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等醒来的时候，窗帘上已是树影斑驳。洛雨觉得手臂酸痛，麻得快要失去知觉，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偏过头，梦中的脸成熟之后，长长的睫毛挂着泪珠，出现在眼前。
女孩双目紧闭，睡在臂弯之中。自己蜷曲的睡姿好像是被她翻了过去，平躺着靠在墙边，手臂被她拉过来当做枕头。
她看起来和洛雨差距不大，比言数美的脸要更加成熟，但睡着后的表情却像出生的麋鹿，紧张不安，柔软天真。四肢纤细，肌肤如瓷器光滑洁白，眉目长开之后，孩童时的大饼脸，到如今刚好容下可爱的五官，稍稍盈余一丝婴儿肥，埋在肩膀。细长的呼吸如清风流淌，女孩抱着洛雨的手臂，好像怕他在睡梦间消失不见。
之所以醒来，就是被她压得手麻。洛雨本来怒气上涌，看到了她，种种心绪烟消云散。长出了口气。抬头面向天花板，闭上眼睛。
没办法了。
洛雨抬起空着的另一只手，盖在脸上，轻声说。
“言数美……你在吗？”
“当然。”
声音从上方传来。洛雨不去想言数美是在用怎样的方式和自己对话，带着一丝恳求，对她说。
“能不能让我右手暂时没有知觉……等她醒来再恢复？”
“这位就是末奈小朋友啊？你半年没回来，比记忆中的好看不少嘛。”
言数美的声音一下飘远，手臂的痛楚也感觉不到了。洛雨苦笑了一下，“谢谢你。”
“咱们毕竟是一条船上，你的痛苦我可是要承担一半，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嘛。”
洛雨心中一动，问道：“是因为你救了我？”
“我都说了我不是神，逆天改命当然要付出代价。不过，相比你要去追捕那些灵魂，我的代价还算是便宜呢。”
“我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洛雨问。
“昨夜你不是已经体验过了吗？”
言数美的声音又从远方回来，带着笑意，轻轻地说：“你为什么会猜到那个无头女鬼的故事，在雪地里为什么没有砍断牵扯你的手，那两个男孩又让你想起了谁呢？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那我还得谢谢你。”
“谢我？”言数美的声音中带着不解。
洛雨松了口气，喃喃地说：“本来都习惯了。只记得自己开心的事，总是忘记有人还过得水深火热，得意忘形……我过去就是这样的人。王悦诗也好，李楠也罢，他们不是我，只是像我。重走一遍罢了。”
“我果然没看错人。”
言数美的声音在黑暗中似乎有些得意：“我现在还要维持世界意志的平衡，尽量把灵魂控制得和你近一些。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有啊，太多了。”
洛雨放下了手，但还是闭着眼睛，“到底把这些鬼魂送回去的条件是什么？打嘴炮吗？要是我说不通，难不成得陪着它到天荒地老？而且那些鬼魂不都是仇杀的吧？”
“大半是仇杀。要是没有怨气，想要通过裂缝也不容易。好像有几个比较特殊的，是因为轻过头被吸了进去。”言数美回答，“至于让他们回去的方法嘛……目前看来也就是打嘴炮比较有用了。”
“目前看来？”
“你睡觉的时候我也没闲着啊。”
言数美哼了一声，接着说：“我对几个人试过了，要在避免干涉世界运转的情况下，仅仅是困住他们就很困难。而鬼魂就是源自这个世界，比我更符合世界的运转规律，可以利用死亡时候的信息布置迷障，躲起来不让我找到。我现在只能控制鬼魂不杀人，找机会把你传送过去，然后你去打嘴炮让他们放松紧惕，我从背后靠近，一下子拉回冥界。”
“怎么搞得跟小学生玩捉迷藏似的……你不是冥河的摆渡人么，没什么一剑飞来取人头——”
“那是你小说看多了。都说了我是人，不是神。”言数美轻蔑地说，“要真这么做，我动手的同时，这个世界的规则也会崩溃，你和末奈都要完蛋。我这么做的确能一次性收回所有魂魄，你舍得吗？”
“真是……辛苦你了。”
“当然。我是冥河的摆渡人。”
听言数美说的理所当然，洛雨在心里长出了口气。
原本担心，这里不是她的世界，她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维护世界的和平。
洛雨最推崇老子，《道德经》一字一句背过，其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不是空虚的教义。曾几何时，洛雨见过人与人之间互相倾轧，这尚不能避免，何况是生老病死不可避免的世界。不会死去的言数美，是否也和这个世界一样呢？
至少现在，还没有感觉出言数美有多余的心思，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洛雨的顾虑仍在，但不像最初那样时时提防，他轻声说：
“能不能再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言数美问。
“我昨晚上没睡好……能不能停一下时间，让我再睡一会儿？”
“我停过了，三次。一次是你入睡的时候，我停止了时间，让你被我送回去的灵魂和身体磨合。第二次是末奈小姑娘来的时候，我看她昨晚上没睡好，就让你们都休息了一会儿，至于第三次嘛——”
言数美的声音忽然拉近，扑到耳边。洛雨猝不及防，一阵阵呼吸就在颈侧弥漫开来。不是火车上与女鬼对坐时，只听得见自己一个人的呼吸声，言数美活着的证明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
从冥界来的呢喃在耳边轻轻响起。
“第三次，就是现在。”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洛雨猛然抬手，左手护住脸，右手将要推开不知身在何方的言数美。然而左手扑了空，右手刚刚抬起就被摁下，他才想起还有人抱着自己手臂。下一刻，带着哭泣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洛雨哥哥不要走啊！”
洛雨心中一沉，耳边仿佛想起了言数美的笑声。在尖细刺耳的哭泣声中睁开眼，偏过头，女孩正抱着自己的手哭泣不止，可爱的脸颊涕泪横流，沾满衣袖。
看到自己偏过头，女孩立刻睁开眼，泪汪汪地盯着自己。洛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她说：
“早上好啊，末奈。”
“哇！！！！！！”
只有十岁孩子认知的末奈，好像除了哭泣什么都不会，用力地抱住了洛雨的胳膊，哭声更加痛苦。
“为什么……洛雨哥哥怎么现在才回来啊！！！其他人的哥哥都回来了……为什么只有洛雨哥哥——呜啊——嗝……为什么！为什么啊！！！”
“对不起。我回来了。回来了。”
洛雨侧过身，轻轻搂住已经长大了的末奈，和过去一样让她靠在自己肩头，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女孩子的提问隔着棉布传到身上，肩上渐渐湿透，在末奈的耳边轻声安慰。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不仅是说给末奈听，也是说给自己。洛雨闭上了眼睛，一切的事都不重要了。
啼哭声音绕耳畔，尖锐刺耳，就像是人来到这个世上最初发出的声音，占据人生的大半。洛雨的心终于落地。这里有人等待，有人需要，有人可以去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