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沙。

汽车停了,微微一震。洛雨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开始觉得今晚说的话太多。不然想不起这么多的事。

在心里叹了口气,洛雨环顾窗外,已是熟悉的景象。小区大门刷上了一层米黄色新漆,但顶上的灯饰没变,大红色的“雅礼小区”不输街灯的明亮。只是这还是第一道门,真正的雅礼小区还得上个坡,走五分钟才能到达。坡上那家幼儿园如今做大,把招牌挂在刷新漆的门上,蓝绿相间的圆润字体隐没在门柱的阴影之下。

“小哥,地方到了。”

年轻的警察回过头来,对洛雨说。洛雨松开安全带,脸上余悸未消:“谢谢。”

“要不要送进去?”

“不用了。韩师傅不是让您早点回去,送我到这就行。”

“那注意安全,今天辛苦了。”

洛雨提着行李下了车,和年轻警察作别之后,拉着行李箱往坡上走。

因为路灯的光,这条路还算亮堂。空气略有污浊,幽幽的颗粒悬浮在光束之中。路边花坛中有秋虫鸣躁,树叶掩着灯光,闪着墨蓝色宝石的光泽。随着脚步移动,到了小区里,间歇的灯光缓缓滑过树干与灌木,从越发茂密的枝叶中探出视线,移向沉沉欲睡的树梢头。

再往里走,连着树梢也暗了下来。雅礼小区依山而建,高楼半身以林木为裙,仿佛优雅的女士,越往里越见幽深。白天总有鸟儿在路上饶舌地啾啾着,常见的麻雀,喜鹊,珍珠鸟还有黄鹂,偶尔还能在后山见到隼,总是生机勃勃。在这个时候大多都已睡去了。先是归巢的燕雀,接着是白头鸭与百灵鸟,一只接一只栖息在林木之间,进入梦乡。现如今只有夜巡的蝙蝠发出叫声,和着行李箱的轮子拖动,发出骨碌骨碌的声音。

时候到了,当人们进入安睡,小区自然陷入沉默。城市不会有夜晚,但这里有,万家灯火只余两三点,真是静极了。夏秋之交的炎热与冷清交错在层层林木之下,不需要看到星空,枝叶间路灯的透射,与树冠在半空组成的拼图不输于雾霾沉重的城市银河。可以一个一个光点地去数,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房舍。

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窝。

到了最后的丁字路口,自己家的单元就在尽头。一个人影从楼下的石桌上站了起来,冲洛雨挥了挥手。

洛雨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就像是泉水涌出地表,娟娟流淌于山间,那样清澈而自然。

就算看不清阴影间的那张脸,洛雨也知道那个人是在笑的。只有这个人对自己总是以笑容开头。

“洛雨哥哥,晚上好啊。”

拖着行李走了过去,越走越快,那个人的样子渐渐看得清了。那是个快五十岁的汉子,壮实身材,宽厚鼻翼,大脑门,两眼明亮得像霜夜的大星。一头板寸头发,两片带着温厚笑意的厚嘴唇。不论严寒酷暑,都是穿着单位发的墨蓝色工作服:短袖的上衣,冬春是长袖,以及长裤,系着一条布满裂纹的腰带。结实的胳膊露在外面,一条粗长的疤痕伏在左胳膊上。

洛雨走到他面前,一步不停,一下扑进了他张开的怀抱。

“爸,我回来了。”

一句话说出口,全身的力气都松了。一夜的劳累、追逐、回忆都在此刻化作虚无。没有什么比眼前的父亲更让他感到安心的人。

“行。回来就行。”

洛如松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就把他松开,上下打量了一眼,“看样子你在岭西那边过得不错。瘦是瘦了点,皮肤还行。现在上去吧。你妈看了一晚上电视,就是等你回来。车上没吃好吧?本来打算等你回来下馆子,结果搞到这么晚,给你打包回来了。”

“是嘛。哪里的馆子?”

“金玉满堂旁边那家东北饺子馆,”洛如松伸手提起洛雨的行李箱,往单元楼里走,“你不是一直喜欢嘛,给你带了一份玉米松仁,一份香菇猪肉,一份牛肉,还有一份毛肚。行不行?”

听到这话,洛雨禁不住口舌生津,肚子开始闹革命了。昨晚上在火车上确实没吃好,就泡了碗方便面充饥,再经过各路鬼神的闹腾,现在真是饥肠辘辘。看着父亲提着行李箱上楼的背影,忍不住搓了搓手。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过三层阶梯,开了房门。

客厅里拉上窗帘,难怪路过的时候没看见亮灯。一个看着三十出头的女人坐在沙发上,两腿搭在茶几,靠在风扇边上。嗑好的瓜子举在半空,神情专注地看着电视上没有声音的民国爱情剧,表情严肃,眼圈发红。

“妈,”洛雨看了一眼客房门缝的暗影,压低了声音,“我回来了。”

“啊?”

女人这才回过神来,一下把脚放下,直起腰,对着洛雨招手,“行行行,回来了就行。路上出了什么事搞到现在啊?饿着了吧,赶紧来吃点东西。”

这是洛雨的母亲连若梅,今年有四十五了,但看上去还很年轻。上班是在氐木第一人民医院,在那里的供应中心当护士长,作息极有规律,这么晚没睡也是从她退出手术室之后头一遭。

洛雨换了鞋,跟父亲轻轻关了门,走进客厅,在母亲身边坐下,叹了口气:“火车上死了个人,跟我住一间软卧的,我被带过去做了个笔录。刚刚还是警察送我回来的,到门口就没让送了。”

“跟你住一间的?”连若梅的脸色一下白了,抓住洛雨的手翻来覆去地瞧,“你没事吧?”

洛如松把行李靠墙放了,走过来坐到单人沙发上,把茶几上的饭盒打开,一次性筷子掰成两半,笑道:“这不是一眼就知道么?先别说这些了,快点吃,现在还有点温,冷了就没这个味了。”

“成。”

洛雨应了一声,接过筷子。

再多苦累,拿起筷子,都能放下。