努力的去思考,但越是思考隐隐浮现的那个轮廓就越是令他背脊发凉。
“软禁”两个字从耳边响起,带着魔女小姐那淡漠的语气。
“软禁……”
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已经濡湿的衬衣下又仿佛渗出了冰冷的汗珠。
——敲。
但这个回答换来了爱丽丝哭笑不得的一敲。
“虽然被历史学家评价为生活奢靡的独裁者,但莉莉可不是暴君呐,不是说有一拨政敌就要关一拨的。如果莉莉这么做,杰斯特先生他们才不会无动于衷,就算现在对立,玛丽,还有那些年轻人们,也是他们的后辈呐,相处多年,血脉相连的后辈和只出现在历史感和故事中然后突然出现几天的领主……莉莉是会考虑这个问题的哦。”
“说、说得也是……”
“所以莉莉的做法是冷处理,做出一定妥协安抚下玛丽小姐他们,不奢求她们在这件事上能帮多少忙,但是,起码让他们不要做出太大的妨碍,这也是对服从于莉莉的老人们的表态——不会在意年轻人们的行为,让他们也能放心做事。如果能让玛丽小姐对莉莉的态度好转当然更好,但即使变坏也无需去在意,明晚就是品评会了,玛丽小姐至今也没有去酿酒师协会举报,虽然克雷泽惹出了大乱子但和玛丽他们无关,这就足够了。”
说完,爱丽丝看着露出恍然大悟似的表情的汀娜,轻轻弹了弹她的鼻尖。
“汀娜小姐也已经是贵族了,以后莉莉和爱丽丝为了寻找真相势必会与贵族的圈子有众多的接触,所以,汀娜小姐,作为贵族的一员,首先记住在交际中最重要的一点。”
她小声,却认真的,就像要将话语印入少女的脑海。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我……会记住的。”
“嗯,上午的训练就到此为止吧,今天还要去镇子上吗?”
“去冬青河边看看,然后去镇上吃午饭吧。”
有些不那么优雅的拍拍屁股,汀娜从泥地上站了起来,一团金黄的毒液远远的飞过来,被魔力护盾阻拦在外后慢慢滑下把泥土腐蚀得滋滋作响。
汀娜顺着液弹飞来的方向看去。仅剩的那些黄金魔树还没放弃,也不知道它们是否能够理解绝望这样的境地。
这片果园已经完全被毁了,只有零星的葡萄架还屹立在冬天的寒风中。
青翠欲滴的葡萄藤则是完全看不到,它们已经在这些天里全部枯萎,像腐烂的蛇般匍匐在大地之上,丰硕的果实在遍布坑洞的泥土中腐烂。
等到了春天,这里的杂草会长得很茂盛吧。
“说起来,爱丽丝小姐,莉莉娅娜小姐把这片果园任由我练习魔法不是还有一个目的吗,那个到底是……”
“等到时候就会告诉汀娜小姐的。”
到时候……到时候吗。
既然是爱丽丝说的,那么到时候就一定会告诉自己,那么……就等到时候吧。
……那会是自己还停留在这里的时候……吗?
“汀娜小姐?”
“唔?没什么……”
摇了摇头,汀娜把爱丽丝抱到了左肩上,离开了果园。
魔法的练习,还有一部分是在城堡中。
不过由于事后的蜘蛛网处理起来比较麻烦,以及城堡里的气氛,从昨天开始这个训练就停止了。
上午的训练结束,也差不多到午饭的时间了。
由于酒庄里的人们废寝忘食的研究,午饭和晚饭的时间都有所波动。那些酿酒师们——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都只会在饿的头昏眼花时才走进食堂,无论从他们的健康还是自己的工作角度看,这都让城堡的厨师们颇为头疼。
不过这还在酒庄的人们可接受的范围内,汀娜回去苏拉镇上吃午饭的原因也只是城堡的厨师所烹调的菜品实在……不能满足她那日渐挑剔的舌头了而已。
东国有句俗话,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等到新年祭典回家后,自己还能满足于那张廉价的床和母亲的手艺吗……
少女喜欢魔女,但并不是很希望变成那样生活太奢侈的女人……
放下酒杯,汀娜最后扫了一眼摆满各式白兰地的酒橱,带着对自己未来的忧虑,抱着爱丽丝的汀娜从【大鹿角亭】那只麋鹿脑袋的招牌下走出。
正午的阳光很好,白墙,红瓦,阳光在石子拼成的马赛克路面上晕出的光晕遮掩了石子本身的花纹。
汀娜长长的叹了口气。
——汀娜小姐,没有吃饱吗?
“才不是啦……只是。”
说着说着汀娜忽然意识到这是在街道上,虽然过往的人们没有在意她的自言自语,但少女还是马上压低了声音。
“最近很少见莉莉娅娜小姐……”
——有些寂寞了?
——嗯。
在人偶小姐的面前,反而可以坦率的承认了。
——莉莉也很忙呢,汀娜小姐寂寞的话,爱丽丝也可以变成莉莉的样子哦?
——可以吗?
——可以喔,【不老不死的无垢魔女】这样的礼装爱丽丝也是有的呢。
……还是不要了。
汀娜把小人偶抱紧了一些。
——爱丽丝小姐就是爱丽丝小姐,才不是莉莉娅娜小姐的替代品。
爱丽丝就是爱丽丝。
可爱的、千变的人偶,虽然她总是说如果没有用来定义自己人格与性格的装束就只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人偶,但汀娜还是觉得,无论换上怎样的衣装,爱丽丝就是爱丽丝。
——是吗?
——嗯。
感觉怀里的人偶似乎有些高兴。
接下来的行程就是回城堡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准备下午的训练。
明天就是行省的品评会了,今天莉莉娅娜将要应付从王国北方来到河谷参加这个王国最有名的葡萄酒产地一年一度品评会,顺便过来就交易的违约金做协商的商人。
真的没问题吗?莉莉娅娜小姐完全没有参与酒品的酿造,这样成果是不是真的没问题……哪怕有着这样的忧虑
汀娜也完全做不了什么。
“……嗯?”
视野的一角,闪过红色的一抹。
正准备朝通往城堡的方向走去的汀娜停下了脚步。
那是……玛丽?
………………………………………………………………………………………………
火红的发辫摇摆,从街道的一角绕进一处小巷,然后,推开了挂着【老文克酒馆】的榉木旧门。
冬青河谷是奥林比恩最大的葡萄酒产区,酒是这里与水一样悠久的饮品,除了街道上日夜开放的大、中型酒馆,居民区和小巷中也隐藏着不少个人经营,在不经意走进后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小酒吧。
这几乎是河谷每一个城镇的特征。
风铃轻响,带玻璃的门完全合拢,少女的推门让吧台后的老人抬起了眼,看到那一头火焰色的发丝,老人习以为常似的朝她招了招手。
“今天也是弗尔斯特蔷薇吗?十年份?”
“这里也只有弗尔斯特蔷薇吧。文克老爹。”
两张桌子,四把椅子,能容纳3、4人的吧台,这些小酒吧大多是这样的装潢,它们的建立者往往并非为了盈利,酒是这座河谷的血流,饮酒是河谷人生存的方式,酿酒,贩酒,藏酒在这里司空平常,所以。
当一杯红宝石似的蔷薇佳酿放到眼前,玛丽想着。
没有任何不同,能够将自己,让酒庄和这片土地上随处可见的人们区别开的仅仅只有——
“……呼。”
——历史,与荣耀。
“马苏拉酒庄的人反而要到老头子的酒吧里才能喝到自家酒庄酿造的酒,这可实在是讽刺啊。”
看着喝完那一杯酒就闭上眼睛沉默不语的少女,酒吧的主人吱溜吱溜的擦着酒杯。
“是呢。”
流过喉间那轻柔的触感,带着蔷薇似的芬芳,甜度刚好,稍微有些干,屏息回味,沿舌尖滑下的仿佛不是液体,而是一簇丝绸般的花瓣。
“文克老爹,真的很感谢你当时愿意原价买下那些被污泥泡过的酒藏,如果不是你,我连想要回味酒庄的味道,也要到别的领地上去。”
“那些奸商才会在意木桶沾上烂泥会让酒卖不出去,我们这些只喜欢喝酒的粗人不在乎,只要是美酒,无论是用高脚杯还是啤酒杯都照喝不误,可惜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不听话,跑去林仑当什么空港接待员!”
老人吹了吹胡子,随口回答。
只要是好酒呢……
红发的少女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玻璃杯,灯光打在杯壁上,照亮失魂落魄的自己。
“之前那群傻小子搞得事让所有人都吓坏了,这段时间要是看到哪个小孩想离开镇子,卫兵都要过去拦下来搜查一番。”
“嗯,是呢,大家都吓坏了,幸好没有出事。”
“嘿要我说他们这辈子都该感谢我们仁慈的领主,否则他们就只能拄着拐杖或者掰着手臂过以后的日子了。听说领主还放出了要拿到品评会优胜的话,要改酿速酿酒。你们觉得有戏吗?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讨要的违约金应该已经被她付完了吧,这帮贵族是真奶奶的有钱。”
“嗯。”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也算是这种小酒吧的特色,只是今天,玛丽没有什么心情。
“酒庄里一切还好吧?”
“……是啊,一切还好。我们的领主很有钱,所有的商人都被她一个人搞定了,酒庄已经恢复正常的运作,爸爸带着大家听从领主大人的命令研究速酿酒,忙的都没什么时间睡觉。”
“哈哈,杰斯特那小鬼还是和以前一样。”
老人咳嗽了两声,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加油干啊,让艾斯华德那帮狗贵族们知道,我们弗尔斯特的蔷薇,马苏拉酒庄还没有倒!”
满是老茧的手已经不能和以前一样稳,但还是那样的有力。
玛丽茫然的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很久以前就从酒庄里退休的老人,张了张嘴,忽然想告诉他那个有着悠久历史与荣耀,他为之付出了大半辈子的酒庄其实不那么好。
自己和领主、和父亲闹得很僵。
品评会就在明天,但她却还没研究出理想中只需要极短时间发酵却能有陈酿般风味的葡萄酒,父亲那边似乎也毫无进展。
看起来酒庄已经一如既往,但任谁都知道要是这次品评会失败了,历史悠久的马苏拉就会彻底的落败而式微。
有很多想说的,但到头来她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也是贵族啊,虽然和那些家伙不一样。”
“哈哈,没错,和血缘没有关系,你们这些真正为领民着想的家伙才称得上真正的贵族!不过话又说起来,门外那个抱着娃娃的金发大姑娘是你认识的人吗?”
“……”
少女的表情凝固了。
她转过头,隔着那层擦拭得不是那么干净的玻璃。
“……哟……”
与一双海蓝色的眼睛对视了。
老文克酒吧的风铃罕有的在几分钟里连续摇响,吧台的前方也罕有的迎来了陌生的两位客人。
准确的说,两位客人,一个人偶。
“你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玛丽的质问让汀娜摇了摇头。
“只是午饭后准备回城堡时偶然间看见了玛丽小姐……”
“是这样吗?”
“是的,玛丽小姐是刚刚采购完需要的酿酒的配料准备回去吗?”
“……是准备在这边喝完酒再回去,对。”
玛丽长长的叹了口气。
“就是现在。”
“诶?要走了吗?”
“没错。”
“说什么呢小玛丽,难得有新客人,至少也给介绍一下,让她喝一杯酒吧,金发的大姑娘,要喝什么呢,虽然老头子这里只有弗尔斯特蔷薇就是了。”
话音未落,站在吧台后面的老人先瞪了她一眼,又往她的杯里倒入了满满的酒。
玛丽意外的看了这个老人一眼。
最近她几乎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到这里,但每一次,这个在酒庄最危急的时候几乎砸锅卖铁从酒庄以原价买走不少【弗尔斯特蔷薇】的老人却总像最吝啬的地主一样,好说歹说也只给一杯。
新客人有这么值得高兴吗?
“……她的名字叫汀娜·冯·西亚,大陆南方的贵族,那个小屁孩领主大人的秘书。”
一边想着这和那个吝啬老头的形象不符,玛丽一边开口。
“啊,就是那个救了那群孩子的秘书小姐吧,虽然不一定认识,但现在这条街上每个人都知道你,你是那些小家伙的大恩人啊。”
“不,也不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不过没有必要和美酒过不去,反正用最简短的话语把汀娜的身份说出来后,他们自己就会聊开的。
玛丽端起重新斟满的酒杯,把还没弄清楚事态的汀娜晾在了一边,仍由她和酒吧的主人寒暄着。
“喔,对,这位也是贵族小姐,这可真是……老头子我失礼了。”
“啊,不、不用那么在意也没关系,我只是个没有封地也不会世袭的名誉贵族,老爷爷把我当普通人来看就好了!”
汀娜连忙挥了挥手。
无论如何汀娜还是不习惯被当作贵族对待,应该是说缺乏自觉吗?这让爱丽丝轻轻的叹了口气——当然,没让老文克察觉。
虽然听玛丽所说这个老人曾经也在马苏拉酒庄工作,可能也知道关于真正的领主身边的活人偶的事情,但爱丽丝觉得不必让这颗已经不再年轻的心脏受这样的刺激。
“不不不,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贵族小姐克不能用十年以下的酒随便糊弄,而且就算小姐想要些别的,这里也只有不同年份的【弗尔斯特蔷薇】。”
“只、只有弗尔斯特蔷薇吗?”
“没错。”
老文克侧过身,像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沿着身后的木架一字滑过,那上面排列着相同的酒瓶只有贴在酒瓶上的酒标有着颜色与设计的差异。
“1年的弗尔斯特蔷薇,2年的弗尔斯特蔷薇,5年的弗尔斯特蔷薇、7年的弗尔斯特蔷薇,10年的弗尔斯特蔷薇,还有30年的弗尔斯特蔷薇!小姐,老头子敢拍着胸膛保证,想喝弗尔斯特蔷薇,来老头子这里就够了!特别是30年的这瓶,如果这瓶喝完,冬青河谷就只有再等30年才能有这样的美酒了!”
一提到这种酒,老人就变得眉飞色舞,开始讲述这种美酒从酒庄中杯酿造出来的传奇故事。
……不,也许他的心脏还足够顽强。
爱丽丝想。
“就算有再传奇的出身也好,现在的苏拉也只有文克老爹这里,还在卖马苏拉酒庄的酒。”
第二杯酒也喝完了。
回味着渐渐从喉间消失的余味,玛丽趴在了吧台上,侧着脸,看着老人背后的酒架。
汀娜终于看到了玛丽的脸。
她的两眼挂着一对很深的黑眼圈,也许是因为好几天的熬夜,有些苍白的脸上冒出了几颗痘痘。
在街道上看到她的背影时汀娜就觉得她很累,非常非常的累,现在更是一眼也可以看出她的憔悴。
“玛丽,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只管自己死活和喜欢喝的酒就够了。”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
声音戛然而止。
看着沉默的玛丽,汀娜忍不住想起在这个城镇里看到的。
饭馆里有消费一定额度送白兰地的活动。
商店外的墙上张贴有许多宣传画,里面英俊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都拿着白兰地。
有时候抬起头看到房屋与房屋间挂的横幅,也是白兰地的字样,与白兰地酒瓶的配色。
甚至教堂里摆在圣光十字与神圣火焰雕塑前的酒也是白兰地,据说教堂里的那盆火焰每天都会倾入一瓶美酒以示敬畏,那也是白兰地吧。
因为太过普遍随便哪里都能看到反而让人觉得理所当然,但是。
这是马苏拉酒庄,是弗尔斯特家族建立的城镇呐。
“马达雷家的小子一周前从王都回来,他说白兰地现在是奥林比恩最新潮的酒,本来只有几个自由城邦做靠背,现在却有十几个贵族和银行注资,在这一点上,一直圈地自营的酒庄输得彻底。”
“文克老爹不是说只要是美酒,不管用什么杯子都会喝吗?”
“白兰地也足以称为美酒啊。”
——啊。
汀娜在心底低低的叫了一声,紧张的看着玛丽。
“……我才,不承认。”
“是吗?”
但玛丽没有像以往一样变成暴怒的雌师跳起来,老人也只是摇晃着脑袋轻声说出两个字。
然后他把那双堆在皱纹里的灰褐色眼睛重新看向汀娜。
“哎呀,说着说着就把贵族小姐落在一旁了,不好意思,上了年纪话就有些多。”
“不,那个,不用那么在意也没关系啊。”
“看你这说的,虽然酒庄里的家伙总是没几个贵族样子,但怎么能不在意贵族大人呢。”
老人看了看汀娜,又看了看玛丽,转身从身后的木架最右端,拿起了那个瓶子。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才打开这瓶30年的【弗尔斯特蔷薇】,要知道,老头子我已经没有30年好活了,这一瓶也许不是河谷最后的一瓶,但肯定是老头子我能喝到的最后一瓶。”
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掌抚摸着暗色的玻璃瓶,就像抚摸着挚爱的肌肤。
“我已经很老了,现在还能在吧台给两位小姐倒酒,就像我还年轻,能对小姑娘们油嘴滑舌,但每个夜晚我都在想,我这种老头子又随时可能一睡不醒,这瓶酒被我来来回回拿上拿下,但就是下不了决心。”
以自言自语来说,老人的声音有些大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橱柜里拿出三个杯子。
“喂、喂,文克老爹,你是想——”
酒杯放在了吧台上,与汀娜一样,玛丽好像也还没有反应过来,少女从吧台上抬起头但这个时候。
“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在吧台后面的老人已经拿起一把酒侍刀,轻松的,将酒瓶的软木塞拔掉了。
很轻、很轻的一声。
老酒的瓶塞往往因为时光的侵蚀很难打开,但是,他就那样熟练,写意的,将这瓶30年的珍藏就那样开启了。
老人的表情,就像是拧开了随手从街边买来的廉价葡萄酒一样。
他将那淡淡玫瑰色的酒液倾入醒酒器中。
起初还很淡,但随着丝绸般的酒液连丝毫泡沫液没有的滑入那造型奇特的器皿,与冬天的冰冷空气接触,就像紧闭的花苞收到春风的感召,带着傲人的姿态,艳丽的盛开了。
“好香!”
“弗尔斯特蔷薇是定位为平价酒的酒品,口味也比较贴合大众的舌头,也许拿到品评会上竞争不过那些酒庄,但对于我们这些爱酒又没什么钱的人来说却是最好的选择。”
就从醒酒器又落入了酒杯中,老人一言不发的将两只杯子分别推到玛丽与汀娜的面前,然后拿起自己手边的一杯,露出了陶醉的神色。
就连堆在一起的皱纹似乎也舒展开来。
接着是玛丽,红发的少女在沉默了片刻后,什么也没说的,端起了酒杯。
也许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让他们不用再以话语交谈吧,这样的话……
——汀娜小姐也尝尝看怎么样?
——诶?
汀娜看向被自己放在吧台上,还被老人特意看过两眼的爱丽丝。
人偶小姐现在伪装自己就是个普通的人偶,只在精神链接里轻声开口。
——这里是个小酒吧,拒绝端到面前的酒可不那么礼貌,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尝尝看的话,说不定就能理解了吧,玛丽小姐执着于传统陈酿的原因。
“……”
执着于传统陈酿的原因……吗……
“呼……”
汀娜其实有些犹豫。
自己并不是很会品酒,在去往千塔之城以前喝的最多的,只是麦酒和廉价的葡萄酒,这种30年的陈酿给自己这种人喝真的没关系吗?
但压过这犹豫的好奇心,让她端起了酒杯,端详着这杯30年的葡萄酒。
边缘微微泛起了红砖的色泽,但在杯中的酒液依然如蔷薇红的宝石,四溢的芬芳,闭上眼的话,简直要以为自己手中所拿着的,其实就是一朵盛开的蔷薇了。
不,似乎也不止那些,虽然蔷薇的芬芳最为浓郁,但酒的香味里还混入了其他的复杂的味道,汀娜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么,但这样浓郁的香味让她产生了立刻把这杯酒喝掉的冲动。
“——好喝!!!”
旋即,发出惊叫。
因为有些紧张和好奇所以直接喝下,在酒液与味蕾相触碰的瞬间,汀娜这样惊叫了起来。
好喝。
她找不到其他的词来形容这样的感受,蔷薇的花香从唇舌间慢慢沁透,在甜美中蕴藏的复杂口感让味蕾不知所措,清爽……似乎不是,醇厚……似乎也不是。
只是似乎有蔷薇在喉间绽放,柔软的刺抚过喉中,令人迫不及待的将下一口倾入。
“我听丹奶奶说过,她有拿一年储藏的【弗尔斯特蔷薇】给汀娜小姐喝过,怎么样,能喝出一年与三十年,这时间尺度的差异吗?”
回过神时,已经被那双火红的眼睛盯着看了。
而杯中的酒,也已经空了。
我……是什么时候把这喝完的?
汀娜呆呆的看着酒杯,然后马上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在从未体验过的美味中茫然若失的时候。
看着她的那双眼睛尽管火红,却如壁炉中的灰烬般黯淡。
这样的预感突然袭上心头。
——接下来,自己的话语会成为让这灰烬重燃的火烛,抑或是将之吹灭的最后一道强风。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
甚至连视线都无法移开,汀娜支支吾吾的,看着玛丽的眼睛。
“只是,只是觉得非常感动……这么好喝的酒,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个,真的,连在莉莉娅娜小姐的法师塔里也……”
“……是吗。”
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评判这杯酒,虽然听说过昂贵的美酒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这还是超出了少女最夸张的想象。
【好喝。】
那就是自己所能从脑海里拼凑出的唯一的话语了。
对此玛丽嘀咕了句“品酒也是需要学习和训练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但就算是你也能够理解,漫长时间所酝酿的美酒,究竟有多么美味吧。”
“诶,嗯……非常的好喝……”
“比起一年的那瓶呢。”
“……完全不像是一种酒。”
汀娜诚实的说出自己的感想,听完后的玛丽,在凝视了她片刻后,扭过了头。
“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失去时间酝酿的风味的葡萄酒,会美味。,至于白兰地?他们把每一桶酒都兑成相同的味道,这简直是对葡萄酒的亵渎!”
她没有让汀娜看到她的表情,在稍微激动的情绪后。
“……谢谢你,文克老爹,那个时候也一样,要不是镇上的大家提前把今年的租金交给我,酒庄肯定就撑不到那位领主大人过来了,还有……”
玛丽似乎轻声说了什么,但汀娜没能听到,希尔芙的加护也没起作用,红发的少女像是只开合嘴唇,而没有将气息流过喉咙。
“……?”
这时玛丽猛的从吧台前站了起来,握紧了手指上的指轮。
“到明晚的品评会,还有最后一些时间,我从谢提斯的魔植市场也遇到了一个商人,从他那里买到据说可以添加特别风味的独特魔植。没错,还有时间。”
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老文克说。
“我是……”
——绝对不会放弃的。
那双火焰似的双瞳凝视着杯中的自己,由上至下的扫视过后。
转身。
“啊,玛丽小姐……”
门后的风铃再次响起,叮铃、叮铃,随着少女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的那边。
就算汀娜想要叫住她,玛丽也完全没有驻足,甚至,连头也没回。
“去吧,这位贵族的小姐,老头子的酒吧今天打烊了。”
从吧台后,老人的声音悠悠响起。
“就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品味一下,这瓶三十年的美酒的滋味吧。”
“嗯,文克先生,今天真是打扰了……”
抱起爱丽丝,汀娜也从吧台前站起来,为了追逐玛丽而快步的朝门边跑去,风铃轻响,在这个时候。
“……”
“?”
汀娜回过头,在风铃声中,似乎混入了一句什么样的话语。
但她没能听清,连希尔芙祝福过的耳也没能听闻。木门上的玻璃映出吧台后的老人,他给自己倒满一杯,慢悠悠的饮下,脸上是陶醉与无比的幸福。
——大概,是自己听错了吧。
汀娜摇摇头,朝着酒庄的方向跑去。
………………………………………………………………………………………………
某个午后的后话:
“那个,爱丽丝小姐。”
“怎么了?”
“我就这样不负责任的让玛丽小姐振作起来,真的好吗?”
“玛丽小姐的在询问时,汀娜小姐有为了让她打起精神而说谎吗?”
“没有……”
“那么人应该为没有说谎而感到自责吗?”
“不,这也……”
“所以汀娜小姐为什么要这样怀疑呢?因为汀娜小姐诚实的说出了自己的感想,然后玛丽小姐决定振奋起来最后一搏?这样有可能引发新的问题?”
“……”
“汀娜小姐。”
“……是?”
“那位老人用风铃声隐藏的话,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